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纪愉进清思殿的时候,郡王府里,纪宣正好出门。

他独自一人,骑马去了西郊别业。

母子

郡王府在西郊这处的别业原是不怎么用的,便是避暑,常去的也是南郊的庄子,因为西郊地势略低,夏季潮热,住着并不舒坦。然而先郡王去世后,孙氏一意选了这处别业,如今已经住了四个年头。

纪宣到时,首先迎出来的是院子里的李管事,他应是早就从素晴那里得了消息,晓得纪宣今日要来,早早就在前头院子里候着了。

纪宣下了马,并不多问,一径往院子后头的小佛堂走去。

孙氏果然在里头。除了她,还有随侍在一旁的素晴。

纪宣一走进去,素晴立即见礼,随后到孙氏身旁,唤了一声“夫人”。

孙氏仍跪在蒲团上,闭着双目,手里拨着一串长长的菩提念珠,正是最上品的一百零八颗珠。她梳着简单的螺髻,没戴什么头面,只插了一只素净的玉簪,身上穿的也朴素,是一套深青色的春裳,她身形微瘦,跪在那里的背影看起来就是个吃斋念佛的普通妇人,与王府公府里头那些个贵气十足的命妇几乎联系不到一块儿去。

素晴见孙氏没有反应,移眼瞥瞥站在堂中不远处的纪宣,不免左右为难。踟蹰一瞬,还是纪宣开了口叫她退下。

素晴出去后,这堂中便只剩了纪宣母子两个。

孙氏安安静静跪在前头,就像不知道儿子已经来了似的。

纪宣盯着那无比熟悉的身影,目光阴晦复杂,半晌才沉声唤道:“母亲。”

拨着佛珠的手停下了,孙氏睁开眼,目光凝在眼前的佛像上,幽声道:“容修,过来。”

容修是纪宣的字。作为府里唯一的男嗣,他出生时,纪衡大悦,满月时就替他拟好了字,从幼时就用着。

纪宣依言上前,伸手扶孙氏起身。

孙氏站起来,侧首望向自己的儿子,未施粉黛的脸容有一丝明显的苍白,然而眉眼间优雅的风韵并没有被遮蔽。

她已有三十七的年纪,但是瞧脸面,最多只有三十出头的样子。许是常年待在这郊外礼佛,她身上隐约透出一种方外之人的气息。然而,从她眼里,却找不到出世者的释然和自由。

相反,她望着纪宣的目光沉窒深重。二十年来,这样的目光始终跟随着纪宣。但此刻,她的眼神比往常更复杂,多了更深的气恨和不甘。

她就这般望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儿子,仿佛即将堕入炼狱之人瞅着已经抓不住的那一根救命稻草。这是她和那个男人的亲生骨肉,也是她唯一能够倚靠的帮手,可是此刻望着他的眼睛,她心里一阵冰凉。

她已感觉到,他这一回的动摇不同于以往,不是她用母亲的身份压一压就能打消掉的。

以往的他不会是这般态度。

十六岁时,他第一回动摇,风雨如晦的夜里独自跑来,跪在她面前哭诉,只说他不想把妹妹牵扯进来,她只回了一句“她不是你妹妹,只是最合适的棋子”,而后任他跪了一夜,之后每年,他总有一段时期彷徨后悔,每一回都来求她,每一回都被她说服,或是用眼泪,或是用母子情分。

她不是没有想过,他对那个丫头起了心思,只是她以为二十年的耳提面命、经年教诲足够压死那一点堪堪破土的儿女心思。

直到此刻,她才认识到,她估错了,她的儿子已经被那个小丫头彻底弄乱了心。

孙氏始终没有开口,纪宣却已经没有了耐心。

“我让素晴转达的话,母亲想必已经知晓了。”

纪宣语声端平,不疾不徐,却并不拐弯,也不愿拖延,他用最直接的话将自己的意思告诉孙氏,“我不会再按计划行事,那个叫锦书的丫鬟我已经发卖了,另外,母亲也不必忙了,您想瞒着我送到纪愉身边的人,我也会着人解决,母亲若是不想多搭上几条命,白白造孽,就趁早收手。”

孙氏的脸一瞬间惨白如纸,身子猛一趔趄。

“母亲一定没有想到,我会知道您的后手,是吧?”纪宣忽然笑了,嘴角却是嘲讽的弧度,既是笑孙氏,亦是笑自己,“母亲何等英明,既知我迟早会狠不下心,如何不会连我也一道防着?可怜儿子却以为母亲至少是在意我的,至少……”

