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太太见阿娇走了,流着老泪对孙子道:“宴平啊,祖母知道你仁善,可阿娇,她,她只是我买来给你晓事的玩意,你没娶妻前先用着,将来真的谈婚论嫁了,切记要提前打发了她,别留着给我正正经经的孙媳妇添堵!她那狐媚样,你留她一日,正经人家就不会把女儿许配给你!”

赵宴平紧握祖母的手,没有说话。

赵老太太就要不行了,她死死瞪着孙子:“你答应啊,你快点应了我!”

赵宴平额头青筋隐隐暴起,在赵老太太都说不出话仍然瞪着他要回答之际,赵宴平终于道:“好。”

短短的一个字,却重如千钧。

赵老太太笑了,她知道,孙子言出必行,答应她的事绝不会食言。

赵老太太咽下最后一口气,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082

落叶归根, 赵宴平带着赵老太太的棺木回沈家沟办丧事去了。

他出发之前,沈樱、柳氏来祭奠了下老太太,沈樱只是祭奠, 柳氏想随儿子回沈家沟帮忙操持丧事, 赵宴平没让。祖母走了,百日热孝一过, 赵宴平会把母亲、妹妹接到自己身边照顾,但母亲只是他的母亲,不再是赵家的媳妇,不必再为赵家做什么。

“这几日家里都托你照看了, 若有事, 叫郭兴回去找我。”送走了母亲妹妹,启程之前, 赵宴平一身麻衣, 低声嘱咐阿娇道。

阿娇亦穿着麻衣,垂眸点点头, 她眼圈红红的, 似乎很为老太太的过世悲伤。

她对老太太, 比正经的儿媳妇都要好, 老太太却一日都没把她当家人, 赵宴平心中有愧, 转身赶车走了。

阿娇与郭兴、翠娘兄妹站在门口, 直到赵宴平等人拐出巷子, 阿娇才对兄妹俩道:“进去吧,官爷不在, 这几日咱们关门谢客。”

说完,阿娇头也不回地去了东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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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老太太病重的时候, 阿娇还替老太太难过,还心疼面对至亲受苦而无可奈何的官爷,直到阿娇亲耳听到赵老太太对她的无情,直到阿娇亲耳听到官爷对赵老太太的承诺,阿娇才突然发现,从始至终她才是那个最可怜的人,旁人哪需要她的同情?

阿娇甚至控制不住自己对赵老太太的怨恨。

自从她嫁给官爷做妾,阿娇自认对老太太不差,老太太第一次有中风之兆,官爷不在家,是她立即让翠娘去请郎中,甘愿花三两银子给老太太买药,当时阿娇并没有想过要官爷给她补回来。赵老太太与金氏对骂,阿娇怕她气坏了身子,也第一时间跑出去将人往里拉了。

诚然,阿娇为了自己能过得舒服些,欺骗了赵老太太一些事,但阿娇对老太太的关心没掺过假,到头来竟只换得赵老太太临死也要逼着官爷打发了她?她留下来又怎么了,以官爷的俊朗与能力,就算身边有妾也能娶个贤妻,赵老太太为何就容不下她?她本来就够苦了,身子又给了官爷,赵老太太可有想过被官爷打发了的她,会是什么下场?

阿娇心寒,以往她看到的都是赵老太太对丹蓉、对秋月的无情,到最后她才挨了赵老太太一刀。

所以赵老太太的死,阿娇一点都不难过,她再难过,再希望赵老太太活过来,她就是傻子!

至于官爷,阿娇也死心了。

阿娇一直都知道官爷早晚会娶妻,想到这个她会心酸,但官爷承诺过不会冷落她,会照顾她一辈子,阿娇相信官爷的承诺,对官爷娶妻后的生活仍然充满了期待。

可阿娇更知道官爷有多孝顺,那可是赵老太太的临终遗言啊,一边是对至亲祖母的承诺,一边是对小妾的承诺,二选一的话,官爷肯定会选择赵老太太,辜负她,没进京的时候先睡着她,要去奔好前程了,要挑选大家闺秀做妻子了,则提前打发了她。

