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接下来的一个月,谢琅和姬姒都留在广陵城没有动,他们都在等着陈郡谢氏以及谢琅的那些朋友派来的人手到齐。

十月份的徐州。已经颇有寒意。特别是对于姬姒这种在南方生活惯了,几乎没有怎么受过冻的人来说。还真是冷得可以。于是,她早早就学着那些胡人一样,穿上了裘衣,套上了胡裤长靴。

这一天。谢琅等侯已久的部属们到了,他和谈之睿连忙出城去迎接。

姬姒一个人在房中呆了一会,颇感无聊。便闲闲散散地走出了院落。

走了一会,她看到一处风景优胜的丘陵地带。便信步走了过去。

此时正是清晨,远处平原如带,姬姒站在山头上,一眼眺到这与南方完全不同的景色,不由心旷神怡。

就在这时,她的身后传来了一个笑声,“姬小姑这是在欣赏风景啊?”

原来是广陵郡守来了,对于这个在大战来临时,兀自处变不惊的长者,姬姒还是有几分敬意的。她连忙福了福,恭敬地说道:“大人安好。”

广陵郡守笑着点了点头,他缓步走到了姬姒身侧,与她一道看着远处的山景。

就在姬姒与他闲聊了两句,转过头去继续看向下面的景观时,突然的,她颈间一痛,竟是被人从后面重重一击!

姬姒双眼一黑昏死过去!

……

姬姒晕晕沉沉中,总是刚恢复一点点神智,嘴里便被喂了什么药重又晕死过去。

这般醒了又晕,晕了又醒,已不知过了多少个时日。偶尔的清醒中,她感觉到,自己似是在一辆马车里。

也许是药灌得太多效果渐弱,也许是药物不多了这次灌得少了,这一天,姬姒在一阵寒冷中慢慢睁开眼来。

她发现自己正坐在一辆马车里。

马车中,并不止姬姒一人,还有一个中年男子也在一侧,那中年男子直鼻宽口,一副忠诚磊落的长相,赫然正是广陵郡守!

广陵郡守显得有点着急,他频频朝外看去,一边看着前方,他一边拭着汗水,朝着驭夫厉声喝道:“走快点!老夫叫你走快点听到没有?”

回答他的,是一个年迈的老人的声音,那老人结结巴巴地应道:“是,是,小人再驶快点!”

这时,广陵郡守把头缩了回来,他朝着姬姒看来。

姬姒迅速地闭上了双眼。

广陵郡守朝着“兀自昏迷”的姬姒看了一眼后,突然冷笑起来,“这谢十八还真是好艳福,这样一个倾城美人也被他得了手!”转眼,他声音放低,自言自语道:“须防着陈郡谢氏在中原还有实力,这姬氏要献,也得直接献给北魏大姓!”

听到这里,姬姒一惊,她这才知道,这广陵郡守居然想向北魏投诚?

姬姒却不知道,这广陵郡守本就是刘义康的人,一直以来,他都代表着刘义康与北魏胡人联系。在谢琅来之前,这广陵郡守一直做着裂土封王的美梦,便是那一天北魏兵临城下,他也不曾有过慌乱。因为他知道,便是所有人都会死,他只要出示自己与北魏上层联系的证据,也能得到幸免。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就是他这种在北魏人兵临城下时表现出的镇定,引起了谢琅的注意。那一天,他竟是无意中听人说,谢琅在那里评价他说“眼神游移鼻尖无肉,应是贪生之人,可面临胡人压境,却能神色自如,只怕腹内藏肝!”

那时他听到谢琅这个评价后。唯一的想法就是:完了,完了,谢十八起疑心了!

自魏晋以来,时人提拔人才,都是看其神观其色以决断其前程。谢琅这句点评看起来普通,可听到的人,绝对会加以重视。

那时的广陵郡守。能够想到的是。谈之睿对内奸之事一直耿耿于怀,他听了这句评语后,一定会把注意力都放在自己身上。

所以。他当场便下了决心,马上投降北魏。

他在准备逃亡时,无意中看到落单的姬姒,想到姬姒是个绝代美人。又是谢十八的心上人,完全可以把她献给北魏上层。这样不但可以替自己谋得一个后台。还可以让谢十八痛不欲生。

下定决心后,他便把姬姒打晕弄到了马车上。只是当时他决定得匆忙,便是身边的心腹,也不一定有那个胆量和他一起背弃家国。于是他只带了一个忠仆出来。然后在逃亡时。那忠仆替他买吃食时还被流民冲散了。无奈何之下,他只能在流民中选了一个年迈又胆子不大的老人充当驭夫。

姬姒紧紧闭着眼睛。

等她发现广陵郡守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移开后,她悄悄睁开眼来。

这时的姬姒。不由有点庆幸,也不知是不是这广陵郡守对那她致死昏迷的药物太过相信还是什么的。并没有把她绑起来。

姬姒一睁眼,便发现广陵郡守脸色发白,她透过车帘一眼看到,马车竟是行走到一条陡峭无比的山路,下面直是万丈悬崖!

