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娇看到了那美貌妇人的朱砂痣,也看到了一双熟悉的杏眼,久远到以为已经忘记的记忆突然浮现上来,是母亲笑着点评她的长相,说她脸庞长得像母亲,眉眼更像父亲与姑姑。

两个特征都对上了,来人真的就是姑母吧?

可阿娇不敢冒然去相认,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官爷走过去,与对方说了什么。

孟氏并没有心情与赵宴平见礼,赵家的大门一开,孟氏一眼就看到了里面做少妇打扮的白裙女子,那模样依稀有几分亡嫂的影子,眼睛与她一模一样,再有朱昶都承认了侄女就在赵家,孟氏十分确定,此女就是她可怜的侄女阿娇。

看到兄嫂长满野草的坟墓孟氏都没有哭,只觉得物是人非心中凄凉,如今看到侄女,仿佛所有的悔恨思念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孟氏松开儿女的手,跑到阿娇面前,一把将已经长得与她同高的侄女搂进了怀中。

“阿娇,姑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爹你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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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娇出生的时候,孟氏才十五岁,兄嫂得了漂亮的女儿欢喜,孟氏也非常喜欢这个小侄女,很多时候长嫂要管家、出门应酬,便由孟氏陪小侄女玩耍。阿娇第一次学会爬、第一次学会走路、第一次学会用勺子吃饭、第一次喊爹爹娘娘姑姑,等等等等,孟氏都在身边。

阿娇只是她的侄女,但对孟氏而言,阿娇也是她的女儿,出嫁之时,孟氏最不舍的便是三岁的可爱侄女。

出嫁了,与兄嫂分隔两地,孟氏再难回家一趟。

阿娇七岁那年,丈夫突然被卷入贪污案中,天突然塌了下来,一家三口全被打入大牢。当时孟氏要担心自家的未来,要照顾才三岁的儿子俊哥儿,兄长来探过一次监,没说上几句话就被赶走了,再往后,孟氏面对的便是一家三口被发配边疆。

那一年,孟氏才二十一岁。

边疆苦寒,俊哥儿路上就染了病,到达边疆不久便不治而亡,孟氏流干了眼泪亲手埋了儿子,继续与丈夫受罚开垦荒地。祁文敬在牢狱里被用了大刑,坏了底子,第二年也含恨而终,一家三口就剩她一人。

当地一恶霸看上了她,要抢她去做姨娘,抢亲的路上遇到贼匪,孟氏被匪首横放在马背上,带去了贼窝。

那贼首就是孟氏现在的丈夫薛敖,也是孟氏当时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孟氏求薛敖替她给远在江南的兄嫂报个平安,得了兄嫂的回信,她便心甘情愿地给他做压寨夫人。

薛敖果然派两个手下去了江南,三个月后两人回来,只带来了兄嫂墓碑上的拓文,以及八岁的侄女被武安县的舅舅收养的消息。孟氏大哭一场,但为了还能有与侄女重逢之日,她也要好好地活着。

孟氏嫁给了薛敖,薛敖是个山匪,孟氏就是再想念侄女,也不可能把侄女接到贼窝,当时孟氏以为,侄女跟着读书人的舅舅,总比跟着她好。

孟氏与薛敖在一起后,先生了儿子薛琰,怀上女儿那一年,朝廷北疆爆发战事,急招男丁从军,但凡愿意从军的男人,以前无论犯过什么事,都既往不咎。孟氏不想自己的孩子长大后继续做贼匪,劝薛敖去战场博一博。

薛敖再三犹豫,最后听了她的,遣散了所有贼匪,与铁叔一起将她与孩子安置在一个小村子,然后自己去从军了。

薛敖这一去就是五年,孟氏一边担心他在战场受伤,一边要抚养两个孩子,心力交瘁,哪里顾得上江南的侄女?想托人打探,又怕暴露自己与祁文敬的过往,暴露自己是避罪的罪臣之妻,连累了孩子们。

孟氏只能等。

就在去年年底,战事终于结束了,薛敖没有白练一身武艺,立了几次功,封了正四品的明威将军。除了荣耀,薛敖还带回来一个好消息,原来早在他去从军那年,祁文敬的案子就平反了,她早已不是罪臣家眷。

孟氏便先跟着薛敖进京受封,安顿好了,孟氏马上带上孩子们回乡祭祖,再看看侄女过得好不好。

“早知那毒妇竟会卖了你,当年我就该让你姑父派人将你接到我那里去!”

