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殿下?”霍士宁原本阖目安神,这会儿听到动静便睁开眼睛,声音里却没有惊讶的意思。

“霍先生。”徐琰点头致意。霍士宁在霍宗渊出生没多久后就入道出家,身上没有名利负累,自然不好再称国公。然而徐琰私心里,却还是不习惯称他的道号。

霍士宁久在山顶被风吹着,皮肤难免受损,少了早年的儒雅翩然,眉宇间却多几分疏阔宁静,道袍和拂尘在山风间飞动,颇有几分要乘风仙去的意味。他收拢袍襟,“殿下有事?”

“有些疑惑,想跟先生请教。”

“贫道离家日久,早已不问世事,恐怕会叫殿下失望。”

徐琰摇了摇头,直白道:“我心中的疑惑,恐怕只有先生能解。当年蘅国公府优渥尊荣,先生一向得皇兄礼遇,若有心向道,在家清修也未为不可,为何非要辞亲离家,投入道门呢?”

“在家清修,终究难逃是非,不如这里清净。”

徐琰便点了点头。他其实大约听人提起过,霍士宁身为吏部尚书,妻子是长公主,妹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原该是最可春风得意的臣子,却因不愿被这两个女人拉到太子的阵营,才会渐渐生出罅隙,继而舍弃繁华,辞官入道。

想来确实是对妻子和妹妹失望,否则以他当日的儒雅知礼,又怎会狠心舍弃年长的老父和年幼的儿女?

他为官时就有清正之名,后来能做出这样的选择,徐琰倒是挺佩服他。

他微微欠身,“今日贸然前来,扰了先生清净,实在抱歉。”

霍士宁倒是不在意,“来都来了,有什么话,殿下尽管说吧。”

“是关于当年昭明太子谋反案的事情,我心中有许多疑惑,不知先生能否解惑?”

“陈年旧事啦。”霍士宁叹了一声,“殿下请讲。”

“昨日有人约我喝茶,讲了许多当年的事情,说昭明太子原无谋反不轨之心,是我皇兄捏造证据,设计诬陷,蒙蔽了父皇,才会让父皇勃然大怒,下了抄家问斩的圣旨。”徐琰微微侧头,起伏的峰峦映入眼中,就连远处的巍峨皇城都变得不甚起眼。

徐琰忽然心中开朗,语气轻快了一些,“我自小养在皇兄膝下,对皇兄的行事总有了解,这些年深信不疑,如今乍然被人提及此事,还有确凿证据在面前,心里才会疑惑。”

“殿下想让我解什么惑?”

“先生当年身处其中,如今又身在道家,想来不会偏颇。我不想听片面之词,所以特来请教,希望能听先生说说当年的事情。”

霍士宁倒是没有拒绝,“陈年旧事,知道的人成者王、败者寇,殿下会想到贫道,倒是难得。”

“还请先生赐教。”

“当年昭明太子谋反之案并非平白诬陷,先皇不是昏庸之人,其间蛛丝马迹,自然能理顺判断。然而昭明太子也不是当时宣称的那样十恶不赦,他会走入那般田地,是有人刻意引导,也是他难以自持…”

徐琰没料到霍士宁会这样痛快的说出来,然而转念一想,他能抛家弃子,又有什么放不下,又有什么要遮掩的?

不过是将事实明白的摆出来,由人自去评说而已。

他听着霍士宁以极其平淡的语气说着过往的事情,面上始终平静无波。

然而那一切阴谋算计和天翻地覆扑面而来,卷着他最亲近的母妃和皇兄,卷着那位仁善之名传遍的昭明太子和爱弟如命的乐阳长公主,卷着曾经威仪端贵的父皇,卷着朝堂上下无数的臣子…每一个人都不是他熟悉的样子。

当年昭明太子举家被抄斩时的惨烈仿佛又回到眼前,那时候他才十来岁,谨慎而遥远的看着陌生的兄长从云端跌入地狱,看着亲近的兄长步步为营、入住东宫,朝夕翻覆转折,如同人心难以捉摸。

