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纪愉满头乌发未束,黑缎一般铺在背上,她跑得气喘吁吁,推开门口的丫鬟就奔进了屋。

“哎,姑娘慢点!”雪泱和霜清跟着跑进去。

纪愉一进屋,就撞上个人。纪沁揉着额头,睁着红红的眼睛,“阿姊,你来了,哥哥受了好重的伤……”这般说着,小嘴就瘪了。

“念念,别吓你阿姊。”纪宣低哑的声音响起,纪愉闻声,视线匆忙从纪沁身上越过,望见纪宣从帷帘后头走到这外间来。

陆大夫正在里间忙着给昏迷的段殊止血包扎,好在他带了个药童过来,已经替纪宣简单地处理了伤口。现下纪宣脱了外袍,身上穿的是中衣,袖子和前胸都沾了一大片血,红得刺目,纪愉瞳眸紧缩,脸上褪没了血色,急步过去。

纪宣这副样子看着甚惨,纪愉跑到近前,盯着他身上的血迹,眼睛一下子红了。

“你怎么弄成这样?”她嗓音轻颤,眼睛将他上上下下全瞅了一遍,看到血迹浸了好几块,心揪得紧,却又不敢随便碰他,“你都伤了哪里?”

“手臂破了点口子,小伤而已,只是看着有些吓人。”纪宣脸上血色不足,仍有些苍白,看见纪愉散着头发,就晓得她一定是吓坏了,急着赶过来的。他上前握了握她的手,“是谁多话,还跑去找了你来?”

纪愉不相信他的话,盯着他前胸那一大片血迹,探手摸了摸,“你别骗我,这里也伤了罢?这么多血?”

纪宣面色紧了紧,“这不是我的血。”见纪愉一副明显不信,仍是担心得不得了的表情,他顿了顿,低声道,“这血是段殊的。”

“什、什么?”纪愉抬眸,眼眸睁大,唇瓣翕了翕,那惊疑的样子仿佛是觉得他在说笑。

纪宣心情复杂,敛目道,“他伤得很重,还在里头昏着。”

纪愉呆站了一瞬,陡然回过神,急步往里间跑去。

纪沁走过来,惊讶地瞥了瞥帷帘,疑惑道,“哥哥,原来那个人叫段殊啊?你跟他很熟吗?”说罢,皱了皱眉,十分不解地道,“不就碰到过几回吗?怎么阿姊也像是认识他的样子?好奇怪哦。”

纪宣无心跟她解释,敷衍道,“小孩子不要管这么多,这儿没什么事了,你回院子里去。”

纪沁不愿意,“可是哥哥你的伤……”

“我的伤不碍事,你在这里也帮不上忙。”纪宣打断她。

原来是嫌她碍手碍脚了啊。

纪沁不满地“哦”一声,看在他是伤患的份上,也就没有跟他计较,关切地道了一句“哥哥记得小心伤口”,然后才慢吞吞地走了。

纪愉一进里间,就听见陆大夫身旁的小药童连连抽气的声音,“啧啧,师父啊,这公子伤得可真吓人哪,您瞧,这后肩还被戳了一块呢!”

“你小心些!”陆大夫一壁往段殊的伤口上倒药粉,一壁嘱咐那药童。

“他怎么样了?”纪愉惶然跑到榻边,望见段殊紧闭着眼睛,俊容几无血色,身上的单衣被血浸得透湿,陆大夫将他伤处的衣裳都剪开了口子,已经上过药,用白纱带包好了,但现下段殊这样子仍是教纪愉心紧了紧。

陆大夫做好了事,起身冲她行礼,答道,“这位公子伤得不轻,失血多了些,所幸没有伤及心脉,这命应是保住了,但只怕要将养许久才能大好。”

纪愉蹙眉,转眸觑了一眼段殊苍白的脸,“劳烦陆大夫了,您去歇会儿罢。”

陆大夫带着小药童出去后,纪宣就进来了,瞧见纪愉正坐在榻边,盯着昏迷的段殊看得目不转睛,他心中莫名冒出些酸味儿。但转瞬又想起段殊是因他变成这副样子,这酸味儿又带了些其他的滋味儿,发酵得更复杂了些。

“陆大夫说他没有性命之忧。”纪宣缓步走过去,站在床榻三尺之外,淡声道。

“但他看起来好糟糕。”纪愉没有转头,视线仍盯着段殊,眉心紧拧,语气担忧。

纪宣心中的酸味已经泛到了嗓子眼儿。

“杳杳,我伤得也不轻。”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古怪,竟有些像喝了醋的小媳妇儿。

纪愉诧异地转过脸,见他垂手站在那里,墨发凌乱,衣裳带血,微白的脸微微绷着,望过来的眼神颇有些幽怨。

她心里突然一疼,呆呆看着他,唇瓣微嚅,“哥哥,你看起来也好糟糕。”

第53章

纪宣仿佛突然得到了安慰,绷紧的脸缓和了。他走到床边,目光移到榻上那昏迷未醒的人脸上,淡淡觑了一眼方挪开,望住纪愉,“他救了我。”

纪愉站起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纪宣摇头,“我也并不清楚。”言罢,就将今日遇刺之事同她说了。

纪闻听罢变了脸色,“这么说,是有人蓄意要害哥哥?”