坐在东屋的床上,说完自己的经历,孟氏抱着阿娇后悔道。

娘俩刚刚见面都是一顿痛哭,现在也都慢慢平静了下来。阿娇靠在姑母怀里,一点都不怨她来得晚:“现在回想从前,自然知道还有另一条路可走,可那时姑母并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以姑父当时的身份,您当然希望我跟着舅舅舅母过。”

“你这孩子,吃了那么多苦,想的倒通透。”孟氏低下头,怜爱地将侄女腮边的一缕湿发拨到她耳后,再摸着侄女哭得红通通的小脸道:“说了半天我的事,阿娇呢,告诉姑母都谁欺负过你,姑母替你算账去。”

朱昶说侄女从花月楼回来时还是清白身,孟氏不太信,觉得朱昶那么说只是想减轻自己的罪过。

阿娇低下头,捡一些紧要的说了说。

她这些年,说苦也苦,名声差了婚事无人问津只能做妾,都算得上苦。但与秋月、丹蓉相比,阿娇又很幸运,她没有挨过打,没有被男人糟蹋过,无论舅母金氏还是赵老太太的那些谩骂或数落,当时委屈一阵,也就过去了。

孟氏听完这些,着实松了口气,只要侄女没有经历过那种生不如死的折磨,以后她再好好补偿补偿侄女,侄女还有几十年的好日子过,最怕心里的阴影驱散不了,一生都难以释怀。

“赵捕头呢,他对你如何?”孟氏看眼门口,低声问道。

阿娇笑笑,如实地道:“官爷对我很好,他去查封花月楼的时候就救了我一命,后来纳我做妾也是怜惜我,不想我再在舅舅家里受气,我嫁过来后,他虽沉默寡言,但对我颇多照顾,还帮我做生意,赚了几十两,他分文不取,都给了我。”

不想姑母心疼她,阿娇还介绍了官爷破案的能耐,全都是真事,也没有刻意夸大。

孟氏方才一心与侄女相认,并没有仔细打量赵宴平,但也看得出赵宴平仪表堂堂,模样不错。

“对你再好,你也只是他的妾,他早晚都要娶妻,那时你就得看正室的脸色了。”侄女把赵宴平夸得那么好,孟氏担心侄女不想跟她回京去过好日子,忙提醒侄女做妾的不利之处,“阿娇啊,你若是嫁了人,嫁的好,姑母也就放心了,可你留在这里给人做妾,姑母怕你以后被欺负,还是随姑母进京吧,姑母给你找个好人家,嫁过去做正妻。”

阿娇之前就有了离开赵家的打算,如果姑母能照顾她,自然比阿娇自己买宅子安全。嫁人不嫁人的阿娇暂且没那个心思,她只担心一件事。

“我这样的身份,姑母不嫌,姑父会不会介意?”舅舅、姑母都是血亲,但舅母、姑父不是,阿娇不想给姑母添麻烦。

阿娇这么问,其实也表明了她的意思,她想跟姑母走,并没有惦记继续给赵宴平做妾。

孟氏大喜,扶着侄女的肩膀笑道:“你姑父还敢介意你?他就是个泥腿子,不是我推了他一把,他现在还是泥腿子,只有咱们嫌弃他的份,没有他嫌弃咱们的道理。阿娇放心吧,姑姑家里都是姑姑说了算,你姑父对我比他对观音菩萨还诚心,我把你当女儿,他也会真心把你当女儿,保管你像在自己家一样舒服自在。”

阿娇不太信,按照姑母所说,姑父以前是贼首,都当山贼了,能有多好?

孟氏捏她的鼻子:“不信是不是?琰哥儿、宁姐儿你们进来!”

