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里,也不是没人说过,郑父得的钱财,全部来自姬府藏宝,可流言终归是流言,查无实据,再加上那些年,人前人后,郑氏夫妇对姬姒的父母都极尽恭敬,也就无人把那流言当真。到姬姒父母过逝后,姬姒成了孤女,他们的态度变得恶劣,姬姒才重起了疑惑心。

按下心头涌出的思绪,姬姒跟在管事的身后,朝着郑夫人的府落走去。

走着走着,前方的花园里,传来了一阵清脆的笑语声,这些笑声男女都有,听声音年纪都不大。

姬姒停下脚步,微笑地问道:“府里有游宴?”

管事在前面回道:“宓小姑说是不开怀,便请了几个朋友赏菊。”说到这里,管事还回头朝姬姒瞟了一眼,那眼神是说,郑宓之所以不开心,是因为她父母把大好的婚事给了姬姒。

在管事“你要感恩”的眼神里,姬姒微微一笑,她说道:“阿宓心胸小了点,是要请一些朋友开导。”

管事瞬时黑了脸!

明明是她占了郑宓的机会,她不但不感恩,还反讽对方心胸狭小,这人,还真是可恶可厌!

这时,几人已来到了花园之侧,左边百步开外,便是六七个身着华服,说笑正欢的少男少女。

远远看到姬姒,郑宓推开挡在身边的人,几个箭步便冲到了姬姒面前。

郑宓尖声叫道:“哟,今儿个吹了什么风啊?居然来贵客了!”

郑宓是此间主人,她一开口,那些簇拥在她身后的几个少年少女便知道她不喜姬姒,一个个格格笑了起来。

姬姒抬起头来,她朝天空看了一会,转过头对着郑宓挺温柔地说道:“阿宓可能不知,这要知风向,得先看树叶,如此刻树叶向北边倒,那就是起了南风了。如今秋寒之季,居然刮起了南风,只怕天要下雨了。”

郑宓呆住了。

她身后的少年男女,倒是听得入神,一个少年更是好奇地问道:“为什么说刮起南风,便是要下雨?”

姬姒还没有回答,郑宓已尖声叫了起来,她怒道:“姓姬的!本小姑是在问你吹了什么风吗?你别装疯卖傻!”

姬姒睁大双眼,一脸无辜眼神清澈地看着她。

郑宓更怒了,她待要发作,猛然看到一个向自己望来,眉头微蹙的少年,便又把涌到嘴边的尖叫吞了下去。

就在这时,姬姒朝郑宓点了点头,袖子一甩,再也不理会她的飘然离去。

于是,好不容易忍下怒火的郑宓,又愤怒了。

郑夫人所住的院落已然在望。

当姬姒进入郑夫人房间时,这才发现,这房间里并无婢仆,除了郑夫人外,郑况也在,在郑夫人身侧,还有刚才跟在郑宓身边的一个婢妇。她进来时,那婢妇正凑在郑夫人耳边低语,一看到她,婢妇立马住了嘴。

看来,刚才自己对郑宓的作为,已有人跟郑夫人说了。

说了就好,说了,就是撒破脸了,也省得她还要虚与委蛇。

这世间有些人,你越是示弱越是妥协,他们越以为你好拿捏,也就越是得寸进尺。她现在家有余财身有恒产,随时可离开荆县。她已经敢强硬了。

郑夫人挥退婢妇,看着姬姒许久没有开口。

原来,她还打算着与姬姒好好谈一谈,可听了婢妇的话后,郑夫人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幸好,她从来都没有打算,通过怀柔的手段达到这么重大的目的。

微微颌着,郑夫人示意姬姒坐下后,从一侧的木盒子里拿出两封信,说道:“阿姒,这是你爷爷和你父亲当年留下来的,你看看。”

姬姒伸手接过。

才看了几眼,姬姒的脸色便是一变。

见她沉怒,郑夫人和郑况同时露出了一个笑容。

姬姒仔仔细细地,把两封信看了一遍。

第一封信上是以她爷爷的语气说的,信上说,刘裕其人,张横无能,好毒杀大臣,还说这样的人当了天子,非百姓之福,他现将自家财富全部献给某某某,只盼他能赶走刘贼得了江山。

刘裕,是当今这刘宋王朝的开国之君!这封以她爷爷口气写给反贼的信,是封大逆不道的反信!

