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姬姒站好,慢慢垂眼收起眼中的冷意,一直含着笑意的崔玄才继续说道:“阿姒,如果你愿意,可以与我一道前往北魏……”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姬姒便笑了,她干脆回道:“我自是不愿意。”

得到姬姒这个回答,崔玄完全在意料当中,他深邃的眼盯着姬姒,颇有点意味深长地放声大笑起来。

姬姒也懒得跟他多说了,她身子一转便朝厢房中走去。

当厢房门再次打开时,重新扮回男子的姬越便出现在崔玄眼前了。

看着这个一晃眼便形像大变的人,崔玄竟是闪过一抹失落。仿佛遗撼不能再见到她的女装一样。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不一会功夫,一个童子在外面说道:“崔大人,师尊问你好了没有,他可等得都要睡着了。”

崔玄把目光从姬越身上移开,他缓步踱远,淡淡说道:“行了,请国师入内吧。”

转眼间,一袭道袍,俊美得仿佛遗世独立的国师寇谦之出现了。

寇谦之一入内,先是朝着崔玄看了一眼,然后他转向了姬越。

朝着姬越看了一会,寇谦之突然说道:“姬越,你既不属于太平道,也不属于天一道,你信奉的到底是什么?”不等姬越回答,寇谦之又道:“姬越,你不是道门中人罢?”

姬越自然不是道门中人。

可他也自然不会承认。

这时,寇谦之又道:“你骨相甚是奇怪,有遮掩了的痕迹,你面相也甚是奇异,竟是模糊了过去未来。你不信道,也不是道家门人,你的预测之能从何而来?”

眼见这人还要滔滔不绝地问下去,姬越打断了他的话头,他抬头看向寇谦之,徐徐说道:“明天便是赌约到期,国师可想知道那一赌的真正内容?”也不等寇谦之回答,姬越又说道:“我可以告知。”

早在姬越前来时,他就已经决定了,明天的这个赌约。他会选择平局。

因为,崔玄已经看穿了她的真实身份,也因为,这个赌或许对寇谦之很重要,可对于姬越来说,他现在攀得越高,将来身份揭穿就会跌得越惨。所以。他不想再赢下去,他不想让世人以为自己胜过了寇谦之,不想了真被刘宋皇帝扶成了国师!

甚至。姬越还觉得,他赢了寇谦之一场便已够了,以后他会多输几次。

一刻钟后,姬越下了阁楼。

目送着她的背影离去。寇谦之的眉峰一直蹙得很紧。

过了一会,寇谦之徐徐说道:“这姬越。甚是古怪。”

他的身后,崔玄则是低笑道:“我倒觉得她甚是有趣。”

……

姬越的驴车驶上街道时,他发现街道中,到处都出现了和尚的身影。如此刻。迎面走来的,便是一支由三十几个和尚组成的队伍。

看来,那些冲着寇谦之来的佛门中人也来得差不多了。明天以后,自己应是可以暂时退一退了。

想到这里。姬越轻轻吁了一口气。

转眼间,姬越便回到了宅子。

门口处,季元等人正在那里侯着,看到他的驴车过来,几人连忙迎上。

姬越一边下驴车,一边问道:“客人走了没有?”

他所说的客人,自然是琅琊王氏的那些小姑小郎。

季元也知道他在说什么,连忙说道:“都走了,早就走了。”转眼,季元又说道:“他们不走不行,这扬州人知道十八郎来了,一个个都堵在外面,有些身份的都想求见,十八郎不愿意见,那些人便说什么是来找扬州洛氏的,一个个来来往往,这里都快成客栈了,自然不得不走。”

姬越恩了一声。

这时,季元好奇地问道:“大郎,那个北地崔郎跟你说什么了没有?”

