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娘,二姑娘!”韩业躬身行了礼,将两人迎进正堂。

穿着一身银红襦裙的是大姑娘纪裳,今年十五,已经及笄,到了许嫁的年纪,但目下她的亲事还没有着落,她已经连着多日睡不好觉了。二姑娘纪菡也有十四了,她今日穿的是正绿色的垂丝裙子,站在胞姐身边,一红一绿,惹眼程度不分上下,只是颜色对比太强烈了,韩业一个大男人欣赏不来,只觉得这会儿不仅头疼耳疼,连眼睛也被扎得疼。

两个姑娘面容上很有几分相像,与她们的生母一样,都是丹凤眼,翘鼻小嘴,虽算不上绝色,但也够看了。不过,纪菡的肤色相对更白一些,细皮嫩肉的,很能衬人,所以瞧起来,便让人觉得她比纪裳要好看不少。纪菡自个也深以为然,每回看看镜子里的自个,再看看胞姐,就觉得上天对她更关照一些。

二人进了堂,先开口的是大姑娘纪裳。她对韩业直说了来意,表示她们姊妹两个要去探望生病的兄长。

其实不用她说,韩业也晓得她们来做什么,只是他就是再多一个胆子,也不敢放这两个姑娘进他家郡王的屋子。换了是从前,他还没这么怕这两人,但是自打他家郡王出了一趟远门回来,他发现了,郡王对这两个庶妹是越发不喜了,这些日子里,大姑娘二姑娘已经来了好几回,郡王一回都没见。这还不明显吗?他若现下放她们进去,不是找骂吗?

“这……两位姑娘稍等。”韩业招了个婢女过来,打发她去请示。

纪裳和纪菡见状,脸色立即不好看了,纪裳憋着没出声,纪菡却忍不住,不高兴地睨着韩业,“哥哥生病了,我和阿姊理应过来探望,这还要请示,你这下人怎么做事的?这点小事也要去问哥哥,这不是给哥哥添麻烦吗?你这样不懂变通的下仆,留在哥哥身边有何用?就是养条狗,养了这么久,也该摸清主人的脾气了吧,这点事还要问?真是连狗都不如!”

韩业闻言十分不快,面上却不敢多有表现,只是恭谨地应着,好言好语地解释,“二姑娘说得在理,只是这是院子里的规矩,郡王定下的。”心里却道,给郡王添麻烦的似乎是姑娘您吧,我就是摸清了郡王的性子才不能放你进!

纪菡闻言,正欲再说,却被纪裳拉了拉衣角,这才住了声,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没再出声。

等了一会,那婢女过来回话,只道“四姑娘说不见”。

这话一出,纪菡登时就炸开了,丹凤眼怒视那婢女,“什么叫四姑娘说不见?哥哥的院子何时轮到四姑娘做主了?我和阿姊也是哥哥的妹妹,凭什么四姑娘能见,我和阿姊就不能?哪里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纪裳这回也急了,已经好多日过去了,自从纪宣回来后,她至今都没有见上一面,眼见着三月快要过去了,自个的亲事还连个影儿都没有,她只是这后宅中的庶女,亲娘靠不了,爹爹已经不在,连嫡母都离了府,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纪宣这个家主身上,这会儿不找机会联络一下兄妹感情,更待何时?

一时间,两姊妹都十分不满,纪菡一个劲地对着那无辜的婢女斥着,纪裳则拿自个大姑娘的身份给韩业施压,撂了几句话后,也不等韩业反应,拽着胞妹就往纪宣的寝房走。

这两人虽是庶女,但好歹也是主子,她们要闯,韩业一个下仆如何敢伸手去拦,只能一壁劝着,一壁遣婢女快去禀告,吵吵闹闹间已经到了廊庑处。

韩业正头疼得紧,余光一瞥,瞧见那头走过来的身影,当即松了半口气。

姐妹

来人正是纪沁。打从婢女进屋禀告,她听到纪裳和纪菡来了,心里就已窝了火,也不管纪宣的意思,直接就对婢女传了话,纪宣和纪愉也没多说,谁料没过一会却听到外头吵吵闹闹,她不用猜也晓得是谁在生事,当即阻了正欲出门的纪愉,自个争着过来赶人了。

纪沁蛮起来倒是个厉害的,这一点纪愉最了解,且目下又在韶光院,是以并不担心两个庶姐这会敢欺侮到纪沁头上,便随她去了。

韩业瞧见纪沁,立即抬高了嗓子唤一声,“四姑娘!”