这么险峻的一条路,怪不得这老匹夫有点害怕了。

只是一眼,姬姒便是眯起了眼。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姬姒发现马车行走在一处陡壁之上时,她以极快的迅速直起身来,然后,姬姒朝着广陵郡守背心重重一推!

姬姒这个动作极为果断极为突然,广陵郡守还在脸色发虚地看着外面的悬崖峭壁,一转眼间,却有一股巨力撞上他的背,令得他猝不及防之下跌出了马车,直是滚了两下便朝着悬崖下摔去!

“啊——”一阵绝望的惨叫声从悬崖下传来!

受了惊的驭夫好不容易稳下马车,便慌乱地爬下车趴在地上瑟瑟发抖起来,他实在怕得厉害,人都给吓尿了。

姬姒朝驭夫看了一眼,见到这个老迈得风一吹就走的驭夫,确实不像个胆大的,便缩回头看向马车中。

她从马车中拿出一身男式衣服匆匆换上,又摸向自己的身上,这一摸,姬姒才发现自己贴身藏着的,谢琅的那个信物玉佩和那一副画,以及易容之物都在。

有了这几样东西,她吁了一口气。

匆匆把自己的涂抹一番,再把头发扎成男子发髻后,姬姒下了马车。

她面无表情地朝着怕得不成样的驭夫盯了一会后,随口问了他几句,发现这人根本不认识广陵郡守,便放下心来。

当下,姬姒冷冷说道:“到了前面可以转道的地方,就转过方向前往广陵郡,听到了没有?”

姬姒刚才杀人的一幕,实在让这本就胆小的驭夫骇破了胆,在他眼里,姬姒这个长得与神仙一样的人已与阎王无异。

他慌乱地点头。

姬姒又盯了他一会,在确定这个人没有胆量做出什么事后,她上了马车。

接下来的一路,姬姒把这辆马车翻了一个遍。

因广陵郡守这次是破釜沉舟逃奔北魏,所以他这马车上还真放了不少好东西。像金豆子金叶子之类的便有整整四箱,另外,在北地极好卖的南人大匠雕琢出的发钗玉饰金银器物也有几箱。再然后,便是广陵郡守的私人印鉴,以及代表他刘宋官员的官员印章等物。另外,车壁上还挂着一柄刀和一把剑,都是锋利无比。

看到这些东西,姬姒悬着的心又松下了一点。

心情大定后,姬姒从车壁间寻出一面铜镜,开始给自己细细装扮起来。

一刻钟后,当马车走出那条险道时,姬姒已把自己装扮成一个面色黧黑,右侧脸颊还有一条长疤的青年汉子了。只是,饶是她很尽力地把自己往丑里扮了,她那湖水般的双眸,以及养尊处优久了形成的气质,还是令得她像个家道中落的世家子。

就在这时。外面那驭夫哆哆嗦嗦地的声音传来,“小,小……”

不等他说完,姬姒便掀开了车帘,她冷冷朝着那驭夫看了一眼,在把对方吓得缩成一团后,姬姒抬头看向天空厚厚的乌云。沉声说道:“前方可以城镇?”

“有。有的。”

“多远?”

“二,二三十里。”

“那就去前方的城镇!”

“是,是。”

这时。姬姒随手扔了一样东西过去。那驭夫一缩,过了一会他转头看去时,却发现那落在草丛中的东西金光闪闪,分明是一粒金豆子。

当下。那驭夫一阵惊喜交加,就在这时。姬姒冰冷的声音传来,“这是赏你的!”

没有想到这个杀人时眼也不眨的阎王这么大方,那驭夫喜极而泣,这一时刻。他竟是对姬姒这个人感激起来。

就在这时,马车中,姬姒再次淡淡地说道:“以后表现得好还会有赏!”