“的确是冲着我来的,不晓得这小子怎会跑去了。”纪宣应声,墨眉微锁,“我已着人去查了,你不要担心。”

他虽这般说,纪愉心中却放不下,急声道,“哥哥这几日还是不要出门了,就是要出去,也要多带些人,免得再遇上这种事。”

纪宣“嗯”了一声,见她神色紧张,安抚道,“他们这回失手,定会明白已经打草惊蛇,暂时应是不敢再有动静的,你不要太在意了。”

“哥哥不要大意。”纪愉担忧,“你想想,可是得罪了什么人,或是和谁结了仇怨?”

纪宣轻笑,“在朝中做事,自是有与我不对路的人,若是谁记了仇,也不是没有可能,可谁会放到明面上来?我一时也无线索。”

纪愉唇色微白,觑了觑他身上的伤,探手拽住了他的手。

“哥哥,你要小心。”

她这话让他十分受用。

纪宣微微一笑,看着她白皙的小手,温温道,“有杳杳记挂我,我自然会小心。”

纪愉脸一红,松了手,犹疑了一下方道,“段殊现下这个样子,哥哥有没有叫人去告诉段家?”

纪宣面色一顿,脸上温和的笑意瞬间消失了。他背过身,踱远了两步,并没有回答她。

纪愉抿抿唇,朝他走近,沉默了一下,在他身后轻声道,“我知道哥哥心里在想什么,也知道哥哥介意什么,我并非故意提起让你不高兴的事,只是……只是不管怎么说,段殊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父亲和你母亲之间那些事,跟他没有关系,而且他今日又救了你,你可不可以不要因为那些旧事迁怒他?”

“我没有迁怒他!”纪宣回身,俊容微凛。

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大得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他不自在地别过脸,轻咳了一声,缓了语气道,“你不明白,我只是不想跟段家有什么牵扯。”

“我明白,”纪愉走近他,匆促道,“我明白的。不要紧,哥哥不想见到段家的人,那就不见,只是段殊伤得这般重,现下不宜移动,这一两日恐怕要留在府里,段家还一无所知,若是不通知一声,那边恐怕要去查的,到时万一事情搅大了不好。这件事哥哥不想管,就不要管,交给我好不好?”

纪宣垂目,半晌“嗯”的应了一声,末了又瞥了一眼床榻上的段殊,忍不住道,“等他伤势转好就送他回段家,往后我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瓜葛。”

“好、好。”纪愉柔声应了他,叫人送他回院子里歇着,又命人将药快些煎好了送去。

消息送到成国公府后,当日下晌,纪愉就闻得禀报,道是成国公携夫人来访。

事实上,段家一收到段殊受伤的消息就乱了,若不是段晙发了话,大抵他们一家子都要跑来郡王府拜访。

现在的纪愉对段晙夫妇两个都没甚么好感。真要说老实话,她跟纪宣一样,也是万万不想跟段家有什么瓜葛的。但现下情况特殊,受伤的毕竟是段家的大公子,且又是为了帮纪宣才伤的,纪愉心里也就宽了几分,但这也不代表她就会客客气气地接待段殊的父母。

她稍微沉思一瞬,就叫人去外头请段晙进来,至于段夫人,那就算了吧。

若是纪宣晓得她让段晙进了家门,他心里一定很不舒坦,何况再加上个段夫人?将心比心,若是换了她处于纪宣的地位,心里也是要膈应死的。

候在外头的章氏一听那传话的人只说了一句“请成国公进府”,并没有提及国公夫人,忧急之下也没有在意,跟在段晙的后头往里走,却被拦住了。

“我家主子只请了国公爷一人入府,还请夫人止步。”

“什么?”章氏脸色顿变。

那仆人并不理会他,只对段晙道,“国公爷,请罢。”

章氏的脸色愈发难看,拽着段晙的袖子,急慌慌道,“老爷,这……”

“你等在这里。”段晙心中也很焦急,顾不得安抚她,转身就进了郡王府。

白着脸的章氏就这样被拦在外头。

仆人直接将段晙领到前院的东厢房。

段殊昏睡未醒,纪愉刚给他喂了药,这会儿就坐在外间等段晙。

段晙进了屋,瞧见纪愉,急声问道,“纪姑娘,犬子现下在何处?”

