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妱回到端王府后就紧闭府门,推拒了一切邀约宴会——宁远侯府的案子震惊朝野上下,如今泰宁又有昭明太子遗孤起兵,京城里住的大多都是识分寸的人,哪怕谁家有个纨绔子弟,这个节骨眼上也看得死死的,就连霍宗渊那样嚣张的人,最近都当了缩头乌龟。

人心惶惶之中,其实也没有多少宴会。

沈妱静了没两天,府里就来了位不速之客。

竟是沈明。

再次看到兄长站在跟前的时候,沈妱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她说话都有些结巴了——“殿下去泰宁镇压叛军,哥哥怎么…却出现在了这里?”

“殿下安排了要事给我,叫我转交你一封书信。”沈明将手里的信封递过来,“庐陵那边的消息我都听说了,母亲那里已经动身,半月之后就能到京城。”

这个消息令沈妱十分欢喜,不免有些得寸进尺的期待,“哥哥是要留在端王府里么?”

沈明摇了摇头,“端王府护卫森严,无需我做什么。阿妱,殿下托我转告,近来皇宫里也未必安生,若是有人要召见你,除非是段保亲自过来,否则一概不要相信。”

这话说得就有些严重了,沈妱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那天惠平帝微微晃了一下的背影,有些不太确定,“哪怕太妃召见,也不要入宫么?”

“这种时候太妃想必也不会有那个心思,要防的是皇后。”沈明虽然不晓得自家母亲与帝后的纠葛,但皇后是太子的生母,若是宫中皇帝有了不测,便正是太子殿下大有作为的时候。如今端王领兵在外,如果宫中有变故,皇后要诱沈妱入局,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沈妱皱了皱眉头,“这样说来,我还是做缩头乌龟吧。”

——虽然一直在努力,许多事情上也不失端王府的身份,但是论起这些朝堂阴谋,她似乎真的,无法与徐琰比肩。

沈明仿佛能看透她的心思,“不要想太多,殿下想让你做的,未必就是皇室的端王妃。”他毕竟还有事在身,哪怕是这样家常的闲聊也无法多说几句,叮嘱沈妱务必小心之后,就又折身出府。

沈妱看着他的身影转瞬隐没在屋檐之后,有些出神。

如今京城里也是暗潮涌动,宁远侯府虽然被囚在大牢,青衣卫也挖出了许多乐阳长公主埋下的钉子。但是谁都没办法保证,这偌大的京城里,三教九流混杂、显贵贫民杂居,会不会还有许多未被揪出的阴谋。

看先前徐琰跟沈明相处的样子,恐怕沈明虽不及顾安那样的位子,却也不是等闲的角色。徐琰带兵西进,却派沈明回京,到底是什么打算?

怔怔的出了半天神,没理出什么头绪来,只能摇摇头回屋去。

而在皇城西面的一扇角门外,大太监段保的徒弟刘迟正同几个负责买办的小太监说说笑笑,接受宫门口侍卫的检查。

刘迟的背后,是一身太监打扮的沈明。

不同于徐琰那种丢在人堆里一眼就能认出来的气场,沈明虽然平时总透着冷冽的气息,但是在伪装的时候,却很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表现。一身宫服在身,虽然瞧着比别的内监都精神一些,却也不算太惹眼。

他的腰里悬着早已备好的令牌,又是刘迟带着的人,不过稍稍言语几句,便轻易的跟着走进了皇宫。

抬头四顾,宫阙巍峨,金砖平展,侍卫森然守卫在丹陛玉玠之旁。

只是谁都不知道,哪个人守卫的是皇帝,哪个人守卫的是阴谋。

第125章

走过长长的甬道,到达太监们的住处后,刘迟便将沈明带到了自己的屋中。

刘迟并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谁,只知道师父段保千叮万嘱,务必叫他带此人入宫,绝不可声张。他不知道怎么称呼,只能行个礼,“你先在这里换身衣裳,回头侍卫换班的时候再过去,千万别惊动了人。”

