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追加诏书,封纪愉为安和郡主、纪沁为锦惠郡主。

乾元廿二年十月廿一,今上退位,移居东内安心静养,太子登基,改年号“承明”。

*

一转眼,到了腊月,天气越来越冷。

纪愉服齐衰期,一身月白冬裙,格外素净,头上也无发饰,只简单绾了个垂髻。

雪泱见她站在窗边半个时辰都没有动过,担心她受凉,遂取了件氅袍为她披上。

见她无甚反应,雪泱微微皱了眉,忧心地望着她。

自郡王走后,短短两个月,不仅两位姑娘变了,连府里都完全变了样子。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前阵子,赵管事和董嬷嬷把府里下人全换了一遭,包括有些在府里待了很多年的家生子都被塞了重金放走了,如今留下来的旧人除了韶光院的韩业,就只有她和霜清两个了。

新买进来的人不多,府里现在也就这么两位主子,人手倒是不缺,只是越发的冷清了。

雪泱的心里也是冷清清的,看着纪愉的背影,她觉得心里更加不好受了。虽然皇上给府里赏了好多东西,两位姑娘也被封了郡主,可是偌大的郡王府再也没有郡王,两位姑娘再也没有兄长了。

雪泱想着想着,眼睛就有点酸。

想起噩耗传来的那一日,两位姑娘伤心欲绝的样子,她到现在还有些心疼。

虽然太子殿下甚是体恤,还亲自来府里安慰姑娘,但姑娘的情绪也只好了一些,虽然没再继续哭了,但心情却是郁郁的,一直到今日都没有恢复过来。

雪泱很想安慰,却不知怎么开口。

失兄之痛,该是很难抚平的罢。

雪泱正愁眉苦脸地想着,却听纪愉突然开口,“替我换衣裳。”

“姑娘?”雪泱愣了愣,“姑娘想换哪件衣裳?”

“你看着挑一件素淡的,适合穿到宫里去的。”纪愉淡声道。

雪泱惊讶,“姑娘要进宫吗?可是您……”还在服丧啊。

严格说来,服丧期间是忌讳出门的。这个纪愉也知道,但她实在没有办法再这般枯等下去了。

她要去找皇上问清楚,究竟哥哥现在身在何处,还要多久才能回来?

她想他想得心里发慌,已经开始怀疑皇上说的那些都是在骗她了。

第58章

纪愉出门时,撞见一个人。

她正要上马车,看到他,愣了一下。

段殊就站在不远处,风有些大,卷起了他墨氅的袂角。

他望了一会儿,举步走来,看到她脸色有些苍白,眉心蹙了蹙,“纪姑娘,你又瘦了。”

纪愉没有说话。

段殊有些失落,“纪姑娘,我很抱歉。”

纪愉心里一阵烦躁,抬眸看他,“你不必每回都同我说这一句。”

段殊的脸色一下子黯了。

纪愉有些不忍,顿了一瞬,缓了语气,“我已经说过了,你舅父跟着宸王谋反,不是你的错,我哥哥的事……我也不会迁怒到你头上,你不必这个样子,往后也不用再过来看我了。”

“纪姑娘……”段殊眉头皱得更深,“我只是想看看你,并没有非分之想。”她已经明确地拒绝过他一次,之后又经过剑南一事,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他的确不敢再肖想。

她不愿意,他对她便是连一分的勉强也不舍得。

郡王府遭了如此变故,他实在是担心她,才会时常过来看看,即使大多数时候她并不愿意见他。

纪愉对段殊总是有一分心软。她不愿看他此刻的表情,提裙上了马车。

新帝登基后,惜妃与太上皇一道住进了东内。如今清思殿已经是空的,九皇子单独住在云华殿。

纪愉进宫后,没有再去内廷,而是以郡主身份直接求见皇上。

然而,皇上并没有见她,仅是叫内侍传给她一封信笺。

纪愉一上马车,就将信笺拆了。

她只看了一眼,眸眶就红了。

信上是纪宣的字。她不会认错。

纪宣的信不长,她想问的,她想知道的,他并没有说清楚,只是告诉她他很好,叫她不要担心,安心地等他回来。末了,还用十分郑重地承诺不会让她等很久。

虽然只是短短的半页字,但纪愉的心却安了一大半。

他真的还活着。这就让她很高兴了。

余下的日子,她都在听话地等待。

年底的日子似乎过得极快,又似乎过得极慢。

端月来时,天气仍旧十分寒冷,过了月半,下了一场大雪。

纪愉这几日患了风寒,都在榻上窝着,精神十分不好,人又清减了许多。最折磨的是,夜里总睡不好,有时噩梦连连,有时突然惊醒,怎么也睡不深。

纪宣进来时,正是她又一次被梦魇住的时候。

她紧闭着眼睛,额上全是虚汗,小脸痛苦地皱着,口中带着哭音,唤的却是“哥哥”。

柔糯的软嗓焦急无助,仿佛怕到了极处,被窝里的双手紧紧揪着褥子,身子微微颤抖。

“哥哥,回来……”她呼吸急促,眼角湿了。

站在床榻边的男人觑着她,眼眸发红,心里软糊得不成样子。

他在榻边坐下,倾身将她抱起,“我回来了,杳杳,我回来了……”