纪裳两姊妹这才望见朝她们走来的小女孩儿,她们的四妹妹。

纪沁抬着小脸,步伐迈得急快,很快就到了他们面前,“这是怎么回事?”她说话时只仰面望着韩业,连一个正眼都没有给面前的两个庶姐。

韩业正要回话,纪菡却一声冷哼,讥诮地看着纪沁,“四妹妹这是把我和阿姊都当死人吗?这是怎么回事还用说吗?哥哥生病了,我和阿姊好心来探望,你凭什么赶我们走?四妹妹恁的霸道,上回三妹妹受伤就是这般,今日又是这般,我和阿姊到底也是府里的姑娘,在四妹妹眼里真个连贱奴都不如了!这么两个大活人在这儿,你都能装没看见,倒先跟个奴才说话了?可真教人寒心!”

一旁的纪裳拽了拽她,又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叫她顾好大局,别逞这些口舌上的一时之能,可是纪菡的火头上来了,一时灭不了,纪裳的眼睛都快眨出泪花来了,纪菡也不看,倒是扬着下颚骨,神情倨傲地看着纪沁。

纪沁比她们小了四五岁,个头自然不及她们两个,站在那里不过小小的一只,然而在气势上丝毫不逊于她们,否则纪愉受伤那回,她也不可能把沈氏娘仨成功地堵在灵缈苑外头,硬是没让她们进门。

此刻听完纪菡一番话,纪沁也不急,歪着脑袋哂笑,“二姐姐说得可真好听,来看哥哥?依我看,是来烦哥哥吧!上回还没被我骂够吗?又来凑什么热闹,我说你们娘仨就不能消停点?原来爹爹在时,就是这副德行,如今爹爹不在了,你们还是这般,你当哥哥和爹爹一样?在意你们俩身上流着的那一点纪氏的血?别做梦了!”

纪沁说着小眉毛一挑,不屑地道,“当年你们姨娘惯会甩手段,这我也听说了,可她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奴婢,没受过教养,可以理解,但你们两个呢?到底顶着府里姑娘的身份,身上流的有一半儿是我爹爹的血,从小也是有教养嬷嬷带着的,可不要学那些你们姨娘那些下三流的路数,整日装来装去的,碍眼!就你们那些个装可怜装乖巧装孝顺装兄妹情深的破伎俩,在爹爹面前使使也就够了,他心眼比碗口还粗,只晓得朝堂大事,看不透宅子里的妖魔鬼怪,可我就不同了,我五岁看的是这套,如今我都十岁了,你们还来这套,幼不幼稚?无不无聊?”

韩业听到这里,差点没笑出来,再一看,那大姑娘和二姑娘气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登时感觉更爽了。这四姑娘可真是个厉害的,小小年纪,伶牙俐齿,丝毫不给人脸面,这就当着下人的面把庶姐的脸打得啪啪响呢!

纪裳和纪菡怎能不气?被一个刚满十岁的小丫头说幼稚,而且还这般明晃晃地打脸,直戳痛处,换了谁,心里能痛快?

气着气着,又忍不住怨恨起命运来,谁叫她们投错了胎,生母只是个身份低贱的婢女?饶是她们一生下来就占着郡王府姑娘的名头,可是身份上却比纪愉和纪沁差了不只一截,从小到大都被压了一头,就连旁人家的庶女也是比不上的,但是,这又不是她们的错,纪沁这个死丫头却偏要揪着这一块说叨,委实欺人太甚!