第二封信,是模仿姬姒的父亲,信上,姬父在那里以一种不安的语气说道,某某日,合同劫匪在长江赤壁河段弄死了一个世族郎君,现在他发现,那郎君是琅琊王氏的嫡子。信的下面,有她父亲的签名,还有年月。以姬姒的见识之广,她马上便知道了,琅琊王氏有那一年里,还真的死了一个嫡子,那个嫡子,也正是死在赤壁那里……

这两封信,把她爷爷和父亲的字体模仿得唯妙唯肖。

姬姒青着脸看完后,慢慢抬起头来,说道:“你们有什么要求?”

费心积虑伪造这么两封信,他们到底想达到什么目的?

“啪啪啪”的掌声中,郑况笑了起来,他得意地说道:“阿姒果然是聪明人。这样说吧,昨天呢,我跟周玉郎君说起阿姒的家里人时,曾说阿姒还有一个双胎兄长在外。”

姬姒明白了。

她态度缓和起来,笑了笑,姬姒软软地说道:“原来阿姒还有一个嫡亲兄长?奶兄有这个意愿何不早说?何必弄出这样两封信来?”

郑况哈哈大笑,他把信收回木盒,志得意满地说道:“阿姒放心,你自去当你的周家妇,你的那个兄长呢,好歹也是你娘家人,会帮你稳固你在周家的地位的。恩,只有你乖乖的,这两封信啊,也就是两张纸。不过呢,如果你不乖,到时候可就别怪你那兄长出手狠辣了。”

说到这里,郑况大声说道:“来人,送客!”

姬姒站了起来,她走出两步后,突然回头问道:“这信的事,不知将来会有几人知情?”

郑况见她语气软和,已经妥协,大喜着回道:“阿姒放心,除了父母双亲,便只有我与郑管事四人知情。”

姬姒闻言,点了点头说道:“那行,还请奶兄好生收好这两封信。告辞了。”

姬姒走出郑府时,正好黎叔也驾着驴车来接她了。她坐上驴车,看着东边那白晃晃的日光,突然轻轻一笑。

不一会功夫,姬姒便回到了庄子。

一入庄子,她便把自己锁在厢房里,这让本来就不安着的黎叔等人,更是焦虑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的,房门吱呀一声打了开来。

众人齐齐抬头看去。

这一看,所有人都看直了眼。

直过了好一会,黎叔才叫道:“女,女郎?”

姬姒说道:“恩,是我。”

众仆同时笑了起来,孙浮更是乐道:“女郎,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一手技术?如今你这模样,可真有点惊人。”

此刻的姬姒,还是做男装打扮。只是与平素只是穿上男子袍,随便扎了男子发式便上街的姬姒不同,这一刻的她,是精心妆扮过的。

妆扮后的姬姒,与女装的她,真的只有三分相似了。而她剩下的七分,则是全然的俊俏。

有所谓风神如玉,有所谓皎兮佻兮美少年,有所谓皎如玉树临风前,有所谓春色三分,他占一分,这些词语,全可用在此刻的姬姒身上。

这张脸,在太阳光下光洁干净,没有半点敷粉的痕迹,却楞是比现在的姬姒本人,还要美了一个档次。这种美,还是男子的美。

众人万万没有想到,姬姒竟然有这等本事。

面对着黎叔等人如潮水般的谀词,姬姒却是无所谓得很,因为,她只是把自己长大成熟后的样貌化出来,再向男性化的方向倾斜了一下罢了。

孙浮还在乐,“女郎,依我看啊,你这风姿可勉强能与那谢琅一比了,那周家兄弟号称美男,比起你现在还要差上两筹。”

