众人聚齐了寒暄一阵,因为是小小的家常宴会,倒可以随意很多。

暖阁里只有沈妱、蒋姨妈、乐阳长公主和蒋蓁四个人,待得几句客气话过去,乐阳长公主便将目光投向了带着帷帽的蒋蓁,虽然语气温和,目光却是像要穿透那层软罗似的,“蓁儿这里可都大好了么?”

第116章

蒋蓁闻言低垂着头不说话,蒋姨妈便尴尬的笑了笑,“长公主见谅,这孩子自打出了疹子之后就一直闷闷不乐的不说话,倒失了从前的许多礼数。我这半年不敢带她出门,也是怕她这拗脾气得罪了人。”说着便拉着蒋蓁的手,柔声道:“长公主问你话呢。”

蒋蓁不情愿的扭了扭身子,这才低声道:“还有许多疤痕未消。”

乐阳长公主倒是全不介意,“姑娘家爱美,换了谁碰上这样的事情,心里都不会痛快。我也是心疼这孩子,花儿一样的姑娘,眼瞧着又是春天了,可不能就这么闷着。那药膏子好用么,若是不大管用,我再叫御医过来看看。”

“很管用呢。”蒋姨妈举杯敬乐阳长公主,“我瞧着到四五月里,大抵就能消了。只是耽误了府上的三公子,白白耽搁了一年。”

“这有什么,前头吃苦,后头就有甜。”

沈妱也在旁笑道:“长公主手里的药膏可都是好东西,先头我进宫去,崔太妃还说丽妃娘娘常惦记着呢,可见表姐好福气,得长公主这样的疼爱。”

乐阳长公主便道:“我膝下没个女儿,蓁儿乖巧玲珑,我是想当女儿来疼爱的。”

客气话不要银子似的说了一筐又一筐,期间乐姬几度交替,待得薛凝奏乐时,长公主便道:“这孩子身世也可怜,父亲犯了大错,她也跟着受连累,这几年没少吃苦。”

她敢于说这样的话,沈妱和蒋姨妈却不敢应和,只是道:“瞧她那模样,确实变了不少。”

“那天听清儿说…端王妃在庐陵的时候与她相识。清儿这孩子骄纵,好些话我也不肯信,不知端王妃当真认识她么?”

“自然是认识的。”沈妱哪能否认,只是叹了口气,“庐陵城就那么大点地方,总归会有来往。只是以前年纪小,有过些不愉快罢了。长公主瞧她如今技艺如何?”

“虽算不得上乘,却也能勉强入耳。我也只是看她可怜,加以照拂罢了。”

闲闲的说着话,薛凝那里琵琶弹了一半,乐阳长公主又开口了,“那天我看她可怜,怕是也想念家乡的风物,真真可怜。”

她这般三番四次的叹息,沈妱大约能猜到她的言下之意,却还是装作不明白,只顾评点技艺。

长公主不屈不挠,咬了一口桂花糯米藕,便又是一笑,“如今隆冬才过,这东西在京城倒是不常见,端王府这藕尝着倒是新鲜。”

“毕竟惦记家乡风物,费了好大的精神才做出来的,叫殿下见笑了。”

几句话往来得不咸不淡,长公主瞧得出沈妱这是故意不应,也有些意兴索然,一时间倒也不再说话了。倒是沈妱和蒋姨妈、蒋蓁三人提及家乡旧事,说话之间颇有些忘我的意思。

尤其是蒋蓁离家一年之久,更是比先前活泼了不少,听着桌上有许多家乡的风物,便叫人夹至面前的小碟子,小心翼翼的撩起软罗来吃。

蒋姨妈瞧着她那别扭的样子,不由笑道:“这里也没有外人,就把那帷帽摘了吧。”