纪菡气得脸都绿了,目光刀子一般剜着纪沁,恨不得上前撕烂那张能说会道的小嘴。她是个性急胆大的人,心里烧着一股火,便顾不上后果,脚上立即有了动作,就要朝纪沁过去。

倒是纪裳心里更清楚,识得现下局势,又了解自个胞妹,当即就用了猛力,将她一把拽到身后,再上前一步,接着眼眶里立即就涌出泪来,就跟变戏法似的,连一丝铺垫都不需要,看得一旁的韩业和婢女目瞪口呆。

“四妹妹说得是,”纪裳面上挂着泪,委委屈屈道,“我和菡儿是庶出,自然和三妹妹、四妹妹不能比的,我们姊妹两个也绝无逾越的念头,四妹妹说这个,我们也没得话说,可是四妹妹怎能平白冤枉人呢,我们两个也是爹爹的孩子,对爹爹孝顺是本分,哥哥虽与我们不是一母所出,可也是亲哥哥,我们向来敬重哥哥,这也是真心诚意的,今个听闻哥哥病了,我们也很担心,这才赶来看望,却不晓得……不晓得是谁四妹妹面前胡乱编排,居然能教四妹妹误会了,把我们指摘成这个样子……”

说罢,竟像蒙了天大的冤枉一般,一改方才这种秀气的哭法,当即扯开了嗓子,放声哭了起来。

这下,不仅看呆了纪沁、韩业和一旁的婢女,就连被她拽到身后的纪菡也瞠目结舌,果然还是阿姊厉害啊!这一哭,当下就转了情势,纪宣的屋子离这不远,她这样一哭,定然能传到那边,纪宣就是再偏心纪沁,也不会这么明着偏帮她吧,毕竟是家主,若是不做些公正的样子,定会落人口实,参照纪宣往日对待她们的态度,皆是明确按照嫡庶的份例来的,虽不亲近,却也不曾亏过她们,可见还是个重面子活儿的。

就在纪菡暗自欣喜的时候,纪宣的屋子里果然出来个人。纪菡定睛一看,却是纪愉,她的脸色沉了沉。

哼,还说她们装模作样,这两个死丫头又好到哪里去了?从前也没见着她们跟这个兄长有多亲近啊,这会子倒是一个个赶集似的,来得比她们还早,竟还好意思说别人,五十步笑百步,真够虚伪恶心的!

纪菡正一脸不爽地看着走过来的人,纪裳却已经一壁掖泪一壁挪着小碎步,绕过一脸惊诧的纪沁,委屈兮兮迎到纪愉跟前,“三妹妹……”

这一声唤得柔软亲昵,纪愉听得鸡皮疙瘩猛起。

“大姐这是做甚么?”纪愉皱眉睨了她一眼,随即瞥开目光,径自朝纪沁走去,“念念,这怎么回事?”

纪沁朝她一摊手,耷拉着肩膀,“大姐姐在练哭功咯!阿姊,你瞧她练得多成功,都把你给哭来了!”

韩业闻言,差点没憋住,使劲掐着手指才忍住没笑。

纪愉似怒非怒地瞪了纪沁一眼,听见纪裳哭得更大声了,只好回身看她,“大姐还是收收泪吧,哥哥还病着,目下正睡着,你在这儿喧吵,实在不好,还是让我和念念送两位姐姐回去吧!”

她轻飘飘地说完一句话,瞧也没瞧纪裳,上前拉着纪沁就走。说是送她们回去,做起来却丝毫不是那么回事儿。

纪裳和纪菡一时傻了眼。这就完啦?她们才刚鼓捣出兵器,摊开场子,准备来一场大的,对手却抱了团软棉花当盾牌,就这么偃旗息鼓了!