姬姒白了他一眼,暗暗想道:真要到了那个时候,这个样子的我,便是姬姒的双胞兄长了。

郑氏那两封伪造的信,说着骇人,其实能做的只是拿捏嫁入周家,当了贵妇的姬姒。如果她没有嫁入周家,郑家的那一番布置,也就落空了。

在郑家人看来,如周玉那样的条件,许的又是正妻之位,姬姒是不可能不心动的。便是她那天直截了当的回绝,在郑家人眼里,也不过是她玩的故擒欲纵的把戏。

而姬姒,想明白这些后,心里其实并不怎么担心。

只是她隐隐觉得周家四兄弟那样的俊彦,一来就是四个,而且明显是冲她而来,那么她的准备也得周全才好。因为,姬姒有一种感觉,如果自己真有一个双胞兄长,那么在周家四兄弟面前,她便又能多几分筹码。

第十七章 诚意

一天晃眼就过去了。

第二天,姬姒起得有点迟,昨天晚上,她做了一整晚的梦,梦中,她好象回到了小时候,看到父亲坐在书房中,念叨着“宝藏”什么的。

什么宝藏?姬姒晃了晃头,感到有点头痛,她一边揉搓着眉心,一边暗暗忖道:我这阵子还真是被钱财迷了眼,连做梦都在梦宝藏了。

外面,是阳光正好,姬姒在这里晕乎,她的婢女月红,却一件一件寻着衣裳。时不时的,月红还嘀咕两句,“我家女郎扮男子这么俊,连配得上她的衣裳都没有。”转眼她又哎哟一声,“这件不行啰,这件怎么配得上我家女郎的花月容貌?”

姬姒听到这里,嘴角猛然抽搐了一下。

就在这时,外面一阵脚步声传来,不一会,瘐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女郎,周玉郎君到了门外,说是前来拜访。”

姬姒正在画眉的动作顿了顿,转眼,她微笑道:“请他进来。”

“是。”瘐沉应过后,大步离去。

就在姬姒匆匆化好妆,换上衣裳时,瘐沉的脚步声再次传来,紧接着,他在外面再次说道:“女郎,周玉郎君不肯进来。他说,秋高气爽,正是人间好时节,如果女郎不嫌弃的话,可否陪他到楚汀山上走走?”

楚汀山,是荆县境内的一处景色,虽不如何出名,却也是山灵水秀,那湖泊旁有沙滩无数,一群群鸥鹭飞来飞去,算得上是个好去处。

姬姒垂了垂眸。

过了一会,瘐沉听到她含着笑说道:“也好。”

说到这里,姬姒站了起来,她张开双臂,让月红替她披上披风,回头交待道:“多叫几个人在山下侯我。”

“是。”

姬姒走出自家大门时,一眼便看到了那个长身玉立,双手抱胸的如玉郎君。与此次一样,他依然是一袭宽袍广袖,随着一阵阵秋风吹来,直让这个略显清瘦修长的青年,有一种凌风欲去的美感。

也正因为她门前有了这一个景色,来来往往的行人和驴车,都放缓了速度,好几处宅院还悄悄打开了侧门,有少女们含羞带怯的说笑声隐隐传来。

姬姒示意黎叔驾着驴车上前,在周玉那黑如点漆一样的眸子看来时,姬姒与他眸光相对,笑意隐隐,“周郎比之周郎,亦不逊矣。”

她这句话含有机锋,前一个周郎,自是周玉本人,后一个周郎,却是名传千古的三国周瑜。姬姒这话把周玉比作周瑜,那是直白的称赞和奉承。只是一句话,既表现了她自己的才华,又表达了她的赞赏,这已称得上风雅,已完全可以与建康那些饱读诗书的贵女相比了。

姬姒一句话说完,周玉的眸子越发添了几分神采,他眼中荡漾着笑意,“周玉愧不敢当。”说罢,他风度翩翩地行了一礼,说道:“阿姒,请。”

“郎君请。”

两个行过礼后,一牛车一驴车同时驶动。

与姬姒所想不同,这一路上,周玉的牛车虽然车帘掀开,可他一直只是低头蹙眉翻看着一叠简册,并不曾主动找姬姒说话。

就这样,在清风徐来,在书简翻卷声中,楚汀山到了。

望着前方大片大片的飞鸟,周玉放下手中的卷册,率先走下了牛车。

走下牛车后,他也不曾与姬姒说话,只是对着河滩上那群鸟齐飞的景致出神。

姬姒来到了他的身后。

这时,周玉轻声开了口,“此地风景如何?”