第122章

十三年前曾震惊朝野的昭明太子案在霍士宁平淡的叙述中逐渐清晰,许多徐琰以前无法知道的细节经他之口缓缓道出,也解开了徐琰的疑惑。

当年的昭明太子年过而立,素来有仁善之名,十分受朝臣拥戴,只是仁善得过头了,有些事情就做得拖泥带水,跟行事果决刚厉的先帝时常有分歧冲突。彼时先帝身子尚且康健,不出意外的话,再当十多年的皇帝并非难事。

昭明太子或许还能压抑着性子慢慢的等老皇帝驾鹤归西,但附庸在他身边的一些朝臣却未必能安心得等——比起昭明太子,先帝实在是难对付得多了,他们自然希望昭明太子能早日登上帝位,叫他们不必如履薄冰。

那座龙椅横亘在父子之间,做父亲的越年长就越舍不得权势,做儿子的却渐渐生出取而代之的心思,日久天长,芥蒂和怀疑便在父子之间种下。

据霍士宁所言,当年的昭明太子确实有谋反之心,只是当时兴许还在摇摆,未有太大的动作。

然而他摇摆不定的态度给了麾下朝臣错误的信息,叫他们以为昭明太子实有早日登上皇位之心,只是碍于“仁善”之名不好动过,便自作主张,私下里打着昭明太子的旗号结党营私,甚至暗里收买京城内外的守军,在隐蔽处藏有军械。

那些蛛丝马迹还是落在了紧盯着昭明太子的惠平帝的眼中,于是他设计哄骗,让做贼心虚的昭明太子以为先帝已经发现了他的不轨之心。昭明太子惊慌之下意欲辩白,然而下属早已替他捅了篓子,根本无法撇清,无奈之下,自然是下意识的布局自保。

这些动作被惠平帝如数的上报到了先帝案前,父子间的芥蒂终于演化而为沟壑。

一度担忧的事情终于演变为现实,先帝当时的震惊和愤怒可想而知。

在霍太傅等人的劝说下,先帝忽然发现自己也并非只有昭明太子这一个儿子。对权利的执着和不舍终究战胜父子亲情,先帝当即决定重处昭明太子,只是毕竟念着骨肉亲情,打算将他贬为布衣了事。

然而惠平帝又岂会放过痛打落水狗的机会?

只要留着性命,就还可能有东山再起之日,不将昭明太子彻底踩碎,他寝食都是难安。于是暗里推波助澜,甚至勾结内监矫传圣旨,让已陷入绝境的昭明太子恐惧而不甘,在惠平帝的有意引导下,冒着风险去找当时的禁军统领田括,意图利诱。

禁军统领田括当即爽快的答应,一转身却将这消息报给了先帝。

于是事情再也无可挽回,昭明太子全府上下抄斩,与之有牵连的朝臣也受到大规模清洗,一时间京城上下腥风血雨,朝堂之上人人噤若寒蝉。

皇后因为爱子而病逝,先帝暴怒之后又觉得后悔,已是五十多岁的龙体在煎熬中土崩瓦解。

惠平帝遂心如意,登上了帝位。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当年的昭明太子仁善之名早已传遍,即便已被先帝定性为谋逆不轨,在没有深入参与其中的人眼中,昭明太子依旧是天底下最仁善的皇子,而夺了他东宫之位、最终顺利入主皇宫的惠平帝,则是阴险狡诈、残害手足之辈。

天底下永远有那么一群人,不怕死、不惧刑,只固执的坚守自己的看法,认为那便是正道。

昭明太子与仁善之名齐飞的,是他的文辞才华。他的诗集和文章早已在士子堆中传开,许多人认为这样才华横溢的人是文曲星下凡,明明已是东宫之主,怎么可能是谋朝篡位的逆子败类呢?那必又是一场阴暗的皇家阴谋!

于是在各色诗文唱和里对惠平帝明嘲暗讽,更有甚者,还公然歌颂当年昭明太子的政绩、贬低如今的朝堂气象。

惠平帝勃然大怒。

他早已不是当年如履薄冰的皇子,他是天下之主,费尽心机登上帝位,无非是将一切都掌控在手里,不容人侵犯。担负残害手足之名倒也罢了,可是让一群只会卖弄文笔之辈在此放肆,那不是挑战他的威仪么?