季元的话刚刚问出,他便是声音一哑,然后,季元迅速地低下头,安静地退了下去。

走在他前面的姬越,这时已经停下步来,他静静地迎上了站在院落中的谢琅的目光。

退下去的不止是季元,这么一会功夫,整个小花园里都退得一干二净了。

谢琅的目光落到了姬越的身上。

不一会,谢琅走到了姬越面前,慢慢的,谢琅的手指抚上了姬越的锁骨和耳后,然后,姬越听到谢琅那极温柔的声音响起,“今晨时,你锁骨和耳后还涂了易容物的,现在都没了。”说完这句话后,他轻声又道:“是崔玄让你换了女装?他以不向人透露你的女儿身为条件,看了你的真容?”

姬越一呆。

这个人,不管多少次面对,姬越都会产生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仿佛,从来就没有什么事能瞒过他,区别之在于,他愿不愿意说出来而已。

怔怔地抬头对上谢琅的目光,姬越猛然发现,谢琅那一直以来澄澈悠远的眸子里,这时竟是带了冷意,他高冠博带地站在他面前,像是广袖当风飘然欲去,可他的唇却抿得太紧了。

这一瞬间,姬越竟是从这个从来潇洒来去的贵公子身上,看到了一种紧绷的什么。

过了一会,姬越哑声说道:“是。”

几乎是姬越这个“是”字一出,谢琅便笑了。

他这笑有点奇异,更像是在苦笑。

直过了一会,谢琅才说话了,这一次,他的声音虽是带着笑,虽然依然温柔,可多多少少透着一种哑。

谢琅看着姬越,徐徐说道:“三年前我在蜀地,恩,因追查一批匪徒,惹上了一个蜀地官员。那官员是当地的地头蛇,竟是一手遮天,我一时之察,给落入了他布下的陷阱,那时,部曲们都被调走,我身边没有什么人,身处的那宅子,也被那官员的人四面点起了火……”

明明知道谢琅还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可姬越听着听着,却拳头悄然握紧。

谢琅还在继续回忆,“看着四面火起无处可逃,我坐在堂房中一边饮酒一边作画,那人隔着火海问我有什么遗愿,我想了想,直觉得我这一生虽然活得不久,可该享受的都享受过,无法排遣的苦楚,也永世无法排遣,便笑着挥了挥手,让那些人不要扰了我画画的兴致。”

说到这里,谢琅突然顿住了。

他那澄澈温柔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姬越后,轻轻又道:“那应是我此生最无助的时候,可便是那时,我也没有今番这般狼狈……”

谢琅静静地看着姬越,哑着声音徐徐地说道:“阿姒,为何我觉得自己此刻竟是如此狼狈?”

姬姒看着他。

直过了一会,他才轻声问道:“当时你是怎么逃脱的?”

谢琅回道:“恩,我的部曲发现了不对,早就在那宅子下面挖了地道。”

姬越松了一口气。

见到谢琅还在看着自己,姬越呆呆回望良久,才低声说道:“阿郎,我每次每次看到那些可以嫁你为妻,有资格与你并肩的士族女时,便是面对的是最丑最蠢的那个,她随意朝我一瞟一望,也能让我感到无比狼狈!”

姬越这话一出,谢琅久久久久都一动不动。

几乎是陡然的,他记起了那一日在前往扬州的路上,姬姒怔怔地看向那个琅琊王氏其貌不扬的小姑的眼神。那时,她的眼神便是仓惶狼狈的……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却是谢广几人过来了。

当下,姬越提了步,他面无表情的与这些人擦肩而过,进入了自己的房间中。

这一次与崔玄寇谦之见面,虽是没有说几句话,可姬越却像是打了一场仗一样,整个人疲惫得紧,因此,她一倒在榻上,便晕晕睡去。

当姬越醒来时,赫然发现时辰已经不早了,她匆忙爬起,向季元问道:“十八郎呢?”

