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爱国今天回来的早,阮香兰照常接过他的外套挂好,面色却是不善。他心中奇怪,随口问:“怎么了?那孩子怎么样了?”

他不提还好,他这么一说,阮香兰的脸色更差,索性狠狠的在沙发上坐下。

“老杨,你说这个林罗,怎么说也年纪一把了,玩儿什么小肠子?”

杨爱国给自己倒了水,呷了一口,淡淡道:“Z军区医院那个林院长?”

“可不就是她!”阮香兰说着,又重重叹了一口气,“明知道人家给我挖坑呢,我还得心甘情愿往地下蹲。”

她想着白天,林罗那副嘴脸,一副好心的模样,她就气打不一处来,偏偏面上还得不动声色。

“怎么回事?”

杨爱国终于认真看她,他们夫妻这么多年,自己的妻子是什么模样,他最清楚不过。对外优雅得体,对内絮絮叨叨,堪称啰嗦。这般生气的说出这样的话,可见那林院长定是给她气受了。

“她怎么又跑过来了?”

阮香兰瞥了一眼丈夫,抚了抚心口,她甚至不知道从何说起:“老杨,初一跟这柯小姐的事,怕是要黄了。”

“今天这林罗跟我说,柯小姐竟是柯立山的女儿。”

阮香兰抚着心口,似是喘不过起来,声音却大了许多,”老杨,这柯立山是谁,你总是知道的吧?”

“她今儿个来参加葬礼我就奇怪,没成想她居然告诉我这么件事。搁谁能受得了?”

白天的时候,林罗压低声音,似是极为随意的说:“阮主席,卡儿她妈妈生前跟我也是同事、朋友一场。本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她那个爸爸可不争气,几年前不是闹的挺大嘛,就那个柯立山。”

阮香兰觉得用晴天霹雳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一点儿不为过。

她努力的维持着微笑,她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是不是很僵硬,她告诉林罗:“谢谢林院长的好意,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事,我们自有主张。”

她能有什么主张呐!她是喜欢那孩子没错,她是不想干涉初一的感情没错,可这不代表,杨家能接受这样一个身份的大孙媳。

她也不能容忍自己的大儿子,娶这样一个身世的女人回来。撇开一个母亲的身份,她还是杨家的长媳,杨家的门面,她不得不顾。

林罗虽是故意说出这番话,阮香兰却无法充耳不闻,这番话真真是戳到了要害。

杨爱国不说话,眉头却拧了起来。许久,他平静的开口,“初一知道?”

“那混小子什么不知道!”阮香兰恨恨的说,“难怪我说要拜见拜见人家父母,他推三阻四的,里面还有这一层!”

杨爱国站起身,面无表情:“明天喊初一回来。”

他背着手,冷哼,“这安家卯足了劲儿,哪天摔下来,可不得轻。”

阮香兰听了微微一怔,也只有连声叹气。

这个早上,柯尼卡是被杨初一打电话的声音吵醒的。她听不真切,他应该在外面,似是打了好几个电话。他的嗓音已经压的很低了,房间的隔音效果很好,可不知怎的,她就是能听见他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偶尔有一两个词清晰的落入她的耳朵。

她微微睁开眼,天已经很亮,窗帘拉着,也不知天气如何。

杨初一推门进来的时候,便看见她头朝着窗户,兀自发呆。他走过去亲吻她的额面,双手贴在她的脸颊上,带着一丝外面的凉气。

“怎么不多睡会儿?”他在床边坐下。

她慵懒的舒展了下胳膊,反问他:“你呢?怎么不多睡会儿?要是有事就赶紧忙去,我一个人没有关系。”

“让人送了早餐,你起来后记得吃,我有事出去一下,很快回来。”他说着,自然的把她的胳膊放回被子里,掖好。

“没关系,你去忙。”她给他一个安心的微笑。

杨初一轻笑,又叮嘱了几句,这才出门。柯尼卡下了床,扒开窗帘朝外看。

李元早已开着车侯在外面,初一捏着手机上了车,车灯一闪一闪亮起,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她揉着窗帘一角,兰姨找他,她又为何要如此不安呢……

刚刚他打电话的时候,她虽然听不真切,“妈妈”这样的字眼却是不会听错的。何况,也许只是瞎猜,他只说出去有事,若真是兰姨找他,他又何必瞒着呢?