纪菡气不打一处来,眼睛都瞪红了,纪裳也忘了继续哭,有些呆,又有些懵,望着纪愉的背影,仿佛不认得似的。

取笑

纪裳和纪菡一大早在韶光院闹了一遭,最终还是没有见上纪宣的面。纪愉撂了那句话,她们两个庶女就是气得心肝疼,也只能窝在心里自个消化。她们敢在纪沁面前闹,却是不敢跟纪愉硬碰硬的。

纪愉是什么身份,她们再清楚不过了,盖因她们的生母沈氏从小就耳提面命,纪裳和纪菡从知事起就清楚她们这个三妹妹与纪沁是不同的,那可是这纪府正儿八经的嫡枝,母族何等显赫,饶是生母早逝,也不影响她的尊贵。若要严格算起来,就连纪宣都要逊她几分,毕竟是个半途被扶正的,占的不过是男儿身份这个大便宜,当初靠的还是先郡王元妃宁泓郡主的恩惠,而他的母族更是早就衰颓,毫无倚仗。

沈姨娘是个善于钻营的,这从她当初能巴上先郡王就可见一斑。

因着沈氏的谆谆教诲,纪裳和纪菡从幼时就明白对待三妹妹要捧着哄着,不能与她坏了情谊,将来总有靠着她的时候。

而这一套对前世的纪愉的确是有些用的,在十四岁之前,纪愉对待两个庶姐虽不亲近,却也不苛刻,若是得了些好东西,偶尔也会给她们一份。可惜,这一世的纪愉已经不一样了。

纪裳和纪菡对她大失所望,既气怒又惊疑,甫一回到兰馨院,就对沈氏抱怨了一通。沈氏听了,也很疑惑。照理说,纪愉的性子她很清楚,和宁泓郡主颇有几分相像,算是性子软的主儿,和那位四姑娘不是一挂的,怎么今日竟突然这般冷漠起来?

沈氏这头还在琢磨着,那边纪裳已经哭起来了,纪菡则是气得在一旁骂骂咧咧,将一个兄长两个嫡妹全都骂了一圈,还是沈氏急急过去捂了她的嘴,她才歇口,却是和纪裳一块儿哭开了。

两姊妹一通哭哭啼啼,闹得沈氏心烦意躁,不免又絮絮叨叨地怨愤起自个不争气的肚子。

想当初,看着她的主子宁泓郡主熬了一年又一年,仍是生不出孩子,她才起了歪念,做了背主的事儿,原本抱着生个男嗣的念头,指望这一辈子母凭子贵,谁料肚子却不争气,第一胎没保住,就逢孙氏进了门,抢先诞下了纪宣。沈氏怄得抠心挠肺,心眼耍了一堆,却只生下了两个女儿。

如今先郡王又不在了,纪宣袭爵,成了家主,她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只能指望两个闺女能高嫁,她还能跟着沾点光。可是,在闺女亲事上,她一个姨娘哪有说话的份儿,还得指望纪宣和纪愉。

沈氏想着想着,又想起一桩重要的事。

再过三日,就是裕国公府二公子的生辰,府里早就收到了帖子,纪沁目下跟着夫子上课,要两年才结业,那日不是休息日,大抵是不出门的,但纪宣和纪愉肯定是要去的,沈氏原还想着到时去求求纪愉,让她带上两个姐姐。

那样的场合,来的都是勋贵人家的子女,对裳儿和菡儿来讲,都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若是表现好了,被哪家贵公子看上,可不就翻身了吗?

沈氏盘算着这事,原本是不担心纪愉不答应的,但现下不同了,晓得纪愉今日的态度,她心里登时没了谱。磨蹭到下晌,沈氏总算坐不住了,吩咐小厨房做了些香甜的点心,叫一个丫鬟端上,跟着她往灵缈苑去了。

谁知,到了灵缈苑,却被雪泱告知三姑娘午憩未醒,目下睡得正香,不能打扰。

沈氏心里咯噔一跳,凉了一半。这个点儿,都已经过申时了,哪有还在睡午觉的,这分明是故意晾着她。

这个三姑娘究竟在闹什么幺蛾子?从前并不曾这样折腾人呐!