季元回道:“十八郎接了那北地崔郎的贴子,去与他会面了。”

几乎是季元这句话堪堪落地,猛然的,一阵响亮的尖叫声便从远处传了来。

当下,姬越连忙说道:“给我更衣。”

“是。”

一刻钟后,姬越坐上驴车,朝着谢琅和崔玄见面的地方赶去。

就在驴车匆匆驶去时,从不远处传来的欢叫声一波又一波越来越亢奋,姬越自是知道,这南北两大美男,两大名士的会面,本就是激动人心的事,只怕这时刻,那河畔之侧已经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了。

正如姬越所料那样,还离河边甚远,他便发现前面堆得人山人海的。

可让姬越想不到的是,他却到无数个尖叫声抗议声传来,“你们不能这样,不管是谢十八还是北地崔郎,我们都有一睹究竟的资格!”“对!你们凭什么封锁河滩,不让我们前去?”“我要看谢琅!我要看崔玄!”

第一百五十六章 对崔玄的警告

姬越一看,确实,通往河滩的道路已经全然封锁,来自陈郡谢氏的部曲们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阻挡着所有人入内。

以陈郡谢氏的威望,这些部曲一站,上涌的人便自发地少了十之八九,剩下的一二成,倒大多是一些小姑,今天这一幕场景她们期待太久,现在这情形也太让她们失望,一个个叫着叫着都哭了起来。

姬越左右看了一眼,命令驴车向左侧驶去,不一会功夫,她便来到了一个山峰上。

这是一座不大的山头,事实上,扬州城内也不可能在大的山峰。

山峰上站了不少人,不过都是一些士族,同样以小郎小姑居多,这些人显然也认出了姬越的身份,见到他过来,一个个让出一条道来。

转眼间,姬越便站在了最高的山头上。

他低着头朝着河边站着的谢琅和崔玄望去。

在姬越朝着那两人望去时,他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人注意力大多集中在他身上。这阵子以来,关于姬越这个准国师的传说太多,再加上他外表实在出色,本身就是一道光彩夺目的风景。

此刻,正是夕阳西下,灿烂的金光在渐渐散去,天尽头有一线夜色在吞噬着残阳。

这时刻,谢琅显然刚到不久,他如往常一样,一袭白衣,风度翩翩地朝着河滩走去。

而河滩边上,那桥梁的下面,崔玄正负着手微笑地等着谢琅。

这么一刻,姬越竟是觉得,眼前这两个人,以及这河水残阳。便是一副隽永的风景!

这么一刻,姬越竟是觉得,如果河滩没有封锁那可多好?当世最杰出的两个世家子,这般站在一起的图景,可能会成为历史的绝唱,应该有出色的画师来留下他们的残影。

之所以这一幕会成为历史的绝唱,是因为姬越终于记起来了。十年后。现在在位的北魏皇帝拓拔焘会性格大变,变得倒行逆施,然后。他会因为一件不大的失误,灭了崔氏一族以及与崔氏走得近的几个姻亲家族的满门,在姬越的记忆中,崔玄首先被诛!

这么一个风采卓绝。放浪形骸的北地名士,绝代美男。从此成为绝唱!

也许是想到那一幕,姬越的脸上更是带了几分悲惋,他静静地看着谢琅走到崔玄面前,看着这两个都是一时人杰的顶尖士族跳上了一叶扁舟。再然后,那扁舟中传来一阵悠扬到了极点的琴声和胡琵琶声,因为太动听太动听。不知不觉中,姬越竟是泪流满面。虽然。一直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落泪!

在太阳完全沉入地平线,浓浓的夜雾也模糊了视线时,围观的众人渐渐散去。再在陈郡谢氏的人告知众人,说是两位郎君将彻夜交谈时,剩下的人更是散了个一干二净。

姬越没有离去。

他坐在驴车中,倚着榻,仰着头怔怔地出神。

谢广等人也不知怎么想的,也没有劝他回去。

转眼间,夜色已深。

转眼间,明月当空。

就在明亮的月空照得天地一片澄澈时,谢广踩着漫天银光走了过来,他对着驴车中低声说道:“大郎,郎君他们过来了。”

姬越翻身坐起。

当姬越步入沙滩时,一眼看到的,便是在腾腾燃烧的十数个火把光照耀下,负手而立,红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的崔玄。

朝崔玄看了一眼,姬越四下寻去,没有见到谢琅,他低声问道:“你们郎君呢?”