他偏开眼,灼灼的目光转向堂上慈悲的佛像,说出口的话愈发的凉,“我真是傻子,母亲的心早已经僵了,岂会在意我?又或许,母亲从最初便是连我一同恨着的吧……所以才忍心欺我、瞒我、骗我,让我以为您已为了我收手,又怎么会想到,我最终还是做了母亲的帮凶,帮着您亲手把我的杳杳推进了地狱……”

纪宣一字一字平静冷漠地说着,他的眼眸始终定定地望着佛像,不曾去看孙氏颤抖如枯木的身子和益发僵滞苍白的脸。前世,杳杳及笄前,他彻底后悔了,根本没有办法按照原计划做下去,他苦苦哀求,最终让母亲同意中止计划,他欢喜地相信了母亲,甚至听从母亲的意见,为了杳杳的声誉考虑,压下自己的心意,答应段殊的提亲,忍痛将杳杳嫁出去。他以为撤下了锦书,就代表计划中止了,却不知道母亲早料到有这么一天,早已暗暗置了其他人在杳杳身边,然后,杳杳出嫁了,再然后,他见到的是杳杳冰冷的尸体……

纪宣瞳眸骤缩,前世痛苦的记忆在脑海里一篇篇翻过,清晰如斯,如卷了刃的钝刀,一下一下缓慢沉重地划过,连着肉,和着血。

孙氏两腿颤栗不止,终于支撑不住,身子委顿地跌坐在地。她双目死死瞪着纪宣,白惨惨的脸庞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恐慌——

为何他会说出这些骇人之言?

为何他会知道她还没有做的事?

眼前的这个人还是她血浓于水的儿子吗?

她甚至不敢上前确认这一点。

他不过是离京两个月而已,究竟发生了何事,让他变成这样?

“容修……你、你……”孙氏抬起手,直直指着他,声音不自觉地打着颤,“你……”一连道了三个“你”,却始终没能说出后头的话来。

纪宣终于侧目,望向她的目光仍旧冷静如斯,“忘了告诉母亲,我已经死了一回。”

孙氏的的眼睛在听得这句话时陡然大瞪,望着他的眼神仿似在看骇人的怪物,“你、你胡说什么?容修,为了那个丫头,你竟疯了吗?”她不可思议地吼出一句。

“母亲信不信都好,我只想告诉您,那些怨、那些恨,上辈子您已经尽数得偿,如您所愿,杳杳死了,后宫的惜妃娘娘、关陇的平北王,还有她父亲的旧部,果然齐齐施压,陛下只能拿段晙开刀,那个恢弘荣耀的成国公府没有几年就衰颓了,段晙他……重病咯血而亡,母亲,这结果……您还满意吗?”

孙氏已经说不出话来,她张大了嘴巴,毫无血色的唇瓣不住地抖瑟,忽地,眼泪毫无预兆地漫下来,没一瞬,就已经浸湿了两边微瘦的白颊。

纪宣凝望着她的泪,扯唇轻笑,“母亲不想知道我的结局吗?”

孙氏无言落泪,闻他此言,却陡地蹙眉,怔怔然盯着他。

纪宣一字一顿,徐缓地道:“杳杳死了,我苟活三年,在她祭日那天饮鸩,正是母亲你命人给她下的那种毒-药,那药可真烈啊,我至今想起那灼脏烧腑的痛,便恨死了您,我恨您让杳杳尝过那样的痛苦。可是谁会想到,我甘心赴死了,却得偿所愿,仿佛服了后悔药,上天竟让我回来了,见到了十三岁的杳杳,母亲,这些……您不会信吧?”

他朝地上的妇人走近,微微俯下身子,定定地看着她,咬牙道,“母亲,我们已经杀了杳杳,您是凶手,我是帮凶,您想要的结果前世也已经得了,我不愧负您,亦不愧负旁人,这天地苍穹,碧落黄泉,我纪容修愧负的,唯杳杳一人!”

