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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朝廷官员, 母亲病逝后,赵宴平便写了一封辞官丁忧的折子。
本朝武将可以免除丁忧只放百日丧假,文官没有这个规矩, 宣和帝准了赵宴平的丁忧折子, 并赐下五百两治丧仪金。
赵宴平叩谢皇恩。
有些事早在母亲病重的时候赵宴平已经计划好了,赵家的根在江南的武安县城, 母亲肯定要与父亲合葬,正逢酷暑,一路南下带着棺木不方便,所以赵宴平为母亲安排的是火葬。
人活一辈子, 几十年哀愁喜乐, 最后都在一把大火中化为了灰烬。
丧礼结束,赵宴平带上母亲的骨灰, 正式携家人登船南下。
京城的新宅、生意都得有人打理照料, 阿娇将郭兴、翠娘都留下了,郭兴负责看守宅子, 翠娘虽然没有什么事, 可她现在是叶家的媳妇, 孩子们也都在京城, 阿娇不想让翠娘与家人一分就是三年。这次回江南守丧, 阿娇便只带了陈敬、巧娘、春竹以及女儿身边的丫鬟双桃。
行李有很多, 主要就是一大家子主仆的衣物、赵宴平爷仨要看的书, 赵宴平、赵p还好, 孟昭再过几年也要下场考科举了,耽误不得。
这一通忙乱下来, 等到上了船,心里激荡的悲伤也沉淀了下去, 只剩缅怀与思念。
六月底出发,赵家一行抵达江南时已是八月初,街头巷尾处处飘散着淡淡的桂花香。
赵宴平决定先回县城的宅子。
十几年没住人了,老宅院子里长满了荒草,连屋顶墙头都有零零星星的几簇。
阿娇还在车上就看到了这景象,不禁心生感慨,她十八岁跟随姑母进京,现在都三十二了,一晃十四年过去,没想到还有再回江南的这一天。
门口到了,几辆马车相继停了下来。
赵宴平率先跳下车。
此时将近晌午,街上没什么大人,只有几个孩子趁家里饭菜未熟在门口玩耍。
赵家隔壁的朱家门前也有两个孩子,两个男娃,大的七八岁,小的四五岁,模样依稀能看出阿娇舅舅朱昶的影子。
两家早就断了来往,来往的那两年也充满了各种不快,赵宴平并未多看那两个孩子,转身,先后扶了孟昭、初锦、阿娇下车,最后再将小赵p抱了下来。
孟昭、初锦、赵p不约而同地看着老家破旧的木门,那门板都长青苔了,铜锁上锈迹斑斑,这样的画面,让在狮子巷住过的孟昭、初锦都震惊不已,更不用说生在吉祥胡同先帝御赐新宅的赵p了。
“爹,咱们家以前这么穷吗?”赵p不敢相信地问。
阿娇快速瞪了一眼儿子,怎么这么不会说话?
赵宴平笑了下,摸.摸儿子的头,再对孟昭道:“初锦是姑娘,不用干活儿,你们兄弟俩今日都得帮忙除草。”
孩子们都大了,是时候教导兄弟俩吃苦了,免得一直都长在富贵窝,将来稍有不顺便承受不起。
父亲有命,孟昭立即点头,赵p还没有吃过苦,看着墙头绿油油的杂草,还觉得这差事应该挺好玩的。
就在这个时候,朱家院子里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谦哥儿礼哥儿,进来吃饭了。”
两个孩子瞅瞅赵家这边,见阿娇盯着他们看,兄弟俩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扭头跑了进去。
阿娇心情复杂地看着舅舅家的宅子。
当年沈樱与婆母进京之前给赵宴平写过一封家书,说表哥朱时裕没熬过那场病死了。表哥死前早与董碧青和离,那两个孩子绝非表哥的骨肉,莫非是表妹朱双双招婿入赘后生的?可刚刚院里那道女声,似乎并不是朱双双的声音。
阿娇不想舅母表妹,却想知道舅舅朱昶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我陪你过去看看?”赵宴平见她盯着朱家门口,走过来道。
阿娇点点头。
孩子们先进去参观老宅了,阿娇与赵宴平来到赵家门前,不等夫妻俩叩门,里面朱昶听儿子们说赵家门前有马车,还有一位特别美丽的夫人,朱昶激动地就往外赶,等阿娇夫妻俩过来的时候,朱昶人已经在院子里了。
阿娇记得,舅舅今年该是五十四岁,经历了当年的丧子之痛,舅舅大概会很憔悴,没想到眼前的舅舅一身细布长衫,衣冠齐整,看起来儒雅宽和,虽然发间也有了些许灰白痕迹,但精神竟然很不错。
阿娇意外地看着舅舅。
朱昶却不太敢认门外的外甥女,那白皙娇嫩的脸蛋,清澈如昨的杏眼,瞧着仍然是十七八岁的模样,可外甥女明明都是三十出头的妇人了,京城再富贵,怎么可能一点都没变?