不满归不满,沈氏还是摆着笑脸对雪泱道不要紧,她可以等三姑娘睡醒。

雪泱也不多说,只将沈氏领到院子里的正堂,就走了,连一杯茶都没有奉上。

沈氏坐在堂中,脸色阴晴不定,手中的帕子绞了又绞。一连坐了半个时辰,也不见纪愉的影子。又等了一刻钟,仍是没有人来,她坐不下去了,遣了身边的丫鬟出去问,谁料这会儿的说法换成了“三姑娘醒是醒了,但是身子不适”。

这回沈氏更加肯定纪愉就是故意的,想来那死丫头今日是不会见她了,只得作罢,装出关切的样子问了雪泱一番,又叫丫鬟留下点心才悻悻然离去。

接下来的两日,沈氏每日都跑一趟灵缈苑,但一回都没见上纪愉,她这才彻底死了心,晓得纪愉是再也指望不上了。

一想到这么多年的讨好都打了水漂,沈氏恼得全身都疼,气急败坏地在心里把纪愉狠狠咒了一通,连带着把死去的宁泓郡主也埋怨了一顿。发泄过后,她便开始动脑子了,靠不上别人,就只能想法子自救,横竖也不能让两个闺女白白被耽误了。

转眼,又过了一日,到了三月二十四这天早上,沈氏这边还未思量出法子,纪愉已经收拾妥当,离开灵缈苑,去韶光院找纪宣了。

纪宣刚换好了衣裳,从房间里出来,走到廊庑处就看到进了院子的纪愉。

小姑娘梳着垂鬟分肖髻,身上穿的是月白绣梅花纹的绫裙,配正红色浅口锦靴,是长安这两年正流行的靴履款式,腰间佩着白玉宫绦,她身姿清瘦,行走间轻盈如燕,不一会就已来到他跟前。

“哥哥!”她甫一开口,嘴角已先抿出了笑,抹了浅浅口脂的唇俏丽明艳,一双桃花眼弯成了月牙,仿佛盛了星光一般耀眼。

纪宣有一瞬的怔忡。

这装束、面容、表情,他在前世已经看过一回。十三岁的小姑娘,既有小女孩儿的活泼娇俏,又隐约露了一丝大姑娘的秀雅清丽,委实好看得……诱人。如今再看一回,他仍是忍不住失神。

“哥哥你今日可真好看!”纪愉一壁上下打量他,一壁由衷赞道。

纪宣今日穿的一身玄青色绣竹叶纹的金线滚边锦袍,宽袖大摆,颇衬他修长的身形,与他发顶上的乌玉冠也很配,他容貌本就生得好,这样穿着更显清雅俊秀。纪愉的夸赞并非虚言,的确出自肺腑。

纪宣在京城贵女圈里的名气响当当,是许多姑娘肖想的俊俏郎君。这样的赞辞,他从小到大听到不少。可是,这却是他两辈子以来第一回听到纪愉这样直白的称赞。前世的纪愉与他并不亲近,有一段日子甚至连见面都不敢抬头看他,更别提当面说这样的话了。

饶是面上分毫不显,纪宣心里的愉悦也是实实在在的。他是男子,虽不以容貌自恃,但是也有这方面的自知。他自信论模样,不论是宋言深,还是段殊,都不及他。

不知为何,重生之后,他比前世更在意那两个男人的存在,每回一想到,总觉得全身上下都不舒坦。就像此刻,杳杳一夸赞,他下意识地就拿自个跟那两个男人比。

这样似乎不大好……

纪宣轻轻皱眉,拉回游离的神思,“昨晚哄好念念了?”