从赵老太太死到现在,阿娇所有的眼泪都是为自己流的。

不过阿娇不会再哭了。

关上东屋屋门,阿娇将自己的银子、首饰都拿了出来。

她尽到了赵老太太纳她过来的目的,给官爷睡过了,赵家的十两聘礼便是她的。

舅舅还她的十两卖身钱更是阿娇的。

做针线、胭脂生意前前后后卖了三十二两。

太太柳氏给她的十两银子实际是给官爷的,不算阿娇的财产,但那对儿见面礼翡翠镯子算是她的。

娘还留给了她几样金首饰。

秋月能来赵家完全是何二爷与官爷的交情,算是赵家的丫鬟,与阿娇无关。

算下来,阿娇一共有五十二两银子,并几样首饰。

以前阿娇认为自己只能倚仗官爷的庇佑,可秋月、丹蓉都让阿娇看见,即便是身世凄惨的女子,仍然有另一条路走。阿娇不会像秋月那样做奴,但丹蓉同样进过青楼,同样生不出孩子了,丹蓉都能去乡下盖大房子做正妻,阿娇为何不可?就算不嫁人,她也可以买个小宅子,买一两个仆人,自己做自己的针线生意,如果有那没人要的孩子,阿娇还可以收养一个,精心照料他长大,将来给自己养老。

那么多条路可走,并不是非要赖着官爷的。

将完全属于自己的银子收进包袱,阿娇看向窗前的那张小书桌。

等官爷出了百日热孝,心里没那么难受了,她就问官爷要一张放妾书。

官爷应该会给吧,反正他早晚也要打发她的,以官爷的品行,不会因为想多睡她一段时间就扣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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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老太太合棺之前,赵宴平偷偷将她从丹蓉那里得到的银子首饰都放到了老太太手边,算是陪葬。

这种银子他不会花,但丹蓉利用这些得到了老太太的帮忙,老太太也不算白拿,老太太爱财,有了这些做陪葬,去那边大概也会高兴。

按照村里的习俗,亡者都在黄昏下葬,赵宴平亲手替老太太埋了土,一切完毕,红日已经没入了天际。

老太太走了,赵二叔一家早已不是他的亲人,赵宴平一个人在老宅睡了一晚,翌日便赶着马车,回了县城。

捕头虽然不是正经的官员,亲人去世该守的孝还是要守,赵宴平去县衙与谢郢办了交接手续,又与谢郢说了一些话,便直接回家了。

知道官爷难过,最活泼的翠娘也变得安静下来,不敢多说一个字。

翠娘是什么样,阿娇就是什么样,始终垂着眼。

赵宴平下马后,去西屋坐了半晌,吃完午饭,赵宴平才开始清理祖母留下来的遗物。其实也没多少东西,赵老太太生前所用的衣物鞋袜都烧了,箱笼里只有一些还没裁剪的布料,再有就是老太太的箱底钱。

这些银子,除了赵宴平赚的,还有老太太从阿娇那里拿的分成。

赵宴平提着钱袋子去了东屋。

阿娇在做针线,棚子的生意停了,还剩了一些布料,不多,阿娇准备做点小东西,等着分别时送给太太柳氏、沈樱姑娘,还有翠娘与秋月。

“老太太一共从你这里拿了多少分成,我还你。”赵宴平坐在她对面,看着她道。

阿娇睫毛微抬,复又垂下,一边继续手里的活儿一边轻声道:“不用了,我的生意全靠官爷帮忙才做成,官爷不要,孝敬老太太一份是应该的。”

赵宴平不喜欢她这种客气,沉声道:“我说过会还你。”

阿娇动作一顿,是啊,他说过,说过就一定会做到。

阿娇不想争执,去拿了账本,按照每个月的分成记账算了一遍,前前后后,她一共给了赵老太太四两一钱银子,还有几十文铜钱。

赵宴平直接拿了五两出来。

阿娇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赵宴平将老太太的钱袋子交给她:“这个你也一起保管吧。”老太太一走,她是家里唯一的女主人,以后翠娘、郭兴买菜买东西需要用钱,这些事都得阿娇管,赵宴平让她直接从这个钱袋子里拿。

如果没有发生赵老太太那件事,他这么做,阿娇会很高兴,可她很快就要走了,何必再接这差事?