“就在里间。”

段晙此刻就只是一个担心儿子的父亲,一听段殊就在这里,也顾不上旁的,当即就进去了。

段殊身上的血衣已经换下来了,现下他身上穿的是纪宣叫人送过来的中衣,看不到伤口,只是脸色瞧起来还是极差。

“胤之?”段晙来到榻边,望着床榻上昏睡未醒的儿子,很是担心。

“他还在昏着,你别喊了,大夫说了,一时还醒不来,所以我就做主暂时把他留在府里,段大人没有异议罢?”

段晙回过身,面容甚是严肃,“纪姑娘在信里说得不甚清楚,不知现下可否坦言相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胤之怎会伤成这样,又怎会在郡王府里?”

纪愉瞥了他一眼,“段大人这是在怀疑是我们郡王府吗?”

“我并没有这么说。”段晙微微皱眉,“但是,我总要弄清楚,是谁伤了我的儿子。”

纪愉扁扁嘴,“段大人真是慈父。”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缓了语气道,“我哥哥在东郊遇袭,段殊不知为何也在那里,他出手帮我哥哥,就变成这样了。”

她话音一落,段晙陡然变色,“什么?那你哥哥呢?他可伤到了?”

纪愉抬眸,微讶的眼神落在他脸上,语中微疑,“你这么关心我哥哥?”

段晙面色一僵,声音突然有些古怪,“我只是问问,毕竟我与景阳郡王同为朝廷做事,也算同僚。”

纪愉淡淡地“哦”了一声,“原来就是随口一问哪,既然不是真的关心,那我也不用告诉你了。”

段晙没想到这个小姑娘看起来柔弱,竟是这般难说话,不由急了,也顾不得掩饰什么了,疾声问,“纪姑娘,他究竟伤了没有?”

纪愉睨着他,不答话,嘴角有淡淡的讽意。

段晙竟被她这样的目光看得心虚,想起纪宣,他心中十分复杂,眼下听闻是纪宣遇袭,他自然很担心,也不在意纪愉是不是故意跟他过不去,沉着声音坦诚道,“不瞒纪姑娘,我的确十分担心令兄,还请纪姑娘直言相告。”

“你为什么担心我哥哥?”纪愉昂着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是因为他母亲吗?还是因为……你知道了什么?”她说到这里,止了声,望向他的目光明显不大友善。

段晙目光微微一缩,微愕地觑着她,有些不可思议,“你知道什么?”他语声惊疑,缓声试探。

纪愉将他的表情看到眼里,心里已经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沉默地与段晙对峙了一瞬,眼中冒了火,咬牙道,“纪宣是我的哥哥,是我爹爹的孩子,是我们郡王府的继承人。”

若说段晙心中原本还有那么一丝不确定,现下听得她这番义正辞严的宣告,也瞬间明白了这话背后的深意。

他心里的各种情绪一下子涨起来,有某种激动莫名地涌出来——

他没有弄错,纪宣真的是他的孩子,是浓月和他的孩子!

浓月竟然为他生了一个孩子!

段晙心中百感交集,面上亦惊亦喜,看得纪愉额角抽搐。

“你听见没有?”她加重了语气,桃花眼里盛满了敌意,“他是我们家的,跟你没有关系!我不管那个女人告诉了你什么,总之你别想抢走我哥哥,他跟你们段家一点关系都没有!”

小姑娘怒目瞪着她,脸颊涨得通红,一副被逼急了的样子,显然极在意她口中的“哥哥”,生怕被他抢走。

段晙看着她,神色有些复杂,半晌,才低声道,“纪姑娘不必害怕,我只是想知道他好不好,有没有受伤,并没有想做什么。”

纪愉脸色仍是难看得不得了,硬着声道,“他是我的家人,不用你来关心,你关心你们家的儿子就是了。”说着,她指了指段殊,“他帮了我哥哥,我们郡王府不会忘了的,就留他暂时在这里养伤,过几日等他能动了,我们自会教人送他回去,到时再备上厚礼答谢贵府,至于其他的,你想都不要想。”

她说罢,扭头就走,走到门口,又折回来,瞪了他一眼道,“再给你半个时辰,你陪陪你儿子罢,到了时间我就要送客。”