“所以这一世,必将倾我所有,护她一人,谁也别想动她,就是母亲,也一样。”

一阵春风从堂外窜入,掀起了佛堂两侧的帷帘,纪宣从孙氏身旁走过,留在她眼里的只余一方墨兰衣袂,和那诛心之言。

竹马

日落时分,宫里的轿子将纪愉送回来。轿子原是要将她送进府去的,但是纪愉在轿子里头坐久了,觉得头有些晕,便吩咐着在府门口停下就是了。

但是,纪愉没有想到,她一下轿就瞧见了一个不想看到的人。

少年高高的个头,身上穿着天青色的锦袍,配的是本白的缎面锦靴,腰间坠着上好的羊脂白玉,正从郡王府门前的石阶上迈步下来,俊朗的面庞上隐约有些晦暗沮丧,但是在瞥见轿子里出来的小姑娘后,他双足一顿,脸上失望的神情瞬时消散一空,漆黑的瞳眸露出明显的惊喜之色。

“阿愉!”少年的嗓音清朗如泉,透着些许难抑的激动。

纪愉登时僵在原地,清润的桃花眼微微瞪大,呆呆地望着朝她跑过来的少年。

望见宋言深的那一瞬,她头一个念头便是转身就跑,哪怕是缩回轿子里去,叫他们再把她抬回宫里,也比现下与宋言深四目相对要好。可是这已经成了奢望,宫里的轿子已经走了好几丈远,而她还站在那处,怔愣的模样活像个被雷劈过的小傻子。

“阿愉?”宋言深已到了近前,两人不过隔了三尺之距,小姑娘呆呆愣愣的模样看在宋言深眼里,倒多了几分懵懂娇憨的味道。

他眼梢漫出笑意,黑黢黢的眸子里自然地流泻出柔和的光,衬得那张俊朗的面容愈发好看。

可是纪愉现下完全没有欣赏的心思,她胸口的一颗心惊惧地跳到了嗓子眼。

站在她面前的分明是十七岁的温和少年,眉眼青涩,目光澄净,眼里的欢喜和愉悦毫不作伪,可她透过这张年轻的面容,恍恍惚惚看到的,却是二十岁的宋言深冰冷的眼神和挟怒带恨的脸庞。

“阿愉,又走神?”宋言深垂眸,目光凝在小姑娘玉白的脸庞上,含笑戏谑道,“这毛病从小到大都改不掉吗?”

纪愉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仅是抿紧了唇,微微偏脸躲着他的目光,紧攥着的手心已经沁出了汗,湿腻腻的。

见她没有反应,宋言深终于察觉到不对,眼中露出疑惑,“你怎么了,阿愉?”

“没事。”纪愉捏了捏手,抬起头望向他,极力平定心绪,“你……是来找我的?”

“嗯,”宋言深一壁细细打量着她,一壁道,“听说你受伤了,上回没有见到你,今日便想来看看,没想到你进宫去了,幸好还是让我碰上了!”话说到末尾,唇边已经绽了笑,“阿愉,我们有半年没见了,你又长大了一些。”

少年语声轻柔地说着,目光渐渐转热,专注地望着她,纪愉却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动了双足,微微往后挪了半步。

“我想进去了。”纪愉嗫嚅着,挤出这一句,眼眸扫了扫守在郡王府外头的府兵,“我们站在这里不好,你也回去吧。”

宋言深闻言却有些急了,“阿愉,我们许久未见,还不曾说上几句话,你……你这就赶我走了?”他语中难掩失落,说话间不由自主地朝她挪近一步。

纪愉却被这一步逼得慌了,几乎是同一时刻往后猛退,神情戒慎地觑着她,宋言深看到她的表情,不由一怔,眸光陡然黯淡了,“你……你当我要做甚么?避得这么急?”

说这话时,他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连温和的声音也明显冷了。她的表现委实打了他一巴掌,没有想到半年不见,她对他不仅没有一丝依恋,反而比从前更加生分了,叫他怎不失望?

“我……”纪愉红着脸答不上来,窘迫地望着他,不知如何是好。她方才的反应纯粹是出于身体本能,面对旁人,她或许还能镇定几分,但换了宋言深,她就没法子装模作样,与他谈笑自如。

虽然理智上清楚地知道眼前的少年现下不至于对她做什么,但看着他逼近,她心里的恐惧就不由自主地泛滥,要怪只能怪前世的宋言深给她留下了太深的阴影,便是后来答应嫁给段殊,也有借机让宋言深死心的考虑在里头,可见前世真是被他弄怕了,否则怎会在重生后第一个怀疑的凶手之选就是他呢?