“嗯。”沈明答得简单。

入夜换班的时候,侍卫们的精神有些松懈,不过几句话交接的功夫,便有道人影趁着夜色进了雍和殿侧殿的一扇小窗。

雍和殿内灯火通明。

自从送走徐琰之后,惠平帝就彻底搬到了雍和殿中,朝臣们的折子一应由段保整理后带来,若有急事需要面圣,就召到里雍和殿只有几十步之遥的弘德殿里。夜里的时候也不会妃嫔宫里歇息,或是连夜处理宁远侯府相关的各种琐事,或是听蓝道士讲经,总归态度是明摆着的——

在所有的事情尘埃落定之前,他并不打算离开雍和殿太远。

这样的态度难免叫人狐疑,然而皇帝陛下要这样,谁又能说什么呢?

不过既然将饮食起居都定在了这里,有时候夜里寂寞,难免要召个妃嫔来侍寝,再叫一班道士们住在雍和殿的偏殿已是不妥,惠平帝便叫人把后头的一排房子收拾出来,叫蓝道士等人居住。

这个时候惠平帝刚看完了一封奏报,正在偏殿里听蓝道士讲经。

和往常一样,两个人谈得甚是投契,坐在三清像前的时候,像是有种无言的默契。

送走了蓝道士,惠平帝便往寝殿慢慢的踱步,等段保迎上来的时候,便低声问道:“人呢?”

“都在侧殿候着。”

惠平帝点了点头,走了两步,又转头问他,“舍得徒弟么?”

段保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还是回道:“伺候过皇上一次,这已经是他的福气。”

“嗯,善待他的家人也就是了,别闹出什么动静。”惠平帝面不更色,递了个颜色,段保便去安排就寝的事情,惠平帝则借着静思的名头,往侧殿里去了,没叫半个人跟着。

闲暇的时候独自往侧殿的静室内去静思,这是惠平帝常做的事情,宫人们见怪不怪,都有条不紊的按吩咐去办事。

相比起正殿内熏人的沉香味道,这静室里就清净得多了。

虽然这是雍和殿内小小的一个偏间,里头却还是颇为宽敞,惠平帝推门进去,就见已经有两个挺拔劲瘦的身影跪在地上。

“拜见皇上。”两个人异口同声。

“平身。”惠平帝低头审视,眼前这两个人的脊背都紧绷着,那种熟悉的冷厉气息在他面前并不遮掩,倒是与徐琰的描述相吻合。他往前几步,在铺设着明黄锦褥的罗汉床上坐着,态度颇为随意的开口,“无人发觉吧?”

“除了刘迟,无人知晓。”两个人依旧答得异口同声。

惠平帝便点了点头,“端王应该已经说过了,”他的目光扫过两张面无表情的脸,“如今危局之中,不容任何差池。这段时间你们便在这侧殿中蛰伏,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包括禁军和青衣卫,还有——蓝道士。”

说到最后这个名字的时候,眼底不可遏制的掠过黯然,夹杂这一种痛苦。

沈明和旁边同样劲瘦冷冽的男子却都只是低头盯着脚尖,并不直视惠平帝的侧脸,故而无法发现那转瞬即过的情绪,只是肃然应道:“请皇上放心。”

“段保会亲自给你们送饭,端王送来的人,朕相信你们的本事。”惠平帝盘腿坐起,“朕要静思了。”

这屋里有繁复华丽的藻井,亦有高大华美的书架箱柜,在惠平帝闭眼之后,两个人便隐匿了身形。

*

沈妱最近总是睡得不踏实。

虽说徐琰刚走的时候,她夜里不习惯一个人睡,也煎熬了两三天,可一旦入睡,便还是能歇得很好。

可自打见着沈明之后,也不知是不是她白天思虑过多的缘故,那些梦境便变得可怕起来,或是徐琰在战场上出了事,或是沈明在京城有了变故,光怪陆离的幻象在梦里断续跳跃,好几次睡醒的时候还是头疼得很,非得晌午补上一觉才行。

正难熬呢,宫里却又传出了一道消息——惠平帝病倒了!