“嗯。”纪愉点头,“你下回别对她那么凶,她好不容易才不怕你了。”

“她若是乖乖听话,我自然不凶。”

“她还小,小孩子贪玩不是很正常?尤其是我们要出门,留她一个人,她自然不愿意,你好好教就是了,你是她哥哥,凶起来真是比夫子还吓人,也难怪她不高兴了。”

纪愉说得一本正经,纪宣望着她,唇角浮笑,“杳杳你现下这样子,也不比国子监里那位女夫子差。”

纪愉一愣,接着就抡起粉拳上前敲他,“你取笑我!”

堪堪敲了一下,陡觉不对,当即收了手,尴尬地后退,小脸已经显了红晕,心里后悔不迭。

怎对哥哥做出这么失礼的举动?他们的关系才稍稍好转而已,她竟忘形地同他打闹起来了,真是昏了头!

纪愉懊恼地垂下脑袋,并没有看见纪宣沉沉的目光。

赴宴

裕国公府离景阳郡王府并不远。长安城里,官家和勋贵的宅第多在皇城的东北,而裕国公府与景阳郡王府又同在胜业坊,乘马车的话,两刻钟足够。

圆盖挂暗金绸帷的马车从景阳郡王府出来,辘辘行至道上。

今日天气好,日头已经露了整张脸,天气比前两日还要暖些,好在纪愉穿的是薄裙子,并不觉得闷热,她坐在马车的侧窗处,车窗口的帘子半掀着,温煦的风吹进来,拂在脸庞上,舒适自在。不过,这舒适自在仅限于身体上,她心里却不是这般。

纪宣今日没有骑马,同她一道坐马车,现下就坐在靠后壁的位子。

自方才在韶光院里鲁莽地打了纪宣一下,纪愉有些不安。虽然纪宣并没有说什么,但她总觉得他似乎生气了。一路上,纪愉想跟他搭话,又不敢,时不时偷眼去瞧他的神色,就见他的脸绷得有些紧,再不是先前温和的模样,这会儿她又用眼尾的余光瞄了一眼,果然,他脸色仍是沉肃的,到现在也没有缓过来。

她沮丧地收回视线,脑袋低下去,心中哀哀叹了口气,委实感觉自个是个蠢的。哥哥的性子才堪堪转好几日,她就敢得意忘形,在老虎头上拔毛了,能不坏事吗?

纪愉不晓得,她此时的表现全被纪宣看到眼里。

纪宣仍保持着甫上车时的坐姿未动,只是微微移了目光,视线落在她身上。

小姑娘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密黑的长睫在眼脸下方映出暗影,时不时颤一下,嫩朱色唇瓣紧抿,嘴角微微下压,一看就是心情失落的样子。

他的眼神蓦地软下来,“杳杳怎么了?”

纪愉猛一抬头,眼眸微微瞪大,显然很惊讶。除去惊讶,她心里更多的是惊喜,上一瞬还黯然着眼神此刻已经闪了光芒,“你不生气啦?”

生气?纪宣蹙眉,凤眸中微光骤闪,“你当我在生气?”

“不然呢?”纪愉疑惑,“你的脸一直是……这样的——”她两手并用,托起自个的小下巴,认真学起纪宣方才的表情,细细弯弯的眉毛皱起,朱唇抿成线,小脸紧紧绷住,目光虚虚望着眼前车壁,连睫毛都不颤一下,活脱脱一个木偶小人。

纪宣低眸,霍然笑开。

他的笑声难得的清朗畅快,从车厢里传出去,连坐在前头的车夫听到了都吃惊不已。

纪愉简直被他惊傻了,跟看戏法似的觑着他,心下惊奇万分——

哥哥出了什么毛病?