驭夫连忙砰砰朝她磕了几个头。颤声道:“谢,谢过小郎。”

这时的姬姒并不知道。黄金在北地,那是比建康值钱多了。这主要是因为,当年中原士族大举南迁时,可是把能够带走的黄金都带走了的,便是带不走的金矿,他们也深深地掩藏起来。可以说,这时的北方,除了那些始终都留在北地的大士族外,其余的很难见到黄金。便如历史上,朝鲜向北魏皇帝进献时,拿出的黄金也不过是几百两之数。

所以,姬姒赏驭夫的这粒金豆子虽然只有五克不到,可对那驭夫来说,却已抵得上他这一趟的辛苦加惊吓了。

马车继续前进中,姬姒想了想后,又拆开一件皮裘,开始往里面藏金叶子。幸好,这冬天的衣裳本来就厚,再加上姬姒清瘦。这般在衣裳里塞了十几斤的金叶子和金锞子,那是一点也不显形。

转眼,姬姒把几件皮裘和腰带里里都塞得满满的,直把三箱黄金一箱最为值钱的饰物都藏妥当后,她暗暗松了一口气,想道:这下不管走到哪里,钱应该是够用了。

……

天下乌云越来越厚,官道上的行人也都行走匆匆,二刻钟后,在大雨降下之前,姬姒终于进了这座叫“瑗”的城池。

一进瑗城,大雨便倾盆而下,姬姒匆忙进了一家酒楼,在开了一个上房一个下房,把自己的东西都收入上房后,姬姒转向那驭夫命令道:“你且继续跟着我,以后不会亏了你!”

然后,她在驭夫的点头哈腰中来到酒楼大堂用起餐来。

姬姒一边用餐一边倾听,这时她才知道,原来这里已经是北魏境了。再一打听洛阳,却发现这里离洛阳还在五百里路程,至于广陵郡,听那驭夫小声说来,却也是隔了四五百里。

让姬姒没有想到的是,大雨虽是下了一天,可路还没有干,天又下起了雪。而且听那些人说,往南去的几个县城都下了大雪,通往刘宋的官道是寸步难行了!又打听了一会,姬姒赫然发现,按这情况下去,自己是想回广陵也不得了。

不能回广陵,索性这里离洛阳一样的近,姬姒暗暗咬牙,想道,那就去洛阳!听说清河崔氏在洛阳势力雄厚,她到了洛阳可以直接去找崔玄。

……

经过姬姒的观察,那驭夫确实是对姬姒和广陵郡守的恩怨一无所知,而且他也被姬姒吓破了胆,对她竟有点言听计从的味道。

驭夫勉强可用,姬姒也就安了一点心。毕竟除去这驭夫,外人她更不敢用。

转眼,夜深了。

这一个晚上,姬姒一直没有睡着,她睁着眼看着漆黑的外面天空,想她自小到大,或许受过他人的言语羞辱,可这般孤身在外,独自一人承受风雨的情景,却还是第一次面对。

她活了两世,前一世事无大小都有庄十三打点,这一世事事都有谢琅照看,她竟是没有经受过这种四顾无人的凄惶!

想到谢琅,转眼姬姒又凄然一笑,她想道,那厮对上她时,总是一副万事在他掌控,她的喜怒他都能操纵的态度。真说起来,从相识到如今,唯有这一次,他谢琅便有通天之能,也无法找到她,无法保护她,无法不让她有性命之险!

第一百七十五章 姬姒:我是崔玄的相好

这一夜,姬姒屡屡从梦中惊醒!

好不容易黎明时打了一下眈,醒过来去找那驭夫时,却发现那老驭夫居然跑了!

他居然跑了!

从酒楼伙计那里打听到那驭夫连夜便离去时,姬姒身上一阵冰寒。这个时候的她,只有一个想法:我应该一起除掉的!

要是在杀了那广陵郡守时一并把那老头杀了,也就什么威胁都没有了。现在姬姒光是站在那里,便仿佛听到无数流民在知道她财产颇丰后,蜂涌而来把她残杀的情景!

过了一会,姬姒从惊骇中清醒过来,她马上想道:不对,不对!我问过那老头了,我被带上马车后他才被请来,因我一直在马车里,他根本就没有看到过我的真容!

转眼她又想道:便是他看到了我的真容,我还可以化妆,我可以再化过,让他见了面也认不出来!

想到这里,姬姒才稍稍平静一些。她第一时间回到马车上,重新化了一个妆。

姬姒这次的妆容,是一个本来俊秀无比,却生生烧伤了半边脸的少年模样。

然后,她装成从外而入的新客人的样子,又向伙计要了一间房。在把所有的贵重物品全部带到酒楼房间后。她悄悄把马车牵到街上,再在马臀上砍了一刀,让那马带着车在雪中狂奔而出,直到它不见了踪影。

做完这一切后,姬姒出了一身冷汗。重新回到房间时,她便紧闭房门再不外出。

如此这样过了三四天,也一直没有看到那老驭夫带什么人前来劫杀她,姬姒渐渐放下心来。

心是放下了。天也放晴了,可是姬姒却是谁也信不过,压根不敢上路了!

想了想后,姬姒咬牙忖道:我不敢去洛阳,可以让洛阳的人来找我!转眼她又想道:这里是北魏,北魏人人知道,并广为传颂的名人就是崔玄!要是能见到崔玄那就什么都不怕了!

