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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妱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清晨了。

她并不在产榻上,而是被搬进了隔壁的暖阁,一应的床褥枕头都选了最柔软温暖的材质,她浑身无力的陷在里面,虽然睡了一整夜,却还是疲惫得连眼睛都懒得睁开。

旁边有熟悉的气息萦绕着,徐琰并没有睡,而是盘腿坐在她的边上,正双目炯炯的看着他。屋里已经十分明亮,她从躺着的角度看过去,仿佛能看到徐琰眼底的一圈儿乌青。

这是…一夜没睡么?

喉咙里仿佛渴得很,沈妱叫了声“水”却发现嗓子略微发哑,沙沙的有点疼。想必是昨天疼疯了的时候忍不住嘶喊,才会把嗓子喊成这个样子,她平平的躺在被窝里,感受到小腹处久违的轻盈。

昏睡过去之前,她听到嬷嬷高兴的说“恭喜王妃,是个小世子。”

看徐琰这幅表情,想来孩子是安然无恙的。那个小家伙在她腹中藏了九个多月,提前几天到来,几乎夺走她的性命。

另一边徐琰的手势递出去,石楠就端着小瓷碗过来了。

沈妱此时不敢动弹,徐琰便扶着她的上半身半坐起来,拿自己的膝盖支在下面,又垫了两个软枕,问道:“难受吗?”

沈妱摇了摇头,经历了那场撕心裂肺的疼痛,如今这一点点疼痛似乎真的不算什么了,于是安心的靠在徐琰的怀里,由着他拿了勺子喂她。

瓷碗里是一碗清淡的米汤,没有多少米粒,看着却浑浑的,也不知道放了什么东西。沈妱哪还有心思去辨别这些,就着徐琰的手慢慢的咽了忌口下去,仿佛又牵动了浑身的伤口,隐隐作痛起来。

徐琰小心翼翼的喂完了,便将瓷碗递在石楠手中。

沈妱总算有了说话的力气,“孩子呢?”

“就在隔壁睡着。隋竹——”他略略抬高声音,朝站在摇篮边儿上的隋竹吩咐,“把孩子报过来,给王妃看看。”

隋竹便叫旁边守着的两位奶妈轻手轻脚的收齐襁褓,抱到沈妱跟前,屈着身子给她看。

刚出生的孩子并不怎么好看,瞧着皱巴巴的,皮肤也还泛着点红色。可这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宝贝,在这个医术有限的地方,几乎耗费了她的半条性命。孩子的眼睛闭着,呼吸均匀,短短的藕臂从旁边偷偷伸出来,五根极短极嫩的手指蜷缩在一起,那么小,甚至比不上徐琰的两个指头。

心底爱意泛滥,沈妱怎么都看不够似的。

可她如今也还是个身体孱弱的产妇,自顾尚且不暇呢,哪里还有精力去照顾孩子。看了好半天之后,吩咐隋竹将孩子抱进摇篮里,只是把摇篮往自己榻边靠近些,让她一睁眼就能看见孩子。

看了半天,浑身又疲倦起来,徐琰温暖的怀抱叫人只想赖着打盹儿,于是丢了个侧脸给他,“殿下看会儿书吧,我再睡会儿。”便又平躺下去,缩在柔软的被窝里打盹。

可即便身子累得很,闭上眼的时候却没有多少睡意,只是懒得动弹。

她闭着眼睛,想起许多往事。

关于前世的记忆,关于今生的开头。

她记得刚出生的时候,母亲也是这样虚弱的躺在床榻上,父亲沈平尽心尽力的照顾着妻子,虽然时常来看她,时间毕竟有限。倒是哥哥沈明清闲,那时候他已经七岁了,是个懂事的小男孩,满脸好奇的趴在她的摇篮旁边,怎么赶都赶不走,仿佛她新奇至极。

那时候她也会不时的被抱到母亲怀里去吃奶,母亲见沈明总是趴在她的摇篮边上,不止一次的吩咐,“妹妹要睡觉,不许打搅她!”

