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个别心思曲折复杂的人想到另一个可能——这是皇上和景阳郡王在演戏?就像当初平剑南之乱时使的那出替身计一样?可是,把他放南衙有什么用?谁不晓得,南衙禁军是直接听令于皇上的,并不存在任何隐忧啊。

这般一想,这些怀疑的人心里也没谱了,感觉越想越迷糊。

倒是有一个人在远远看过一眼这位新来的云将军后,有些失神。

这日,纪宣刚下值,离开南衙,往暂住的公房走着,就在半途碰见段晙。

纪宣看到他,微微怔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过去。

“景阳郡王?”段晙叫住他,“你还活着?”

“你认错人了。”纪宣的声音凉薄得听不出一丝感情,说罢,抬步就走。

“你不认也无妨,”段晙微叹,“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纪宣伫足,虚握的手突然紧了紧。

段晙幽沉的声音在他背后低低叹息,似是高兴,又似感慨。

纪宣眉目压低,倏然转身睨着他,“阁下与景阳郡王交情很深?”

段晙一震,望着他,竟不知如何回答,面上表情很是复杂。

纪宣却轻笑了一声,回身走了。

南衙来了个云将军的事在朝中热乎了一段时间,随着纪宣的不理不睬,渐渐归于平寂,唯独有一个人仍旧不死心地每日纠缠打探。

纪宣走出门,一看见那张熟悉的脸,额角就忍不住抽了抽。

他揉揉眉心,举步朝那人走去。

“诶,容修,你终于出来了!”孟绍霆十分自然地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纪宣皱眉,“孟郎将,我已经说过,不要这么叫我。”

“好啦,我记性不好,这不又忘了吗?”孟绍霆认错,“就算你到现在都不承认,可我已经肯定了,你就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你就不要狡辩了,虽然我不晓得你为何这么做,但你放心,我不会乱说话的。走,我请你吃酒。”

“不去。”纪宣无情地拒绝了他,打算同以往一样,去南衙的公厨用饭。

孟绍霆赶忙拉他,“那公厨里的饭菜哪里是人吃的,我记得你的嘴巴可是很刁的,怎会吃得惯?还是别折磨自己,走走走,甭跟我客气!”说罢,不由分说,拉着他就走。

恰巧有几个同僚用过了饭,往这边走来,纪宣觉得这样拉拉扯扯被人看到不好,只好顺着他,两人一道出了南衙。

没想到,孟绍霆竟在望香楼定了雅间。

进屋前,孟绍霆神秘兮兮地对他道,“咱们俩兄弟一场,你活着回来,我十分高兴,你心里有事不愿坦白,我也帮不上你,但有一件事我总是可以帮你的,进去看看罢。”

纪宣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推门而入,愣住了。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纪沁已经飞快地奔过来,撞到他的怀里,“哥哥!”

小丫头身子抽长了不少,一颗小脑袋这般不要命地撞过来,差点没把他撞出内伤。

纪宣的手臂圈住她的脖子,大掌揉揉她的脑袋,“念念。”

听到她的声音,纪沁心情激切,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

纪愉站在后头望着,唇角轻笑,眸子却红了。

纪宣从来都不会哄小孩子,纪沁哭得哗啦啦的,他就只能笨手笨脚地安慰。

“坏哥哥……呜呜……”纪沁使劲在他怀里蹭泪,似乎憋了许久的气,“你太讨厌了……干嘛要骗人……害我哭得眼睛都要瞎了,坏透了你……呜呜呜……”

“是哥哥不好,别哭了。”纪宣一边拍她的脑袋,一边向纪愉投去求助的目光。

纪愉正要上前解救他,却被孟绍霆挡住。

“就让她哭会儿吧,小丫头心里憋太久了,不好受。”

纪宣无奈地瞥了孟绍霆一眼,低眸看向怀里的小丫头时,眸中已盈满愧色。

纪沁果然不管不顾地哭了许久,从纪宣怀里退出来时,两只眼睛都是红红的。

纪愉拉她坐下,捏着帕子拾掇她满是泪痕的脸。

纪宣和孟绍霆也在桌边坐下。

孟绍霆关切地望了纪沁一眼,扭头责备纪宣,“消息传回来那日,两个丫头哭得嗓子都说不出话,容修,你可真够狠的……”

“孟二哥,”纪愉对他摇摇头,“不要说了。”