就在这时,朱昶看到了赵宴平。
四十岁的赵宴平比当捕头的时候瘦了白了,同样看着年轻俊朗,但他脸上的严肃与威严,一下子就让朱昶确定了他的身份。
“阿娇,真的是你吗?”朱昶激动地问。
阿娇点头,又哭又笑的:“多年不见,舅舅您身子可好?”
朱昶笑道:“好好好,舅舅很好,不劳你挂念,对了,你们不在京城,怎么回来了?”
为何回来……
阿娇心疼地看向赵宴平。
赵宴平已经能够平静地提及母亲的丧事了,垂眸解释道:“家母去世,我们回乡守丧。”
朱昶笑容一僵,他与柳氏没见过几面,没什么交情,只能说些节哀劝慰的话。
三人站在门前,堂屋里一个三十六七的妇人走了出来,她系着围裙,身旁跟着刚刚那两个孩子。
阿娇面露惊讶。
朱昶脸色微红,低声解释道:“当年,当年你表哥病逝,你舅母深受打击,没几年也去了,她是我给你娶的新舅母,那俩孩子也都是你表弟,我给他们取名谦、礼,就希望他们谦和守礼,别再长成你表哥那样。”
阿娇明白了,怪不得舅舅气色这么好,原来是老夫娶了少妻。
前舅母金氏那样对她,阿娇连虚伪客套一下都没有,直接恭喜舅舅膝下又有了子嗣,远远地朝新舅母行个礼,阿娇出于好奇,打听了下表妹朱双双。
朱昶叹道:“双双啊,我本来是想她招个赘婿的,可她不愿意,闹死恼火非要嫁出去,我也没办法,只好随了她的意。因为你舅母,县城一带没有人想娶她,我托了媒人走动,才在三十里地外为她结了一门亲。你舅母死后,她就很少回来了,我也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
阿娇点点头,没有再问。
朱昶想请外甥女一家来家里吃午饭,阿娇笑着拒绝了,这么多人,舅舅家里的饭菜肯定也不够吃,夫妻俩已经派了巧娘去买些熟食回来,晌午凑合一顿。
简单地叙了旧,夫妻俩就去自家忙活了。
一番收拾,再添置新的床被等物,忙到后半晌,这旧宅总算能重新住人了。服丧期间夫妻不能同居一屋,赵宴平就带着孟昭、赵p住东屋,阿娇与初锦娘俩睡西屋。一共四个下人,陈敬睡一间倒座房,巧娘、春竹、双桃住一间,挤是挤了些,倒也能凑合。
翌日,一家人去赵家祖坟安葬母亲。
赵宴平带着孟昭,亲自在父亲的坟墓旁起了一座新坟。
赵父、赵老太太的坟有赵家二房帮忙照料,都挺体面的,然而人活着的时候没受过二房的好,现在二房做这些面子活儿,赵宴平毫不领情,二房的人闻讯赶来想要帮忙,也被赵宴平黑着脸撵走了。
早在妹妹丢失那年,赵宴平已经断了两家的关系,后面能兄妹团聚是妹妹命大,与二房毫无关系。
闲人们都走了,赵宴平安葬好母亲,带着阿娇与孩子们一起给父母、祖母磕头。
爹,儿子不孝,这么多年才回来看您,娘这几十年过得不容易,您别怪她改嫁,在那边好好待她吧。
娘,儿子知道您可能更想葬在沈伯身边,可沈家的儿孙不待见您,儿子还是将您葬在父亲身边更放心,以后儿子尽量多带昭哥儿他们过来陪您。
祖母,您都看见了,往后阿娇就是您正正经经的孙媳妇,您看可还行?不行孙子也没办法,孙子心里就装得下她一人,您要怪就怪孙子,别怨阿娇,多替阿娇祈祈福,保佑她比孙子更长寿,这是对孙子好,不然她若先走了,孙子也活不长。
那些生离死别之苦,赵宴平真的受够了,长辈们故去他没办法,唯有善待还陪在他身边的人。
看眼阿娇与她身旁的孩子们,赵宴平依次给爹娘祖母磕了三个头。
母亲已经入土为安,从今以后,他会继续做个好丈夫、好父亲,竭尽所能庇佑他们平安。
☆、164
赵宴平虽然丁忧了,可他这两年真没享受过多长时间的清闲。
当年他刚离开武安县的时候,还没有多少人在意这件事,想着他一个小小的捕头,查案再厉害,到了京城那种地方,毫无根基,都有多大出息?