于是昭明太子案被重新翻起,他所有的诗文都被打上了禁.书的烙印,不许刊印不许收藏更不许被提起。

他继承了先帝果决狠辣的手腕,旨意一旦传下,便是雷霆之势。

反正新帝登基后赦免了一批犯人,牢狱里正好空得发慌,于是但凡有敢触逆鳞者都锒铛入狱,几个月狠厉手段使出去,不怕死的早已进了牢狱,再也没有人敢直犯天颜。

之后的事情徐琰自然是很清楚的。

前朝的东宫之争才落下帷幕,惠平帝膝下两个已个孩子便已渐渐长大,太子庸碌、魏王有谋,皇后膝下无子,只能力保太子,拉拢母家,想让霍士宁也加入其中。

而霍士宁却早已厌弃。

他当年搅入昭明太子案,一方面是因为父亲的影响,另一方面也觉得惠平帝的性子更适合做国君。然而惠平帝登基后立马将昭明太子的才华冰封,诬以“□□邪异”之名,这对诗书满腹、儒雅正直的霍士宁来说,实在是难以接受的一件事情。

许多事情便在激荡起伏中看得通透,于是他急流勇退,辞官入道。

徐琰回城的路上回味着当年的算计阴谋、揣测波澜,一时间惊心动魄,一时间又是寒心萧索。

他也终于明白了乐阳长公主的执念。

当年昭明太子阖府抄斩,在惠平帝登基后许多人都将这些事情藏在了心底,渐渐忘记,除了乐阳长公主。

她是昭明太子的亲妹妹,也是惠平帝的姐姐。但是前者和她一起养在孝贞太后膝下,血缘之亲加上从小就相处的兄妹之情,远胜于惠平帝。

以乐阳长公主的性子和如今的举止,恐怕是绝不相信她的兄长会谋逆,认定是惠平帝玩弄手腕、栽赃陷害,蒙蔽先帝害死了仁善的太子。而孝贞太后她又因此一病不起、先帝为此龙体日衰,究其原因,自然是将所有的账都记在了惠平帝的头上。

如果崔詹就是昭明太子遗孤,那么她想保他夺回地位,也是能说得通的。

徐琰一时间霍然开朗,回府后同沈妱夫妻夜话,虽然没有详说其中的阴险算计,却也大致梳理了来龙去脉。

于是他愈发坚定了立场——

即便当年昭明太子是被人诱入局中,惠平帝的居心不可谓不险恶,但皇位是由先帝亲口传给惠平帝的,过去的对错纠葛,如今再提又有何意义?而且看宁远侯府如今不择手段的模样,即便崔詹能顺利登上帝位,恐怕惠平帝这一脉又该被清洗,届时朝局动荡,西边夜秦虎视眈眈,北边若趁机而下,岂非国之大祸?

这般理清思绪,次日清早他就入宫往承乾殿去了。

近来关于宁远侯府的消息频频报来,那些军资粮饷的去处渐渐查清,初五和元夕的两次动荡更是让宁远侯府陷入被动,如今的惠平帝难得的振作精神,紧锣密鼓的安排。

徐琰将近来所得如数上报,惠平帝那里由青衣理出了宁远侯府相交的关系网,细看之下,兄弟俩皆是大惊——

明里暗里加起来,宁远侯府这些年竟然笼络了大半的朝臣,从六部九寺到地方军中,或多或少的,都能有蛛丝马迹。

这样的现状让惠平帝很是震惊,他知道宁远侯府这般举动自然是想谋反,可是为什么?他的手指扣在那厚厚的一摞卷宗上,喃喃道:“即便乐阳长公主不满于当年的昭明太子案,即便她真的有能力攻入皇城,难道她还能夺回皇位?”

徐琰抬头看他,欲言又止。

惠平帝哪会放过这些微小的细节,当即问道:“你查出了什么?”

“臣弟先前曾跟皇兄提过一个人叫崔詹,皇兄还记得吧?”徐琰忍不住缩了缩拳头,发觉掌心潮湿,他到底不敢与惠平帝对视,承受他可能爆发的怒火,便只低头躬身道:“臣弟查探许久,他的过去藏得很深,显然被长公主有意处理过。臣弟推测,他可能就是…承泰。”

承泰…徐承泰?!