孟绍霆很听话地闭上嘴。

纪愉看了纪宣一眼,正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显然在问她是不是告诉孟绍霆了。

纪愉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道怎么回答。

孟绍霆十分执着,他认定了云昭就是纪宣,跑到府里来坚持要带她去认人,她拗不过他,只好同他说了,但她和纪宣之间的事,孟绍霆还不知道。

然而,纪宣却似乎看懂了,没有再管这件事,目光移到纪沁身上。

纪沁的情绪得到了发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此刻已经咧了小嘴笑着,不过却是对孟绍霆。

“孟二哥,谢谢你带哥哥来。”

小丫头眼圈红红,睫毛还是湿的,却笑得格外甜,孟绍霆十分受用,看向她的目光越发温柔。

上了菜后,四个人一道用午饭。

饭桌上,纪沁不时对纪宣问东问西,显然对他脸上的伤也很心疼。不过,她是个很有分寸的小姑娘,不能问的一样也没提,显得颇懂事,纪宣和纪愉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一顿饭用完,气氛已十分和谐。

只是临分别前,有些依依不舍。

纪沁抱着纪宣的胳膊,殷殷切切地问着,例如“住在公房里苦不苦”、“公厨里的饭是不是像孟二哥说得那样难吃”云云,纪宣一一回答,叫她放心。

然而,纪沁仍是不放手,末了,滚着泪挤出一句,“那……那哥哥何时回家?”

纪宣心里一热,摸摸她的头,“不会很久,哥哥会找机会看你。”

第60章

纪愉二月及笄,十五岁的生辰本是姑娘家的大事,是要行及笄礼的。且纪家又是贵爵之家,若在平常,定是要大操大办的。但现在却不行。景阳郡王殉国,郡王府仍在丧期,广宴宾客是不可能的,但低调地小办一下还是可以的,譬如正宾、赞者、司者至少是要请的。

董嬷嬷和赵管事商量了一番,定了一套不张扬的笄礼方案,谁料,到纪愉面前请示时,竟被纪愉一句话给否决了。

“我还在服丧,就不办了,左右也只是个形式罢了。”

纪愉的确对这个及笄礼不甚热衷,只因那热闹隆重的及笄场面她在前世已经经历过,如今再走一遍,于她而言,也就真的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形式了。既然尚在散期,不若不办了。

董嬷嬷有些惊讶,心觉这样不妥当,还想再劝,却见纪愉摆摆手,明显不乐意再说的样子,她只好吞回了话。自郡王走后,纪家无男丁,如今府里的主子就只剩两位姑娘了,从前还有郡王可以拿主意,现下却只能听三姑娘的。三姑娘还在服丧,至今仍对郡王离开的事无法忘怀,显然无心办这个礼,她一个做下人的也没法子多言。

不过,纪愉不操心这个,但有人却替她想好了。

二月十八这日,宫里来了位姑姑,正是惜太妃派过来的。惜太妃如今住在东内陪伴太上皇,鲜少关心旁事,但却记着这个大日子。

顾及纪愉还在丧期,惜太妃也没有太张扬,赏了些东西遣人送过来,又挑了身边得力的人前来郡王府安排此事。

到了二月二十这日,就在府里简单地行了笄礼,并没有开宴,但还是有很多人记着这件事,一些世家旧交都遣人低调地递了礼过来,皇室中各人也不例外,几位王爷都有所表示,就连皇上也特地叫内侍送来一对成色极好的羊脂玉如意。这下子,长安权贵圈中的人越发看好这位安和郡主了。

简单走完过场,纪愉的笄礼就算完成了,显然比上辈子轻松许多。

但纪愉心中却有一丝失落。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过每一个生辰纪宣都替她准备了礼物。但这一次,他什么表示都没有。他不方便出现,她明白,也没有指望能在这一天见到他,但拜托孟二哥代送一下生辰礼物,总是可以的罢?哪怕只是写两句生辰祝辞也好啊,他怎能一点反应都没有呢?

纪愉心里有些堵。

沐浴过后,纪愉就在这种微微不爽的心情中上榻休息了,然而辗转到子时,仍是迷迷糊糊睡不熟。

就在这时,听到外头门响,当值的霜清闻声出去了。

门又一次响起时,进来的脚步声变了。

纪愉正觉得奇怪,那人已经走进内室,将房里的灯点着了。

纪愉坐起身,掀开床帷,迷蒙的眼睛倏然亮了。

“哥哥!”