“官爷自己收着吧,你要守孝一年,这一年你都在家,翠娘直接从你这里拿钱好了,都放在我这里,多了少了的,我怕说不清楚。”阿娇低着头道。

赵宴平还想劝她拿着,忽然想起热孝后他还要接母亲、妹妹过来,有母亲在,钱交给阿娇确实不合适。

赵宴平便放下钱袋子,对阿娇解释道:“也好,等老太太过了百日,我会接母亲、小樱过来,到时候让母亲管账。”

阿娇点头,这是应该的,寻常人家也是母亲管账,母亲去了,再是媳妇管,如何都轮不到一个小妾。

“还有,热孝期间,咱们暂且分房睡,你睡这边,我睡西屋。”赵宴平看着北面的床铺道。这一年守孝期间他肯定什么都不做,但与阿娇同床,有些时候很难受控制,能分房的时候就分房睡,两人都睡得安稳。

阿娇都听他的,继续做针线。

赵宴平觉得她似乎哪里不对劲儿,可转念一想,也许祖母去了,她担心不知该说什么话,所以才变得沉默了吧。而且,以前他白日都不在家,阿娇大概也不习惯如何与他白日相处。

然而过了四五日,翠娘都敢笑笑打趣了,阿娇对他仍然是不冷不热的样子。

就在赵宴平想与阿娇谈谈的时候,一辆青帷马车从赵家门前经过,停在了朱家门前。

朱时裕、董碧青夫妻搬去别院住了,朱昶在私塾教书,只有金氏、朱双双在家。

金氏正在为女儿的婚事发愁。

本来儿子中了秀才、儿媳妇家里又有钱,女儿的行情水涨船高,媒婆隔三差五地登门,金氏一心想着忙完儿子的婚事再好好挑挑,结果她还没开始挑,沈员外就死了,沈樱一闹,董家还被盖了一顶黑心奸商的大帽,名声一落千丈,连累她们一家去外面都抬不起头。

她的名声就不太好,儿媳妇一家的也变差了,来家里给女儿说亲的媒婆竟也跟着少了,剩下的全都是她看不上的。可女儿都十七岁了啊,今年再嫁不出去,到了明年变成十八岁,别看只长了一岁,十八就是老姑娘,难听了!

心里烦,赵老太太的死都没能让金氏暗喜多久。

“这是朱昶朱老爷家吗?”

大门外突然传来一道男人的声音,金氏放下针线,走出了堂屋,就见门前停了一辆马车,车前车后围了四个军爷,车旁站了两个丫鬟,问话的便是其中一个军爷。

金氏大惊,一边应是一边往外赶,询问诸位军爷是何来历。

既然是朱家,四位骑马的军爷都跳了下来,两个丫鬟一个摆踩脚凳一个伸胳膊拉开车帘。

朱双双也从厢房出来了,站在金氏旁边,一起目瞪口呆地看着这阵仗。

最先下车的是两个孩子,男孩八.九岁的样子,生的虎头虎脑,眉目俊朗,女孩五六岁的模样,杏眸雪腮,兄妹俩一个比一个漂亮,宛如观音座下的金童玉女。

孩子们站好了,一起往朱家院子里面打量。

金氏仍然盯着车门。

终于,马车的主人下车了,是个年轻貌美的妇人,当她抬头朝金氏看来,露出眉心一点朱砂痣,杏眸潋滟又带着一分刺骨寒意,金氏身体一晃,连着倒退三步。

“十几年不见,亲家嫂子竟还认得我吗?”

那美貌妇人盯着金氏,似笑非笑地道。

☆、083

金氏忘了谁, 也不会忘了阿娇的亲姑母孟氏,孟莞音。

莞既可以与晚同音,如莞尔一笑, 又可与观同音, 如莞草,孟莞音取的便是后者, 谐音“观音”。孟家老太太是信佛之人,女儿出生后眉心的一点朱砂痣像极了菩萨,于是老夫妻俩就给女儿起了“莞音”这个名,到底避讳了些, 没敢直接用“观音”, 怕菩萨不喜。

金氏第一次见孟氏,乃阿娇出生那年, 金氏与丈夫去扬州府孟家探望喜得千金的小姑子。到了孟家, 金氏自然见到了还是孟家小姐的孟氏,当时孟氏正是十五及笄之年, 杏眸似水, 容貌如花, 乃远近闻名的美人, 又要眉心的朱砂痣, 凡是见过她的, 想忘了都难。

金氏第二次见孟氏, 是阿娇三岁那年, 孟元洲中了进士宴请亲朋好友,金氏与丈夫去孟家吃席, 当时孟氏已经十七岁了,容貌更美。同年秋天, 孟氏出嫁,金氏又去孟家喝了一次喜酒,亲眼看着意气风发的祁文敬用八抬大轿娶走了孟家这朵娇花。

再后来,祁文敬一家被关进大牢,孟元洲也丢了官职,紧跟着,孟元洲与小姑子双双离世,丈夫将阿娇接到了自家抚养。

孟氏母子跟着祁文敬被发配边疆,这么多年都没有音信,金氏与丈夫都猜测一家三口已经没了。

可如今,孟氏回来了,回来地风风光光,有四个军爷护送!

