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一会,纪愉就去了正堂,赵管事已经在堂中等着了,见到她来,立即迎上来。

“三姑娘。”

“赵管事,可是出了何事?”纪愉看了一眼他怀中抱的黑匣子,有些奇怪,“这是甚么?”

赵管事恭谨地躬了躬身子,将手里的黑匣子递过去,“三姑娘,府里所有的田契、各处庄子铺子的地契,还有库房的钥匙,账房的总账簿都在这儿了,请您收好。”

纪愉闻言陡然怔住,愣愣地盯着那个黑匣子,目露惊异,“这……这是甚么意思?”

赵管事抬起头,恭谨地回道,“是郡王的意思。郡王交代,从今往后,这些都交由三姑娘保管,另外,府里的大事小事,往后都要问过三姑娘您的意思。”

“甚、甚么?”纪愉倏然想起纪宣先前在无风林中说的话,登时心音陡跳,懵然问道,“那……那他呢?”

“这……老奴不知。”赵管事一五一十地答道,“郡王仅是做了这般吩咐,旁事并未多说。”

纪愉没有继续问,看了看他手里托着的匣子,伸手接了过来,匣子重量不轻,压得她的手腕往下沉了沉。

纪愉捧着匣子走到桌旁,将它放到桌上,打开木盖,将里头的厚厚的一沓契书从上到下翻了一遍。

“我们府里有这么多铺子吗?”纪愉盯着那些契书,缓声问,“我记得,爹爹从前对庶务似乎并不上心,是我记错了吗?”

赵管事走近两步,答道,“三姑娘并没有记错,从前府里的确只有田契,庄子和铺子都很少,不过前几年,郡王买下了不少铺子,又在各处郊下都置了庄子,一一安排了管事,目下每个铺子、庄子都有足够的人手在管着,如今已大有起色,每月的进项不少,管够府里的公中开支还有盈余呢。”

“噢,是这样啊。”纪愉垂眸,视线落在那一册厚厚的账簿上,半晌没有说话。

最终,这匣子留在了灵缈苑。

赵管事离开后,纪愉独自坐在堂上,盯着那黒木匣子,呆呆坐了半个时辰。

次日便是中秋。

往年的中秋佳节,纪愉和纪沁都会去韶光院与纪宣共用晚膳。那时他们并不亲近,从年头到年尾,能坐在一起吃饭的机会少之又少,这中秋夜就算一回。但今年,显然是不可能的。

纪愉恹恹地在凉榻上窝了一上午,心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赵管事昨日送来的那个黒木匣子,脑中乱糟糟的。纵是中秋佳节,她也意兴阑珊。

草草用过午膳,纪沁突然奔来了。

纪愉坐在寝屋里间就听到她的声音从院子门口传进来。

“阿姊,阿姊——”

小丫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急火火地冲进屋子,“阿姊!”

“怎么了?”纪愉见她小脸通红,额上全是汗滴,不由皱了皱眉,“你跑甚么?”

纪沁顾不得喘气,红红的眸子很快洇出了一泡泪,“阿姊,怎么办,怎么办?哥哥要走了,哥哥要去西疆了……”嗓音已经带了哭腔,泪珠子顺着圆圆的脸蛋滑下来。

“……你说甚么?”纪愉呼吸一窒,心弦像被人用力拉住,一瞬间绷得极紧,勒得她心口绞拧成一团。

“念念,你说甚么?”她袖中葱白的细指捏紧,脸上的表情寡淡至极,瞧起来倒像平静得出奇。

“哥哥要去西疆了,呜呜……”纪沁已经哭了起来,“阿姊,哥哥要走了,后天就走,他说不知道甚么时候回来……阿姊,他会不会不回来了……”

“西疆?他……”纪愉瞳眸缩了缩,嗓音微滞,“要去西疆么……”

原来,他说要走……是真的。

第43章

西疆不稳,乃是前朝遗留至今的沉疴痼疾。安西四镇中,尤以龟兹、疏勒最是动荡,几百年来争斗不断,战事频起,饶是先帝特派三万兵力屯守,仍不足以换得西疆长安,多年来,西戎野心不改,虎视眈眈。

今上自登基以来,始终将西疆安定挂于心头,此次听闻西戎又犯,自是忧心,有意着堪担大任之人前往西疆,在几个皇子中挑了一圈,最终属意老四,一来是因为这四皇子行事素来稳重机敏,是个教人放心的,二来今上也有借此机会历练、考校四皇子的意思。

