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杨萱稍微定下心,开始思量着给杨桐绣扇子套。

她选中的图案是两个,一个是数竿翠竹,取节节高升之意,另一个是桂圆树上停着只喜鹊,寓意为喜中三元。

其实她最喜欢的是鲤鱼跳龙门。

就是清波荡漾的水面,青鱼草鱼等探着头跃跃欲试,一条鲤鱼则腾空跃起,身上鳞片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

鲤鱼跳龙门很讲究针法和技艺,要绣出鱼的神态不说,而且鱼鳞一层叠着一层丝毫不能乱,非常漂亮。

要以杨萱的绣工肯定没问题,可眼下却不是展露技艺的时候,所以只能忍痛割爱。

杨萱拿着选出来的图案找辛氏商量。

辛氏掩唇笑道:“翠竹看着简单,但绣不好就是一节节绿砖头,根本没有竹子的风骨清韵。喜中三元对你来说又太难了,喜鹊的羽毛配色要配得好,否则很容易绣成乌鸦…要不然,你绣几株兰草?年前你绣的兰草就已经有点韵味了。”

杨萱顿时沉下脸,“我不绣兰草。”

她刚学针线时,最开始练的便是兰草,绣得最好的也是兰草。

前世夏怀宁借口喜欢兰草,时不时央及她帮他绣香囊绣荷包甚至是做衫子。

她若是不应,婆婆夏太太会拉着脸不高兴。

后来她绣的那些东西,都成为自己“勾引”夏怀宁的证据。

可笑之极!

这辈子,杨萱绣什么都可以,就是不想绣兰草,绝对不绣!

杨芷看出杨萱脸色不好,笑道:“那就绣竹叶好了,等父亲下衙回来,请他画几竿枝叶疏落有致的。绣活儿好不好,七分看技艺,还有三分看花样,花样好,风骨也就出来了。”说罢,不动声色地朝杨萱眨了眨眼。

辛氏笑应,“你们两人看着商议,或者去问问桐哥儿,看他喜欢什么。”

杨萱点点头,与杨芷一道走出正房院。

杨芷俯在杨萱耳边低声道:“你不是想去竹韵轩?待会儿估摸着父亲快要下衙,你到竹韵轩门口等着,如果父亲不让你进去则罢,如果他让你进去…”

杨萱眸光一亮,仰头看着炽热的阳光。

这么大热的天儿,杨修文肯定不忍心她站在外面挨晒。

只要她进到竹韵轩,就说明禁令解除了。

杨萱不由弯起眉眼,拉着杨芷的手摇了摇,“姐真聪明。”

杨芷白她两眼,“别说是我的主意,还有,找书可以,但不能乱动父亲的东西,要再惹出麻烦来,咱俩都没好果子吃。”

杨萱连声保证,“一定不会!”顿一顿,又道:“姐,等做秋衫的时候,咱俩都做件玫红色袄子,镶荼白色的牙边,再绣上银白色的玉簪花,肯定好看。或者做湖蓝色袄子绣大红海棠花…等我帮姐绣。”

杨芷扳着手指头数算,“现下是要给大哥哥绣扇子套,估摸着七月能绣成,然后应了给我绣素绢帕子,再然后是给弟弟做身衣裳,等腾出工夫绣袄子,最早也得等到明天春天才能穿上。”

杨萱吃吃地笑。

这点儿绣活,按杨萱前世的女红,真不算什么,可如今自己是个不满九岁的孩童,不能太过惊悚了。

想一想,歪着头道:“要不就让素纹绣,我可以描花样子,我的花样子描得又快又好。”

杨芷笑盈盈地看着她,“袄子就让下人们做,你只管把大哥哥的扇子套绣出来就好,然后咱们一道抄经书,中元节的时候请父亲带到护国寺散出去,请佛祖庇护弟弟安然无恙。”

中元节,护国寺会请高僧讲佛法,也会邀请京都名士谈经论道,杨修文每年都要带着妻女去听经。

今年辛氏有孕,未必愿意到人堆里挤,但杨修文应该会去。

把经书以辛氏的名义散出去,再在佛祖面前上几炷香最好不过。

杨萱连连点头,摇着杨芷的手笑,“我听姐的。”