想到自己对阿娇做过的事,金氏怎能不怕?

“怎么,亲家嫂子不请我们进去坐坐吗?”下了马车,孟氏扫眼赵家的方向,笑着问金氏。

三月春光融融,金氏背后竟出了一层冷汗,心中各种念头翻滚,此时却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能请孟氏往里走。

孟氏吩咐四个护卫在门口等候,她带着两个丫鬟、一双儿女随金氏进去了。

朱双双也根据母亲的话猜到了孟氏的身份,她年纪轻,胆子小,手都开始抖了。

金氏强颜欢笑,指着乖乖跟在孟氏的小兄妹俩问道:“莞音,这都是你的孩子吗?一晃眼都这么大了,祁大人呢?”

孟氏笑容微敛,伤感道:“大人与俊哥儿命苦,死在边疆了,这是我与新夫生的两个孩子。”

金氏暗惊,她就说呢,祁文敬是个文官,哪里能使唤军爷。

“看你这派头,新姑爷是位武官老爷吧?”金氏一脸羡慕地道。

孟氏笑道:“什么老爷不老爷的,以前就是个泥腿子,后来从军打仗,侥幸立了几次军功,这不,前不久才凯旋回京,受封正四品明威将军。我在京城安顿好了,特意带孩子们回乡拜祭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母,顺便过来看看你们,还有我那可怜的外甥女。”

提到阿娇,金氏额头的汗都流下来了,朱双双更是恨不得没有跟过来,躲在厢房待着。

“娘,这么凉快,她们怎么流汗了?”

六岁的薛宁靠在母亲身边,看着金氏母女问。

孟氏摸.摸女儿的头,笑道:“她们听说你爹爹是个大将军,害怕了吧。”

薛宁不懂:“爹爹有什么可怕的?爹爹只会打敌人,又不会凭白欺负人。”

孟氏便对金氏道:“孩子说的对,我家老爷官再大,咱们都是亲戚,嫂子不必见外,对了,亲家大哥呢,快请他回来,咱们一起叙叙旧。”

金氏巴不得丈夫快点回来,让丈夫替她抗下孟氏的怒气,扭头对女儿道:“家里来了贵客,我去喊你爹,你去叫你大哥嫂子回来!”

说完,金氏唯恐孟氏马上找她算账一般,匆匆朝外走去。

朱双双都不敢看孟氏,紧跟着母亲出去了。

娘俩一走,堂屋只剩孟氏娘仨。

六岁的薛宁看着金氏、朱双双的背影,仰头问母亲:“娘,咱们不是来见表姐的吗?您打听路时那大婶都告诉你表哥在朱家隔壁的赵捕头家里做妾了,咱们为什么不直接去赵家看表姐?这个金氏卖过表姐,我不喜欢她。”

孟氏笑笑,问儿子薛琰:“琰哥儿知道吗?”

薛琰虽然才九岁,可老爹去战场拼命一去就五年,家里全靠母亲与铁叔撑着,虽然不曾多穷苦,但没有父亲在身边,薛琰比大多数同龄的孩子都要懂事。

“娘是想先教训朱家人。”薛琰肯定道,想到那个大婶所说的表姐的遭遇,薛琰也很生气。

薛宁恍然大悟,兴奋地问道:“娘,你要怎么教训他们?”

孟氏笑道:“你们看着就是,等会儿他们一家回来了,你们兄妹什么都别说。”

兄妹俩一起点头。

金氏与朱双双这一去就去了很久,八成是分头拉着朱昶、朱时裕商量对策。

但朱家门前停了一辆由四位军爷守卫的马车,这么大的阵仗,引得这一条街的街坊们都走出来围观了,只是任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来人是谁。

赵家,阿娇埋头坐在窗边做针线,赵宴平进来拿了一次书,见她在忙,就想等晚上了与她聊一聊。拿了书出来,翠娘小麻雀似的从大门口飞了过来,悄悄道:“官爷,朱家门前来贵客了,光护卫就有四个军爷呢,主人家我没看见,听说是一个官夫人与两个孩子,不知道是朱家什么人。”

四个军爷?