沈明那时候可乖了,七岁的男孩儿大抵对“妹妹”这个词没有多深的了解,却记住了母亲的话,于是到她身边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呼吸的气息太重,吹着了她。

可到底只是个小男孩,趁着沈夫人不注意的时候,他也会把头探进摇篮里,偷偷在她脸上亲一口,或是偷偷伸个指头进来,小心翼翼的逗她。

彼时的沈妱意识虽然情形,身子却是幼小,每天睡觉醒来后最期待的事情就是沈明来看她。沈明伸个手指头,她就努力的抬起手臂,一把将手指攥在手里,看着小男孩开心的笑。

沈明要是偷偷的亲她,她甚至还能扭头在他脸上啃一口,留下一片口水,开心的看沈明又是嫌弃又是高兴的擦掉。

有时候觉得憋闷了,任是沈明怎么都她,她都憋住了不肯笑,急得沈明抓耳挠腮,非要等到她笑一笑才肯离开。

那些记忆隔了十几年,如今回想起来,依旧妙趣横生。

她忍不住想,自己生下的这个宝贝会不会有不同呢?如果他也带着久远的记忆,这个时候必然是跟当时的自己心态一样吧。若他是个如常的孩子,那可就更有趣了——

一个懵懂无知的生命来到这个世间,她是他的娘亲,徐琰是他的父亲,孩子的喜怒哀乐、慢慢成长,是全新的历程。

想到这些的时候,唇角便会忍不住的弯起来。

徐琰才没有心思看书,从昨晚到现在,他就这样看着怀里的沈妱,放开思绪想了许多事情。从最小时候的孤单记忆到如今的圆满甜蜜,怀里娇弱美丽的妻子,给了他全新的世界。

这个时候他还是看着沈妱的,见她嘴角时而抽动,时而又抿着唇,实在忍不住了,只能打断她的偷笑,“不是要睡觉吗,在偷笑什么?”

沈妱睁开眼来,怕吵到孩子,声音极低,“就是觉得有趣,想起我当年出生的时候,母亲大概也是这样看着我。十几年过去,如今我自己又做了母亲,再过个二十年,等这孩子成亲了,他也会跟你一样守着妻子,等待孩子降临。”

这么一说,徐琰也笑了,“那时候咱们就是爷爷奶奶。可那会儿阿妱才三十七岁,正是风韵浓时。”

沈妱的手藏在被窝里,忍不住伸出去在他腿上掐了一把,“殿下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战神的名头响当当的,凶神恶煞的样子也唬得人不敢亲近。真是越来越不正经了。”

徐琰弯腰,在她额头亲了一下,“是阿妱本末倒置。其实这才是我本来的面目。”

沈妱吃吃的笑着,觉得这话也不无道理。

沈妱如今体弱,几天内是不好乱动弹的了,徐琰人生第一回当爹,一面心疼沈妱,一面宠着幼子,便同沈妱一起在摇光院的屋里藏了三天,虽未出门,却是乐趣无穷。

不过他是皇室子孙,这孩子便是将来的端亲王世子,宗室那边还有许多手续要走。虽说王府里有长史司在,但徐琰还是躲不掉的,只能抽空出来安排这些事情。

端王府的喜悦自然不能藏着掖着。

孩子出生的第二天宫里就赐下了丰厚的赏赐,太妃和皇帝亲自赠了长命锁等物,显然也挺上心。沈妱这里还要静养,徐琰却不能悄没声息,于是孩子出生的第五天,他便穿戴整齐,进宫拜见惠平帝和崔太妃去了。

第138章

惠平帝自打九层高台被烧毁后,整个人的精神几乎垮掉,虽然强撑着主持朝堂政务,废掉了太子,但脸上的老态也是愈来愈明显。还不到五十岁的人,却已添了白发,说话时都透着虚弱。