可一年年过去了,通过南来北往的客商带回来的消息,本地官员、百姓便听说了赵宴平那一桩又一桩的大事,什么长兴侯府的绣娘案,宣王侧妃的身世案,轰动全朝的荆州焚尸案,以及他的各种姻亲关系、先帝盛宠。
十几年不短,但对于一个不入流的捕头小吏来说,只用十几年就升为了正四品京官,十几年可就太短了,多少正经进士拼命半辈子都未必有这造化,武安县的赵捕头赵宴平就做到了,不但如此,人家妹妹还成了宫里最受新帝宠爱的贵妃娘娘!
别的官员丁忧要担心守孝结束后能不能官复原职,他赵宴平有贵妃娘娘撑腰,官复原职简直是铁板钉钉的事!
所以,当赵宴平一家搬回武安县,就跟天上的神仙下凡似的,武安县一带的老百姓们都想来赵宅门前看看传说中的四品京官、本朝贵妃娘娘的亲哥哥。除了看热闹的,还有遇到冤情求诉无门跑来希望赵大人帮忙管一管的,更有大小捕头甚至周围的知县遇到疑案悬案跑来求赵大人帮忙指点迷津的。
最开始只有百姓们来,官员们更讲究礼数,不敢打扰赵宴平服丧,但当他们发现赵宴平对待百姓挺客气,光坐在家里现场都没去就帮忙澄清了几桩冤案,知县、捕头们便也不客气了,三天两头就有人过来叩门,大到知县带来的杀人案,小到街坊间丢鸡丢鸭丢鹅的案子,赵宴平能帮都帮。
为此,赵宴平还在家里搭了两个棚子,前院的棚子给他接待百姓、官员用,后院的棚子给孟昭、赵读书用。
除了无偿替人破案解难,赵宴平还在城外买了两亩地,每到春种秋收或中间该除草的时候,他就带着孟昭、赵去地里做事,穿上粗布衣裳戴着草编的帽子,俨然真的农夫,倒是将肤色晒黑了一些,当捕头时的那些健壮肌肉也通过种地给种了回来。
他替百姓排忧解难,阿娇主要就是照顾一家人的起居了。
初锦不小了,阿娇要教女儿算账、管家、女红、人情往来等等,光这些就占了阿娇的大半时间。赵就完全交给赵宴平了,孟昭是孙辈,守完一年丧期后就去了本地的官学,跟着这边的先生读书。江南多才子,虽然小县城的官学肯定不如京城,但据孟昭说,这边的先生们各有风采,他一副受益匪浅的样子。
阿娇、赵宴平对科举都不怎么了解,既然孟昭觉得不错,那应该就没什么问题,少年郎虽然年纪轻,现在却是家里名符其实的最有学问的人,赵宴平也就律法相关的书读得多一些,肚子里的墨水早被儿子超了过去。
在这种平淡又充实的日子里,二十七个月倏忽间就过去了。
朝廷召赵宴平回京任大理寺少卿的起复文书送到赵家时,正是气候宜人的九月,江南天蓝水清,桂花仍旧散发着缕缕清香,流水穿过小桥再从门前流过,年轻的公子小姐们在游船上欢声笑语,美好的像一卷江南风景画。
阿娇既想回京去看她的亲朋好友们,又有些不舍这些熟悉的景象。
回城倒也不急,赵宴平先带一家人去了扬州府,拜祭岳父岳母。
阿娇早已记不得父母的模样,看到那两座荒凉的坟墓,她竟然也没有什么泪流,就带着女儿站在旁边,看赵宴平熟练地拔草修整墓地,直到赵宴平跪在父母的墓碑前,自陈委屈她的那些地方,阿娇才突然心中一酸,低头拭起泪来。
她少时命苦,后来遇到赵宴平,才终于明白了什么叫甜,什么叫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爹,娘,女儿要去京城了,不能时常回来探望你们,但你们放心,女儿过得很好,以后也会更好。