第54章

饶是段家人心急如焚,段殊最终还是被暂时留在郡王府。

纪愉说到做到,半个时辰一过,就叫人把段晙送走了。

章氏跑了一趟,又在外头空等了许久,连儿子的面的都没见上,这会儿倒是控制不住了。她在段晙面前落泪,说着担心段殊的话,心里却是把这个景阳郡王府骂透了,别说是孙氏和纪宣了,就连纪愉都被她咒了几遭。

可惜她此刻这副伤心的慈母模样,段晙并不受用。

他心事重重,无心同章氏多说,当即就拉她坐上马车返回府里。

次日,段殊醒转。

纪愉进去时,已有人服侍他喝过药。

他靠在引枕上,微闭着眼睛,脸上血色仍没有恢复。

“段公子。”纪愉出声唤了一声,他睁开眼睛,眸中亮了一下,但转瞬却又黯了。

“对不起。”他忽然垂目,微哑的嗓音轻道。

纪愉一愣,在床榻边上坐下,“你帮了我哥哥,我很感激你,你为何要道歉?”

段殊心中绞了绞,不敢看她,微微别开脸,半晌没有说话。

“段公子?”纪愉觉得他的表情有些奇怪。

“纪姑娘,”段殊的视线转回来,“我已经醒来,不敢再叨扰,还请使人往我家里送个口信。”

纪愉皱眉,“你父亲已经来看过你了,只是你伤势严重,不宜挪动,就暂时留在此处养伤罢。”顿了一下,她继续道,“而且,你是因我哥哥受的伤,我们也的确应该治好你。”

“我要回去。”他突然抬高了嗓音,情绪竟似有些激动。语落,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口气太差了,他的神情有些不自在,抿着唇看了纪愉一眼,沉着声跟她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对你凶的。”

纪愉没有说话,看了他一会儿,轻轻道,“这不是你家,你住不惯也是正常的,不要紧,你想回去就回去吧,但是要等晌午过了再走,等一会儿大夫要过来替你换药。”她说完这话,就起了身,“你休息罢。”说罢,替他整了整盖在身上的软衾。

段殊沉默地看着她,心中滋味难言。

晌午时,陆大夫过来替段殊换了药,刚离去,段晙就来了。和昨日一样,这一回仍是他们夫妻两个来的,但章氏依然没能进府。

段殊还很虚弱,见到段晙来,他也没什么表示,神色恹恹。

纪愉尊重段殊的意思,特意安排了一辆舒服平稳一些的马车,叫人在车厢里垫了厚厚的软毯,安排好之后,才让段殊离开。

段晙和章氏也同段殊一道,坐在郡王府的马车里。

章氏看到儿子受伤的样子,又心疼又担心,眼泪珠子淌得哗哗的,全程都凑在段殊身边照顾他。然而段殊对她的态度却很冷淡,连话都没有多说一句,一直闭着眼睛。

章氏不是傻子,她也感觉到段殊对她的态度转变,可是碍于段晙在场,她什么都不敢问。事实上,有一件事已经在她心里梗了两天了,一见到段殊,她就想问他为什么会跑到东郊去,为什么恰好跟景阳郡王在一块儿。

她没有想到,自己安排好的一切,竟然因为段殊的出现,全被搅乱了。纪宣不但没有死,还害她的儿子受了这么重的伤。

章氏看着段殊苍白的样子,心里很心疼,却又忍不住有些气怒恼恨,想到纪宣还好好地活着,她愈发不甘心了。

等到晚上,章氏终于有这个机会问段殊了。但她还没有问出口,就先被段殊问得哑口无言了。

章氏毫无防备,望着床榻上的儿子,白着脸,嘴唇发颤,“你、你怎么晓得?”

“若不是我在外头恰好看到林嬷嬷鬼鬼祟祟地给一个男人传信,现在景阳郡王大概已经被母亲你害死了罢!”纪殊的声音有些激动,脸色更白了。

章氏看得心里直跳,想叫他冷静一点,却说不出来话。

她压根没有想到这件事会被段殊知道。现在这情状,让她有些束手无策,慌急之中,她连忙解释,“胤之,阿娘这么做,可都是为了你,你可千万不能教别人晓得这事啊!”

“为了我?”段殊难以置信地望着她,“母亲,你是昏了头吗?我何时叫你去害人?这种买凶杀人的事,你一个公府夫人如何做得出来,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究竟为何要害景阳郡王?是谁给了你这样的胆子,你连一个郡王都敢暗害?就不怕事情曝露,给府里招祸吗?”他似乎怒极,额角泛出了青筋。

章氏如何能对他说出真相?她便是急得跳脚,也不会自己主动把纪宣的身世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