纪宣得知消息,自请同往,皇上意外之余,一番大赞,自是允了他,特封为观察使。

去西疆起初并不是纪宣的打算,但出府却在他的计划之内。正如纪愉所说,他的郡王身份,他如今所得到的一切,都是骗来的,在一切丑陋的真相被纪愉撕开之后,他的确没有理由继续霸占。既然他的存在让纪愉不快活,他自然是该走的。

而西疆,恰好是最合适的。山长水阔,千里之隔,他再不会碍她的眼了。

但在离开之前,有些事,他定然要为她安排好。

当纪宣出现在西郊别业时,孙氏很意外。自从那日纪愉得知真相,从别业跑走,纪宣来了一回,在这之后,他再也没有露过面。

也是在那一日,孙氏终于完全相信了纪宣死而复生的事实。这段日子,她生了一场病,许是因为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她病得很重,至今未愈。然而,即使她身边的孙嬷嬷遣人回郡王府禀报过这个消息,纪宣也不曾过来探望她。她便明白,纪宣有多恨她了。

所以,她不指望纪宣今日是来看她的。

现下,安静的寝房里,孙氏倚在榻上,而纪宣则站在离她一丈远的地方,疏离的态度显而易见。

孙氏憔悴的双目望向他,心头泛苦。她知道,那个孝顺的孩子大概再也找不回来了,眼前的纪宣,对她只有怨和恨。若她不是他的生母,他一定已经毫不犹豫地取了她的性命。

孙氏这般想着,枯涩的眸子里盈出了泪。

纪宣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眉头,微微侧过身,目光望着窗牖,语声寡凉,“我是来告诉你,我要离京了。”

“离京?”孙氏一怔,眼眸倏地睁大,“容修,你要去何处?”

“西疆。”纪宣以冰冷的侧脸对着她,薄唇微翕。

“什么?去西疆?”孙氏的脸色登时白了,“你……你为何要去西疆?”孙氏的忧急毫不作伪,西疆正是她大兄当年埋骨之地,如今听闻纪宣要去,她自然着急。

纪宣突然转过脸,迈步朝前走近两步,却仍旧与床榻隔了一段明显的距离。他看着榻上妇人担心的神情,嘲讽地笑了一声,沉滞的嗓音低缓道,“我为何要走?母亲你不明白?”

“我……”孙氏怔忡地望着他,蹙着眉头说不出话。

纪宣眼底冰冷,寒声道,“我们对杳杳做了那样残忍的事,母亲,你以为我还有脸面每日与她相对吗?”他咬着牙,额角浮出青筋,一字一顿地对孙氏道,“杳杳有多恨我,我就有多恨你,母亲,我们犯下的罪孽,上辈子洗不清,这辈子也是徒劳了,杳杳已经……她已经……”纪宣瞳孔紧缩,喉头紧了紧,“她已经恨到不想看到我了,我除了走,还有别的选择?”

“容修,容修……”孙氏泪流满面,抓着床棱不住地摇头,“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她泪眼通红,死死望着纪宣,“你别去西疆,别去……我去同阿愉说,我去同她说……”

“你离她远一点!”纪宣突然朝她怒吼,“我今日来,便是告诉你,纵使我不在京城,你也休想动杳杳一根头发!”

孙氏身子一震,无望地摇头,“容修,我不会再害她了……我不会了,真的……”

“我不会再信你。”纪宣冷眼看着她,无动于衷,“我不会再跟前世一样犯傻,拿杳杳的命赌你的承诺。我来之前,便已安排好一切,如今只想奉劝你不要再做无望的打算,便是我死在西疆,此生再也回不来,你和你养的人都不可能近杳杳的身,一旦你有异动,我的手下不会留情,所以你这辈子最好安分一点,别想在杳杳身上动念头。”

“不是这样的,容修,我没有!”孙氏含泪辩解,“容修,你听我说,你不能去西疆,那儿太危险了。你……”

“我言尽于此,母亲你好自为之。”纪宣不想再听她多说,转身离开。

孙氏见他头也不回地出了门,眼中布满绝望,揪着褥子泪落如雨。

纪宣回到府里时,天已经黑了。

他一走进韶光院,韩业就过来告诉他纪沁来了,现下就坐在他的书房里哭。

纪宣闻言,没有耽搁,径自去了书房,果然瞧见纪沁孤零零地坐在书桌旁边的椅子上,小小的身子窝在椅子里,不住地抹眼泪,一声一声的抽泣清晰可闻。

“念念?”纪宣顿足,诧异地唤她。

纪沁陡地抬起头,挂着泪花的小圆脸在柔和的灯光下格外可怜。

“哥哥?”她的小嘴瘪了瘪,抽泣声又起。

“怎么哭成这样?”纪宣大步走近,摸出帕子擦她脸上的眼泪,“你怎么了?”