秋冬北上是逆风,官船在运河上飘飘浮浮快两个月,终于在腊月初到达了京城。
谢郢、沈樱夫妻俩带着一双儿女来接他们了。
寒风呼啸,岸边冷飕飕的,大家简单叙了旧,便快速上了马车。
孩子们上了一辆,赵宴平、谢郢上了一辆,阿娇与沈樱坐在一起。
沈樱与阿娇聊的是家长里短,谢郢与赵宴平聊的是京城的官场形势。
谢郢笑着对赵宴平道“别看你才离京三年,这三年里官场可是换了一大批面孔。”
宣和帝登基,作风处事自是与先帝不同,倒也分不出哪种理政的方式更好,简单来说,先帝在位时间太长,心性养得更包容,哪怕一个臣子没什么本事,但只要没有大过,看在臣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淳庆帝也愿意继续用这种臣子。
宣和帝就不一样了,新官上任三把火,皇帝也一样,急着实现自己的抱负,急着开展早有筹谋的一批改革,守旧派的臣子们不想改,只想继续吃老本一心求稳,那自然成了宣和帝的绊脚石,于是就在赵宴平离开京城的这三年,宣和帝大刀阔斧地铲除了一大串绊脚石,屡屡提拔新官上任。
“还有,你我这种小白脸在先帝那里很吃香,当今圣上却是不吃那一套,政绩是唯一考核标准。”谢郢摸摸自己才留不久的短须,揶揄道。
赵宴平正色道“本该如此。”
他也并不认为自己当初深受先帝赏识是因为这张脸。
算上之前他替嫡母守孝,谢郢已经有五年左右没与赵宴平坐在一起闲聊了,见赵宴平这么正经,谢郢偏要开开玩笑,端详赵宴平片刻,他故意道“上次你进京,是黑脸变成了白脸,这次怎么又变黑了,莫非你在江南都听说皇上不待见小白脸了,便故意晒黑了自己?”
赵宴平扯了下嘴角“孩子们都快谈婚论嫁了,你还……”
谢郢打断他道:“孩子们在场咱们是长辈,现在车里只有你我,我自然要率性而为。”
赵宴平摇摇头,无话可说。
马车轻轻颠簸了一下,谢郢挑帘看看窗外,见路上没什么行人,他才朝赵宴平靠近一些,并拿出一把大冬天根本用不上的折扇打开,挡住脸对赵宴平道“你这次进京,时机还真是不巧,大理寺接了一桩棘手的案子。”
赵宴平挑眉,等着他继续。
谢郢不再卖关子,低声道“皇上登基时,追封生母潘贵人为恭仁太后,封恭仁太后之弟潘海为西亭伯。你可能不知道,自恭仁太后的父亲过世后,潘家男丁再没有考中进士者,也就没了官身,皇上封潘海为西亭伯,完全是想给恭仁太后体面,是看在舅甥的情分上。”
赵宴平点头,京城的那些国公爷侯爷伯爷,有的是靠祖上功劳得封的,有的纯粹是因为与皇家的姻亲关系,多半都是历代太后、皇后的母族,空有爵位,能不能当官还要靠家中子孙的本事。现在宣和帝登基了,赐个爵位给母族舅舅很正常。
谢郢继续道“西亭伯五十多岁了,膝下只有世子潘锐一个儿子。先前潘家败落,潘锐屡试不第,靠宫里有个皇子表哥的关系得以娶了冀州名门庄家女为妻。那庄氏给潘家带去了一笔嫁妆,靠嫁妆支撑了一家人的生活,还给潘家生了两个儿子。皇上登基后,潘家一家进京享福,庄氏进京时还好好的,今年十月却突然染了急症暴毙而亡。”
赵宴平皱眉“此事有蹊跷?”