于是。她找来伙计。让他帮自己花钱卖下一处有临街阁楼的宅子。在搬到宅子后,姬姒先是把所有的贵重物品全部埋在书房外的花园里。再然后,她咬着牙。找到掮客一口气雇了二三十个当地百姓当护卫,并从中挑了三个人做大小管事。并且,在这些人来到后,姬姒三令五申。让他们只管护着宅子安危,她住的地方。谁也不许入内。如有冒犯,其它的人发现了举报了,就有重赏!

姬姒也知道,自己这些举动。只会使得自己越发形迹可疑。可她没有办法啊,让这些不认识不知根知底的人出入内苑,她不敢睡觉啊!

在短短不到三天的时间完成这些安排后。姬姒每日傍晚时便会出现在阁楼。

这一日,纭城里又是照样的人来人往。一个个粗豪的鲜卑汉子和普通的汉家百姓在街道上忙忙碌碌。就在这时,突然的,一阵悠扬到了极点的笛声飘转而来。

这些纭城人,识字的都没有几个,更别说欣赏音乐了。可是,他们虽然不懂音律,可这笛声非常好听,他们还是知道的。更何况,这纭城贫困又偏远,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没有听过什么音乐。

于是,笛声飘来的那一刻,一个个纭城人都顺声望去,渐渐的,也有那么几个人被笛声牵引着走到了姬姒的阁楼下。

这时正是傍晚时分,众人仰头,看向那阁楼上站着的一个青年。

这个青年年纪不大,身着一袭粗布衣裳,可他身姿颀长,那沐浴在阳光下的侧脸,白皙而俊美,那侧倚朱栏的身影,更透着一种众人无法形容的高华。

一时之间,众人给看痴了去,也听痴了去。

就在太阳渐渐沉入地平线时,青年转过身来。而随着他这一露出整张脸,众人骇得直是向后猛退一步。

原来,这青年的另一边脸,却是被烧得伤痕累累,那紫红色的肉瘤遍布其上,直丑得让人看了就想吐!

这个人,竟是半边脸美如神仙,半边脸丑如恶鬼!

四下嗡嗡声中,青年已经转身离去。

就这样,接下来的每一天,纭城人都可以看到那个毁了容的青年在阁楼上吹笛。而他的笛声着实出神入化。不懂音律的听了也就听了,懂得音律的,竟留连其下不舍离去。

这几天里,姬姒请来的那些个护卫管事,一个个也在暗中打量着这个新主人。特别是见到她每次拿出的都是金豆子后,隐隐中,已有几人蠢蠢欲动!

这一天,姬姒又在那里吹笛。

她吹着吹着,只听得前方的街道上,传来了一阵不紧不慢的马蹄声。

转眼间,只见一个做儒生打扮的中年人,在十几个部曲的簇拥下,策马过来了。

这时,姬姒的笛声婉转而来。

几乎是笛声一入耳,那中年人便手一挥,命令众人停止前进。

就在一曲终了时,那中年人双手一拱,朝着阁楼上的姬姒朗声说道:“这位兄台吹得一手好笛。这样的笛声,只怕洛阳也不多见。却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姬姒转过头来,在她丑陋的面容骇得那中年人向后一退时,姬姒清冷地说道:“我姓轩辕。”也不等那中年人听到这个姓氏有什么反应,姬姒略略一顿后,突然清声说道:“这位大人可识得崔玄?我本是南人,此来北地,却是为寻崔郎而来。”

这时的北魏,虽然是鲜卑人做皇帝。可鲜卑胡人中识字的极少,便是识字,也多识的是鲜卑字,说的是鲜卑话。他们要统治中原,要让法令顺利流通下去,甚至,他们要治理这些彊土,都必须重用汉人,而汉人中,世家子弟识文断字,才华横溢。更是被重用的对象。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做为朝庭中流砥柱般的清河崔氏一族,可谓大名鼎鼎,而清河崔氏中最优秀的子弟崔玄,更是令得无数北地儿郎倾慕不已。

所以姬姒一提到崔玄,那中年人和他的部曲便惊了一下。转眼,那中年人哈哈笑道:“崔玄崔郎。这北人谁不识得?”

阁楼上。姬姒负着双手,她清冷地说道:“那就好,崔玄那厮在南地时。骗得我对他倾了心。当日为了救他,我还被大火烧毁了这张脸!当时他说与我同生共死,却不意一转身他便不告而别。这位大人如果识得崔玄,便告诉他。我轩辕四来了,他要还是个男人的话。就来见我一趟,明明白白说一声’不再相见‘!”

不得不说,姬姒这番话相当的骇人!

一时之间,那中年人呆住了。他傻傻地张着嘴半天无法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