徐琰在雍和殿内看到他这幅模样的时候,心里只觉得心酸。

惠平帝依旧是坐在三清像前,没有往日里的沉迷,只是抬头看着,目光里满是茫然。见到徐琰的时候,他的精神总算好些,“这两天必定是高兴坏了,这么晚才进宫。”

徐琰便笑道:“臣弟头一次当父亲,自然觉得新鲜,耽误了两天,还请皇兄见谅。”

“说什么见谅不见谅的话,总算是当了父亲,往后做事更该稳重了。”惠平帝这会儿闲着无事,便招呼徐琰过来下棋,顺便说说这两天里的心情。徐琰便毫不遮掩的跟他分享喜悦,慢慢的感染了惠平帝,叫他脸上也露出不少笑意。

一局棋罢,惠平帝便起身道:“太妃那里也一直惦记着,一起过去吧。”

徐琰本就有去给崔太妃请安的意思,当下跟着惠平帝出了雍和殿,往永福宫去。

冬日里万物凋敝,整个皇宫瞧着空空荡荡的,兄弟两个到了永福宫里的时候,竟意外的碰见了五皇子徐承平。

五皇子还是那副样子,少年人的蓬勃朝气里有蕴藏着稳重,端端正正的行了礼,等惠平帝坐下的时候就侍立在侧。

崔太妃倒是老样子,仿佛这一年来的所有风起云涌,于她并没有太深的关系。宫里的火盆烧得极暖,她穿着半新的宫装,面前的桌上放着刚抄到一半的佛经,笑着埋怨徐琰,“真是当个爹高兴得把什么都忘了,我这里巴巴儿的盼着听消息,你倒是拖到现在才来。”

徐琰便陪笑,“是儿臣的不是,一时间得意忘形,叫太妃挂心了。”

崔太妃便问:“孩子都好吧?我听着嬷嬷说是个大胖小子,只是没有亲眼看见,终归不放心。”

徐琰便又说孩子无恙,谢过崔太妃的赏赐,顺带着将沈妱问安的话转达过去。

崔太妃觉着脸上有光,便笑得合不拢嘴,“端王妃做了母亲,倒是越来越懂规矩了。这里正好新贡来了些补药,我留着没用,回头叫人送到你那里去,好好补补。端王妃毕竟身材纤秀,生了个孩子怕是用了一半的心血,得好生养着。”

徐琰便是谢恩。

这样冷清的冬日,围炉而坐的时候总有几分闲话家常的氛围。几个人说了一阵子,难免提起旁边的徐承平来,崔太妃赞不绝口,“往常就见他聪明爱读书,今儿叫他过来帮我抄经,你瞧,这字儿写得比老五可好多了。”

徐琰对崔太妃的打算心知肚明——眼瞧着惠平帝身子一日差似一日,将来这皇位必定落在徐承平的手里,这时候便顺势儿照拂照拂,拉点感情出来。

他对徐承平倒满怀希冀,笑着瞧他一眼,“承平这手书法倒是承了皇兄的功底,像我那时候偷懒,那手书法确实不大能拿得出来。”

惠平帝以前不怎么看中徐承平,如今却也慢慢的看进眼里了,拿了那抄好的经书过来一瞧,便道:“字是不错,腕力也够,只是失于练习。今后每天临一副字拿来给我看。”

这就是要亲自指点徐承平书法的意思了。

说是指点书法,到时候父子俩在一处,教些别的事情也是说不定的。

徐承平自然明白这层意思,连忙谢恩。

回到端王府的时候,徐琰跟沈妱提起此事来,沈妱便是感叹,“前年这个时候魏王和太子都是风头无两,谁曾把五皇子放在心上呢?这一年里天翻地覆,魏王自尽了,太子也失势出了东宫,倒是五皇子一直闷声不响,安安稳稳的走到了最后。”

“也是这孩子心地纯正,又有才能肯上进,否则太傅们也未必愿意帮他。”

沈妱点着头,“种瓜得瓜吧。殿下进宫谢个恩,怎么现在才回来?”