谢广回道:“郎君还有后面。”

姬越恩了一声。

正好这时,崔玄也发现了姬越,当下,他转过头朝着姬越望来。四目相对,崔玄咧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冲他一笑。

想了想,姬越提步向他走去。

转眼间,姬越便来到了崔玄面前。

崔玄一直在微笑,夜色下,他的双眼宛如星辰,简直明亮极了。

他挥了挥手,示意众部曲退下。

当下,那些人齐齐低头,他们把火把插在地上后,一个个向后退去,转眼便退出了百来步。

崔玄一直在打量着姬越,过了一会,他露出一口白牙,轻叹着说道:“玄走遍大江南北,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合心意的女子,现在却要放弃了。”他深深地看着姬越,声音温柔也有点伤感的继续说道:“没有想到,那么一个光风霁月,来去无拘的谢十八,竟被你迷成那样。”

姬越听到这里,只是笑了笑,他黑白分明的双眸看着崔玄,问道:“他给了你好处?”

几乎是姬越这话一出,崔玄便是放声大笑,他笑了一阵,慢慢说道:“姬小姑果然聪慧。”也不等姬越再问,他又直接说道:“当年陈郡谢氏退离洛阳时,曾经把一些带不走的东西都掩埋起来。唔,为了让我不勾引你,他给了我一座金矿。”

崔玄的声音一落,姬越却是面无表情地说道:“他给你金矿,主要还是想助你一臂之力吧?”这个天下,真是乱得太久了。姬越了解谢琅,他定然是看出了崔玄的野心,便想用这个方式来助他一臂之力。毕竟清河崔氏底蕴略逊于陈郡谢氏的。

几乎是姬越这话一出,崔玄双眼又是一亮,他看着姬越,轻轻叹道:“我现在就有些后悔了。”

就在这时,后面一阵脚步声传来,姬越连忙回头。

这一回头,他便看到了一袭白衣,漫步走在月光下,整个人光华流溢,俊美得如梦如幻的谢琅。

这时,谢琅也抬头看向他,对上姬越的目光,谢琅脚步一转,向着这边走了来。

姬越又回过头来,他继续看向崔玄。

对于姬越来说,他其实不了解崔玄,也不相信自己的眼光。可他相信谢琅的眼力,既然他这么认定崔玄,也许有一些话他可以说一说了。

于是,就在崔玄朝着姬越深深地看了一眼,长腿一提,转身准备离去时,姬越突然说话了。“那一日。我焚香预测时,无意中看到了一些东西。”

在崔玄脚步猛然一顿,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后。姬越的声音徐徐地传来,“我看到了一本《国书》,以及一个刻满了字的碑林,还有漫天遍地的鲜血……”

这时。崔玄的部曲们正向他走来,崔玄手一举。示意众人止步。

他转过头来看向姬越。

崔玄的表情相当严肃。

他看着姬越,过了一会才哑声说道:“《国书》?我那家族于去年时已在开始编写了。”知道北魏在编写国书的人不少,姬越知道这点并不稀奇。不过,虽然心存疑惑。可重关重大,不管姬越所言是实是虚,崔玄必须问个清楚。

于是紧接着。崔玄又问道:“你还看到了什么?”然后他又说道:“编写《国书》是拓拔焘的示意,这件事难道还会犯错?”

他的问话只持续到了这里。下面的话便问不出了,因为,他从姬越那双黑白分明,洞悉一切的明眸中,看到了满满的悲悯。

直过了许久,直到谢琅已来到了姬越的身后,姬越才低声回道:“……我只是看到了清河崔氏同族无论远近皆被诛杀,姻亲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都被连坐灭族,后人称此事为“国史之狱!”

崔玄那贵公子气十足的俊美脸孔上,第一次变得面无血色!同时,在姬越说到“连坐灭族”四个字时,他猛然向后退了一步!

与此同时,刚刚走到姬越身后的谢琅也猛然脚步一顿,他抬起头来,怔怔地朝着姬越看去。

这时刻,四下安静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