薛琰、薛宁都在堂屋,兄妹坐在一边,对面就是赵宴平。

赵宴平始终垂着眼帘,冷峻威严,比过年家家户户贴的门神还吓人,薛宁早想跑了,一听母亲喊她,薛宁立即站起来,一头跑进了东屋。

薛琰比妹妹沉稳,母亲与表姐的谈话堂屋里也能听清很多,见赵宴平好像很不高兴,薛琰忽然有点担心,如果这个赵捕头真有表姐说的那么厉害,他又人高马大的,若他不肯放表姐离开,老爹派来护送他们的四个家兵能打得过他吗?

薛琰皱着眉头进去了。

赵宴平仍然垂着眸子,如冰雕铁铸,纹丝不动。

☆、085

让两个孩子证明了自己在家里的地位, 孟氏又让孩子们出去了,她还要继续与侄女说些悄悄话。

“阿娇啊,姑母刚刚突然想起来, 你既然说赵捕头对你如何如何地好, 还有救命之恩,那为何我一说接你进京, 你马上就动摇了,一点留恋都没有?你老实告诉姑母,是不是他欺负过你,你害怕他才那么说的?”

刚刚女儿薛宁与阿娇叽叽喳喳说家里的事时, 孟氏才反应过来这点, 拉着阿娇的手细细问道。来赵家之前,孟氏只知道侄女嫁了个捕头, 捕头这种身份, 即便孟氏还是孟家姑娘时都看不上,更何况她现在做了将军夫人, 孟氏一听说侄女沦为了一个捕头的小妾, 第一个念头便是要接侄女回京。

到了赵家, 发现赵宴平年轻高大仪表堂堂, 侄女又说赵宴平对他有救命之恩, 还如何的有本事, 果真如此, 赵宴平若愿意给侄女扶正, 侄女始终只跟着他一人,未必不是段好姻缘, 日后她再让丈夫在京城给赵宴平安排个一官半职。可侄女的态度又颇为矛盾,让孟氏无法不往坏了想。

阿娇瞥眼门口, 低声道:“官爷没欺负过我,我也不怕他,我只是不想再给人做妾了,任由夫主随意打发。”

做妾肯定是委屈的,孟氏笑道:“可你若喜欢他,他不是还没娶妻吗?姑母让他给你扶正。”

阿娇摇摇头,向姑母解释了赵家的情况,官爷发过誓,找到香云姑娘之前绝不会娶妻,更何况赵家大房就官爷一个男丁,找到妹妹也要娶个能生养的女子做正妻继承香火,如何都轮不到她。至于她真正要离开的原因,也就是官爷给赵老太太的承诺,阿娇怕姑母生气,瞒了没提。

孟氏明白了,一方面她很佩服赵宴平寻找妹妹的决心,一方面又觉得侄女必须跟她走,留在赵家的确没个盼头。“那好,咱们就这样定了,你先收拾包袱,我去外面跟他谈,让他写张放妾文书。”孟氏安排道。

阿娇犹豫片刻,点点头。官爷都承诺老太太了,早晚都要打发她走,现在她主动求去,官爷没有不放的道理。

姑母出去了,表弟、表妹又进来了,阿娇让兄妹俩坐在窗边书桌旁的椅子上,她默默地收拾行李,同时也暗暗留意堂屋里的谈话。

孟氏一出来,赵宴平就站起来了。

孟氏先朝他行了一礼:“刚刚阿娇都跟我说了,她能安然无恙地离开青楼,全托赵捕头照拂,赵捕头救了我侄女,我替她过世的爹娘感激您。”

赵宴平避开她的礼,虚扶道:“夫人请起,那些都过去了,夫人不必多礼。”

孟氏抬起头,这才有机会仔细端详赵宴平,见他身高九尺气度沉稳,像个可靠之人,又有那般的断案之才,心中不禁惋惜,若赵宴平没有立下那种誓言,侄女也能生养,两人郎才女貌,也还算般配了。