杨初一上了车之后就开始揉眉心,许是最近没休息好,总是觉得精神不够。电话里是初三通风报信的声音:“哥,老妈有河东狮吼的倾向,我现在都还是悄悄儿的给你打电话。”

初三语气里分明有着唯恐天下不乱的势头,“哥,你做什么事了,老妈看样子火气不小啊。”

杨初一拧着眉尖,语气里满是不耐:“老实在初二旁边呆着,别多事。”

“哥,你的火气也不小啊,别不是我嫂子给你气受了啊。”

初三笑的不怀好意,他却有些哭笑不得,咬牙恨恨道:“滚!再啰嗦,我把那个姓苏的丫头给送走。”

他这个弟弟,前一阵子认识了一个女学生,整天瞎折腾,逗人玩儿。哪成想,玩儿着玩儿着,把他自个儿给搭进去了。

他笑,这是不是他们杨家男人的命呐,非得缺心眼儿的栽在女人手里。

电话那头果然识趣噤声,他掐了电话,长长吁出一口气。

该来的总是要来。

妈妈还是压了火气的,否则,昨晚就该责令他回北茗苑了。听初二、初三那意思,今天这开的可是家庭大会。

他苦笑,五脏肺腑都不是滋味。

车子开到北茗苑,杨初一看见爷爷那辆军用吉普也在,看这架势,非让他就范不可。

可是,有用么?他三十一岁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踏进屋子,气氛都不一样,爷爷坐在正中。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已经有了一堆烟蒂,初三冲着他挤眉弄眼,一副自求多福的样子。

妈妈没有开口,反倒是爸爸开了口。

“赶紧跟她断了,你既是知道她的身份,就该知道,我们家容不得这样的女人。”

“什么样的女人?”他淡淡的反问,看向妈妈,“您上次不还把人带到家来,你们不都是很喜欢吗?”

阮香兰皱眉,叹气:“我从来没想过去查一查柯小姐的底细,事实上,也没什么可查的。初一,我是信任你,我们都认为,你们三兄弟里,你最稳重踏实。”

“妈不是那么势利的人,但凡柯小姐家里只是清贫些,又或是其他情况,我们都不在意。只要是一个本本分分的姑娘,你喜欢,我们都由着去了。”

“可是现在,她是柯立山的女儿,这么大的事,竟然由一个外人告诉我,我们都毫无准备。初一,你要真是喜欢,如何都舍不下,你要是老二或是老三,我们忍一忍,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

“初一,你们三兄弟,你是老大,她以后进了门,就是长媳。杨家的长媳是一个贪污犯的女儿,你觉得,这像话吗?”

阮香兰说完这一串,抿了一口茶,屋子里一片静默。

杨初一没有看她,视线转向杨胜。爷爷虽年事已高,仍是精神矍铄,家中所有事最终也是他说了算。

“爷爷,你也这样想吗?”

杨胜静静的看着杨初一,他的大孙子,自小寡言倔强。如今能为一个女人做到这份上,他相信,即便是他们所有人反对,怕是也不能动摇初一的心思半分半毫。

“初一,爷爷不拦你。我知晓,你是铁了心,不会顺着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心思。可是,初一,你既是生在杨家,做了这个家的长孙,做事就不可这么轻率。”

杨初一微笑:“我知道我是家里的长子,我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是她,她父亲是她父亲,血缘关系无法抹灭,这不是她的错,也不能成为我离开她的理由。”

“更何况……”他顿了顿,“当年的那件案子,柯立山是不是真的有罪,或者,是不是这么大的罪,我倒觉得,还有几分保留。这一点,你们比我懂才是,毕竟,我没有从政。”

一屋子的人怔在那里,杨初一微微欠身:“这件事,算是我太过狂妄,做事不周到。但是,我对她有过承诺……”

他没有再说,只是对着初二轻点头,转身离开,片刻不顿。

第07章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4

杨初一大步流星的走出屋子,杨初二从后面追了上来:“大哥。”

他立在原地,看着初二,刚刚在屋子里的淡定、沉着已经一扫而光,甚而,看不出一点儿表情,眼中的那一丝阴郁却是无法隐藏。

初二问他,“大哥,接下来你预备怎么办?”