“哥哥,我去求过阿姊了,可是没有用……呜呜……没有用……”纪沁揪着纪宣的袖子,哭得愈发伤心,口中的话音含糊不清,“阿姊甚么都没有说……她一句话都没有说……”

纪宣微怔了一下,随机又替她抹了一把脸,淡声道,“你求她甚么了?”

“我求她、求她别赶你走……”纪沁仰着脸庞,小脸哭得皱起来,“哥哥,你不要走,不要走……我、我再去求阿姊!”

“念念,”纪宣握住她的小肩膀,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肃声道,“不是她赶我走的,是我自己要去西疆,不关她的事。”顿了顿,复又加重了语气,“你听懂了没有?不关你阿姊的事!”

“怎么会呢?”纪沁懵懂迷茫地眨了眨眼睛,一时忘记了哭泣,疑惑地喃声道,“不是因为你不是爹爹的孩子,阿姊就不让你住在家里了?不是吗?可是、可是我问阿姊的时候,她没有说不是啊!哥哥,你是不是在骗我?”

“没有,”纪宣抹去她眼角的泪滴,“我没有骗你,我去西疆是为了公事,与你阿姊无关,你不要怪她,也不要拿此事去烦她,懂了么?”

纪沁瞪着微红的眼睛,茫然地摇了摇脑袋,“不懂。”

“哪里不懂?”

纪沁很老实地问道,“哥哥以前从来都没有去那么远的地方,为什么偏偏现在就要去了?为什么偏偏是在你跟阿姊吵架之后?还有还有,为什么你都不问问我和阿姊,就突然说要走?你是不是……是不是不要我和阿姊了?是不是因为你不是爹爹的孩子,就不想认我们了?”

没想到就问了一句,纪沁就砸了一连串的问题过来,纪宣登时有些头疼。蹙眉默然一瞬,他还是选择乖乖地回答小丫头的问题。

不过,他一一回答之后,纪沁却是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你说的是真的?你不是想跑掉?不是想扔下我们不管?”

“当然不是。”纪宣笃定地告诉她。

纪沁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两只白嫩的小手突然握住他的左掌,“哥哥,你千万要回来。”

纪宣微微一震,心头又热又酸。

小丫头的表情是罕见的认真,他甚至不忍去看。

半晌,纪宣郑重地点头,“好,我会回来。”

得到了他的承诺,纪沁松了一口气,忽然想到什么,抬头对纪宣道,“那……哥哥走之前,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准备衣裳、行李什么的?对了,还有吃食!”

“不必了,府里自然有人准备。”纪宣温笑着道,然而他说完这话,声音突然顿了一下,敛眸沉思一瞬,像下定了决心一般对纪沁道,“念念,倒是有一件事,需要你帮我。”

“什么?”纪沁两眼散发出殷勤的光芒,“哥哥快说,我一定帮你!”

纪宣薄唇抿了抿,启口道,“我要你帮我……再见你阿姊一面。”

“啊?”纪沁愣住,“这个……我怎么帮?”她蹙了眉,“不如我求阿姊后天和我一道送你出门?”

“她不会愿意的。”纪宣眸色暗了,“你知道,她并不想见我。”

“那我求求她,使劲求她!”纪沁道。

纪宣脸色凝重,“她看到我会不高兴,我不想惹她不高兴,念念,你明日下晌央她陪你去园子里,我……我偷偷看她一眼,不叫她发现就好了。”

“啊?这叫什么见面啊?”纪沁皱着脸,“你都要走了,难道一句话都不同阿姊说吗?”