“不摘。”蒋蓁不乐意。

沈妱在旁忍不住的笑,“你这个吃法,我看着都替你着急。”说着便叫满屋子的丫鬟仆妇都退出去,这才笑吟吟的过去帮她揭起半边软罗,“好了,我帮你扶着,你且尽兴。”

姐妹俩素日里就亲近,蒋蓁虽然下意识的躲了一下,却仿佛又碍着沈妱的身份,没太敢反抗。脸色尴尬的停了片刻,她才拿起筷箸夹菜,渐渐的倒是忘了这茬,一心投在满桌的佳肴。

乐阳长公主在旁看着,便低头拨弄衣襟,心里却也大致有了数——

蒋蓁迎着光而坐,午后的日光斜斜的洒进来,屋子里亮亮堂堂,她的脸蛋全然露在外头,纤毫毕现。那满脸的斑斑点点虽然不算太惹眼,但是落在蒋蓁细腻的肌肤上,却还是无法忽视。

乐阳长公主见多识广,只消几眼,便知那疤痕不似作假,心里便放心了些。

蒋蓁仿佛察觉了她的目光,耳根有些泛红,虽然还是在吃菜,却有意无意的扭着脸蛋儿,不想被人看见一样。

“这孩子。”乐阳长公主失笑,心里尘埃落定,便站起身来,到窗边去看景色,“要说五弟当真是得厚爱,端王府这样的位置和景色,我那里可是怎么都比不上。”

“殿下就会说笑。”沈妱敷衍着,“我和端王都是疏于打点的人,这满园子的花树少人照料,怎么及得上殿下那里。”

“端王妃太自谦了。”乐阳长公主指着远处的静思亭,“我瞧着那里有趣,过去走走么?”

“殿下既然有雅兴,自然奉陪。”沈妱同蒋姨妈眼神交汇,便陪着乐阳长公主出了暖阁。

另一头宁远侯瞧见这动静,也说是想看看园中景色,于是徐琰、蒋文英也陪着出来走走。

端王府占地并不小,从这戏楼出去,绕着弯儿赏景色,大半个时辰后才到了静思亭附近。

众人在湖边站了一时,徐琰又道:“往前还有几个地方,皇姐还有兴致么?”

“难得五弟相邀,哪能不从。”乐阳长公主应道。

于是继续往前走,渐渐到了王府边缘。

沈妱心里觉得奇怪,虽说端王府确实有能工巧匠,但是边缘一带并没有多少出彩的景色,不知徐琰为何要引众人来到这里。

正行之间,不远处却忽然传来些不同寻常的动静,沈妱下意识的顿住脚步,诧异的看向徐琰,那边徐琰也是面色郑重,仿佛觉得意外。

还没闹清楚是怎么回事,却忽然有两人疾冲过来,手中均持有利剑,直扑沈妱而来。王府的侍卫在其后追赶,却显然不及其迅捷。

那头徐琰见状,一跃而至沈妱跟前,将她揽入怀里躲避,仓促之间竟没能夺过一枚铁蒺藜,闷哼一声掠身退后。

端王府的几名侍卫一拥而上,看样子也都负了伤。不过猛虎负伤后依旧是猛虎,刚才疏漏之间被那两人冲破防线,这回围作一团,不过片刻就已将对方逼成了困兽。

而在这边,沈妱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瞧着徐琰肩头的衣裳渗出血迹,一时间连手指都不受控制的颤抖了起来,颤声道:“殿下怎样?”

徐琰依旧紧紧的揽着她,怒声道:“好大的胆子,拿下!”

这两位刺客来得太过突然,蒋文英和蒋姨妈面面相觑,各自惊诧,而宁远侯和乐阳长公主却是脸色大变,那反应就不止是惊诧,而是惊慌了。

乐阳长公主快步走到徐琰跟前,有些心不在焉,“五弟伤势无妨吧?”