从徐琰离开的那天起,惠平帝就像是着了风寒,时常有些头痛昏重,有时候好好的批着折子,却突然头晕目眩,非要歇上好半天才罢。经太医们请脉,说是劳累过度亏了身子,又是思虑太多,才会成疾。

可如今正是节骨眼上,这天下是惠平帝的天下,有人打着昭明太子遗孤的旗号来造反,他不劳心劳力,还能交给谁去?

于是一面喝药调养,一面又是心力交瘁,据说那病症是越来越严重了。

沈妱听了的时候半信半疑。

可不管惠平帝那边如何,她这里的病症也是越来越严重了。好几次梦里被自己惊醒,醒来的时候便觉得精神不济,昏昏欲睡。有好几次勉强打起精神翻了两本书,可又觉得脑袋和腹中皆是不适,非要干呕几声才罢。

沈妱觉得这是缺觉犯困所致,韩妈妈却比她老道得多,瞧着她这两天呕得奇怪,脸上却有欣喜,“王妃这样子,我瞧着倒像是身子。不如宣个太医过来请个脉?”

“太医啊…”沈妱皱眉,“又该开一堆苦苦的汤药了。”

韩妈妈便是一笑,“王妃又耍起性子了。他开了药咱们也未必要喝,若是王妃身子安泰,喝不喝那点药都无妨,可若王妃当真是有了身子,那可就大意不得了。”

沈妱听着这说法,登时瞪大了眼睛,“韩妈妈当真觉得…我这是孕象?”

“只是几天的时间也看不出个好歹,不过瞧着像。”她掩唇一笑,“王妃今年也十六了,是该生个世子了。”

…沈妱张着嘴,半天没说话。

她才十六岁…就要生孩子了?沈妱还是觉得不可置信,“韩妈妈你可别乱猜,我才十六岁。”

旁边韩妈妈只是笑着,“王妃可小瞧我了。多少姑娘十五岁就能生孩子,王妃若真是怀有身孕,这小世子生下来就快腊月,算是十七了,还算晚么?哎哟等夫人上京来,若是知道了这个信儿,怕是要高兴坏了。”

她满脸的笑容,听得沈妱都忍不住笑起来,“韩妈妈这话说得,像是我真坏了孩子一样。”然而惊讶过后,心里多少也觉得甜蜜起来。

韩妈妈便扶着她到暖洋洋的中庭散步,一面又叫人去宣太医过来。

太医倒是来得很快,在花厅里给沈妱请完了脉,当即跪地道:“王妃这脉象像是喜脉,只是时日尚短,下官医术有限,还不敢确信。不如请王妃再请刘太医过来,他老人家医术精湛,极擅此科,两人共断,能更确切些。”

这倒是个实诚人,韩妈妈听到第一句话的时候就已笑得合不拢嘴,当下叫人去请刘太医过来。

刘太医如今已是六十的高龄,年轻的时候就在太医院里任职,据说宫里好几位娘娘和不少候门公府贵妇们的身孕都是他给诊脉诊出来的,这方面极有威信。

老太医到王府里仔细给沈妱诊过了,龙钟老态的脸上也是露出笑容,“王妃这是有身孕了,只是近来忧思过多,肝气郁结,才会让更加不适。下官这里开一剂安胎的方子,每旬来给王妃请脉,还请王妃能疏散心结,少作忧虑,凡事以胎儿为重。”

沈妱心里五味杂陈,一时间倒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倒是康嬷嬷在旁打点了,叫老太医多为王妃请脉。

老太医自然是忙不迭的答应。

送走了两位太医,康嬷嬷便安排人去抓药碱制,这里韩妈妈笑眯眯的看着沈妱,“王妃瞧我说的如何,果真是喜脉吧?这往后多了个身子,凡事就更要仔细了,听我一句劝,端王殿下的战神之名不是白来的,咱们不必挂心,照顾好这个孩子,才是最最要紧的。”

沈妱只管“嗯嗯”的应着,却总有些慌神。

仿佛幸福来得太快、太突然,让人觉得不真实。

这平坦的小腹里,当真有了新的生命?