“这个林院长果真跟我妈说这些。”他冷哼,“这个林院长,若真是像她做出来的那样,只是纯粹关心,也就罢了。现在这副欲盖弥彰的姿态,她在怕什么?”

今“初二,你就照着我们之前说好的做。”

“我知道了,交给我,你多陪陪嫂子吧。”

杨初二勾着唇角,杨初一看着他,不着痕迹的微点头,拍拍他的肩。

陂李元早已开着车侯在一旁,杨初一转身上了车,杨初二轻轻舒出一口气,心中着实捏了一把汗。他有多久没见过大哥这副模样了?

李元透过后视镜看着自己老板,此刻正凝着目光,眼瞳中几分疲倦。

他只见老板低一低眉,思索半秒,再抬眸:“老李,票订好了没有?”

李元心中一凛,点头应着:“已经办妥了。”

车子停在别墅外面,杨初一开门下车,走了几步,他抬头上望,那里是他们那间卧室的窗户,窗帘仍然拉着。

还在睡嘛……他放轻了脚步,尽管,这么点儿声音其实是无法吵醒一个人的。

他进了屋,静悄悄儿的,推开主卧的门,果然还在睡觉,只留了个后背给他,长长的黑发散在被子外面。

他微笑,在她旁边侧躺下,一伸手,准确的将她连人带被的捞入怀中。

柯尼卡其实并没有睡着,只是迷糊着,不想动。拥住她的怀抱太过温暖和熟悉,她的眼睛仍闭着,心中却是满足的想要喟叹一声。

“事情办完了?”

她还没有完全清醒,嗓音有些发哑。

“嗯。”他嘴里含糊不清的应了一声,双脚蹭掉了鞋子,一个翻身,钻进了被窝。

她的身子自然的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腾出地方来。他抱着她不吭声,其实,这么大的床,哪里需要她给他让地方呐。

但是,她这样,他心里乐意。

他的下巴搁着她的后脑勺,他轻声着问她:“我昨晚对你说的话,还记得么?”

她蓦地睁开眼睛,心开始猛跳起来,那声音大的,几乎要震破耳膜。分不清究竟是期待,亦或是茫然。

昨晚回来的时候,在门口,他说,明天我们去登记,好不好。

其实他们昨晚说了不少话,可她就直觉的想到这一句,嗓子里干干的,顿时有了些许窒息的错觉。

“如果没有祝福,只是我们两个人,会不会委屈你?”

他的声音很轻,可是她却听出了一丝不确定,隐隐的,似乎还有期待。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忽然说起这些,也不知是什么样的情绪,眼眶竟有些湿润。

她摇头:“不委屈。”

真的不委屈,但是,她怕他委屈。

她似乎听到他松了一口气,语气轻快了些,问她,“我已经让老李准备好了,你休息妥了,我们就去H市。”

“好。”