徐琰倒是镇定,虽然满脸怒气,却还是道:“伤势无妨。府上护卫不力,惊了皇姐,还望见谅。”

乐阳长公主仿佛连敷衍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匆匆道:“既然五弟这里有事,我们便不好再打搅了。”比起他不悦的神情,旁边的宁远侯就可以说是气急败坏了,一语不发,拔脚就走了。

“此处不宜久留。”徐琰从善如流,吩咐道:“送长公主和侯爷出府。”

乐阳长公主连忙赶上宁远侯,夫妻俩匆匆离去,沈妱的心思却还挂在那伤口上,“殿下快就近处理伤口吧。”

“小伤而已,不碍事。”徐琰瞧着那两人已被擒住,便冷笑道:“冒死也要来报信,倒是忠心。带下去审问!”继而抬目看向蒋文英,“外面未必风平,蒋大人就在鄙处暂留一晚吧?”

“谢殿下关怀。”蒋文英到底是文人,即便习惯了朝堂上的翻覆起落,却还是少见血迹伤处,当下便道:“殿下身体最重要,还是快处理吧,这里不必担心。”

“好。”徐琰转头吩咐人安排蒋家三人,便带着沈妱,匆匆回摇光院去。

一路上那衣衫被血浸得越来越湿,沈妱紧紧握着拳头,没敢说话露出担心。回屋后立马吩咐人召来郎中,准备热水和伤药等等。

她毕竟极少见人负伤,这时候帮不上半点忙,只能退身在后,等郎中给徐琰擦净伤处,敷了药粉后包扎完毕,这才上前,犹自心有余悸。

徐琰却是浑不在意,瞧着她脸上都见了白色,竟还有心情取笑,“还说想跟我去战场看看,这么点伤就吓成了这样,去了战场还不吓哭?”

“殿下就会取笑!”沈妱撅嘴,坐在他身边,“要紧么?”

“我好歹也有战神之名,瞧你紧张得。”因为屋里的人都退了出去,他索性伸臂将沈妱揽在怀里亲了亲,“带伤上阵都无妨,你说要紧么?”

沈妱脸上一红,“不正经!”

埋首在他怀里,心跳渐渐平稳。想起刚才那奇怪的转折来,沈妱又觉得好奇,“起初殿下带我们往那边走,我还以为早有安排,可怎么却有人能冲进来,竟还伤了殿下?”

“故意放进来的。只是当时关心情切,才疏忽负伤。”徐琰低头瞧她,“阿妱打算怎么补偿?”

他这样说的时候,沈妱反而不信了。以徐琰的本事,身处千军万马的战场都能躲开丛林一样的利枪,一枚暗器又有何惧?想了想,便轻轻“哼”了一声,“明明是想给长公主一个离开的借口,却反而到我这里来卖乖。”

徐琰叹了口气,“别算这么清。”

这就是说她猜对了,沈妱不由一笑,捧着他的脸轻轻亲了一口,“我知道,殿下关心情切,无暇自顾。殿下对我的好,我会牢牢记着的。”

第117章

这一晚蒋家三人便宿在了端王府的客房中,次日徐琰派人送蒋姨妈和蒋蓁回府,为免宁远侯府对蒋家动手,还特地派了几名暗卫过去。

如今还在年节里,上至皇帝下旨小官都在休息,徐琰却不敢耽搁,待得用过早饭后便入宫去了。惠平帝原本是在皇后宫中歇息,听段保回报说徐琰求见,料得是有大事,便匆匆去了雍和殿。

兄弟俩一直从前晌闭门谈话到午后,就连午饭都是在雍和殿里用的。

等徐琰回来的时候,脸色比之昨天已经好了许多。

沈妱这会儿正在给徐琰煮安神茶。

宁远侯府的事情毕竟牵涉得太重,徐琰对她说了大概,毕竟不会事无巨细的说透。昨天他那里故作笑语,眉头却始终未能舒展,沈妱昨夜与他同眠时睡得轻,好几次察觉他在梦里握拳,显然是有极重要的事情。