谢郢颔首“庄氏娘家在冀州,西亭伯府刚传出丧迅时,京城诸人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没过几日,庄家人进京吊唁,庄氏的父亲、兄长突然在丧礼上指认潘家杀妻,跟着就抬棺去顺天府报案了,因为关系到皇亲国戚,此事直接交给了大理寺。”
大理寺的官员赵宴平很了解,看着谢郢道“庄氏尸身还在,是突然急症暴毙还是被人谋杀,安排仵作都能查出来,放到大理寺也是小案,难道到现在还没定案?”
谢郢道“仵作说,庄氏是被人用枕头捂死的,定是他杀,但凶手到底是潘锐还是庄氏身边的下人,或是潘府其他人,蔡大人才审到一半,突然心疾发作不得不回府休养,据说都吐血了,短时间是回不来了。大理寺右少卿曾永硕也迟迟审不出结果,百姓们听说你要起复了,都盼着你进京破案呢!”
赵宴平沉默了。
凶手选择用被子捂死这种势必会留下证据的作案手法,足见对方并没有仔细筹划,以大理寺的本事,无需派出蔡歧、曾永硕都能破案,结果这两人一个心疾发作回家了,一个拖了快两个月都没查出真凶,其中必有隐情。
什么隐情?
凶手若是潘家下人,提出来问罪就是,没什么可顾忌的,能让蔡、曾二人一个托病一个甘愿被百姓骂无能也不敢直接问罪的,整个潘府只有西亭伯父子。
“大理寺迟迟无法破案,皇上怎么说?”
谢郢苦笑“皇上什么都没说,只让大理寺继续查。”
赵宴平便明白了。
如果宣和帝明确摆出他会大义灭亲的姿态,蔡、曾二人岂会推搡拖延,定是看出宣和帝想保潘家,两人才各自找了借口。
谢郢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自己斟酌吧。”
☆、165
有郭兴、翠娘、陈恺夫妻照料打理,吉祥胡同的宅子依然干净雅致,宛如主人从未离开一样。
翠娘带着府里的下人守在门前,看到车队过来,翠娘就笑开了,马车还没停稳她就跑了过去。
“夫人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还是这么美!”
“官爷怎么晒黑了?”
“哎呦,大少爷长这么高了啊,姑娘,这是姑娘?”
当大小主子们一个个重新出现在她面前,翠娘的一张嘴都快不够用了,夸完这个夸那个,最后在初锦这里打了结巴。要不怎么说女大十八变呢,才三年过去,当初一脸稚气的小姑娘已经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待嫁大姑娘,那杏眸雪肤,不禁让翠娘想起了十几年前的小娘子。
翠娘看初锦看得入神,就跟没见过似的。
赵不高兴了,问她“你怎么不夸我?”
翠娘哈哈笑,立即又夸了一顿小少爷。
寂静了三年的赵府,这一日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一家人舟车劳顿,肯定都想先休息休息,谢郢一家四口在这边吃完午饭便告辞离开了。
孩子们确实都累得不行,洗个热水澡就去歇晌了。
上房这边也烧了热水,水兑好了,阿娇先洗的,洗完来到东次间,就见赵宴平坐在朝南的椅子上,不知在想什么。
阿娇走过去,直到她停在了赵宴平面前,赵宴平才回过神来。他抬起头,看到只穿了一身绸缎中衣的阿娇,刚出浴的她带着一身的花露清香,娇嫩的脸颊透着浴后的艳丽绯色,那杏眸含着几丝幽怨,似乎在怪他的心不在焉。
赵宴平喉头一滚。
他与阿娇已经快三年没同房了,母亲刚去世时他自然没有那个心思,后来伤感淡了,有了心思,却因为夫妻俩各自带着子女分房睡,根本没有机会,有机会他也必须忍着。回京一路都在坐船,夫妻仍是分房,如今阿娇香喷喷地站在他面前,就算有再多的烦心事,赵宴平也想。
阿娇见他眼里终于满满都是自己,咬唇轻笑,移步去了内室。
赵宴平飞快洗个澡,回到内室将门一关,便钻进炕头的被窝,压着阿娇狠狠地解了一回。
“刚刚想什么呢?”