姬姒微笑道:“机心尽忘,逍遥无穷。”

周玉明明问的是风景,姬姒说的却是逍遥,机心两字更是用了典。这一次对话,又隐含机锋了。

周玉终于回过头来。

他认真地看着姬姒。

他看了她一会,突然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轻笑中,周玉说道:“我周十三郎,也称得上风姿秀异,自身在朝中亦有权位,阿姒为何不要?”

他这“阿姒为何不要”六字,略带了几分委屈,配上他那如玉的风姿,真真能让人心酥醉。

姬姒抿着唇。

她眉眼弯弯地说道:“实是不敢也。正如周郎所言,周十三风姿秀异,据说在建康,公主都拜于郎君膝前,恨不能与君日日好。姬姒何德何能,竟劳得这样的周郎亲自求娶?”

他既开门见山,那她也绝不回避,直言相询!

姬姒说出这个自己寻思了许久,却一直得不到答案的问题时,心里顿时有点紧张,所以,她几乎是认真地看着周玉,眼也不眨一下地等着他回答。

周玉轻笑出声,他黑如点漆的眸,专注地看着姬姒,眸中道尽多情,嘴里则低沉又温柔地说道:“这世间,男子对女子倾情,哪里有这么多的理由!”

此刻他的眼神,还真是专注到了极点,仿佛眸子的主人,真是把她放到了心坎上,疼着重着,心心念念着……

真似对她有多么痴心一样。

要是姬姒真的只有十三岁,也许此刻一颗心下乱抛,迷了方向去。可惜她这人,却是真见过沧桑的。

暗自压下涌出心头的失望,姬姒微笑着避开周玉的目光,轻叹道:“周郎不说,我便不嫁。”

这一下,轮到周玉长叹出声,苦笑起来,“你呀。”

两人各有坚持,在楚汀山也就没有停留多久,一个时辰不到,姬姒便回到了自家庄子。

就在姬姒以为周玉会消停一阵时,过了一天,她再次接到了他的邀约。

而这一次邀约,却是大不寻常了,泛着香气,来自宫中贡品的梅花贴,高大俊郎,骑马上门的护卫,以及护卫呈上来的,说是周郎亲自挑选,来自蜀地的孔雀纹绣罗裙,都显出了这次邀约的份量。更且,周玉还派人给姬姒带了一句话,“此次宴会,专门卿而设!”

而邀约的地点,则是在庄府别院。

是的,没有听错,是庄府别院。

做为曾经的荆县第一强,如今的庄府,正积极地寻找新出路。当他们听到有这么几个从建康来的郎君时,当知道这几个郎君为了一次宴会,就想花大钱置一个庄园时。庄府出动了,他们找到周泠,情真意切地表现,愿意将自家这个风景秀丽的别庄,借给贵客一用,而其间所产生的一切花销,庄家都担了。

说实在的,花钱买一个庄园,并不是一个好主意。因为谁家也不会有修饰得精致漂亮的庄园放在那里等你上门去买。所以,庄氏这个请求一出,周玉马上应了。

而现在在别庄管事的,是庄十三的母亲。

庄母这个人,是极骄傲极强横的,可以说,在荆县这一亩三分地内,她就没有看得起过谁。

可这样一个不可一世,骄傲强横到了极点,永不服输的女子,临到老了,却犯下大错,由妻贬妾,那心里的郁恨是可想而知。

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婢仆人打扫布置着庄园,庄母神采奕奕。

见她一反前阵子的干枯之势,竟变得这么有神采了,与她向来亲近的婢妇笑了起来,“夫人今儿很高兴?”这个婢妇,背着人时,总是称呼庄母为夫人的。

听了婢妇的问话,庄母笑得鱼尾纹都出来了,她说道:“你知道这几位周郎,都是什么人物吗?”

婢妇连忙问道:“他们是什么人物?”

庄母语气放重,说道:“他们来自建康。”

这个时代,交通不便,路途又灾险重重,很多荆县,不,很多荆州人,终其一生也没有看到过一个建康人。对时人来说,建康就是一个最神秘最富贵最遥远的地方,而那里出来的人,自也是最高贵最了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