她不敢去深问其中缘故,今早徐琰出门之后,她在窗下发了半天的呆,便决定给他做点安神的东西——

昨日乐阳长公主和宁远侯匆匆离去,必然会发现徐琰做过的手脚,届时那一层薄纱揭开,各自面目毕现,恼怒之下的长公主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徐琰这里要费心应对,自然得有个好的精神头,喝点除烦解躁的安神茶,自是有所裨益。

徐琰这会儿的精神确实不大好。

昨夜他负伤后并未休息太久,便到书房中听顾安和青衣卫那边的禀报。长公主自然不会坐以待毙,那边招数使出来,这边又得细心安排布置应对,一直忙到深夜才回摇光院歇息。

因为心里装着太多事情,睡得也不□□生,今早起来后又即刻进宫禀报,在惠平帝那里动了大半天的脑子,实在是有些困倦。

沈妱这碗茶倒是及时,徐琰用了一碗,便带着她进屋,眉心还是皱着,“阿妱,陪我睡会儿。”

沈妱全无困意,“要不殿下躺着,我帮殿下揉揉两鬓?”

徐琰并不反对,到榻上躺好了,沈妱便坐在他旁边,四指并拢,慢慢帮他按揉着。徐琰那里的头痛纾解之后就又不安分起来,伸臂将沈妱揽进怀里,旧话重提,“陪我睡会儿。”

沈妱眨眨眼,显然是不太想睡觉,徐琰便叹了口气,“抱着你,能睡得踏实点。”

既是这样,沈妱便不推拒,乖乖的缩在她怀里,要手臂轻轻搭在他腰间。

没过片刻,徐琰那里呼吸匀长,似已入睡。

一觉醒来已是暮色四合,徐琰补眠之后精神抖擞,和沈妱用完了饭,便又去书房议事。

他这样忙得不见人影,沈妱这里却甚是清闲。

昨晚徐琰就叮嘱过他,这段时间叫她轻易不要出门,哪怕是要进宫请安,也是得由他亲自陪着才行,生怕乐阳长公主恼怒之下来掐这个软肋。

沈妱倒是乐得如此,心里也知道外面的凶险,并不敢擅动。乐阳长公主虽然瞧着慈和,但人心好坏又哪是脸上能看出来的?能在惠平帝眼皮子地下偷偷摸摸经营了那么多年,怎么会是简单的人物?

这样的人她对付不了,只能尽力躲开。

于是对外宣称是夜里受了风寒要静养,推了年节里的一切宴饮,哪儿都不去。只是这样闲着实在闷得慌,这时候书坊自然也是关门歇着,她没事可做,只好从徐琰那里讨了几本讲山川地理的书来看。

如此困了七八天,到了上元节这天,才算迎来了徐琰亲自给的“禁足令”。

上元灯会是京城里最热闹的时候,各地进贡采买来的灯笼聚了个齐全,从奇巧别致到恢弘豪华,但凡能够想得到的东西,那些能供巧匠们似乎都能够做出来。

沈妱跟着徐琰漫步在街头,两侧屋檐参差,尽皆以花灯点缀,道旁的树枝上更是挂满各色灯盏,光彩照射之间,远胜春日满目繁华。孩童们嬉闹着窜来窜去,远处有人放起焰火,纷纷在空中展开,如星辰坠落。

两人带了不少侍卫随行,这些都是铁一样的汉子,在前面绷着脸开道,倒是十分有用。徐琰牵着沈妱的手,忽然想起以前的事情,“前年的中秋还记得么?”

当然记得啊。那次她躲在暗处时,险些被他吓得魂飞魄散,怎么会不记得呢?

沈妱抬头冲他一笑,玉般光洁腻白的脸庞在各色灯笼映照下更增丽色,气哼哼的偏过头,“那次殿下故意吓我。”

“是你自己吓自己。”徐琰才不背这个黑锅,“怎么只记得这个?”