不知过了多久,重新恢复清明的阿娇靠在男人宽阔的胸膛上,看着他坚毅的下巴问。回京是喜事,夫妻俩终于可以睡在一起也是喜事,昨晚在船上赵宴平还偷偷地捏了捏她的手,一副极力忍耐的样子,今天明明可以为所欲为了他居然还有空走神,阿娇越琢磨越觉得他可能藏了心事。
赵宴平一手给她当枕头,一手摩挲着她的发丝,沉默片刻,他将西亭伯世子潘锐的案子告诉了阿娇。
“明日我去大理寺复职,这案子八成会移交给我。”
这么大的事,阿娇不禁坐了起来,低头看他。
屋里虽然烧着地龙,但露着肩膀也是冷的,赵宴平将人拉了下来,一边叫她注意别着凉,一边替阿娇掩好被子。
阿娇依偎在他温暖的怀里,当赵宴平重新抱住她,她的脸贴着他的胸膛,就能听到他有力的心跳。
“真交给你,你会怎么做?”阿娇轻声问。
赵宴平看着头顶的房梁,声音虽低,却毫无犹豫“审案,查出凶手还死者公道。”
阿娇“若凶手就是潘锐……”
赵宴平目光清冷“杀人偿命,他真谋杀妻子,按律当斩。”
阿娇轻轻嗯了声。
赵宴平突然低下来,看着她的眼睛问“如果我因为此案得罪了皇上,将来被皇上找借口贬了官职,你会怪我吗?”
阿娇同样直视他问“如果我怪你,你还会坚持这么做吗?”
赵宴平脸色微变。
阿娇在他开口之前按住了他的唇,笑道“不管你得罪谁,我都不会怪你,你秉公办案,便是失了圣心,最差也就是丢了官职回老家继续种地,种地也没什么不好的,再说咱们家里有上千两的存银,种地也能过得舒舒服服,我才不会怨你。”
她喜欢的赵宴平,便是会体恤百姓、秉公无私的赵宴平,如果他从一开始就不是这样,而是贪恋富贵不敢得罪上头的人,那他早在赵老太太的安排下娶富家小姐为妻了,又怎么会有两人的结缘?
“做你想做的,不用担心我跟孩子们。”阿娇亲了亲他道。
她蜻蜓点水,赵宴平捧起她的脸,用力地回了她一口。
阿娇假装嫌弃地擦了擦脸。
赵宴平就笑了。
翌日一早,赵宴平重新穿上红色的四品官袍,去了大理寺。
今日并无朝会,赵宴平进大理寺不久,御书房传来口谕,皇上叫他过去。
赵宴平放下手中庄氏案的卷宗,快步去了御书房。
宣和帝对赵贵妃的宠爱满朝皆知,但从他还是宣王的时候起,宣和帝从未与赵宴平有过任何公务以外的交情,甚至在宫里见面都目不斜视,仿佛他根本没把赵家当姻亲一样。如今君臣见面,宣和帝破天荒地先与赵宴平叙起旧来,关心了一番赵宴平,再提了提贵妃的情况。
“贵妃很想你们,特别是初锦,过两日你们主动递折子求见,别等贵妃巴巴地召见你们。”宣和帝坐在暖榻上,闲聊家常似的道。
赵宴平恭敬道“臣遵旨。”
宣和帝喝口茶,看他一眼,终于提到了潘锐案“蔡歧老了,曾永硕年纪也不小,办案不如以前利落了,区区一个内眷妇人谋杀案这么长时间都破不了,你回来的正是时候,趁朝廷大休前把案子破了,别拖到明年。”
赵宴平领命。
宣和帝状似随意地补充了一句“对了,朕与潘锐打过交道,他胆小如鼠,此案肯定与他无关,你多审审潘府其他下人,不用浪费时间在他身上。”
赵宴平长睫微动,察觉宣和帝在盯着自己,赵宴平抬眸,坦诚道“回皇上,凡是庄氏死前接触过的人,都与此案有关,臣会依次审问,若确实有证据能排除潘锐的嫌疑,臣会即刻放人。”
他省略了一半话,宣和帝看了他一会儿,也没有问,“嗯”了声,叫他退下。
赵宴平低头告退。
等他回了大理寺,大理寺右少卿曾永硕先朝他倒了一通苦水,那句话皇上也跟他们说了,保潘锐其实简单,难在保完潘锐,大理寺还要再交出一个凶手。可根本没有证据证明潘府的哪个下人杀了人,大理寺总不能冤枉无辜吧?