不过话说回来,赵宴平已经得了侄女的身子,未必愿意扶正侄女,强扭的瓜不甜,不如带侄女回京,她慢慢替侄女物色更合适的夫君人选。

孟氏坐到了赵宴平对面,正要说话,堂屋门口探出来一个小脑袋,是个模样讨喜的小丫鬟。

看到孟氏,翠娘嗖的缩了回去。

赵宴平道:“小户人家,丫鬟不懂规矩,让夫人见笑了。”

孟氏刚刚摸过侄女的手,滑滑嫩嫩的,这也多亏赵家养了丫鬟,才没让侄女干重活受累。

孟氏先向赵宴平表达了对老太太过世的哀悼。

赵宴平道谢,话语极少,显得很是冷淡。

孟氏见了,直言道:“阿娇能遇到赵捕头照拂,是她的福气,只是以她的品貌,继续留在赵家做妾,怕会影响赵捕头以后的大好姻缘,毕竟多数人家的姑娘都会忌惮未来夫婿身边有个美妾,您说是不是?”

赵宴平抿了抿唇。

孟氏看着他道:“所以我想请您给阿娇写封放妾文书,既解决了赵家的后顾之忧,也全了我与阿娇的姑侄情分,让我带阿娇回京照顾,好好弥补她早些年受的苦。”

孟氏恩怨分明,对朱家,她毫不客气,对赵宴平,她尽量以礼相待,没有直接以势压人。

从孟氏与阿娇传出来的那些对话中,赵宴平已经听出了阿娇的去意。

他不明白,她怎么答应得那么干脆。

曾经他想与她保持距离,将来给她找个合适的人家,是她说,除非他嫌弃,除非他不要她,她生死都是他的人。

他知道阿娇是进士之女,又有那样的美貌与温婉性情,给他做妾委屈了,但当初她心甘情愿的,他没有强迫过她,现在官夫人姑母来接她进京,她想去赵宴平也能理解,赵宴平只是不懂,她为何一点犹疑都没有,对他一丝留恋都没有。

难道她曾经说的那些话,都是迫于形势不得不说出来哄他的吗,以求他护着她,别送她回舅舅家?难道她对他的那些乖顺与情意都是演戏,现在有更大的靠山了,不需要依赖他了,所以她走得干干脆脆?

赵宴平很想问问她,可她连求去这件事都没有露面,让她的官夫人姑母来谈了。

孟氏话说的好听,还不是认为他不配拥有阿娇做妾。

但他的确不配,赵宴平早知道自己不配,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真的要让她做妾,是阿娇……

她想要他的承诺,他给了。

他给了,她又说走就走,不要了。

“翠娘,去屋里拿纸笔。”赵宴平朝外吩咐道。

翠娘慢吞吞地进来了,眼圈红红的:“官爷真的要让小娘子走吗?小娘子那么喜欢你,你也对小娘子好,现在小娘子身份高了,大不了官爷娶小娘子做正妻,为何非要分开?”

翠娘舍不得小娘子,小娘子若走了,比赵老太太的死还让她难过。

“休得胡言,进去做事。”赵宴平冷声道。

翠娘第一次挨官爷的训,吓得一抹眼睛,抬脚去了东屋,一进来,发现小娘子都开始收拾行囊了,翠娘再也忍不住,哇地哭了出来:“小娘子你怎么真的要走,你不喜欢官爷了吗?”

阿娇站在衣柜前,眼前一片模糊。

她喜欢官爷,喜欢到只要他对她好,她宁愿给官爷做一辈子的妾,是官爷先不要她了。

阿娇不想用一辈子去赌官爷对老太太的承诺是真心还是临时敷衍,那样太累了,日日夜夜心里都不踏实,她本来也要走的,现在这样更好。或许,她对官爷的喜欢还不够,还比不得对自己的喜欢。

阿娇想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安安心心地过,她宁可离开官爷,也不想在官爷身边患得患失。

“笔墨都在书桌上。”阿娇提醒翠娘道,继续弯着腰收拾自己的衣裙。

翠娘连着用两只袖子抹眼睛,最后还是哭哭啼啼地端着文房四宝出去了,摆在官爷面前。

赵宴平提笔沾墨,快速写了放妾书。

待墨汁干了,赵宴平正要递给对面的孟氏,忽然想到一事,抬眸对孟氏道:“夫人一路行来的路引,可否借我一看?”