“说起这个——”徐琰将沈妱揽进怀里,哂笑了一声,“禀性难移这句话果真没错。皇兄哪怕经了这么多风浪,也还是多疑,今天跟太妃谢恩过后,他又叫我去雍和殿里,你猜他说什么?”

“没听说一孕傻三年么,我哪猜得出来。”沈妱堂而皇之的装傻。

徐琰便哈哈一笑,在她唇上啄了一口,“皇兄说承平以前没参与过朝堂上的事情,况且还年幼,他的身体每况日下,说将来若他驾鹤飞升了,想叫我做个摄政王。”

“殿下怎么回答呢?”

“我当然不乐意。”

沈妱便吃吃的笑着,“古来做摄政王的,能有几个有好的出路。别说五皇子聪颖才干,哪怕他资质稍稍平庸些,翻过年也十七了,哪里还是年幼的孩子?皇上纵然身体不大好,有太医们调理着,总还能多教他几年吧。”

夫妻私房说话的时候,徐琰对有些问题并不是很避讳,摇头道:“我瞧皇兄经历了这几次打击,身子是彻底垮了。以前他沉迷在道法里,吃了不知多少丹药,身子本来就不好,之后江阁老枉死、魏王自尽、乐阳长公主谋逆、太子和皇后不轨,崔詹那个孩子本来就给他心里添了堵,这九层高台算是最后一点支撑着他的东西了,却又被一场火烧了个干净。皇兄他,唉。”

这么一算,惠平帝在这两年里还真是接连不断的遭受打击,难怪要一年到头都缠绵病榻了。

沈妱为之叹息一声,也不多说了。

寒冬腊月的天气严寒,沈妱的书馆交由长史派人打理,一时间沈妱也没心思能分过去。徐琰自打辞了惠平帝让他摄政的建议之后,便也赋闲在家。

好在五皇子勤学好问,跟在惠平帝身边的时候进益飞快,这让惠平帝很是欣慰,身子也渐渐好转。这间隙里,孩子的名字也都拟好,单名一个适字,连世子之位都早早的定下来了。

除夕那夜阖宫家宴的时候,惠平帝还抱着只有两个月大的小徐适逗了半天。

翻过了年,沈妱的身子慢慢恢复,也能时常的走动了。往那书馆里去了几趟,倒是跟预期相符,虽然还有世家们不悦,明里暗里的想打压打压,但有惠平帝和徐琰在那里撑着,也是莫可奈何。

这书馆里有科举所用的,亦有启蒙的书籍,因此十来套共计几万册书藏进去,有时候也不够人瞧的。沈妱算了算书坊如今刻书的本事,觉得这书馆再过一年,扛过最初的风波后,就可以开个分馆了。

三月里的时候,春光渐盛,蒋蓁和卫嵘的婚事也如期举行。

说起来卫嵘真不愧是漠北出了名的雷厉风行,瞧着一副不着调的模样,一旦看上了蒋蓁,那办事儿的速度可真比他所率领的急行军还要快。死缠烂打的追着蒋文英磨了一个月之后,卫嵘的这股劲儿终究是打动了蒋文英,就不小心松了口。

于是卫嵘飞快的禀报堂上双亲,叫人去提亲说媒。

卫家二老对这个儿子十分疼爱,也一向相信他的眼光,加上蒋文英自入阁后风评不错,便依着儿子的意思,备了彩礼去说和。一来二去的,不出两个月就定下了婚事,便在今年的二月。