“唔,殿下还帮我买帷帽,送我回家。”

“那个时候…”徐琰忽然握紧了她的手,“就想如果牵着手会怎样。”

牵着心爱的小姑娘走过拥挤人潮,那一晚的心笙摇曳至今记忆犹新。

沈妱的关注点却不在这里,笑着睇他一眼,“原来殿下那时候就有此心了?”

徐琰一笑,没有回答。

何止那时,早在她认识他之前,他就已将她观察过无数次。

也许那个时候就生出了贼心,只是他尚未发觉而已。

两侧衣香鬓影,宝马雕车,走在川流不息的人潮,双手紧握,华妙灯光伴随如玉容颜一起落在眼底。

暗夜里,忽然有人悄无声息的落在了徐琰身边,他脸上的笑蓦然顿住,问道:“看清楚了?”

“千真万确。”那人并没穿夜行衣,而是寻常百姓的打扮,若是扔在人群里,恐怕沈妱完全不会注意。

徐琰当下便停住了脚步,向沈妱道:“跟我去趟南城。”

沈妱不明所以,然而近来稍有风吹草动都得提高戒备,当下没有二话,跟徐琰退出人群后,择偏僻的路直奔南城的一所小院子。

院子平淡无奇,跟旁边的百姓居处毫无二致,此时院外也如常的挂着花灯,只是因附近百姓大多出门关灯,比起别处的喧嚣热闹,这里就显得格外冷清。

进入院内,正屋的门紧闭着,待徐琰和沈妱入内后,便立马关上了屋门。

里头灯火辉煌,烛光下有个女子软软的靠在桌腿边上,身上锦衣绣服,发髻却略微有些散乱。她似是十分惊慌,听到开门的动静时便不住的往后缩,身子颤抖得厉害。

沈妱看着那身形时便觉得熟悉,待看清了那张脸时,不由大惊——

那迅速消瘦下去的脸庞,秀气分明的眉眼,不是秦霓是谁?

只是此时的秦霓如惊弓之鸟,满脸皆是惊恐,只是咬紧了牙关,半个字都不肯说。

徐琰像是早就知道此事似的,上下扫了秦霓几眼,问道:“在哪里看到的?”

“在宁远侯府附近,她像是趁乱跑出来的,我们趁没人追出来,就将她带到了这里。”有人恭敬回答,随即指了指秦霓的手,“手里牢牢攥着这支簪子,怕是用它杀了人。”

这样的场景让沈妱心惊,不由道:“她是崔衍正经娶过去的继室,怎么会?”

“怕是宁远侯府内部有变。”徐琰跨前两步,蹲在秦霓的跟前。

秦霓仿佛已经完全认不出眼前的人,见有人靠近时就只顾着瑟瑟发抖,手里的簪子捏得太紧,甚至能看到手背上隐隐现出的青筋。

“秦霓?”徐琰低低的叫了一声。

秦霓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可怕的声音,登时往后一缩,头重重的撞在桌腿上时也没发觉,只顾颤抖着,退无可退。

沈妱就站在徐琰的身后,借着满屋通明的烛光看过去,秦霓的眼睛已然没了昔日的神采,就只剩下无底的惊恐,而那样空茫的眼神大量过来,眼珠子却没怎么动过,完全没认出沈妱。

沈妱心里觉得惊骇,低声道:“她疯了?”

“应该是。”徐琰不顾秦霓的恐惧躲避,伸手按在她腕间脉搏,重复道:“是疯了。”便又起身问后面的那个人,“还有别的吗?”