那是她和徐琰的孩子。

内心仿佛有些澎湃,仿佛有温热的暖流散遍全身,她忽然轻轻的笑起来,“韩妈妈,今儿起你务必要多提醒我,少忧思少劳累,饮食起居一应都要做得更精细,若是我犯馋了你也得拦着,这几个月,务必事事谨慎,只求稳妥。”

韩妈妈在旁笑得合不拢嘴,“这是自然的,回头等夫人来了京城,多请蒋家姑娘来坐坐,王妃就不怕寂寞了。等殿下回来知道了这事儿,还不知怎么高兴呢!”

徐琰么?想到他曾在床底间的戏语时,沈妱笑容愈盛,“给我备好纸笔。”她缓缓站起身来,想着腹中有个胎儿,竟觉得路都不大会走了,轻手轻脚的走了两步,看得韩妈妈直笑,“还是跟往常一样,只别用力太猛就好。”

等到了书房里,沈妱便只留石楠在旁研磨,她提笔给徐琰报喜。

第126章

如今正是二月节气,京城比庐陵冷些,虽还没有草长莺飞的景致,然而嫩草吐牙、柳丝抽绿,满目的单调里渐渐有了嫩绿夹杂,在暖阳下看得人心里高兴。

沈妱有孕的事情并未声张,康嬷嬷在徐琰身边跟了多年,管人的本事那是一等一的,一声命令传下去,谁也不许声张。只是生活毕竟有了变化,安胎药的要认真的喝,饮食上要有忌口,康嬷嬷还特地请了个精通此道的老嬷嬷过来,帮着沈妱打理起居,告诉她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这里一团融融,皇宫之中,气氛却日益凝重起来。

惠平帝的病一日重似一日,除了蓝道士和段保能经常出入雍和殿之外,就连皇后娘娘都要先经惠平帝点头才能入内,其他妃嫔更是非召不得入内。

然而即便病体沉珂,惠平帝却像是回光返照似的,每天上午的时候精神格外好一些,如常的去弘德殿听朝臣们禀事,回来后还要强撑着在病榻上批折子。太医已经劝了无数遍,惠平帝却还是我行我素,终至病情愈来愈重。

皇后和太子来雍和殿的次数愈来愈勤,而惠平帝每每只在四五次里召见一两回。倒是那个蓝道士,每回请见都能被惠平帝召入,愈发受人瞩目。

这一日下起了二月里的第一场雨,料峭的春寒加上冰凉的雨丝,整个皇宫仿佛又被笼罩在了冰冷里。

惠平帝早起时精神就不大好,挣扎了几下没能起来,便直挺挺的在病榻上躺着。段保心里着急,叫了好几位太医也不见气色,那双老而浑浊的眼睛里都快流泪了。

而惠平帝显然有些昏迷,脸色瞧着有些灰败,嗓子里嘎嘎的响着,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蓝道士如常的来这里讲经,见到惠平帝这幅模样,一语不发的出去了。

雍和殿外头,皇后站在屋檐下,满脸的焦急,见着蓝道士出来,连避嫌都顾不上了,“皇上那里如何?”

“皇上身子不大好。”蓝道士瞅了瞅四周林立的内监侍卫,同皇后往旁边走了几步,低声道:“刚才我进到里面去,听着是要立遗旨的样子,娘娘,这个时候,还是得请您做主。”

霍皇后的脸上压抑着兴奋,“禁军那边我都安排好了,今儿严守宫门,不许放任何人进来。太子那里我这就去通知,叫他带人即刻进宫。”

蓝道士便欠身行礼,“皇后娘娘,为免旁人疑心,贫道觉得太子殿下还是不要招人眼目的好。宫内有您安排,皇上那里还有贫道,殿下若是带着人匆匆进宫,反而惹人猜疑。”

霍皇后颇觉诧异,打量了蓝道士一眼,“就听老神仙的。”

等她匆匆离去,蓝道士便又缓缓踱步回到自己住处,叫来自己的爱徒,“太子殿下进宫,必走承天门,那边有皇后安排的禁军,不便行事。你半路截住他,假托皇后之旨,叫他从西边的永安门入宫,那里防卫弱,你在那边安排人手。”

小道士神色倒是不变,只是道:“太子肯听么?”