昭明太子的三子,徐承泰!

那个早在十三年前,就该死在刑场上的孩子!

惠平帝霍然起身,不可置信的看着徐琰,双目直直的盯着他,仿佛要穿透他的身体。

“你说他是…承泰?”哪怕有意压制,惠平帝的声音还是格外响亮,带着不可置信与蓬勃怒气,那表情仿佛是见到了鬼——当年本着斩草除根的念头,他可是把所有善后的事情都做得很妥了啊!

徐琰极少见到皇兄这幅模样,不由将身子压低一点,“皇兄请息怒。”

惠平帝哪里能够息怒,急匆匆的在殿里走来走去,焦躁又不安,好半晌才问徐琰,“果真如此?”

“只是臣弟的推测,不如皇兄听臣弟说完,再做论断?”

惠平帝的心砰砰的跳着,哪里还能平心静气。他知道这个弟弟的性子,不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不会轻易说出口,尤其是这种牵涉重大的隐秘事情,若没有把握,绝不会信口雌黄。

他用了许久才镇定下来,叫徐琰起身坐着,“你先把话说完。”

第123章

等徐琰将他查到的关于崔詹的事情和盘托出时,惠平帝的脸色已是铁青。

“他在哪里?”声音几乎是僵硬的。

徐琰顿了一顿,“臣弟之前一直派人盯着他,但初五之后,他就忽然失了踪迹。合臣弟和青衣的力量,依旧没能找到他的行踪。”他看着惠平帝那铁青的脸色,那一瞬间萌发的求情念头瞬间又消失无踪。

姑息养奸,惠平帝背后的不止是皇位,还是天下。

惠平帝沉默着坐在那里,许久之后才沉声道:“该收网了。”随即召段保进来,叫他去宣青衣卫指挥使、禁军统领等一干亲信过来。

是夜华灯初歇,除了教坊内外依旧灯火通明,京城的大街小巷俱陷入乌云遮月的漆黑当中。

禁军与青衣卫同时出手,分头扑向宁远侯府的几个重要羽翼府中,大队的人马却向宁远侯府开去,通明的火把映在侯府和长公主府外,士兵各自衣甲执枪,由禁军副统领亲自率队,将两座府邸围得水泄不通。

连夜抄家搜府,到第二天傍晚的时候才将一切点清,除了金银器物等东西外,还有密室内的昭明太子灵位等物,由禁军副统领亲自叫人装箱密封,转呈御前。

腹内上下数百名丫鬟仆役尽皆被捕,崔府二房夫妇及其子女、宁远侯崔玄礼的长子崔洵、长媳同安郡主、次子崔澈,以及寄居宁远侯府的远方表亲,一个不落的被带入了天牢。

然而搜尽宁远侯府和乐阳长公主府,所有的仆从嬷嬷俱在,独独不见乐阳长公主和宁远侯夫妇。

徐琰同惠平帝在宫中得知这些消息的时候,相顾心惊——

徐琰麾下的卫队能力如何,惠平帝那里有数的,更别说自腊月起,整个青衣卫和禁军就加强戒备,即便明面上不显,暗里却是越查越严,几乎将京城变得铁铸铜造、密不透风。

自从崔詹消失后,埋在京城各处的青衣卫都权力搜寻,十数日来不见踪影。

更可怕的是乐阳长公主,明明元夕过后还同徐琰说过话,彼时虽然暗流涌动,却依旧能保持表面的平和,不露痕迹。而就在短短的两天之内,她们夫妇二人却仿佛忽然消失了一样,即便将宁远侯府和长公主府掘地三尺,也没有踪影。

避过了徐琰的卫队、避过了青衣卫、避过了禁军。

仿佛一滴水渗入沙土,转瞬不见。

这是多可怕的事情!