这么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要人命啊。

被纪愉用看病人的目光盯着,纪宣有些窘迫地正了正脸容,收住了笑声,不过眼角仍余了些浅淡的笑意。

“我并没有生气。”纪宣咳了咳,不大自在地解释。说是解释,其实也只是言尽于此,至于他那时为何神情不豫,他不会告诉她,也不能告诉她。

他若是说了,才会真的吓到她。

好在纪愉也很知趣,知道纪宣没有生气,她就定了心,并不多问,倒是对他方才的朗声大笑更好奇,总觉得那不是她家哥哥的风格,颇有些不习惯。

纪愉就在这种疑惑惊奇的心情中到了裕国公府。

今日是裕国公家的二公子孟绍霆二十岁的生辰,是及冠的大日子。裕国公府门前都是捧着贺礼前来的宾客。

孟绍霆与纪宣一样,也在京师十六卫中当差,他属左右金吾卫,纪宣则管着左右金翎卫,两人关系素来不错。纪宣性子冷,不喜与人结交,并没有多少亲近的朋友,孟绍霆倒算一个。因着纪宣这一层关系,前世纪愉和孟绍霆也比旁人相熟,她还唤他一声孟二哥。

冠礼在前院正厅进行,按京师权贵人家的冠礼仪制,女眷是不能观礼的,是以,景阳郡王府的马车被迎进府之后,纪愉把自个准备好的及冠贺礼交给纪宣,请他代送给孟绍霆,然后两人就在影壁处分开了。

与其他女宾一样,纪愉被迎到裕国公府的烟萃园中。那里有专为女眷设的宴局。烟萃园很大,分两重,外园里都是些命妇夫人们,内园里则是些姑娘家。

纪愉先在外园待了一会儿,与相识的长辈一一见礼之后,就去了内园。

内园里统共有两座亭子,一座单檐八角亭,一座重檐六角亭,另有假山楼阁,外加一处占地不小的荷花池。

还未走进去,就听见姑娘们清脆的说笑声,远远的就能感受到里头的热闹和女孩们年轻的朝气。

纪愉在内园入口的松树下伫足,摆手打发走了送她过来的小丫鬟。她目下心情有些复杂,站在那处平复了好一会儿。毕竟是死过一回的人,前世的记忆一样也没忘,在今日这种热闹的气氛中,她忍不住有些百感交集。

重生之后,除了去过一趟宫里,还不曾出门,第一回见到那么多前世认识的熟面孔,这种心情很是微妙。到此刻,她才更真实地感觉到自己真的又活了一回,又回到这朗朗天地中,这是何其幸运的事。所以,这一世,再不能枉死,她要活得好好的。

纪愉定下心绪,正要迈步进去,忽听身后一声轻唤。

“阿愉妹妹!”穆蓉蓉脆嗓婉转,如出谷的鹂鸟一般惹人喜欢。

可惜,纪愉一听这嗓音,只觉从头到脚一阵恶寒。

这个穆蓉蓉是纪愉前世最讨厌的仇家。在十四岁之前,纪愉仍与她交好,甚至应她的请求,帮她和纪宣撮合,想让她做自己的阿嫂,直到后来看清了穆蓉蓉的真面目,纪愉才发现自己真是单纯幼稚,竟然被她甩得团团转,一气之下,当着许多人的面将她大骂了一通,两人彻底结下了大梁子。

没想到今天这么背,还没进园子,就先碰上了仇人,纪愉心情登时坏了一大半。

穆蓉蓉自然不知道纪愉的心情,她已经盈盈走来,精心打扮过的脸上爬满了惊喜的笑容。

“这么巧,一来就碰见你了!”穆蓉蓉走近,一双美目光芒流转,桃腮细腻,脸容精致,端的是美人脸蛋。她是左丞相穆稹的千金,比纪愉大了近两岁,再过两个月就要及笄了,身量上比纪愉高一些,已经是大姑娘家的姿态,身子比纪愉丰腴不少。

纪愉一点都不想看她那张漂亮的脸,可是这个时候她却不好表现出来。她现在是十三岁的纪愉,前世这个时候,穆蓉蓉已将她收服,而她傻乎乎地把穆蓉蓉当做好姐姐呢。

纵使心里不爽,纪愉还是努力挤出了笑,“蓉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