孟氏奇道:“你看我的路引作何?”

赵宴平审视她道:“阿娇现在还是我的妾,我总要确认夫人身份属实。”

孟氏先是一愣,旋即失笑,不愧是捕头,够谨慎的。

路引在马车里放着,孟氏吩咐门外的一个丫鬟去取。

丫鬟快步而去,稍顷托了一个专门放文书信件的匣子过来,孟氏让她直接交给赵宴平。

赵宴平取出孟氏的路引,一一审核过后,将路引与放妾书同时给了孟氏。

孟氏也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去了东屋。

阿娇已经收拾好了,简简单单的一个包袱,里面放了她的衣裳鞋袜,还有钱袋子。

孟氏见她也是哭过的模样,便猜到侄女对赵宴平动了几分真感情。

“都收拾好了?”

“嗯。”

孟氏拍拍侄女肩膀,看向外面道:“咱们这一走,以后可能都不回来了,你去跟他道道别吧。”

阿娇立即摇头,只是想到要见官爷,她泪都出来了,真见了,面对面地说话,阿娇怕自己会像翠娘那样哭得一塌糊涂。

“没什么好说的,走吧。”阿娇抱着包袱,垂着眼冲出了东屋,余光中那人的身影一闪而过,阿娇紧紧咬着嘴唇,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赵宴平坐在椅子上,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

他没有出去送,翠娘哭着追了出去,追到赵家大门口,抱着阿娇舍不得松手。赵老太太活着时对她不算好也不算坏,阿娇不一样,既是她的小娘子也是真心对她好的姐姐,翠娘舍不得。

阿娇背对着赵家堂屋,抱着翠娘的头,阿娇哽咽片刻,一一嘱咐道:“我怕哭,就不去跟太太、樱姑娘辞别了,回头你替我跟她们赔罪。之前剩下的布料我做成了绢花、手帕等常用的小物件,都分好了放在东屋衣柜里,你替我分给她们,里面也有你的。官爷,官爷他不知何时才会娶妻,你照看好他,别让他太辛苦。”

翠娘一边点头一边哭。

周围都是来看热闹的街坊,阿娇一偏头,看到了站在左边人群最前面的舅舅。

阿娇擦擦眼睛,推开翠娘,走过去,跪下朝舅舅磕了个头。

不管怎么说,父母亡故后,是舅舅收养了她,舅舅对她也很好,阿娇感激舅舅。

朱昶扶起外甥女,他知道外甥女跟着孟氏去京城只会享福,便什么都没说,只摸了摸阿娇的头。

“好了,上车吧,咱们得趁天黑前赶去驿站。”孟氏过来劝道。

阿娇点头,跟着姑母往回走,要上车时,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秋月是你的丫鬟,你稍等,我让郭兴去叫她过来,随你们一起去京城。”

孟氏疑惑地看向侄女,秋月又是谁?

早在知道不用还何二爷的银子时,阿娇就没把秋月当自己的丫鬟了,憋住眼泪,回那人道:“不用了,她的户籍书我放在屋里了,您看着处置吧。”

说完,阿娇钻进了马车。

孟氏一上去,便吩咐车夫出发,很快马车就在四位军爷的护送下拐出了巷子。

马车消失了,街坊们唏嘘地看向赵宴平,结果却发现赵官爷早进去了。

郭兴将哭哭啼啼的妹妹也推了进去,关上大门,免得旁人再看热闹。

“官爷怎么就放小娘子走了呢?”翠娘还是难受,哭着问哥哥。

郭兴叹道:“你懂什么,小娘子有了靠山,进京能过更好的日子,官爷那是为了她好。”

翠娘呜呜的:“可小娘子喜欢官爷啊,她明明舍不得官爷。”

郭兴心情复杂道:“是舍不得,但还是走了,可见在她心里京城的好日子比官爷重要。”