“他知道我是皇后的人,不会起疑。”蓝道士唇角泛起一抹诡异的笑容,“到时候一网打尽,安心迎圣主入京即可。记住——”他的笑容一顿,“咱们在宫里的人手剩的不多,务必一击得手。”

“弟子明白!”

“还有,叫五皇子到雍和殿来,就说是皇上急召。”

“那个孩子?”小道士诧异。

“十六岁能叫孩子?”蓝道士轻声斥他,“宫城禁卫森严,我们能动手脚的只有雍和殿。五皇子那里务必斩草除根,别处咱们安排不到,只能带到这里来。”

那小道士得了命令,自去安排,蓝道士估摸着徐承平快要到了,就又回到雍和殿中,惠平帝还是奄奄一息的躺在榻上,旁边的三位太医正在把脉。

段保泪目汪汪,见着蓝道士便迎了上来,“蓝神仙!皇上这幅模样,可是要飞升了么?外头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呢,您有没有法子?”

“脱胎换骨方可成仙,皇上修行数年,也是时候了,段公公该高兴才对。”蓝道士敷衍了一句,走上前去在惠平帝榻前立定。

他向来得惠平帝宠信,这时候也不避讳君臣之别,将惠平帝的脸色来回打量了好半天,才开口道:“刚才五殿下在外求见,皇上要见他么?”

惠平帝勉强睁开眼睛,喉中嗬嗬的两声,蓝道士便吩咐道:“叫五皇子进来。”

段保有些吃惊,低声道:“蓝神仙,皇上并没有…”他的声音蓦然顿住,只因蓝道士忽然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那种狠毒是段保从未在这个道士身上见过的,不由惊诧。

蓝道士却不以为意,朝太医们吩咐道:“都退出去!”

太医面面相觑,知道这个道士在惠平帝跟前的威势,可而今的情势下…还没出声呢,蓝道士忽然举步上前,仿佛没有半点耐心,自袖中取出一枚银针,拂手之间便将之刺入太医脑后要穴。

三具身体轰然倒地,段保惊慌之下忙要喊“护驾”,蓝道士却已如魅影般飘到了他的面前,捂住他的口鼻。“段公公何必这样。”蓝道士嗤笑了一声,“侍卫早就被皇后娘娘调走了,还能剩下几个?”

“皇后她…”

“她想保太子登位,做点手脚也没什么吧。段公公,识时务者为俊杰,皇上这眼看就要飞升了,你还要执迷不悟么?”蓝道士压低了声音,“去把五皇子宣进来,不许任何人跟着。”

僵持了片刻之后,段保到底是叹了口气,“蓝真人想做什么?”

“为自己谋个后路罢了。”他微微一笑,依旧还是仙风道骨,“太子殿下要顺利登基,恐怕端王那里不好交代。请段公公和五皇子做个见证,也无不可吧?”

段保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木然的走向殿外,宣五皇子承平入内。

徐承平脸上全是忧色,他知道这些天京城的天翻地覆,也知道最近宫内渐渐诡异的氛围。他就算不曾多参与过朝政,毕竟还是个皇子,只要是个皇子,就绝对逃不开这些纷争。

而在这节骨眼上,惠平帝让一个道士来传唤他,让他心里很是忐忑。

好在出了雍和殿的是段保,他依旧是平常的那副模样,只是进门后迅速在他耳边道:“殿下装害怕不肯进。”这声音压得极低,若不是凑在耳边,恐怕徐承平都未必听得真切。

但他还是明白了,当即轻声道:“段公公,我害怕…”