阳春三月里,京城内外早已是满目的春花灿然了,红白玉兰开得正好,一串串的紫藤挂在枝头,只消一阵暖风便能将花铃吹开,海棠树上花苞层叠,只等一夜春风后曼妙绽放。

卫家的府上,宾客盈门。

卫嵘的父亲是正三品的昭毅将军,驻守在漠北边线,在当地军政上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卫嵘在漠北的时候就履立战功,虽然碍着父亲是统将的关系,官职上只拿了个正六品的官职,但他既然能跟徐琰一同去平定泰宁的叛乱,将夜秦大军拒于边线之外,也不是等闲之辈。

叛乱的事情上他又立了一大功,因此进了兵部的时候,虽然不像其他人一般经历了科举入仕,却还是直接任命为武选清吏司郎中。

这在卫嵘的年纪来说,已经是个挺高的官职了。

而在女方,蒋文英如今已是阁臣,蒋家跟端王妃的交情也都是有目共睹的,加上又跟徐国公府结着亲,在京城里来说,蒋家也是颇有地位,故而捧场道贺的人也多。

沈妱跟着徐琰赴宴,到了卫家府上的时候,便被请进了抱厦当中。

里头已经坐着不少的人了,除了卫家来往的许多人外,还有南安郡王妃、徐国公夫人等。

叫沈妱意外的是,她竟在这里见着了已经嫁给霍宗清为妇的陆柔嘉。

陆柔嘉的容貌依旧十分出色。蘅国公府就霍宗渊这么一个独苗,将来这偌大的家业便是他一人独掌,这样说起来,陆柔嘉其实嫁得不错。见着沈妱的时候,陆柔嘉明显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行礼道:“见过端王妃。”

沈妱不甚在意,客气了一句之后,便往南平郡王妃那里去了。

无意间再看见陆柔嘉,便见她脸上的笑容隐去,有几分落寞的味道。

旁边南平郡王妃也瞧见了,便只轻轻一笑,“到底意难平。蘅国公府虽好,霍宗渊却是个不上进的,身边从不缺人不说,将来能不能守住这家业也是难说。她呀,心里苦。”

第139章

对陆柔嘉心里苦不苦的,沈妱倒不太在意,不过按着华真长公主那性子,向来都自视甚高的,今日这场婚事的双方虽然也都有地位,却未必能入她的眼。

沈妱不免好奇,“卫府跟蘅国公府平常没什么来往吧?怎么今日倒让她来了?”

“你小时候不在京城,难怪不知道。”南平郡王妃是沈妱的姨母,如今一同坐在蒋蓁的婚宴上,自是格外亲近,“小时候霍宗渊调皮,好几次遇险时被卫嵘救过性命。他虽顽劣不堪,倒也记得恩情。”

“这倒是真的难得。”沈妱微微一笑,便见陆柔嘉坐在席上,面色寥落。

想来以霍宗渊那顽劣的性子和华真长公主骄纵的做派,这个儿媳妇当得并不容易。

宴散后回到端王府里,徐琰已经有了浓浓的醉意。他的酒量本来就不算太好,哪怕前几年混迹军中时免不了喝些酒,酒量却没怎么变好。卫嵘自幼便是他的伴读,两个人一起长大,一起从军上战场,一起平定了泰宁叛变,如今又娶了表姐妹为妻,这一日当真是尽兴纵饮,不醉不归。

沈妱今日当然也格外高兴,但并不敢喝太多——

虽说孩子那里安排了乳母,沈妱也会不时的喂上几次,这一年里可是半点酒都不敢沾的。

等她清清醒醒的逗着徐适小包子刚睡下,徐琰便一身酒气的走了进来。

好在他酒量虽浅,酒风却是很好,晓得自己醉了之后手下没有轻重,便不敢到摇篮旁边去,讪笑着绕个弯儿回到榻上躺着,等沈妱一回来,便笑着将她抱进怀里。

软玉温香在怀,实在是没有不动心的道理,加上沈妱产子至今已经过了五个月,同房也是无妨。于是厮磨着厮磨着,酒意渐渐散开,熏得沈妱都有点飘飘然的,拥在一起亲吻了片刻,徐琰便已不老实起来。