“不说了,”纪宣垂目,“她不想听的。”

他已经不敢奢求,只要临走前再看她一眼,就好了。

第44章

纪沁最终还是答应了纪宣。

次日下晌,纪宣如愿,远远地看到了纪愉。

与此同时,西郊别业里,孙氏写好了一封信,交给孙嬷嬷,嘱咐她亲自去郡王府找纪沁,让纪沁将信转交给纪愉。

孙氏相信纪宣说的不是假话,倘若让孙嬷嬷直接去找纪愉,必然受到拦阻,如今只能通过纪沁。

孙嬷嬷在天黑前到达郡王府,顺利地在岚鹤院见到了纪沁。

对孙嬷嬷的突然到来,纪沁十分诧异。自从上一回在别业听到孙氏和孙嬷嬷的话,她再也没有去看过孙氏。饶是她已然接受了纪宣的身世,但私心里对做出那种事的孙氏仍然是排斥的,因此现下看到孙嬷嬷,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态度。

孙嬷嬷也不在意她的态度,照着孙氏的吩咐,拿出信给纪沁,“夫人请四姑娘务必转交给三姑娘。”

纪沁瞥了瞥她手上的信笺,有些不满地皱眉,“她要给阿姊写信,直接递给阿姊就是了,做甚么找我?又不是给我的!”说罢,轻哼一声,扭过头不理她。

“四姑娘……”孙嬷嬷很是为难,好声好气地请求道,“夫人也是怕三姑娘不愿意见老奴,这才找了四姑娘,毕竟三姑娘一向最疼您了,夫人也是没法子,就请三姑娘帮帮忙罢!”

“我不想帮她。”纪沁梗着脖子道,“她太过分了,我讨厌她。”

“四姑娘!”孙嬷嬷惊愕,“夫人……夫人是您的亲娘啊!”

她不说这话还好,她一说,纪沁登时冒火,气愤道,“她哪里像我的阿娘了?你瞧瞧,她哪里把我当女儿了?她从来就没有对我好过!”

“这……”孙嬷嬷说不出话,只能用祈求的目光望着她。

纪沁心烦气躁,想起孙氏,更是不舒坦,不想再跟孙嬷嬷废话,一把拿过信,丢到桌子上。

“好了,信送到了,你的事做完了,快走啦!”

孙嬷嬷盯着被仍在桌上的信,急声请求道,“四姑娘千万记着要给三姑娘啊!”

纪沁不应声,叫两个丫鬟把她送出去了。

用过晚膳后,纪沁也没有去管那封信,她急匆匆地去韶光院看纪宣,提醒他带这个带那个,等到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次日一早,纪宣就离府出发了,并没有等纪沁来送他。等到纪沁赶到前院府门口时,他已经走得很远。

纪沁这才反应过来,哥哥是故意不让她送。

她万分失落地回到自己院子里,心情郁卒的坐了好一会儿。负责洒扫清洁的丫鬟收好了昨日孙嬷嬷送来的信,过来交给她。纪沁这才想起这一茬。

她拿着信到灵缈苑,进了纪愉的寝屋,看见纪愉正靠在凉榻上发呆,便过去唤了她一声,又把信给了她。

“昨儿个阿娘叫孙嬷嬷送来的,说是给你的。”纪沁在她身旁坐下,并不多说,因为纪宣的离开,她的情绪明显有些低落。

纪愉回过神,诧异地看了一眼手中的信。

“你用过早膳没有?”

纪沁摇摇头,神情沮丧,“我一早起来就去赶去送哥哥,可是他没有等我,已经走了……”

纪愉捏着信的手指紧了紧,顿了顿,对纪沁道,“早上小厨房里做了糖糕,还有呢,你去吃一些。”

“我不想吃。”纪沁蔫蔫道。

“不能不吃,”纪愉皱眉,抬头喊来外边的雪泱,“去给四姑娘准备些吃食,送到东次阁去。”

雪泱应声去了,纪沁见状,只好去了东次阁。

纪愉盯着手里的信,默默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拆开。

里头只有薄薄的一张宣纸,写了大半张的字。

纪愉读得极快,只看了一会儿,脸色就变了。

纪沁用完早膳,一走进屋,就瞧见她愣愣地盯着信纸,神色很不对劲。

“阿姊,怎么了?”纪沁急步跑过去,“阿娘给你写了什么?”说着,伸手就去拿她手里的信纸。

纪愉回过神,手一缩,避开了她,随即一把将信纸揉掉,攥在手心里。

“没什么。”她低低道,随即抬手抹了抹眼睛,从凉榻上起身。

“阿姊?”纪沁迷茫地跟在她身后,惊惶不安,“你刚刚在哭?”

“我没事。”纪愉搪塞道。

“阿娘说了甚么?她骂你了?”纪沁急火火地绕到她前头,“是她把你弄哭的?”

“不是。”纪愉避开她的目光,顿了顿,沉声问道,“你哥哥他、他走很久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