赵宴平都朝朱家那边看了过去,但据他所知,朱家并没有如此显贵的亲戚,身份最高的便是当年阿娇的父亲那边了。可孟元洲夫妻早已病逝,阿娇的姑父表弟均死在了边境,去年他托谢郢请永平侯继续派人去边疆打探阿娇姑母孟氏的消息,查了很久,只查到一条孟氏被贼匪掳走的消息,至于贼匪去了何处,孟氏又遭遇了什么,无从得知。

赵宴平与谢郢都推测,孟氏已经遇害了。

都是噩耗,赵宴平便没有告诉阿娇,今日朱家的贵客,赵宴平毫无头绪。

他也不是特别好奇,但眼看着翠娘凑到两家中间的院墙下去听动静,赵宴平也没有阻拦,自去西屋了。

阿娇听到翠娘的话了,朱家是她的亲戚,官爷不好奇,阿娇好奇,放下针线,盼着翠娘听到点什么,过来告诉她。

朱昶、金氏先回来了,金氏的确企图与丈夫商量出个对策,朱昶觉得没什么好商量的,错就是错了,孟氏要打要骂,他们都该受着。

进了家门,见堂屋里孟氏正与两个孩子说笑,分明是还不知道阿娇的事,朱昶抹把额头的汗,大步走进堂屋,朝孟氏行礼道:“夫人远道而来,朱某未能及时相迎,还请夫人恕罪。”

金氏唯唯诺诺地躲在他身后。

孟氏看了两眼朱昶,笑道:“亲家大哥客气了,都是亲戚,不必客气,瞧你这一头汗,快坐下说话吧。”

朱昶没脸坐,惭愧地道:“夫人此番前来,是想见阿娇吧,实不相瞒……”

孟氏笑着打断他道:“阿娇的事不急,我大哥大嫂能把阿娇交给亲家大哥,说明他们信得过你,有你这个舅舅照顾,我相信阿娇肯定过得很好,嫁的也很好。来,咱们先叙旧,叙完再劳烦大哥带我去阿娇的夫家,哎,当年我出嫁的时候阿娇才三岁,如今她也十八岁了,早就当娘了吧?”

这一番话说的,字字都像巴掌一样打在了朱昶脸上,惭愧得他满面通红。

金氏没惭愧,她也没多余的心思惭愧,她只害怕,怕得都要站不稳了。

“嫂子,我渴了,你给我倒口茶吧?”

孟氏默默看了片刻,然后在朱昶准备开口时,突然对金氏道。

金氏后背的衣裳都要湿了,却还得硬着头皮给孟氏倒茶。

孟氏慢悠悠地喝了一碗茶,这时候,朱时裕、朱双双终于回来了,董碧青不见身影。

一家四口终于到齐了,孟氏一一看过去,终于皱眉问朱昶:“亲家大哥,你们脸色怎么都这么难看,是不欢迎我吗?既如此,你告诉我阿娇嫁到哪里去了,我自己过去找她。”

再也瞒不住了,朱昶低着头,惭愧地道明了真相。

金氏、朱双双、朱时裕都紧张地看向孟氏。

孟氏半晌没说话,就像她进城不久随便找个妇人打听朱家的住址,那妇人却一口气给她讲了外甥女的诸多悲惨一样,听得她胸口发堵,难以喘.息,若不是她经历得够多,孟氏早就哭了,早就奔去隔壁见她可怜的阿娇了。

但孟氏深知,哭没有用,外甥女晚见一时半刻也没什么,她必须先出了这口恶气。

“夫人,千错万错都是我们夫妻的错,我们对不起妹婿妹妹,对不起阿娇,夫人如何处罚,我们夫妻都甘愿受着。”朱昶拱手道。

孟氏看向金氏:“冤有头债有主,是你卖的阿娇。”

这话就像压到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直接就将战战兢兢许久的金氏压跪下了,哭着说自己当年是如何如何的不同意。

“你自己也有女儿,你为何不卖她,反倒要卖我表姐?”薛宁突然指着朱双双质问道!