“殿下不必害怕。”段保用如常的声音安慰着,迅速自袖中取出一段金丝软甲,也不顾冒犯了徐承平,扯开他胸前的衣襟,便将软甲塞进去,在他胸前铺开,护住心腹,麻利的在背后扣住铜扣。

“可我还是害怕…”徐承平装作瑟缩的样子,像是要往后退。

他是个很机灵的人,见着段保这幅模样便知事情有变,期间一直拿眼神扫着段保的背后,见那边有个道士踱步现身,便知不妙,当下侧身将自己藏在段保宽大的腰身后面,迅速的掩上衣襟,继续往后瑟缩,“我能不能不去?”

段保脸色微微一变,声音却依旧稳重,“殿下不必担心,皇上都好着呢,就是想见见你。”一回身见到蓝道士,便连忙拉着徐承平往里走。

蓝道士却没看出什么异常,见徐承平走了进来,也甚为满意。

雍和殿内十分阔朗,惠平帝的病榻设在最里面的内室的,距离殿门还有几十步的距离。因为地处深秘,里头的声音传不到外面去,蓝道士便也耐心的等他们进内室。

内室里只有惠平帝,段保一走入其中,便在徐承平背后推了推。

徐承平反应伶俐,猜得段保的意思,当下就冲到了惠平帝的榻前,唤道:“父皇?”那脊背却是紧绷着的。他大致猜到了段保将软甲护在他胸前的意思,不敢将后背多暴露片刻,立马转过身来,正面对着蓝道士,“我父皇怎么了?”

这一转眼,他便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太医。

“皇上即将飞升,请五皇子陪伴。”蓝道士笑了一笑,慢腾腾的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仿佛欣赏一般,看着段保恐惧的步步后退,看着五皇子赫然变色,战战兢兢。

这个时候,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蓝道士眷恋这一瞬间的成就,看着这位高贵的龙子在自己跟前吓得面如土色,看着坐拥天下的惠平帝躺在榻上毫无反抗之力,一步步的逼近,“不必害怕,我先帮皇上飞升,你看着他,不会痛苦。”

到底害怕贪恋太久后会起变数,蓝道士大踏步的走到惠平帝跟前,举手就要将匕首刺向他的脖颈。

那一瞬间,五皇子徐承平心中恐惧大作,就算知道父皇可能已有安排,却还是不敢冒半点风险,想也不想的挪过去拦在了惠平帝的跟前。

锋锐的匕首轻易刺透他胸前的衣襟,却在一声轻轻的金戈交鸣声后顿住。

蓝道士微微一诧,想要用力刺入,那原本低垂的软帐之后,忽然有一把剑斜刺出来。

第127章

蓝道士做梦都想不到,惠平帝居然会在这里打下埋伏。

从惠平帝病倒至今,蓝道士在雍和殿里来往了不下数十次,他在这里住了数年,清楚部署在这里的禁军有多少,青衣卫在雍和殿外有多少人,清楚他们的防卫强弱,清楚他们换班的时间…所有的一切,乃至来往其间的太监、宫女,他都掌握得清清楚楚。

守卫雍和殿内的青衣卫不多,惠平帝在他的怂恿下已经派了不少去外头查探,剩下的两三个人对他而言是透明的,早在昨天,就已经死在了他的剑下。

原本守卫惠平帝的禁军统领是个粗人,已经被他支到了别处,此时应该以为雍和殿安然无恙,不会太快返回。

这座大殿内,本该没有任何防卫!

可这把剑为何会出现?

