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愉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堵得慌。她已经无心好奇那簿子里有什么,也无心在意哥哥为何收着她丢弃的旧物,只是万分后悔自己的鲁莽。

她看了一眼搁在书桌一角的透花糍,无奈地垂下脑袋,默不作声地退出了房间。

吱呀一声响,房门关上了。

屋子里静得像没有人在里头。许久,纪宣才转过身,目光凝在房门上,怔怔地立了一会儿。手里攥着的簿子染了掌心的温度,贴着皮肤的地方有些热热的,他低眸觑了一眼,随即走到椅子上坐下,将手里的簿子扔到桌上。

可是没过一瞬,他又拿起来,翻开扉页,有两行小字。说是两行,其实也只有四个。第一行墨迹有些旧了,是“阿愉”两个字。第二行则是不久前新加上的“杳杳”。

他的手移了移,骨节分明的指摸到那字上,摩挲了一下,捻起薄纸翻了一页。

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模样跃然纸上,眉眼鼻唇,清晰生动,赫然是纪愉的样子。

画像下头用小字记了落笔的日子——干元十九年八月初二。除此之外,还有几行更小的字,记的却是那一日纪愉在后园里爬桂花树的趣事。

纪宣怔怔望了许久,略显苍白的长指挪到画上女孩的眉眼间,轻柔地摸了摸,又往后翻了一页,下头记的日子是八月初六。

他一直往后翻,到了最后一页,画像上却是纪愉醉酒的模样,时间是干元二十一年三月二十四,正是昨日。

纪宣伏首,额头抵在那一页画像上,双手隐隐发颤。

她一定没有看到这个,一定没有,否则不会是那样的反应。

她若是看了,一定会发现他龌龊的心思,一定会把他当作肖想亲妹妹的可怕疯子,一定会厌恶他,排斥他,恐惧他,说不定还会气得哭,可是她方才没有,所以她没有看到。

对,她没有看到……

他心中反复回转着这些话,完全不敢去想另一种可能。他恐惧、烦躁,又庆幸,庆幸他进来得及时,没有教她翻开这簿子。

至于那一屉的旧玩意儿……

纪宣抬起头,目光觑向已经推进去的木屉,皱了眉。

“笃笃笃——”敲门声忽在此时响起。

进来的是韩业。他是方才在外头看到纪愉,这才过来的。

纪宣听了他的话,倏地起身,“她哭了?”

“是啊,三姑娘在那廊下站着不动,也不晓得是怎么了,奴才过去瞧了瞧,竟是红着眼圈在那掉泪呢,后来话也没说就一个人走了,奴才赶紧遣了小枝跟过去,这就来禀告郡王了。”

韩业的话音才落,纪宣已经迈步往门口走去。

“郡王!”韩业越发奇怪了,难不成是郡王把三姑娘惹哭了?这两兄妹是怎么回事?真是奇怪啊。

纪宣大步出了韶光院,一路疾走,很快就到了灵缈苑,院子里的仆婢看到郡王来了,一个个连忙行礼。

纪宣脸色沉凝,问清了纪愉在何处,也不让人通报,径自往她的寝房去了。

屋子里,四个丫鬟正急得团团转,她们的姑娘去了一趟韶光院,也不知怎么了,回来时两个桃花眼都是红红的,一句也没说,就趴到榻上闷着,她们围着问了半晌,不但没有弄明白,反倒被赶到外间来了。

“这到底是怎么了?”青桑着急地盯着内室,压着声音。

“谁知道啊,”碧柳叹了口气,转而出主意,“不如去韶光院找个人问问?”

“对对对,”雪泱也赞成,立即就往外走,谁知一开门,就撞见一张严肃的俊脸,正是她们家的郡王。

四个丫鬟呆了呆,刚反应过来欲行礼,却被纪宣一个眼神给遣出了房。

屋瑞安静了,纪宣站走到内室门口,隔着一道绸幕,斟酌着要对她说些什么。站了好一瞬,他才进去。

他的脚步迈得轻缓,纪愉的脑袋蒙在衾被中,只当又是雪泱她们中的谁过来了,便有些烦躁,“我没事,你们都不要来。”

纪宣顿足,站在床榻一丈远处唤她,“杳杳。”

纪愉的身子陡地僵了僵,旋即从榻上翻身坐起,闷得红红的小脸转过来看他,又怔又傻。

她的发髻有些凌乱,脸颊红红,眼睛也是红红的,脸颊上隐约还能瞧见点点泪痕。

纪宣心里被什么扯了一下,有些疼。他望着她,竟无端端显出几分无措,大掌捏了捏,遂走近两步,“杳杳,方才……是我不好。”

纪愉惊异地望着他,粉唇翕了翕,没有说出话来。

她的心情有些复杂,准确地说,是激动——

哥哥竟然跑来跟她道歉?!哦,是在做梦吗?