她温柔的应了一声,似是有一股暖流,迅速的在四肢百骸里流窜开来。

柯尼卡是第一次坐飞机回H市,她走在机场大厅里,有一瞬间的晃神。

她还记得,她第一次来禄口机场时,刚下飞机,安子恩站在甬道口等着她。笑容温和阳光,她嬉笑着将手里的箱包一股脑儿的塞给他。

那时候,她还是充满朝气和幻想的女孩。而今……

她偏过头看杨初一,面容沉静,线条流畅,侧脸晕着阴影,乍一看,似乎还带着点儿冷峻。

可是……这个看不出表情的男人,从头至尾都牵着她的手,温热宽厚的手掌,温柔的握着她的,来机场的车上,进了大厅,过了候机室……他都没有放开过。

不到两个小时的行程里,柯尼卡觉得自己,像是经历了一个世纪之久。这几年,她回H市,为了节约,她从来都是坐火车。以至于,经过哪些站台,会遇上哪些小贩,她都一清二楚。

她闭上了眼睛,只因为实在无法相信,这一刻,竟跟做梦似地。这次她再回那个城市,竟是带着母亲的骨灰。

杨初一以为她累了,伸出手臂揽过她的肩,让她枕着他的肩颈。

“先休息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他说完,揽紧了她。

机舱里有几个小孩子,叽叽喳喳的不停歇,显得有些吵嚷。她的心原本一直静不下来,可说来也真是奇怪,在他的臂弯里,她竟真的越来越困,眼皮子一沉,就这么睡着了。

从N市到H市,坐飞机的话,也没有花去多少时间,杨初一叫醒了她,见她揉着眼睛,只顿时觉得心中柔软,俯身亲吻她,吻到,她百分百的醒来。

这个她自幼熟悉的城市,杨初一带着她站在这片土地上,柯尼卡相信,此刻她是十分清醒的。可看着熟悉却又陌生的城市,她的心中仍是有一丝茫然、感慨,还有,害怕。

这个城市,夺走了她的家,她的父亲,甚而,她的母亲。她的年少无忧和幸福,在这里,彻底的画上了休止符。

杨初一果真是什么都安排妥了,不一会儿便有一辆车停在他们跟前,司机模样的人下车给他们打开车门。

“杨总,柯小姐,请。”

两个人上了车,朝着墓地的方向开去。车子开了许久,越接近目标,柯尼卡的心中越觉得有一股悲怆,无法抹去。

母亲的骨灰装在了小瓷坛里,柯尼卡轻轻抱在怀里,渐渐的,抱紧了。车外的风景愈来愈冷清,车子晃晃悠悠爬上一个小山坡。

这个墓地的位置并不好,但是,这是她那个时候倾其所有所能寻到的最好的位置。

终于到了目的地,柯尼卡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很平静,起码,能维持平静,可是,眼眶里一点一点溢出的温热,显出了她此刻的不平静。

仍是一瓶老白干,一束雏菊。

她一步一步的朝着前面走,双手捧着骨灰坛,杨初一走在旁边,拎着酒,捧着花。

“初一……”她轻声的开口,“爸爸,他不是个坏人……”

她说完这句,终是哽咽住,甚至扭头看了他一眼,像个委屈的孩子。

“我明白。”他的目光平静,对上她的视线,满满的都是疼惜和安抚。

她的父亲,在她的心里,怕是这个世上最好的男人了。父亲是她心里的山,他明白。

他也明白,她其实并不信自己的父亲会犯了那么大的案子。

他都明白……

这一刻,他甚至暗暗懊恼,如果,如果能早些认识她,如果,如果六年前他留住了她,是不是,她就不会一个人受那样多的苦?

许是因为杨初一事先打过招呼,工作人员的工作效率很高,骨灰瓷很快放好,两个人算是葬在了一处。

杨初一想着,是不是找个合适的机会,寻个好些的墓地,重新葬了。省的她每次来,都这么费劲。再说,他也该替她表表孝心才是。

他有这个能力,还有,责任。

柯尼卡熟稔的拧开酒瓶盖,将两只酒杯斟满。她想着,他们现在在一个世界了,一起喝杯酒,母亲总不是还会训斥父亲吧。

偏生每次母亲对着父亲吹胡子瞪眼,父亲便对着她做鬼脸,一点没有电视里严肃的样子。

偶尔,母亲允许父亲沾酒,一点点儿,也就一点点儿。她这样想着,唇角轻轻漾起,她不知道,这点上,她是不是随了母亲。她似乎,也是这样对他的呢。

她挑眉看了初一一眼。他的双手交握在身前,注意到她的视线,他回头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解。

他的确不解,他不知道,她此刻隐隐的笑意是为何。不过,笑比哭强,她心中开心,是他愿意看到的情景。

她看到他眼中的那丝疑惑,却不理会,径自走上前,轻轻跪在地上,燃起了香,插在墓碑前,又烧了些纸钱。

“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