电光火石之间,蓝道士已翩然飞身后退,随即看清了那软帐后面的人——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冷峻的青年,手中是漆黑的长剑,刻着奇异的花纹。他迅捷跃出的身影落在眼里,蓝道士很快就知道,这个人的本事稍稍弱于自己。

想要速战速决,他并没有多少把握。

可若是有了耽搁,皇后那里的安排未必能撑太久。雍和殿就是雍和殿,不管别人怎么安插人手,怎么算计调配,他还是攥在惠平帝手里的,他们最看重的适中是惠平帝的安危。恐怕到时候殿内的动静传出去,便该有禁军涌入。

蓝道士不敢掉以轻心,奋力搏斗。

然而实力相差太小,十几招之内根本分不出高下,他心里着急,撮唇一啸,期待后面偏殿里的小道士们能涌来相助——即便那样的话事情就再也无法捂住,他却已别无选择。

偏殿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应和之声,蓝道士竭尽全力的应付这眼前的冷峻青年,一面为外头的应和声觉得宽慰。

这微微的分心之间,猛然穿透他的后背,直直带着他飞扑往前,深深的盯在五人合抱粗的红漆大柱上。钻心的疼痛袭来,蓝道士惊愕的扭头,就见惠平帝对面那高大的樟木书架背后,缓缓走出一个男子。

同样冷冽的青年,手中持着劲弩,木然看着他。

病榻之上,惠平帝也缓缓坐起身来,也是木然的看着他。

“皇上…”他叫了一声,一时间只觉得天翻地覆。

惠平帝全心信任的,从来都是他这个最会揣摩心思的道士。惠平帝最忌讳的,从来都是执剑的人离他太近。可是现在,他不知是在何时设下了埋伏,让人手执长剑藏在他的床帐后面,让人手持劲弩站在他的对面。

他就不怕其中任何一个人有异念,顷刻间取了他的性命吗?

他不是从来…都对自己言听计从吗?

太多的疑问压在胸口,随着伤口的血泅泅流出。他听到外头小道士们的惨呼声,听到禁军的呵斥和小太监们惊慌的叫声。

他觉得,自己耗费八年努力来谋划织造的一切,全都完了。

在生命的尽头,他直直的盯着惠平帝,疑惑的目光背后忽然涌起滔天的恨意。

“你是乐阳的人。”惠平帝也不知是装病久了身子虚弱,还是被蓝道士的反叛打击得心力交瘁,神色目光里是一种信念破灭后的灰败,“一直都是?”

“昭明太子…”蓝道士忽然扯了扯嘴角,“你就算登上皇位,也永远不及他的光芒。”

红漆柱子上的人委顿无力,鲜血滴在乌黑锃亮的金砖上,散着腥气。

惠平帝颓然坐在榻上,仿佛一瞬间被抽去了浑身的力量,成了一个真正的病人——八年时间,他全心信任这个道士,同他讲经参悟,共求轮回之理。对他的信任超越了任何一人,包括徐琰、包括皇后。

然而那八年的投契原来只是一场局,自始至终,这个出尘的道士,都只是在布局。

如果不是徐琰无意间发现了他和乐阳长公主的来往,如果不是徐琰派人避过所有的耳目悄悄入宫,此时的他、承平、段保,是否都像那三个太医一样,悄无声息的死在他的手下?

装病多日的惠平帝愈发显出老态。

哪怕面对着徐琰拿出的确凿证据,他也不肯相信蓝道士的反叛,直到刚刚蓝道士轻描淡写的杀死太医,将匕首对着他的咽喉。

这世上能够相信的东西本来就不多,于今而后,似乎又少了一样。

少了的不止是蓝道士,还有与他探讨过的许多东西。

最终还是五皇子徐承平打破了沉默,小心而担忧的瞧着御榻上神色灰败的惠平帝,“父皇,没事吧?”

惠平帝抬起头来,瞧着他日渐成熟起来的脸庞,终于觉出一点点暖意,“刚才,你很好。”

“孩儿只是怕父皇龙体有损。”五皇子从来不像太子和魏王那样邀功献殷勤、表忠心,只是略有点羞涩的低了低头,“不过父皇有万全之策,倒是儿臣多担心了。”

“那也是你的孝心。”惠平帝拍了拍他的肩头,目光转向段保,“外面如何?”

“大统领应该已经制住了那些道士。”段保小心翼翼,“只是刚才有人回报,说皇后娘娘急召太子入宫,还请来了首辅大人,雍和殿周围的禁军也都被她调走,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