翠娘不爱听,一个人去倒座房哭了。

☆、086

人走了, 看热闹的街坊们也散了,赵家门前又恢复了清静。

郭兴一个人坐在倒座房门前。

官爷去了西屋,妹妹在隔壁哭个不停, 郭兴叹口气, 仰头望天。

郭兴不喜欢赵老太太,但官爷对他们兄妹有救命之恩, 赵老太太也没有太欺负人,郭兴愿意哄老太太高兴,愿意给老太太使唤。后来,家里来了温柔美貌的小娘子, 小娘子与人和善, 郭兴也愿意听小娘子差遣,不要工钱去替小娘子做事他都愿意, 赵老太太数落小娘子的时候, 他与妹妹听着心里也都不舒服。

赵老太太死了,郭兴心疼官爷没了祖母, 他对赵老太太没什么留恋, 反而松了口气, 老太太一走, 官爷、小娘子都是和善的人, 这个家里应该不会再有争吵了。

谁想到, 转眼间小娘子也走了。

都是苦命人, 郭兴不怨小娘子做出这种选择, 官爷早晚都要娶妻的,万一娶了厉害且容不了人的, 以小娘子温柔不争的脾气,肯定要吃苦头。郭兴理解小娘子, 他只是替官爷难受,至亲的祖母没了,能安抚他的枕边人也抛下了他。

明明是三月艳阳天,却仿佛有一团乌云笼罩在赵家这宅子的上方,压得人心里也闷闷的。

就在郭兴想去哄哄妹妹的时候,他看见官爷从西屋走出来了,去了东屋,没多久,官爷将整个书架都搬了出来,放在有阳光的地方晾晒。官爷背对着他整理书架,动作不缓不急,悠悠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郭兴一愣。

回想刚刚,从那位将军夫人过来到离开,官爷都没有与小娘子说几句话,痛痛快快地写了放妾书,小娘子都要上马车了,官爷也只是提出要小娘子带上秋月。

小娘子背对着赵家门口哭得泪如雨下,官爷始终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

难道官爷真的不在乎小娘子的去留?

郭兴不信,沈家刚出事,小娘子决定不再做生意的时候,赵老太太想买了秋月,他听说后,一想到秋月要走,心里就像要被人挖了一块儿肉似的疼,半夜还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小娘子终于又开始做针线生意帮忙留下了秋月,郭兴做梦都在笑。秋月还不知道他的心思,还没有答应他什么,他自己都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小娘子陪伴官爷那么久,官爷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一定是藏在心里不肯表现出来,就像赵老太太的过世,官爷也没有当着他们的面落过一次泪。

郭兴嘴笨,不会安慰人,忙跑到妹妹的屋里。

翠娘趴在床上哭呢。

郭兴低声使唤妹妹:“你快别哭了,小娘子走了,官爷心里肯定比你更难受,我不会说话,你跟官爷话多一些,快去安慰安慰官爷,他什么事都憋在心里,早晚憋出病来。”

翠娘抬起头,瞪着哥哥道:“我不去!你说小娘子的坏话,官爷也没有留过小娘子一句,你们男人都是铁石心肠无情无义,全家就我舍不得小娘子,就……”

她这嗓门不小,吓得郭兴忙捂住妹妹的嘴。

翠娘嘴巴一张,咬了他一口。

妹妹不配合,也讲不通道理,郭兴无可奈何,坐在妹妹床头直叹气。

没过多久,后院那边突然传来“当当”、“咔擦”的劈柴声。

郭兴走出去一看,竟然是官爷在砍柴,光着膀子背对着他们,抡起大大的斧头,一下一下地劈下去。

“都还有心情砍柴,哪里难受了?”翠娘也跟了出来,见官爷劈完一根木头还会将砍好的几段整整齐齐码起来放到一旁,跟以前他劈柴的情形一模一样,翠娘更委屈了。

赵老太太经常骂妹妹傻,以前郭兴还不爱听,现在他真心觉得,赵老太太骂得没错!

“你怎么这么笨!”郭兴点着妹妹的脑袋道。

翠娘刚要躲,就见后院那边,刚把木头摆在桩子上准备劈柴的官爷突然直挺挺地往一旁倒了下去!