纪宣微微垂眸,视线凝在地上,颇有些心虚地解释,“其实那些东西……我、我是替你收着。”

“为什么?”纪愉从激动中回过神,想起那一屉的旧物,终于忍不住好奇,弱声开口,“那些都是我不要的。”

“那些……”纪宣薄唇抿了一下,抬眸望住她,“那些都很有纪念价值,你目下还小,还不懂,等过了很多年,你再看那些旧物,就会觉得很有趣,”顿了顿,他继续睁眼说瞎话,“我原是要等到你长大以后再还给你,是要……给你一个惊喜的。”

纪愉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样啊,”转瞬想到什么,又有些疑惑,“可是那个簿子不是我的呀,那个是什么?”

纪宣心头一跳,目光微不可察地变了一变。

“那不是你的,是我公务上的簿子,一时不察,放错了。”他徐缓地告诉她,见她情绪如常,心中安下,遂平声问道,“你方才哭了,是气我吗?”

“不是,”纪愉果断摇头,起身下榻,两步跑过来,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我是气自己,是我不该乱动哥哥的东西,你生气是应该的,只是我那时很好奇,就没忍住,没想到原来是你帮我收着那些……”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垂目,很快又抬起,笑容真挚,“哥哥,你对我真好。”

纪宣一瞬间觉得自己实在可耻。

他是这么龌龊的人,竟能轻易得了她的信任。

相陪

天气越发暖和,园子里的花草树木长势愈来愈好,纪愉心情不错,前日与纪宣那点不愉快随着纪宣的道歉很快就被她抛到脑后了。

今个是纪沁的休息日。用过午膳,刚歇了晌,纪沁就跑来灵缈苑,央着纪愉一道去园子里散步。

纪沁挽着她的手臂,一壁走着,一壁抱怨夫子的严苛待遇,纪愉听了只是笑,偶尔出声叫她努力些,多听夫子的话,纪沁倒是乖乖应着,只是这样的话听得多了,免不得要说“阿姊啰嗦”。往往到这时,纪愉就会敲一下她的额头,纪沁就没话说了。

两姊妹走了约莫一刻钟,纪愉算算日子,忽然想到什么,转头问道,“已经月末了,这个月定了哪日去看母亲?”

纪沁脚步一顿,脸色变了变,“不去了。”

“怎么回事,从前不都盼着去的吗?”纪愉讶异。

纪沁撇撇嘴,“哥哥说不去了,我求了几句,他就黑了脸,我想着便算了吧,反正……反正阿娘也不想瞧见我。”

“胡说什么?”纪愉肃了脸容,“你到底是母亲的亲女儿,她是疼你的。母亲只是怕吵,我可以不去,你却不行,她会伤心的。”其实,早几年纪愉也是央着要去的,但是后来长大了学会看人脸色了,便看出孙氏大抵是真的不想见到那么多人,她也感觉到了孙氏对她的疏离,便随了孙氏的心意,不再过去了。

“阿姊!”纪沁仰面看她,“你就没觉得母亲根本不在意我们两个吗?她总是说不要人去瞧她,这些年来她愿意见的只有哥哥,我每回都央着哥哥带我去,母亲待我从来都很冷淡,我便是想念她,她也不会在意的。”

“念念,”纪愉皱眉,“她可以对你冷淡,你却不能失了做女儿的心,咱们两个……是不同的。”

“怎么不同?便是因为你不是我阿娘生下的吗?”纪沁眸光熠熠,“可是阿姊,我从来都把你当亲阿姊的。”

纪愉眸光变暖,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这个我自然知道。”

“所以,咱们两个是一样的,阿娘早就不要我了,我虽然是想见她,但是这回哥哥自己不去,也不让我去,我怎么办啊?”纪沁垂目,神情有几分黯然。

纪愉望着她,有些心疼,沉默了一会,笑了笑道,“这样吧,这件事阿姊帮你解决了,后日,我要进宫去,到时我央着哥哥陪我去,管事那头我会提前交代,让他安排人手,备了车送你去,在我们回来之前再把你带回来,这样哥哥便管不到了。”

“这样可以吗?”纪沁有些怀疑,“被哥哥晓得了,要挨骂的吧?”