怀里的姑娘仍然没有从梦魇中脱身,他一亲近,她挣扎得更厉害,眼角已经在滚泪,却还是睁不开眼。

“杳杳,是我……是我……”他心疼地抱紧她,低柔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唤,“杳杳,别怕。”

纪愉迷迷糊糊中听见熟悉的呼唤,正是她梦中远去的那人的声音。

她心中激荡,迷蒙之中掀开眼,屋内灯光柔亮,面前那个人的脸渐渐清晰。

“杳杳?”纪宣唤她。

纪愉却无甚反应,愣愣地睁着桃花眼儿,目光一瞬不瞬地凝在他脸上。

“不认得我了?”纪宣觑着她,目光极柔。

纪愉眨了眨眼睛,突然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因为太使劲儿了,娇嫩的唇瓣当即就破了皮,红红的血丝儿涌出来。

纪宣瞳眸一紧,“杳杳!”长指急急地摸过去,将那刺目的殷红从她唇上抹去。

纪愉眉心蹙起,泪珠子断了线般地往下落,砸到纪宣的手背上,一直烫到他的心里。

“别哭,别哭……”他突然笨拙起来,慌忙用粗砺的手掌去抹她脸颊上湿漉漉的泪。

他掌心的茧比原来厚了许多,修长的手指也比从前粗糙,刮疼了纪愉的脸颊,但她却一声不吭,默默地盯着他,脸上不太舒服的感觉让她更加安心。

眼前这个人不是假的。

他就在她面前,将她抱在怀里,替她抹泪。

这一切都是真的,他回来了。

她看着他,连眼睛都不眨。

面前的男人黑了,瘦了,轮廓越发冷峻,右边眉骨处还有一道明显的疤,从眉峰延至眼尾,看着有些刺目。

半年没见,他好像变了一个人。

纪愉探手去碰他的脸庞,葱指挪到那道伤疤上,顿了一会儿,轻轻抚着,眼泪却掉得更凶。

“不要哭,已经没事了。”纪宣握住她的手,“只是留了疤,有点难看罢了,杳杳会嫌弃吗?”

“哪里是有点难看?”她突然抱住她的脖子,热泪滚到他颈窝里,带着哭音嚷着,“是很难看好吗?”她呜呜地哭着,竟像是对他破了相这件事伤心极了,哭了一会儿,又瓮瓮地在他颈窝嘟囔,“太难看了,丑死了……”说着,捏起粉拳捶他的肩膀,然而却没有用力。她如何也不忍心真的打疼他。

她嘴里说着嫌弃的话,一只手在打他,但另一只手却将他抱得更紧,小脑袋一直往他颈窝里挤,湿热的泪糊了他一脖子。

纪宣心里暖得发痒。

两人这般抱了许久,直到纪宣的衣领被蹭得透湿,纪愉才不好意思地从他身上退开,捏了捏他的领口,又帮他把脖子上的泪水抹了一把,红着眼睛道,“把你身上弄脏了,你不要嫌弃。”

“眼睛都肿了。”纪宣将她拉回来,让她靠到怀里,缓声问,“哭够了?”

纪愉吸吸鼻子,闷闷地“嗯”了一声。

“我从来不知道姑娘家的泪有这么多。”他低声叹着,“果然是水做的。”

纪愉没有应声,静了一瞬,在他怀里抬眸,“你何时回来的?”

“今夜刚到。”

纪愉眉眼微动,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声道,“除了我跟念念,府里的人都以为你……”她噤声,脸色变了变,“你是怎么进来的?”

“韩业在外头。”纪宣微微一笑。

纪愉讶异地扬起眉,心中瞬间了然。

“你走之间就把一切都想好了,安排好了,连韩业都交代过了,就只瞒着我,是吗?”她皱着眉问。

“杳杳,我……”

“是不是?”纪愉打断他。

“不只瞒着你,还有好多人,念念也不知道。”

纪宣答得一本正经,纪愉却听得相当冒火,“你还狡辩?”

“杳杳,”纪宣面容严肃,声音却仍旧温和,“我的确是想好了,但我并不知在剑南会发生何事,我也不知一切是否能如我所想,我甚至不知道我能不能活着回来,我只是……只是赌了一把。我事先不告诉你,既是怕你阻拦,又是怕你担心。我想等我赌赢了再告诉你。”

“那若是赌输了呢?”纪愉眸中晶莹,“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输了,我……我要怎么办?”

若是他赌输了,若是他回不来……

她只要一想,就觉得后怕。

纪宣无言以对,默然一瞬,垂目幽幽道,“是我错了,但我只有这个办法。”

他这般一示弱,纪愉就心软了。他拿命去博,受了那么多苦,她还责备他,似乎太过分了。可是一想到他完全不跟她商量,就这般自作主张地让“纪宣”死了,她心里又很不舒服。

“这个办法糟透了。”纪愉鼓着气忿忿道。

“我倒觉得挺好。”纪宣见她语气软了,抬眸笑了笑。

他笑起来,整张脸都软和了,连眉骨处的伤疤也没那么碍眼了。

然而纪愉却觉得他笑得很欠扁,忍不住伸手过去掐了一把,“你还笑?”