“官爷!”翠娘大叫一声,忘了刚刚的埋怨,一头朝后院跑去。

郭兴也吓得不轻,兄妹俩同时赶到官爷身边,就见官爷昏倒在地上,嘴角、衣襟、地上竟然带了血,显然刚刚吐过血!

这可是身强体壮一年到头都不会生病的官爷啊!

翠娘扑在官爷身上,嚎啕大哭起来:“官爷你别死……”

郭兴再次捂住了妹妹的嘴,来不及解释,他将妹妹丢到一旁,颤抖着去探官爷的鼻子,发现还有呼吸,郭兴抹把吓出来的眼泪,扭头吩咐妹妹:“来搭把手,咱们先扶官爷进屋!”

翠娘想哭不敢哭,兄妹俩一起,艰难地将沉如巨石的官爷扶了起来。进了堂屋,左右各一扇门,翠娘想去东屋,郭兴想了想,朝西屋扬扬下巴:“还是去西屋吧,小娘子一走,官爷都吐血了,等会儿若醒了,睹物思人,心里更难受。”

翠娘不是很懂哥哥的话,但还是朝西屋那边拐了。

将昏迷的官爷扶到床上躺好,郭兴吩咐妹妹:“你在这里守着,我去请郎中、太太、小姐过来,官爷若醒了,你只管伺候官爷,少胡说八道。”

官爷都这样了,翠娘还敢说什么,只要官爷好好的,她再也不嫌官爷无情了。

安排好家里,郭兴去马厩里解下官爷的马,片刻也不敢耽搁地走了。

他先去请郎中,然后再朝沈樱的槐花巷奔去。

柳氏、沈樱一听,立即安排马车,过来的路上,郭兴解释了今日家里的变故。

柳氏担心儿子,暂且没有心思想阿娇的事,沈樱沉默片刻,心疼地道:“大哥平时寡言少语,谁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我还以为小嫂一头热,没想到大哥对小嫂的感情已经深到了这种地步,明明都难受死了,他还憋着,他不吐血谁吐血。”

柳氏惊道:“你是说,你大哥是因为阿娇走了才吐的血?”

沈樱道:“不然呢,难道还是因为老太太?”

柳氏叹气,因为老太太,她还能宽解儿子,若是因为阿娇,人都去京城了,她又没本事将人劝回来,如何宽解儿子?

三人快马加鞭地赶到了赵家。

老郎中已经到了,也看过了赵宴平的情况,刚把翠娘叫到堂屋准备说话,见柳氏、沈樱来了,老郎中便对母女俩道:“官爷这是伤神太过,他又去劈柴做重活,气血一急,致使吐血昏厥,好在他年轻体壮,休息休息就好了,但你们还要好好开解开解他,人死不能复生,让他别太想老太太了。”

他这一说,柳氏与沈樱互视一眼,郭兴与翠娘互视一眼,都没说话。

老郎中急着回家,没有细问,提着药箱走了。

柳氏、沈樱进了西屋。

柳氏坐在床边,看着神色憔悴的儿子,忍不住哭了起来。她这些亲人,最可怜的便是丢了的大女儿,至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大女儿苦,儿子过得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叔婶就不必说了,她改嫁后,儿子只能与老太太相依为命。老太太对孙子是好,可祖孙俩只能谈生活琐事,老太太不懂儿子在想什么,儿子也不愿意跟老太太说。

儿子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便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了,好不容易遇到了阿娇这个可以聊聊心事的枕边人,阿娇还走了。

柳氏不怪阿娇,是她她也不想在有娘家人撑腰的时候继续给人做妾,她只是心疼儿子。

“娘别哭了,大哥没事,今晚咱们就搬回来,陪着大哥一起住。”沈樱握住母亲的手,轻声宽慰道,“咱们陪着大哥,大哥慢慢会好起来的。”

柳氏点点头。

沈樱见兄长还睡着,她便先回了一趟槐花巷的宅子,赵家地方小,沈樱安排李管事、宝瓶、如意三人留在这边看院子,她带上母女俩的衣物,只带秋月回去了。现在一家三口都要守孝,家里没什么事,有郭兴、翠娘、秋月伺候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