当下惠平帝下令严审宁远侯府一干人等,并连夜宣首辅、刑部尚书、大理寺卿等人继续进宫议事。

没过两日,宁远侯府便被定以里通外国、意图谋逆之罪,诏令所书种种罪状皆查有实据,判阖府上下羁押候斩。那些底层的无关人等现斩了一批,宁远侯两位儿子及那位郡主媳妇的性命却还是先留着,好做与乐阳长公主对抗的筹码。

这里严密搜查了两天却丝毫不见乐阳长公主夫妇和崔詹的踪迹,泰宁那里的青衣卫却传来消息,说崔詹已悄然到达西境,行踪诡秘。

这消息一传来,徐琰几乎可以断定,曾经率兵征战过的宁远侯应该就在前往泰宁的路上。

而下一步他们要做的,恐怕就是扯起昭明太子的大旗,举兵造反。

只是乐阳长公主身处何方,却成了迷。

京城里剩下的事情已经无需他操心太多了,惠平帝虽说沉迷道教,这几年朝政略微荒疏,但他一旦用心做起来,几乎立马能操控住全局,依旧还是初登基时雷厉风行的帝王。各项事情分派下去,留在京城中的乐阳长公主羽翼被拔除了不少,虽然乐阳长公主这十来年中埋的伏笔不少,好在有整个青衣卫来行动,倒也能够应付。

徐琰如今要做的,便是养精蓄锐,一旦泰宁传来风吹草动,周边州郡无力镇压时,便该又是他这战神出马了。

回到摇光院中时天色尚早,沈妱刚刚用完了饭,正独自在亭中散步。

见到徐琰早早归来,沈妱倒是觉得诧异,“殿下今天回来得这样早?”

“事情都已经分派了下去,我正好偷个懒。”他许久未与沈妱亲近,便牵着她的手往屋里走,“刚才顾安那边来回报,说是岳母答应上京城来,算算日子,大概二月底就可以到了。高兴么?”

“当然高兴!”沈妱笑容洋溢,等徐琰坐稳了,便自发的过去帮他揉着双鬓,“殿下这两天为那些事情操劳,整张脸都憔悴了好多。前些天都不得安枕,今晚总能好好歇歇了吧?”

“可以睡个安生觉。”他眯着眼睛,忽然低声笑道:“想我了么?”

“才不会!”沈妱轻轻哼了一声,“这两天书坊和书馆那里的事情都做起来了,我虽不必亲自过去,但何管事将事情都呈上来,我这边还要打发些奇奇怪怪的邀约,忙都不忙不过来。”

“那我待会也给你揉揉?”徐琰低声,掺杂莫名的笑意。

沈妱一瞬间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手下力道不由加重,嗔道:“青天白日的,胡说什么!”

“哪里青天白日了,你瞧外面都开始掌灯了。”徐琰一把握住沈妱的手腕,手臂伸出揽在她的腰身,略一用力便已将美人带到了怀里,“夜幕四合,正是良辰。”

沈妱的脸略略泛红。

虽说成亲已经有了一年,徐琰在屋中也向来不正经、言笑无忌,然而沈妱却还是不习惯,每回被他言语说笑,总还是觉得别扭。她挣扎着起身逃离他的怀抱,“殿下这几天都没好好休息,该养精蓄锐才是。今晚早点就寝,将前几天缺了的都补上吧。”

“早点…不如现在?”

“好啊。”沈妱不疑有他,“瞧殿下眼圈都有乌青了,要是再不睡觉,旁人还以为你怎么样了呢。”命隋竹等人备好了热水,便拖着他进了内室盥洗。

可徐琰虽然眼底有乌青,精神却不算太差,待隋竹等人退出去便开始闹腾,要沈妱同她共浴。见她躲避,索性连人带着衣裳一起捉进水里,这下子沈妱没奈何,又逃不脱他的铜墙铁壁,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一件件剥掉衣裳,一脸得意。

沈妱暗恨,可此时头发尽湿、衣衫皆无,想逃也是没什么好去处了,索性靠在他的怀里共浴,倒是难得的惬意时光。

浴后颠鸾倒凤,等徐琰兴尽时已是深夜,沈妱缩在他怀里,乖得像是睡熟了的猫。

徐琰虽然连日未歇,此时却还没有睡意,手掌落在她盈盈的肩头,心里觉得不舍,“过些天也许我要去泰宁了。”

“去泰宁做什么?”沈妱枕在他的臂弯,懒懒的连头都不想抬。

“有些事情要处理,恐怕一两个月不能见你。”忍不住圈紧了手臂,让她紧紧的贴过来,“京城里的事情太多,你未必能应付得过来,我会留下顾安,你若有事拿不定主意,就去找他。”