从孟氏进门到现在,众人说话都是正常音调,只有薛宁这脆脆的替表姐打抱不平的一嗓子,透过朱家的门窗,飘向了两家邻居。

且不提翠娘、阿娇听了是如何震惊,朱家这边,金氏已被薛宁问得哑口无言,也哭不下去了。

没人能回答薛宁的这个问题,也不必回答,外甥女当然没有女儿亲。

孟氏话里该折磨朱家四人的都折磨过了,不想外甥女多等,孟氏指着金氏问朱昶:“我们孟家世代书香,不提祖宗的荣耀,光我哥哥就是进士,孟家好好的姑娘却被她卖去那种地方四年!朱昶,动用私刑犯法,那一年换一个耳光,我打她四个耳光,你们总该认吧?”

朱昶认,他跪到金氏身边,悔恨自责道:“我认,只是夫妻一体,金氏有过我也脱不开干系,我愿与她一起领夫人的耳光。”

孟氏冷笑:“好个夫妻一体,那你们呢,父母都要挨打了,你们做儿女的不替他们分担吗?”

说到一半,孟氏讽刺地看向朱时裕、朱双双。

朱时裕、朱双双都没想过要替父母挨打,可孟氏这么说了,兄妹俩便一起跪了下去。

四人都跪了,孟氏吩咐带来的两个丫鬟,让丫鬟给金氏、朱时裕、朱双双四记耳光。

朱昶到底养活了阿娇,孟氏承这份恩情,不打他。

丫鬟们动手之前,孟氏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走出了堂屋。

娘仨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堂屋里传来了啪啪的耳光声,娘仨走出朱家大门时,金氏、朱双双都哭嚎起来,只是哭嚎,没敢骂任何人。

时至今日,她们再也不敢骂阿娇半个字。

☆、084

“你自己也有女儿, 你为何不卖她,反倒要卖我表姐?”

薛宁的声音清清脆脆,翻过墙头飘到了赵家院中。

邻里街坊就是这样, 谁家有人吵架, 声音一大,前后左右的院落都能听到风声, 所以除了实在难忍的愤怒或委屈,家家户户都是关门躲在屋里小声吵,免得自家的恩怨传出去,沦为街坊间的谈资。

薛宁不懂那些, 她只是不耐烦看金氏哭哭啼啼不肯认错, 六岁的女娃,只想用自己的声音压下金氏烦人的哭声。

可翠娘听到了她的话, 东屋里的阿娇听见了她的话, 就连西屋的赵宴平也听见了。

金氏只卖过一个姑娘,那就是阿娇, 而能喊阿娇表姐的人, 除了舅舅家的孩子, 便只剩姑母的子女。

赵宴平倏然离开座椅, 朝外走来。

他挑开门帘的时候, 看见阿娇也从东屋冲了出来, 没有看他, 直接跑去了院子, 不敢相信地望着朱家那边。

赵宴平走到她身边。

两人默默地听着,很快就听到了有人用力扇耳光的声音, 跟着便是金氏、朱双双的哭嚎。

巴掌声消失了,墙根下的翠娘转过来, 茫然地看向官爷与小娘子。

阿娇同样茫然,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她没听错吧,刚刚真的有个小姑娘喊她表姐?

就在此时,赵家门外传来一道男人的通传声:“敢问这是赵宴平赵捕头的府邸吗?我家夫人乃扬州府已故进士孟元洲之妹、京城正四品明威将军之妻,此次回乡祭拜,听闻表小姐现在贵府,特来探望。”

这一下,是明明确确地告诉赵家众人,刚刚在朱家替阿娇不平的贵妇人,正是阿娇那唯一的姑母孟氏。

郭兴站在倒座房门前,远远地望向官爷。

赵宴平示意他去开门,随后神色复杂地看向阿娇。

阿娇愣在了原地。

真的是姑母回来了?

阿娇根本不记得姑母长什么样,她很小的时候姑母就出嫁了,只在父母的谈话中知道姑母的小名叫观音,这个小名太特别,所以阿娇记忆深刻,她问母亲姑姑为何叫观音,母亲笑着摸.摸她的眉心,说姑母那里有颗天生的朱砂痣。

阿娇紧张地盯着门口,分不清是更期待还是怕失望。

郭兴打开大门,露出了站在门外的三道身影,两个孩子站在一位美貌妇人身后,而那美貌妇人的眉心之上,果然有一颗水滴大小的朱砂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