三月春衫本就轻薄,那盘扣儿解得多了便有窍门,三下五除二剥了衣裳,一路亲吻下去,到了双峰上时却不肯往下了。兴许是醉得太浓,将往日里最后的一点矜持都丢开,他摩挲吮吸之间,竟似乎是想跟儿子抢饭吃。

沈妱微微一惊,身上愈发觉得热了,脑子却是清醒着的,连忙捧着他的头想要退开。徐琰却不肯放,仗着醉酒行凶,颇显无赖。

徐适小包子像是知道有人抢他东西似的,原本在摇篮里睡得好好的,这会儿却哇哇的哭起来。乳母抱着哄了半天都没奈何,沈妱没法子,这个时候也没办法视若无睹的继续厮磨了,只能丢了徐琰在那里,穿好衣裳走出内室,自己抱着儿子哄一哄。

小包子十分乖觉,一到沈妱怀里,立马就噤声不哭了,两只眼睛里还挂着泪珠子,眨着眼儿无辜的看了看沈妱,见母亲并没有生气,于是咯咯笑了笑,缩起身子便小猪一般往她怀里拱。

沈妱走进内室里给他喂吃的,徐适小包子吸了两口才发现自己的饭饭还是在的,于是放心了,高兴的笑了笑,伸出嫩嫩的小手臂搭在沈妱胸前,护好领地就又呼呼大睡。

沈妱瞧着他这幅模样,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要不是她前几个月百般逗弄之后确认了儿子是个如假包换的婴儿,这时候都要怀疑他是故意捣乱的了。

不过想想徐琰那副无赖样子,沈妱便不敢再回内室里去,于是进去放好了床帐,吩咐任何人不得进去打搅,自己便就着傍晚的凉风出去散步。

这一逃的结果就是,徐琰晚间醒了酒后便追着讨债,还加了利息,虽然酒意早就散得差不多了,却还是故意装醉耍赖,折腾得她一整晚都没睡好。

这里一家子和美安好,皇宫之内,却渐渐愁云惨淡了起来。

到了春天的时候,万物生机勃发,惠平帝却是一日弱似一日,那身形有时候就像是风中残叶似的,明明站在暖融融的阳光下,却还是要忍不住的抖一抖。

人生走到这个时候,惠平帝渐渐的也接受了。

他原本就不是追求长生不老的人,虽然以前一直将飞升挂在口上,心里期盼这的却还是那渺渺不可期的轮回传说。丹药于他而言只是麻痹自欺,几年积攒下来,身子迅速的垮掉。等那九层高台毁去,精神益发崩溃,到如今看来,竟像是个六十岁的人了。

端午这一日各家各户忙着包粽子、插菖蒲、撒雄黄,端王府上自然也热热闹闹的筹备着过节,宫里却忽然来了人,说是宣徐琰入宫。

徐琰晓得惠平帝那身子,听到这召见的时候心里就是一凉,等他进了宫,雍和殿外的小太监们都规规矩矩的不敢出大气,大太监段保脸上颇有哀戚之色,偷偷抹了一把眼泪,带着徐琰走近殿里去。

殿里依旧有隐隐约约的沉香味道弥散,想来惠平帝这半年虽然停了焚香,这殿里的诸般物事却是久经浓香熏染的,一两年内室散不掉香味了。

御案上堆了高高的一摞折子,御座上却是空无一人,往里拐进去,明黄色的帐幔长垂及地,三个太医跪在地上,旁边坐着崔太妃和代为主持后宫事务的贵妃,以及近来频繁出入雍和殿的五皇子徐承平。

徐琰上前问安,惠平帝便摆了摆手,哑声道:“扶我起来。”