兴许是她紧张的样子让宋言深心软了,他的脸容柔了些许,见纪愉翕着唇说不上话,精雕细琢的白净脸庞泛着浅浅红晕,桃花眼儿泛着湿气,朦胧飘渺,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看得更深,他心头一阵热,不舍得再为难她,只温着嗓子道,“我们尚未成亲,我自会守礼,不会唐突你,只是我们两个自幼相识,我总以为是比旁人亲近的,可阿愉你……”他垂首低低叹了气,复又抬眸望向她,“罢了,左右不过两年,我既已等了这许久,便不在乎再等上两年。”

宋言深这话说得真挚,也的确是他此刻所想,可是听在重生一回的纪愉耳中,只教她心头万般滋味纠结,眼眶竟隐隐发涩。前世,纪愉虽对他无甚男女之情,但是毕竟是青梅竹马,兄妹之情的确是有几分的,幼时他也曾和哥哥一般护着她,对她好,那些记忆也是真实存在过的。

纪愉想,若不是宋言深后来与平康坊的女人有了牵扯,她也不会退亲,或许就真的按照婚约嫁给他了。可是,这一刻,十三岁的纪愉身体里活着的却是十六岁的她,在见过了宋言深那些可恶、疯狂、骇人的行为之后,她再也没有办法把他当做兄长一般的人看待。

她对他的畏惧,消不掉,磨不灭。她还在怀疑是他害了她的命呢!

就在纪愉苦于如何应答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将她救出水火。

“杳杳!”

纪宣牵着马走来。

墨兰色的高大身影一入眼,纪愉如蒙大赦,惊喜地朝他跑去:“哥哥!”

跑到纪宣身边,却闻到一股浓郁的酒味,她这才看到纪宣面颊泛着红潮,目光有些恍惚不定。

“哥哥,你喝酒了?”纪愉连忙靠近,扶住他的胳膊,“脸好红,头晕吗?”

“没事。”纪宣飘忽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驻一瞬,很快移开,视线越过她,望向走过来的宋言深。

宋言深走到近前,对纪宣见礼,“重远见过郡王。”

重远是宋言深的字。虽然两家从前交情不错,但由于纪宣的性子冷,他跟安陵侯府的人素来交往不深,与宋言深更谈不上交情,碰了面也只停留在见个礼的层面而已。目下,因着前世的经历,纪宣对宋言深更是不喜,方才远远瞧见他和纪愉站在一块儿,心里已经窝了火。

宋言深行了礼,纪宣也不应声,睨了他一眼,不冷不热道:“宋世子来探望舍妹?”

宋言深颔首,“阿愉受了伤,上回未曾见上,因后日便要出发前去岭南,是以重远今日过府看望。”

“既然已经看到了,宋世子请回吧,你二人虽定了亲事,但舍妹的闺誉仍是要顾一顾。”纪宣喝了不少酒,面容本就红得厉害,此刻眉目微凝,颇为严肃,宋言深似乎感觉到他心情不佳,自觉地告辞离去。临走前,深深地看了纪愉一眼,目光炽烈灼热。

纪愉受不住那样的迫视,低眸不看他。待他走远了些,她扶着纪宣进了府,又唤前院的丫鬟来帮忙搀着,却被纪宣拒绝了。

“杳杳扶我回去便是了。”

“好。”看他蹙着眉,似乎很不好受的样子,纪愉什么都由着他了。

“哥哥今日去哪里了?怎么喝成这样?”去往韶光院的路上,纪愉忍不住问道。

“心情不好。”纪宣冷不丁丢出一句,把纪愉砸得晕了一瞬。

“出了什么事?哥哥为何心情不好?”纪愉不由担忧。

“没什么,就是不好。”这话说完,两人已经到了韶光院,纪愉吩咐仆婢去煮醒酒汤,接着把纪宣搀进了房里。

纪宣的屋子很简单,只一张床榻占的地方大些,其余便是桌椅条案,皆是暗色家具。目下又是傍晚,屋子里没有掌灯,光线昏昧,就显得越发的冷清昏暗了。

“哥哥歇一会儿。”纪愉将他扶到床榻边,放好引枕让他靠坐着。

醒酒汤还没有来,丫鬟先送了热茶进来。

纪愉倒了一盏,端到床边递给纪宣,待他喝完了,又将杯子送回桌案,这才回到榻边坐下,“哥哥有没有觉得哪里难受?”

纪宣凤眸半掀,沉窒的目光在她脸上犹疑不定,眼神虚虚地望着她,低沉的嗓子忽然幽幽问道:“杳杳,你会恨我吗?”

“什么?”纪愉不明所以,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他忽然坐起身,捉住她的细腕,“若是我做了对你不好的事,你会恨我吗?”