“没有其他了。她从出门至今,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过。属下也未敢擅自逼问。”

徐琰便道:“叫卫五过来。”又将秦霓细细看了一阵,这才挽住沈妱的手掌,道:“先去那边歇歇,今晚怕是又不得好眠了。”

两人走到隔壁的小房间里暂歇,徐琰便叫来了形影不离的顾安,吩咐道:“多调四个人去蒋家。秦霓如此状况,必有要事,宁远侯府今晚怕不会善罢甘休。再叫人去问问,今晚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秦霓是何时成了这幅模样。”

顾安应命而去,沈妱赏灯的兴致早已被这情状惊得无影无踪,见徐琰在那里拧眉沉思,她也不去打搅,便站在窗边,看着远处焰火升腾、绽放、坠落。

她跟秦霓接触得不多,印象也不是很深,彼时的秦霓是秦府的掌上明珠,大多数时候都柔婉轻盈、轻声细语,沉默坐着的时候便抿唇微笑,叫人看不出虚实。只有一次是在书肆里,她怂恿秦霏来挑衅,那种模样叫人烦厌。

可她毕竟曾是庐陵城最惹人艳羡的姑娘,如升腾往空中的烟花,所有人都觉得她嫁给齐阁老之子后,会是美丽的绽放。

然而此时的她已成癫狂,尚未来得及绽放就坠落,惶恐不安的躲在这阴暗小巷。

沈妱只是好奇,那个藏有无数秘密的宁远侯府,究竟是怎样,将她变成了这幅模样?

第118章

一炷香的功夫后,有个男子匆匆赶来,正是徐琰召来的卫五。

秦霓此时还缩在桌脚边上,见卫五直奔她过去,霎时便又发抖起来。被卫五捏住手腕的那一瞬间,她的手臂死命的往后缩,然而再怎么挣扎,她始终都紧紧的咬着唇,哪怕已有血丝沁出,却还是不吭一声。

卫五像是见惯了这种情形,出手如电,将秦霓击昏,而后命人将她抬到榻上。

他随身带着个布包,里头备了各色各样的银针,只拿蜡烛将针头一燎,便匆匆施针。一盏茶的功夫之后,他才收好包袱,走入内间跪地道:“属下已经施针,半个时辰后能苏醒。”

“精神呢?”

“已经癫狂,一时间难以救回。”

“怎么回事?”

“应是受了巨大的惊吓,才致如此恐慌,不过精神错乱恐怕是因药物之故。”卫五顿了一顿,“具体如何,还得看她醒后的反应。”

“嗓子无恙吧?”

“没任何异常。“

徐琰便点头道:“先去看着她。”

待得屋里只剩下两个人,徐琰才问沈妱,“秦霓以前就很能隐忍么?”

“这…我并不清楚。”沈妱想了想,“她是秦雄的长女,从来都过得优渥,不像是能忍的人。”

徐琰却摇头道:“她自始至终不发一语,若不是极擅隐忍,焉能做到如此地步。”随即又自言自语,“不过她上京后经历剧变,性子骤转也是情理中的事情,只是她装得那么像,倒险些骗过了我。”

沈妱奇道:“她在装疯?”

“不是装疯,只是装作不认识我们。”徐琰见沈妱脸色不大好,便将她拥入怀里,“不必担心,有我在。”

面对这样的秦霓,沈妱心里确实有点点害怕,不过影响并不大,她想了想,才霍然开朗,“她嗓子无恙,自然是靠自制才能做到这个地步。既然没有疯得彻底,又怎么会谁都不认识?且她手里捏着血簪,能够自己从宁远侯府逃出来,不像是真疯子能做到的。”

“所以她是借疯装傻,怕是藏着要紧的事情。”

两个人又坐了会儿,顾安便引着一位男子进来,依旧是寻常布衣的打扮。见着徐琰,他先跪地拜见过,才道:“属下已经打听过了,秦霓从腊月底就有些异常,时常独坐发呆。正月初六的那天似乎是被乐阳长公主斥责过,回屋又被崔衍掌掴,就发了疯,然后被长公主关着看了起来。说是要找大夫诊治,却没见什么大动静,这疯劲却是越来越重。”

“今晚又是怎么回事?”