旁边的宫人扶着他半坐起来,靠在明黄色的软枕之上。那样鲜亮端贵的颜色趁着他愈显老气的病体,更显出垂垂老态。眼前这仿佛是托付后事的场景入目,徐琰忍不住觉得心酸——

即便惠平帝再怎么猜疑,即便兄弟俩之间生了再多的隔阂,惠平帝依旧是抚养他长大的兄长。童年漫长的时光里,没有父皇的重视,没有母妃的偏疼,唯一能让他依靠的,只有皇兄。

那仅有的温暖,不会被时间冲淡,不会被猜疑瓦解,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惠平帝仿佛能感受到徐琰的哀伤似的,勉强扯出个笑容,说话也有气无力,“我有话同端王单独说,请太妃到旁边坐坐。”

是端王而非老五,那就不止是皇家亲情,而是涉及朝堂了。

崔太妃没有二话,带着贵妃和一众太医出去,连段保都很有眼色的退了出去,里面只剩下惠平帝和徐琰兄弟两个人。

惠平帝缓缓开口了,“老五,皇兄怕是撑不了几天了。生死的事我早已看透,只是放心不下这江山,”他苦笑了一下,歇了好半天才能继续说话,“我从昭明太子手里夺了江山,可这些年,虽然没有荒疏朝政,却也做了不少荒唐事。你看乐阳那缴书写得…”

“皇兄,”徐琰鼻头一酸,“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自然是要渲染夸大的。这江山万里,依旧锦绣繁华,皇兄的朝堂还是清明的。”

惠平帝笑了笑,“我不是狂妄自大的人,有些事情以前做得荒唐,是因为心里有魔障,现在看得清清楚楚。我到底辜负了父皇的期望,没能好好做个明君。”

这样的语调愈发让徐琰觉得酸楚。不止是为惠平帝如今即将崩塌的生命,还为了他临死的幡然醒悟——皇兄曾是那样勤政进取的一个人,如今迷障勘破,再回头看曾经的荒唐与骂名,那恐怕是绞心之痛。

他醒悟了,却再也没有机会去弥补,百年之后,恐怕这荒唐骂名还会流传。

“承平是个很好的孩子。”惠平帝回到了正题,“虽然没有册立太子,这祖宗传下的基业到底是要交给他。以前…”他猛然咳嗽了几声,就着徐琰递来的茶碗喝了几口水,缓了缓,这才续道:“以前是皇兄对不住你,伤了兄弟情分。”

“皇兄——”徐琰跪在他的榻前,却被惠平帝摆着手打断了。

“我知道,你一直拿我当兄长,我却经常拿你当端王。还是战功卓著、骁勇善战的端王。”惠平帝自嘲的笑了笑,“这几个月认真想了想,这几年要没有你,恐怕我做的荒唐事会更多。我的五弟啊,到底是成了大人。”

徐琰还能说什么?跪在御榻前,鼻子愈发酸楚。

惠平帝却仿佛回光返照,说起心里话的时候精神头好了许多,“有些话只能对你说。你觉得皇兄这一生,荒唐吗?”

徐琰摇头。

惠平帝却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很荒唐。做皇子的时候我不知道这辈子想要什么,就只能紧盯着皇位,为此连最爱的女人都失去了。登上帝位久了,我才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又后悔当年的错失,想回到过去,才入了道门…”他凄凄惨惨的一笑,眼底的落寞一览无余。

徐琰当然是知道的,入了道门的这几年,才是惠平帝所说的“荒唐”。

然而到头来,蓝道士背叛、九层高台被雷火焚毁,这对于惠平帝来说,恐怕是致命的。

惠平帝仿佛觉得喉咙里堵得荒,喘了口气,续道:“你说我算不上众叛亲离,真成了孤家寡人?”

“皇兄不能这样想!”徐琰断然摇头,“别人我不知道,臣弟心里一直都记着兄长,承平对皇兄如何也是明明白白的,还有太妃的关心,段保的忠心。”

“嗯。承平是个好孩子,老五,你即便不作摄政王,将来…也要好好扶持他。”

徐琰深深叩头下去,“臣弟定不负皇兄所托!”