生病

“哥哥好奇怪,”纪愉蹙眉,“既是对我不好的事,你怎会做呢?”究竟是喝了多少酒,脑袋昏成这般?说话都开始颠三倒四了。她现下好好的,他何时做了对她不好的事?怎突然这个样子?前世也不曾如此啊。

纪愉抽回手,扶住他微微摇晃的身体,“哥哥喝醉了,都糊涂了,快休息吧。”

“倘若我就是做了,怎么办?”男人红潮不退的俊脸执拗地凑近,炽热的呼息裹着浓浓酒气,朦胧醉眼再无往日的严肃谨然,他眉峰紧拢,长睫半阖,脆弱无助的语气像极了心慌失措的稚子。

纪愉从没有见过他这副样子,一时怔愣。待回过神来,望着他此刻的模样,无暇多想,忙不迭地安抚,“那也不要紧,哥哥往后不做就是了。”

听得这一句,纪宣似乎安了心,全身都松了,“好……好,往后不做了,再不会做了……再不会……”口中含糊地喃喃自语,身子却已经撑不住地朝纪愉倒过去。

“哥哥!”纪愉低呼,忙用力撑住他,无意中碰到他的额,竟烫得吓人,显然是起烧了。

纪愉慌了,忙朝外喊人。

*

夜里,韶光院不似平常的冷清,人影不断,都是进进出出的仆婢,一会端来汤药,一会送来热水,忙忙碌碌,直到亥时末,纪宣才退了烧,韶光院上下皆松了口气。

因为来不及着人去宫里请太医,过府看诊的陆大夫是就近从外头接来的,他医术精湛,用最快的法子将纪宣的烧压下去了。纪愉却不放心,没让他离府,特地命人在韶光院替他安排了住处。

纪沁听得消息,早早赶过来了,同纪愉一道待到深夜。

纪宣服了药,一直昏睡着。屋子里有看侍的仆婢,董嬷嬷就劝纪愉和纪沁回去睡觉。纪愉想了想,也觉得她们两个姑娘家这个时间不好再待下去,且哥哥现下退了烧,想来应该没有大碍,便带纪沁走了。

次日清晨,纪愉早早起来,梳洗过后就去韶光院。没想到纪沁那小丫头也起了个大早,两人在路上碰见了,一道过去。

纪宣昏睡到后半夜就醒了,喝了药后继续睡了个把时辰,天就亮了。他身体底子不差,这回起烧虽然来势汹汹,但走得也快,经过一晚,已经好多了。

纪愉和纪沁进屋时,他正披衣靠在榻上,手里翻着一本前朝名士的轶事集子,屋里的仆婢已被他遣出去了。今日天气阴沉,早晨光线尤其昏暗,是以,屋内一早就掌了灯。

纪沁当先过去,脆嗓欢喜地唤“哥哥”,小短腿几步奔到床榻边,“你病好啦?”

纪宣合起手中集子,嗯一声,抬眸看她,“怎么起得这般早,用过膳了?”

“念念担心你,所以睡不好,早早就醒了。”纪愉走过来,一壁说话,一壁细瞧了一眼纪宣的脸容,见他脸色恢复不少,这才安了心,然而目光瞥到他手中的书本,却又皱眉。

“哥哥还病着,怎就看起书了?”说罢,自顾自地上前,“给我!”

小姑娘身姿盈盈,蹙着两弯黛眉朝他伸手,认真的模样颇有几分威严,可她天生的桃花眼总是让整张面容都柔软着,非但不吓人,反倒可爱得紧。

纪宣朝她睇去一眼,颔首轻笑,顺从地把集子递过去,“给你。”

纪愉满意地接过,叫纪沁送到桌案上放好。

这时,仆婢送了早膳进来,纪宣命她们再添两份碗箸,兄妹三个就在房里的紫檀大桌上用了早膳。

残膳撤下后,纪宣在纪愉的要求下,又回到榻上靠着。纪沁自从发现自家哥哥转了性子,对他的畏惧减了许多,叽叽喳喳地同他说话,甚至都有胆子坐到床榻边上了。

纪愉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个,不由感激上苍眷顾,慷慨地多给了她这一世。

*

屋内一室和谐,屋外却已经不平静了。

韩业远远瞅见迈进韶光院大门的两个聘婷身影,额角不由一跳,登时觉得两只耳朵连带着脑壳又开始疼了。饶是如此,身为一个下仆,他仍要摆出笑脸上前迎接,谁叫那两位是这郡王府的大姑娘和二姑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