“不会,哥哥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没那么可怕,就这么说好了。”纪愉一锤子定了音。

过了一日,纪愉果然安排好了一切,且央了纪宣陪她进宫。上一回因着六公主也在,纪愉没有同惜妃说退亲的事,这回入宫,主要就是为了这个。

纪宣管着左右翎卫,无需每日去南衙点卯,今日闲居在府,纪愉既已开口,他不会拒绝。

纪宣与宫里的四皇子交情不差,这主要是因为两人有几分同门情谊,他们当年的武学师父乃是师兄弟。纪宣想着陪她进宫一趟也无妨,到时他可以去四殿下的聿承宫待着,然后再同她一道回来。

两人出门后没多久,纪沁乘着管事安排的马车出门了。

纪愉见了惜妃,也没有迂回绕弯子,当下就把自己的想法坦白了。惜妃自然很是吃惊,只当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与宋言深闹了矛盾耍性子,便劝了几句。纪愉也不急,慢慢与她解释,一遍遍磨着嘴皮子求着,终于教她松了口,答应帮忙配合。

其实惜妃私心里对纪愉的亲事也是不大赞同的,她总觉得这门亲事定得草率了,她是看着纪愉长大的,自然希望她嫁得好些,就纪愉这身份,许给安陵侯府委实算是低嫁了,若是纪愉愿意,皇家那些个皇子都是嫁得的,毕竟有她这个姨母在,在皇上面前说几句也不费多大的力气。现下见纪愉这么坚持,顺水推舟一下也没什么。

同惜妃告辞后,纪愉出了清思殿,聿承宫过来的宫人等候在外,见了她,立即上前禀告,道景阳郡王和四殿下在御花园。纪愉就请那宫人领路,去御花园寻纪宣。

纪愉到时,欢宜亭里只有纪宣一个,四殿下已经离开了。

一看见纪宣,纪愉的脚步就加快了,纪宣看到她,已经出了亭子,朝她走来。

“哥哥,姨母答应了。”纪愉笑着告诉他,神情轻松。

纪宣笑了笑,嗯一声,道,“那现下要回去了?”

“呃,”纪愉抬头看了看天,感觉天色还早,担心纪沁没法在他们前头赶回去,便琢磨着拖拖时间,“听说望香楼新出了几样招牌菜,我想去瞧瞧,哥哥……带我去?”

小姑娘唇边带笑,满目希冀,偏又有一丝小心翼翼,纪宣如何能拒绝她,只得温笑着颔首,“走罢。”

纪愉满意极了,跟在他身旁走着。

出了宫门,马车往东市行去。

望香楼是东市内有名的酒楼,来往的多是达官贵人。纪愉从前去过好几回,对这家酒楼的印象比较好,感觉菜色甚合口味。不过,她还不曾与纪宣一起来过,这倒是第一回。

纪宣要了二楼临窗的敞厢,他并没有特别钟爱的佳肴,菜色都是纪愉定的,另要了一壶梅子酒。

很快,酒菜就送上了桌,纪宣想起上回纪愉醉酒的事,皱着眉将那壶梅子酒拿过去,纪愉颇有些失望,本想求求他,但是对上他严肃的目光就放弃了,只得安安分分吃菜。

一桌菜都是色香味俱全的,纪愉吃得很开心。目下她与纪宣熟了,也就少了从前的忐忑矜持,在他面前用膳就放松了,一个劲地挑着自己钟爱的菜吃。她是爱吃肉的,可奇怪的是,偏偏怎么吃都不长肉,也不晓得吃到哪里去了,一直都是细胳膊细腿儿的,看着比纪沁还要瘦不少。

纪宣坐在对面,望了望她吃得油乎乎的小嘴,有些好笑,“你这吃相,倒像饿了多年,府里短了你的粮吗?”

纪愉正低头猛吃,闻言抬首,望见纪宣戏谑的笑容,有些怔忡,红着脸咽下嘴里的食物,不好意思地道,“……这里的东西太好吃了。”

纪宣没说话,只是夹了一个汤丸子放到她的碗里。

纪愉冲他笑了笑,很欢喜地继续吃。

一顿放用完,已经到了下晌。出了望香楼,纪愉正要上马车,纪宣却拍了拍她的肩。

“那边有个首饰铺子,不去瞧瞧?”纪宣指着前头的璟玉斋。

“哥哥要带我去?”纪愉目露欣喜。

纪宣颔首,“去挑几样罢。”

“哥哥真好!”纪愉颇开心,主动拽上了他的袖口,“我们快些——”

“袖子要坏了。”纪宣望着揪在袖口的葱白小手,眼神陡地转深。

“啊?”纪愉连忙松手。

纪宣望着她的眼睛,笑着摇摇头,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走罢,别丢了。”

兄妹俩走到璟玉斋门口,忽然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

“阿愉!”