“殿下不带着顾安么?”沈妱有点诧异,往后挪了挪,仰头看他。

“这回不带了,把他留在京城我更放心。”

“可殿下那边怎么办?”沈妱脑子虽然还是混沌着的,然而稍加推测,便知道徐琰要去做的是什么,“京城还有皇上坐镇,青衣卫和禁军守着,不会起大风浪,可殿下若是孤身一人,毕竟不好。”

“无妨,我已想好了人手帮我。”他亲了亲沈妱红晕未褪的脸蛋,“我放心不下的是你,若是一不小心出了府,你这傻乎乎的,怕是被人抓走都不知道。”

“…我那么笨么。”沈妱撅嘴,想了想,她毕竟不同于徐琰,这话也非无理。

徐琰自幼长在皇家,见惯了险恶奸诈,这二十几年里,时时都懂得防备自保,也比别人更敏锐、更能应变。反观她自己,自幼长在安乐窝里,爹娘宠溺兄长疼爱,即便并不是真正的小孩子,却几乎没受过什么波折,这方面的嗅觉根本无法与徐琰相比。

哪怕徐琰在她身边安排了不少暗卫,但以她目下的修为,寻常的圈套还可识破,若是碰上乐阳长公主那样老辣的人,还真可能被人捉了都不自知,平白给徐琰添麻烦。

她觉得有点沮丧,“我似乎总在给殿下拖后腿。”

“我愿意被你拖。”徐琰毫不留情。

沈妱愤愤的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溜圆,想要说些什么话,然而徐琰并不给她这个机会,在她反唇相讥之前就迅速抬头,封住了她的双唇。

短暂的柔软碰触,忽然勾起了心底最柔软的情绪,她重又埋首在他的肩窝里,“殿下在外面,务必要保重自己。”她觉得有些话说出来就是废话,可她还是想说,怎么忍都忍不住,“再忙都要好好吃饭,不许逞强硬撑,也不许不顾惜身体。那边地气潮湿,万万不可受了湿气。”

“嗯。”徐琰答应。

“不能不把自己当回事,像上次故意接宁远侯府的暗器那种事也不许再做!”她委委屈屈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了,“你自己浑不在意,也不知道旁人看着多心疼。”

这软软撒娇的声音落在耳中,徐琰都有些动容了。

心底有些情绪又翻涌起来,他半撑着身子看她,“阿妱,你是头一个跟我这样说的。”

第124章

沈妱定定的看着徐琰,微弱的烛光勾勒出他的容颜。像是刚强狠厉的头狼,平时都是凶狠霸气的雄霸草原,带领狼群寻觅食物、求得生存。然而它也会有月夜独自对月嚎叫的时候,也会有独自行走在黑夜里的时候。

沈妱忍不住贴到他的胸前,低声道:“我是殿下的妻子啊。”

“为了你,我也该心疼这幅躯体。”徐琰低头亲吻她,连绵不绝,仿佛所有压抑隐藏在心底的情绪都可以用这样的方式得以纾解,他吻得不轻不重,眷恋缠绵。

沈妱还是不放心,捧着他的脸,“这是殿下自己说的,这身体是我的,不许再添伤疤。”

“嗯。”

“这条命也是我的!”沈妱学会了他的霸道,“殿下比我年长七岁,嫁给殿下我还吃亏呢,必须活得久久的。”咫尺的距离四目相对,她低声开口,仿佛祈求,“不许丢着我不管。”

“怎么会不管你。”徐琰将她揉进怀里,“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想,为了沈明我也该照拂你一些。后来我娶了你,对天地发过誓言,这辈子都会保护你,不叫你受半点委屈。”

“嗯。”沈妱眨了眨眼睛,“殿下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

徐琰这才发现说漏了嘴,于是仰躺在榻上,闭目装睡,“好累好累,快睡觉。”

…又是装傻充愣!沈妱在他肩头咬了一口,气哼哼的睡觉。

没过两天,泰宁便有消息传来,完全不出惠平帝和徐琰所料,他们抛出了崔詹的身世,扯着昭明太子做大旗,声讨惠平帝当年谋害手足,残害兄弟,将一位仁善至德、才学兼备的太子陷害至死,夺得地位。