纪宣被她掐得龇牙,但笑声却更畅快了。

两人这般一闹,先前紧绷的气氛又缓和了。

纪愉偎在他怀里,软着声与他说话。

一别许久,要说的话有一箩筐,好在离天亮还有很久。

纪愉心中仍有好多疑惑。她一个一个问出来,纪宣也耐心地同她解释。

她不得不承认,他想得挺周到,但她仍有顾忌。

“你回来了,总会见到相识的人吧,他们总会认出你的。”

纪宣捏捏她的手,“指鹿为马,听说过吗?一切只在于皇上一言。他若告诉世人,我不是纪宣,那我便不是,朝臣旧识们就是心中不信,又有谁敢当面站出来打皇上的脸?便是连私下议论,也是要顾忌的。”

“那府里人呢?他们怎么可能瞒得过?又不是瞎子……”她嘟囔着。

“府里人不是换得差不多了?你若不放心,大可将管事、嬷嬷还有你身边的两个婢女都换了,”他看着她,认真道,“我是怕你不舍,才留下他们,而我自己既已做到这一步,就已是不择手段,我想要在你身边,一切阻碍我都可以不管不顾地扫掉。”

纪愉愣了一瞬,扁扁嘴道,“你这样子,丢掉郡王爵位,还把自己弄死,就为了回来入赘纪家,若有人知道这些,肯定说你是傻子……”

“怎么会?”纪宣轻笑,“我入赘纪家,那就是安和郡主的夫婿,堂堂的郡马爷,自有人羡慕的。”

纪愉瞪他一眼,“我跟傻子说不通。”

纪宣却不在意,低声朗笑,俯身去亲她。

第59章

临走前,纪宣迟疑了一瞬,道,“杳杳,你若害怕旁人说道,其实……还有一个选择。”

“什么?”

“皇上给我两条路,回京可,留在剑南亦可,如今剑南初定,皇上并不放心,他其实有意将剑南卫驻军交到我手上,”说到这里,他微蹙眉,“但我担心你在京中长大,不会舍得走,所以就回来了,若你畏惧人言,待我入赘后,我们可以去剑南。”

“去剑南?”纪愉微讶,“那念念……”

“念念也一起去。”纪宣道,“我们一家人都去。”

“可是……”纪愉想说什么,又犹豫了。

“你舍不得长安吗?”纪宣轻问,“若是如此,就不要勉强,我并不怕被人说,但我怕你不自在,不过他们说过了便过去了,也未必有人有那闲心一直盯着我们两个。”

纪愉摇头,“我是舍不得长安,但也并非不能走,只是、只是……”她微微垂目,神色犹疑,“你要带你母亲去吗?”

纪宣微怔,旋即沉了脸色,笃定道,“不会。”

纪愉抬眸,“我也不想你带她去,但这样的话,念念就见不到她了,她毕竟是念念的娘亲,念念还是很在意她的。”见纪宣脸色不好看,她倾身抱了他,“哥哥,我们先留在这里罢,你做了那么多,我只要忍受一点非议罢了,不算什么。”

“好。”纪宣未再多言,只是抱紧她。

次日,南衙左右武卫来了一位新上任的右将军,据说并非是通过吏部考功司的结果升上来的,而是皇上直接提上来的,是从山南来的,听说是山南卫大将军麾下一位副将家的公子,曾在剑南剿贼之战中立了大功,现在就被皇上提到京里来了。

按理说,皇上论功行赏,提拔一个无名小卒也不稀奇,然而这个叫云昭的右将军却引起了整个南衙禁军的关注,不到一天,消息就出了南衙,几乎所有朝臣都晓得了,京官圈子里炸了。人人都想去瞧瞧这位云将军的真容,看看是否如传言描述的那般肖似已故的景阳郡王。

而看过他的人更是传得绘声绘色,都说这人不仅和景阳郡王长得像,连声音、语气、行事作风都很相似,就是脸上有道疤,肤色也不如景阳郡王白净,总之,虽然的确肖似,但不得不说,这小地方来的小兵小将的,如何能与世家出身的景阳郡王相比,单是容貌气质上就隔了一层,景阳郡王那样的男人可是清俊雅致,毫无瑕疵的美,说是谪仙也不夸张,这位云将军嘛,脸就偏黑了些,面容还是偏硬朗了,又破了相,感觉的确不如景阳郡王精致。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怀疑这人就是景阳郡王,毕竟两个人太像了,实在有些不可思议。但仔细想想,又委实说不通。倘若景阳郡王没死,他为什么变成了这个什么云昭,而且以皇上和景阳郡王的交情,不可能认不出来。就算皇上真的没认出来,那景阳郡王为什么要改名换姓?要知道,郡王爵位可是超品秩的,而十六卫的右将军也只是一个从三品罢了,这是脑子坏了才会做这种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