争执

纪愉一听到这声音,登时皱眉,不情不愿地转过身,穆蓉蓉娇容含笑,一身宝蓝襦裙,袅袅走来,身后还跟着两个绿衣丫鬟。

“蓉蓉见过景阳郡王。”穆蓉蓉走到近前,当先对纪宣行礼,颔首垂眸间,雪颊明显红了红。

纪愉看着她,心里不爽极了,可是此时却不能发作。

“不必多礼。”纪宣淡淡应声,并不多言。

“蓉姐姐出来玩吗?”纪愉装出好脸色,“上回跟姐姐斗酒,害你喝多了,没什么事吧?”

穆蓉蓉暗暗捏了捏葱指,压下心中的气恼,面上一派温婉柔和,“并无大碍,阿愉还好吧?”

“我倒是醉了一场,还惹得哥哥生气了。”纪愉看了纪宣一眼,唇边笑意浅淡。

纪宣也在望着她,隐隐觉出她的笑有些奇怪。做了两世的兄妹,他对纪愉的性子何其了解,然而目下却有些看不懂她。

他正疑惑着,穆蓉蓉笑着接了话,“郡王疼你,哪里舍得跟你真生气呢,”说到此,转了话题道,“阿愉和郡王是要去看首饰吗?”

“是啊,”纪愉点头,“哥哥要买给我。”

“郡王对你真是疼爱。”穆蓉蓉有意无意地将目光移到纪宣脸上绕了绕,望见他那般好看的面容,心里一阵怦怦急跳。

纪愉笑笑,“蓉姐姐,那就不多说了,我和哥哥要进去了。”说着便要走。

难得碰上一个接近纪宣的机会,穆蓉蓉岂会白白放过?那日醉酒的事害她在很多夫人心里丢了分,如今可选择的人又少了,纪宣已经是顶好的夫君之选了,往后没法子再多番撒网,是以现下看准了一个就得尽心去捞,所以她不能让纪愉就这么走了,连忙道,“正好我也要去挑件首饰,不如和你一道吧,你眼光素来好,也好帮我瞧瞧。”

纪愉顿足,努力压抑心中厌恶的情绪。她就知道会这样!这个穆蓉蓉最懂得见缝插针利用她了,可恨前世她还傻乎乎地当她是好人,这种爱算计的女人哪里配得上她哥哥,想都别想,哼!

心里讨厌得不行,面上却还要笑着,纪愉望着穆蓉蓉满面笑容的样子,也柔声静气地道,“那好吧,蓉姐姐,咱俩一起去看首饰!”说罢主动上前挽住了穆蓉蓉的胳膊肘。

穆蓉蓉心中欢喜极了,笑得更甜了,未料纪愉突然转头对纪宣道,“哥哥,我想吃玉馔斋的糕点,你能去帮我买一些吗?待会儿我挑好了首饰,你过来给银子就行!”说话间,水润润的桃花眼偷偷对纪宣眨了眨。

纪宣心中颇觉奇怪,却还是配合她,应了她的要求,转身往玉馔斋去了。

这下子,穆蓉蓉傻了眼。

纪愉却仍是一脸天真无邪,“蓉姐姐,你看我对你好吧,我就知道哥哥在这儿,会害你拘谨,现下咱们两个姑娘家去逛铺子,多自在,走吧!”

穆蓉蓉一口老血憋在胸口,吞不下去,吐不出来,笑也不是,恼也不是,只得僵着脸点点头,“阿愉真是细心。”

纪愉心中嗤笑一声,装模作样地挽着她进了璟玉斋。

纪宣带着糕点回来时,果然正赶上掏银子付账。

纪愉分毫不耽搁,抱着买好的几样首饰,嚷嚷着累了,快速同穆蓉蓉告别,拉着纪宣急急地上了自家的马车。

到车厢里坐定,纪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一抬眸,对上纪宣意味不明的目光。

“哥哥……”纪愉干笑两声,“那个……谢谢你啊!”

“谢什么?”纪宣噙着笑,好整以暇地觑着她。

“谢……”纪愉挠挠脑袋,转而看了看手中的首饰盒,又看了看纪宣手里提的一包糕点,笑靥灿烂,“谢谢这个首饰,还有那个好吃的。”

纪宣才不会任由她这般糊弄过去,坦言问道,“你同穆蓉蓉是怎么回事?”

“没、没怎么回事啊。”纪愉目光乱瞟,假装无谓。

纪宣也不急,徐缓问道,“那为何今日要支开我?”

“呃,这个嘛……”纪愉磨蹭着,心中踌躇,不知要不要告诉纪宣,却听纪宣又道,“你不喜欢她,为何还要勉强自己与她亲近?”

纪愉一愣,神色惊讶,“哥哥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她?”

“你笑得那么难看,还能是真心的?”纪宣话里难得带了一丝调侃,偏生面上一副正经严肃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