“今晚宁远侯府倒没有太大的动静,只是现在发现秦霓杀了婢女和侍卫失踪之后,才安排人出去找。我安排的线人只在外围,听说长公主很着急,派了好几拨人出去。”

宁远侯府的防卫徐琰是知道的,比之端王府差不了多少,仓促间能有这点消息已是难得。

想了想,他又问道:“长公主派人找她,情形如何?”

那人略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徐琰的意思,“属下没有探到长公主的命令,但据我观察,她派出的都是狠厉之人,恐怕不止是寻儿媳那么简单。看那架势,倒像是要灭口。”

徐琰闻言点头,沉默不语。

沈妱在旁听着,也觉得心惊。从腊月底就异常,到初六那天发疯,卫五又说这是药物所致,想来是乐阳长公主想叫她发疯,直至无药可救了。

到时候,这个疯子若是寻了短见,也不难向霍家交代。

只是秦家早已覆灭,秦夫人虽是霍太傅之女,却也只是深处内宅。霍家除了当年扶持惠平帝之外,自霍士宁入道之后,就不曾参与过朝堂之事,那么宁远侯府为何要让秦霓发疯?

秦霓这样守口如瓶,难道是发现了什么不该她知道的东西?

万般猜测压在心头,却无从证实,只能等秦霓醒转,看能不能有什么收获。

半个时辰后,秦霓终于醒转,眼神依旧空茫而惊惧,却比方才镇定了许多,至少不再如筛糠般抖个不停,叫人碰都不敢碰。

徐琰屏退旁人,只留她和沈妱在屋里,随手拿了把椅子坐在秦霓对面,直白问道:“有什么想说的?”

秦霓看了他一眼,空茫的眼神不作停留,看了看屋顶后便偏过头去。

“不认识也无妨。”徐琰也不急躁,却忽然转了话题,“宁远侯府已经派出了几批人,你想必清楚,杀人灭口是他们最擅长的事情。”

秦霓仿佛无动于衷,依旧偏过头去不看他。

徐琰便冷笑道,“亦或者,你更愿意被他们捉回去,再被囚禁折辱?”

几句话仿佛石沉大海,没能激起秦霓的半点反应,仿佛杀人灭口于她而言没有半点威胁,也不怕被宁远侯府捉回去,归于牢笼。

徐琰对付男人的时候自有手段,然而面对秦霓,一时间终究不愿意用狠辣的手段,便暂时住口,看她会否想通。

旁边的沈妱却忽然叹了口气。

同为女子,她大抵能猜到秦霓如今的心态。家道中落,她跟着母亲寄人篱下,经历那样难堪的流言蜚语之后,含着满腹委屈嫁给那个并行风流的崔衍做继室,又被宁远侯府下药变得精神癫狂。

也许此时的她,会更希望有人能痛快的给她一刀,真的杀人灭口吧。

徐琰的激将引不起她的恐惧,对她严刑逼供又过于残忍,她想了想,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纵然秦夫人已经放弃了这个女儿,秦愈却未必。

最初听说秦愈失踪的消息后,沈妱也曾惊骇,不知道他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后来嫁入端王府,有一回卫嵘从漠北回来,跟徐琰提及那边有个新的兵丁叫秦愈,一身功夫不亚于他身边的将领,更难得的是没有贵公子的娇贵气,不管是与敌军交战,抑或是冒着严寒风沙刺探军情,总是冲在最前面。

这样的人自然容易立军功,因此秦愈到漠北不过半年的时间,就已颇受器重。

后来秦雄案发,秦愈那里受了连累,一应军功被抹去,又回到了最初的底层士兵。

然而只要有这条命在,又何惧没有东山再起的日子?

沈妱往秦霓那边靠了靠,缓缓道:“听说益之兄在漠北履立军功,已经成了从六品的镇抚,以他的本事,假以时日终成大器。秦姑娘,你真的,不想在见到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