“你没睡?”纪宣惊讶,举步走近,“还是被我吵醒了?”

纪愉却不回答,伸手牵他,眸露惊喜,“你怎么来了?”

“想看看你。”纪宣微笑,顺势坐到榻上,抱了抱她,“今日是你生辰。”

他声音温柔,纪愉心里一动,低低“嗯”一声,道,“我以为你都忘了。”

“所以你不高兴了?”纪宣松手,低眸细看她。

许是在榻上辗转许久,纪愉神色微倦,桃花眼儿濛濛的,披散的乌发微乱,垂落肩头。她穿着纯白色的里衣,有些单薄,领口微敞,歪向一侧,露出里头欺霜赛雪的细白皮肤,还有那若隐若现的……

纪宣气息一热,默默别开视线,“杳杳把衣裳穿好。”

“啊?”纪愉一愣,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裳,脸颊登时红了,她窘迫地往后挪了挪,飞快地把领口压紧,抱起被衾一角遮在胸前。

纪宣转回视线,看着她红红的脸颊,温声道,“你长大了。”

“嗯。”纪愉垂眸轻应,“我十五了。”

纪宣望着她额前碎发,目光愈柔,忽然起身换了个位置,坐到她同侧,抬手捋起她乌黑的长发。

“哥哥?”纪愉偏首看他,不明所以。

“我帮你绾发。”纪宣低声道,言罢握着手中长发绾出简单的发髻,从怀里摸出一支白玉簪,插在她的发中。

纪愉好奇地探手摸了摸,惊讶道,“你还会绾发?”说着,自个咯咯地笑起来,扭头道,“哥哥好手艺,跟我的丫鬟有得一比呢。”

纪宣怎会听不出她在调侃,但她笑得这样可爱,他只要看着,心里就十分快活了。

纪愉笑得眼睛都弯了,却见他只是淡淡勾着唇,凤眸深深地看过来,她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耳根子热了热,矜持地抿起娇唇,表现出一副乖巧的样子来。

纪宣心情大好,张臂将她搂近,对着额发印下一吻。

“再等半年,丧期一过,皇上就会把我指给你了。”他温热的唇贴着她的额,低低道。

他的气息将她笼罩,低幽的嗓音透出蛊惑的意味,纪愉忽然觉得被他的唇贴过的额头有些酥麻。她的心跳急快,明显十分紧张,然而却并不想逃开。

这样的亲近,她越来越习惯。习惯之后,似乎就有了依赖,忍不住贪恋。

她倾身贴靠到他怀中,安心地挪到一个舒服的位置,伸臂将他抱紧。

她突然如此主动,纪宣很惊喜,心中激荡的结果便是低头去找她的唇。

唇瓣相贴时,两个人身上的热度都突然上升了。彼此心跳皆急,呼息纠缠不清。

这样的缠吻,很容易让人失去理智。饶是自制力极强的纪宣也不例外,唇舌追逐之间,他心神不受控制,胸腔里烧了火似的炙烫难忍,浑身发热,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贪心,将她搂抱着压到榻上,索要得更多。

若不是纪愉呼吸艰难,忍不住推他,纪宣恐怕还不会清醒。

他从她身上起来时,额上已沁出细汗,漆黑的凤眸又深又热,教人看一眼都会脸红耳热。但纪愉现下顾不得看他,她有些喘不过气,他一退开,她就别开脸,微湿的眸子眯了眯,呼呼地吸了两口气,热得发烫的脸颊和脖子好半晌才凉了一些。

纪宣觑着她,粗重的呼吸慢慢平缓,然而身体某一处的热度却怎么也降不下去,血液里叫嚣的都是一股难以压下的冲动。他不敢再待,捏着她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一下,就从榻上退开。

“杳杳,我……先走了。”言罢,没等纪愉反应,就急步走了。看那背影,倒像落荒而逃。

纪愉眼见他出了门,想开口,却什么都没有说,视线挪到被他亲过的手背望了一眼,脸颊又开始发烧。

*

笄礼一过去,就有不少双眼睛开始盯着纪愉了。众人心里都清楚,如今景阳郡王殁了,这郡王府也就没人能为安和郡主的亲事做主了,如此一来,这颗香饽饽究竟会落到谁的碗里,就全靠当今圣上的金口了。