惠平帝笑了笑,眼中不再像往日那样深沉。他记得以前跟徐琰喝酒,他曾趁着弟弟醉了的时候试探,看他有没有野心,徐琰是怎么说的呢?徐琰说争权夺位只会让百姓受苦,那绝不是沙场奋力拼杀的将士们愿意看到的。

徐琰爱的是国泰民安,而不是什么至尊之位。

他早就知道的,只是一直猜疑。如今想来,做兄长的反不如这个弟弟。

许多念头蜂拥而来,惠平帝却觉得自己已经累得说不出话了。只是心底的执念到底压不住,他低声道:“转告沈夫人,我这辈子,只爱过一个人。自始至终。”

徐琰诧然抬头,惠平帝却已经闭上了眼睛,仿佛气力不支,“叫他们都进来。”

等崔太妃等人进来的时候,惠平帝的眼神已经有些空茫了,挨个看了一圈儿,唇边忽然泛起了笑意。

他闭上眼睛,悄无声息的离去。

没法通过九层高台回到过去,他并不知道自己将会去往何方。

御榻之下,徐承平痛苦失声。

第140章

十一年五月初五,惠平帝驾崩。按着他的遗旨,灵柩安放在雍和殿中,由嗣皇帝徐承平守灵。

五月二十日,在礼部尚书及群臣奏表下,宫门外垂帘,凶礼暂停,徐承平奉诏书登基,改元垂拱。典礼隆重而肃穆,因还在丧期中,丹陛之上只设乐器而不奏乐,只在午门鸣钟鼓。

徐琰以辅政大臣的身份,站在群臣之首,看着年仅十七岁的徐承平龙袍覆身,登上帝位。多年前小心翼翼躲在后宫里的幼童早已长成,文德兼备,气质天成。惠平帝言传身教的那几个月里,徐承平进益飞快,如今登上帝位,自有其尊贵威仪。

权位更替的最初几个月里,徐琰依旧很忙碌。

好在徐承平极有才干,在徐琰和陆几道等重臣的扶持下,渐渐掌握政务,朝堂面貌焕然一新。

过了忙碌的六七月,到了八月中秋时候,徐琰这里总算是清闲了下来。徐适小包子如今已经有十个月大,胖乎乎的小胳膊天天缠在沈妱脖颈间,肉嘟嘟的脸蛋儿贴过来,撒娇个没完。

徐琰不时的拍着他的小屁屁,“一个男孩子,天天只会在怀里撒娇,长大了怎么办。”徐适小包子扭头瞪他一眼,哼哼唧唧的不理他。徐琰抢不到娇妻,只好大臂一伸,将一大一小都揽进怀里去。

月亮渐渐爬上柳梢,圆圆的挂在那里,清辉遍地。

因为还在惠平帝的孝期内,今日宫内宫外都没有设宴,徐琰和沈妱也只是在常戏楼子上设了小宴,瓜果点心几碟,清茶甜酒两壶,一家人坐着的时候,其兴足矣。

“皇上已经同意我去庐陵了,”徐琰让沈妱靠在怀里,慢慢的理着她的头发,像是梳理不尽的情思,“朝堂安顿之后就颁旨,以武川为封地,不必再为朝政烦心。京城的这座王府也会保留着,有事上京的时候用。”

“这么快?”

“答应得快,不过要等旨意下来,恐怕得到明年这个时候。毕竟他刚登上帝位,很多事情上,未必能镇得住那些臣子,有我这个凶神恶煞的人在,便好办些。”

沈妱便是一笑,“果然是父子,先帝喜欢拿你吓唬人,没想到皇上也是。”

“这肯定是皇兄当初教他的。”徐琰笑着,回头看了看隔壁正在乳母怀里熟睡的徐适小包子,“等到孩子再大一点,我就如你所愿,带你去趟北边。”

“那可不又得等三四年?”沈妱翻了个身,习惯性的将手臂环在他的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