而几乎是在一夜之内,一篇洋洋洒洒的《讨贼赋》便开始在京城的大街小巷流传。

虽然因为有青衣卫在,及时控制了局面,然而乐阳长公主既是有备而来,恐怕这篇《讨贼赋》已然誊抄了千万份,传遍各地。在京城之外、青衣卫能力有限的地方,恐怕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那篇《讨贼赋》徐琰也看了,上头历数昭明太子的仁德善行和才学双馨,痛斥惠平帝手段卑劣,残害手足,在登基后不惜毁弃文坛至宝,也要将污名扣在昭明太子头上。再引述了近些年的几次异象天灾,怒斥惠平帝身处君位却置天下百姓于不顾,一心扑在道教,劳民伤财修建高台,为了维护庸碌无为的太子而杀了才干卓著的魏王,心里没有亲情、没有天下,更没有百姓,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昏君。

文中引经据典,平易近人,即便没有华丽的辞藻,那斐然的文气却也能扑面而来。不管是高雅文士或者平头百姓,乃至大字不识几个的莽夫,恐怕都能对这篇赋击掌赞叹。

徐琰看完后摇了摇头。

私心来说,除了关于昭明太子的事情是刻意引导,异象天灾的说法是牵强附会之外,这篇《讨贼赋》里缩提及的其他事情,还都是确有其事的。

惠平帝费尽心机登上帝位,勤政爱民了几年之后便弃天下百姓于不顾,沉迷道教、偏爱太子、荒疏朝政、劳民伤财…一样样细思下来,确实是一个昏君的作为。

可即便他有负皇位,可崔詹能比他好到哪里去呢?

徐琰虽然没能查到太多关于崔詹过去所为的消息,但他这两年在京城的所作所为确实不难查探的。其手段的狠辣卑劣,比之魏王有过之而无不及,可那张脸上却始终平静无波,仿佛是个极平易亲厚的人,那样的城府心机,细想时令人恐惧。

两害相权取其轻,与其让满心怨恨的毒蛇执掌天下,他宁愿惠平帝稳坐皇位。

更何况,宁远侯府与夜秦勾结,这一场战事挑起,又不知要夺去多少人的性命。

与漠北交战时,杀人如麻也不会心存负累,徐琰始终相信——既然你执刀入侵我的家国,那么就该有留下性命的准备。那是人,更是敌人,所以即便杀了成千上万,也是各自争执得心甘情愿。

可是这回呢?

乐阳长公主的这篇《讨贼赋》发出去,煽动的是无辜百姓,那些军士毕竟都是惠平帝的子民,是他曾经与无数将士拼死守护的人。如今要执刀相向,毕竟叫人难受。

然而这样的难受也只是一小会儿,很快便被徐琰适当的收起。

他再次挂帅出征,骑着那匹威风凛凛的赤狮子,带着三百近卫和五千精兵,轻装简骑直奔泰宁而去。

那里等着他的不止是宁远侯崔玄礼,还有早就被乐阳长公主算计过、如今揭竿而起的守将,更有藏在背后,搅入浑水的夜秦。

那里等着他的不止是敌人,也有战友。

惠平帝已经发出密旨,命卫嵘父子率大军南下,往泰宁镇压叛贼。

他出发的那天,沈妱就站在城楼上送他,看着那一袭玄色的战袍落在赤狮子上,他挺拔的身姿格外惹人注目。头顶盔上红缨随风,手中长剑出鞘直指苍天,在仲春的日光里格外蓬勃英朗。

即便知道他是战无不胜的战神,然而这一去危机四伏,沈妱还是忍不住的担心。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时,沈妱才发觉眼角湿润。好在城头风大,春风抚平泪花,只剩心头流连担忧,仿佛魂魄都要跟着他走了似的。

她闭着眼睛安抚心绪,再睁开眼时,却见站在前面的惠平帝晃了晃,一手撑住城墙上的青砖,仿佛有些站不住脚。

然而那也只是晃了晃而已,他很快就站直身子,摆驾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