在权贵圈中打滚的人,个个都是人精。虽然景阳郡王不在了,郡王府没有男子,必定式微,但安和郡主的身价却不能如此估之。谁不知道,安和郡主代表的不仅是纪家,更有“关陇之虎”平北王府在她背后镇着呢,娶了安和郡主,那就是间接和平北王府结了姻亲。再加上宫里的惜太妃、九皇子,还有对纪家格外恩恤的今上……

不管怎么算,这一门亲事都是稳赚啊,也难怪那么多人虎视眈眈了。

这其中,最积极也最胆大的就数左相府了。左丞相穆稹就是穆蓉蓉的父亲,他素来是个老谋深算的家伙。朝中左相党不少,穆稹也算是个颇有实力的权相。其实,穆稹早就想将平北王府拉过来,可惜苦无契机。他也不是没想过从纪愉身上下手,但先前他多番思虑,总觉得这个纪三姑娘将来定是皇家的儿媳妇,是以一直不曾有所行动,如今一看各位适龄的皇子不是娶了妃,就是指了婚,而被封了郡主的纪三姑娘至今没有主儿,他才开始琢磨这事。

穆家的大公子穆钦今年十九,正是议亲的年纪。这位穆相爷便盘算着将安和郡主争取过来,配给自家儿子。

抱着这个想法,穆稹没有耽搁,抓住时机就去探皇帝陛下的口风了。当然,这还不够,他还想了一招,准备双管齐下,于是,已经身为宁王妃的穆蓉蓉就成了她亲爹的好帮手。

穆蓉蓉私心里并不想让纪愉做她的阿嫂,毕竟她跟纪愉有仇嘛。但做了王妃的她如今目光已经长远了,她对自家老爹的谋略还是很钦佩的。所以,亲爹说的话,她自然要听。

于是,这日,宁王妃就下了帖子,邀安和郡主前去宁王府赏花。

第61章

纪愉收到穆蓉蓉的帖子,狠吃了一惊。自从穆蓉蓉参选太子妃失败,又在穆相的打点下,成为宁王妃后,她们已经很久没有交集了。纪愉对穆蓉蓉很了解,以穆蓉蓉的性子,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她是不屑于与之交好的。

纪愉就纳闷了,穆蓉蓉如今已是宁王正妃,身份显然在她之上,照理说,应是瞧不上她了,而且事实也的确如此,两人先前在宫里碰见,都只是淡淡地打个招呼罢了,谁也没有再费心装出闺蜜情深去恶心对方。

没想到,穆蓉蓉却在这个时候突然邀她过府赏花。

赏花?呵,赏什么花呀?穆蓉蓉才不是有这种闲情雅趣的人。再说了,谁不知道她还在服丧啊,齐衰期要一整年呢。

事出反常必有妖,纪愉深信这一点。

然而,饶是她心里把穆蓉蓉看得透透的,眼下也不能直接拒绝,谁叫人家现在飞上枝头嫁到皇家了呢,虽说宁王只是个闲王,没多大实权,但好歹也顶着王爷的名头呢,纪愉一个小小郡主怎么能拒绝堂堂亲王妃的邀请?

纪愉知道,穆蓉蓉既然不顾她在丧期,硬叫人送了帖子来,就是动了真格,不怕她不去。以穆蓉蓉的心计,只要她敢不去,必然要遭报复,说不定转头就到权贵圈里胡乱造谣去了,到时给她安个“怠慢皇亲”的帽子,她多长几张嘴都说不清了。

这般想着,纪愉只好接下了帖子。

上巳节一过,很快就到了三月初六。

穆蓉蓉的积极程度令纪愉叹服。她真没想到,宁王府竟然派了软轿来接她。

这种待遇在外人看来,定然觉得宁王妃既和善又体贴,只有纪愉心里知道穆蓉蓉这样献殷勤,绝对没安好心。

她心中警惕,带了雪泱一道去。谁料,一进宁王府,雪泱就被挡下来了,穆蓉蓉就像算好了似的,特地安排了两个侍女来迎她。

无奈之下,纪愉只好跟她们进去。

侍女告诉她,宁王妃在花园里等她。

宁王府很大,园子一个套一个,道路迂回曲折,若非有侍女带路,纪愉一定弄不清方向。

走了好一会儿,才进了内花园。

两个侍女停下脚步,对纪愉道,“王妃好静,不喜人多,是以吩咐奴婢们在此止步,郡主您往前再走几步就能看到琼居亭,王妃就在亭中等候郡主。”

说罢,两人恭敬地行了个礼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