蔡歧不想冤枉无辜,称病回家休养了。
这招被蔡歧先用了,曾永硕没那么厚的脸皮效仿,他承认自己不敢得罪皇上太狠,可他也做不到冤枉无罪之人,所以选择了拖。
“皇上没再换别人主审此案,估计就是在等你回来。”曾永硕目光复杂地对赵宴平道。
赵宴平道“你的意思是,皇上相信我能从潘府那些下人当中找出凶手?”
曾永硕摇摇头,道“是因为京城的百姓都服你,你若能证明潘锐无罪,那潘锐可能就真的无罪吧。”
这话就大有深意了,曾永硕审了这么久的案子,心中肯定早有结果,此时居然还说什么“潘锐可能真的无罪”,分明就是在告诉赵宴平,凶手就是潘锐。
赵宴平不需要这份暗示,该是谁就是谁,他自己也能查出来。
如赵宴平之前的推测,此案并不难破。
庄氏死的那晚与潘锐同寝而居,据庄氏身边大丫鬟采菱的回忆,那晚潘锐喝醉了酒,进去不久似乎与庄氏发生了口角,后面就没有动静了。采菱在外面守夜,睡着了,后来三更天的时候,潘锐突然跑了出来,说庄氏暴毙了。
蔡歧审案时,潘锐交代了一份口供,说他确实喝醉了酒,确实也与庄氏争吵了,睡着睡着突然被尿憋醒,小解完了想到那顿争吵,他烦躁郁闷无法排解,便去院子里坐了很久,坐到困了回去,就发现庄氏已经死了。
潘锐认为庄氏是采菱杀死的,动机是采菱一直想给他当姨娘,庄氏坚决不同意,采菱越想越气愤,便趁他离开时害死了庄氏,再装作熟睡一无所知。
这动机乍一听很有道理,然而庄氏身边的几个丫鬟嬷嬷都可以作证,采菱对庄氏忠心耿耿,根本不可能谋害主人,反倒是潘锐,因为家里发达了富贵了有年轻娇艳的美人勾搭了,开始嫌弃早已看腻的原配夫人,却又好面子,不提休妻,反倒要求庄氏自己求去,庄氏坚决不应,潘锐便酒后激愤,动了杀心。
赵宴平调查过后,确定庄氏身边的丫鬟们的供词一一属实。
人肯定是潘锐杀的,蔡、曾不想深查才没找到证据而已,赵宴平查验过庄氏的尸身,因为京城的冬天一片严寒,尸身保留完好,便让赵宴平在庄氏两条大腿上找到两条压痕,应该是凶手行凶时,担心庄氏反抗过于激烈惊动外面的丫鬟,故坐在庄氏身上再下的毒手。
将采菱、潘锐带过来比对,首先采菱能造成的压痕就不合适,而且她一瘦弱女子,坐在这个位置双手便没有足够的力气捂牢庄氏的嘴脸,换成潘锐,压痕、动作都解释得通。
证据摆在眼前,潘锐再也无法狡辩,赵宴平这边才将结案的折子呈递上去,整个京城已经传遍了此事,知道庄氏乃死于潘锐之手,死在一个家境败落时全靠庄氏养着、一朝发达了便要杀妻另娶新人的无能小人手中。
案情传开了,大理寺也确实证据确凿,宣和帝只能准了折子,定了潘锐的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