杨芷莞尔,点一下她的鼻尖,“病这一场,倒是懂事了。”

吃完午饭,杨萱歇过半个时辰晌觉,又酽酽地喝了半盏茶,看着窗外明晃晃的太阳,取一把团扇遮在头顶上往二门走。

守门的王婆子正靠着屏门打盹儿,杨萱不想惊动她,提着裙角悄没声地走出去。

及至竹韵轩,站在门口唤道:“松萝。”

松萝身上棍伤没好利索,走路仍是一瘸一拐的,见到杨萱,立刻苦着脸道:“二姑娘恕罪,老爷还没下衙,小的可不敢私自让姑娘进来。”

杨萱歉然道:“上次是我连累你,对不住,这次我不进去,就想问问我爹大概几时回来。”

松萝忙不迭摇头,“姑娘可折煞小人了,可千万别这么说,小的受不起,”抬头看看天色,“如果没别的事情耽搁,差不多也就这个时辰。”

杨萱应着,往竹荫下挪了挪步子。

松萝恭敬地问:“不知姑娘事情急不急?要不姑娘先回去,等老爷下衙,再吩咐人去请姑娘。”

杨萱就是来使苦肉计的,肯定不会回去,笑着摇摇头,“我在这里稍等片刻好了。”

松萝不再勉强,搬一把竹椅过来,又沏盏茶奉上,隔着老远站着。

有乌云飘过来,遮住了半边太阳,很快又飘走。

天闷热得令人难受。

偶有风来,吹动着竹叶婆娑作响,隐约夹杂了男子窃窃低语声,“听说伯父最擅长《谷梁传》,我才刚有心得就班门弄斧,会不会被伯父见笑?”

“不会,”是杨桐的声音,“我父亲最愿意提携后辈,你比我还小一岁,已经开始读《谷梁传》,能读懂已是不易,何况还有所悟。我父亲定会觉得后生可畏。”

《谷梁传》是《春秋》三传之一,用以解释《春秋》内容大义,若非读过《春秋》,很难理解其中意思。

那人既然比杨桐还小一岁,那就是才刚十一岁。

十一岁能读《春秋》,几乎可以称得上神童。

杨萱心中纳罕,不由循声望去,透过竹叶掩映,只见杨桐陪着一个少年正缓步走来。

那人身量不高,穿件灰蓝色棉布长袍,袍摆上绣三两支青翠的兰草。

阳光斜照下来,他额头细密的汗珠折射出细碎的光芒,一双桃花眼乌漆漆地发着亮。

面容如此的熟悉!

岂不正是她前世的小叔子,夏怀宁?

第5章

他现在面容尚稚嫩,脸盘不若成年时候瘦长,声音也带了些半大少年独有的哑,可腮边轮廓却清晰地与前世的相貌贴合起来。

杨萱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身子摇晃着险些坐不住。

她永远忘不了这张脸。

在挂着大红色百年好合帐帘,铺着大红色鸳鸯戏水锦被的喜房里,他覆在她身上,桃花眼映着满屋子的红色,像是猛兽对待自己的猎物,不管不顾地撞进去,毫不留情毫不吝惜。

是的!

是夏怀宁代替兄长夏怀远迎的亲,是夏怀宁与她拜的堂,也是夏怀宁与她入的洞房。

后来杨萱才知道,打算冲喜的夏怀远早两天就昏迷得不省人事,被搬到偏僻的西小院等死。

夏太太为了给长子留个后,挑唆着夏怀宁弟代兄职。

而今,再度看到那双桃花眼,杨萱满心都是凄苦,再顾不得苦肉计,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往二门走。

松萝也瞧见杨桐两人,笑着迎上前,“少爷下学了,老爷还没回来。”

杨桐指着身旁夏怀宁,“这是夏公子,书院同窗。”侧头瞧见竹荫下的椅子,遂问:“刚才瞧见有人经过,是二妹妹?”

松萝先朝夏怀宁行个礼,笑应道:“二姑娘想请老爷画几片竹叶,在这里等了会儿。”

杨桐猜出杨萱是因为有外男才避开,没再追问,指着竹椅对夏怀宁道:“屋里闷热,这里还算凉快,且稍坐片刻。”

夏怀宁颔首坐在杨萱坐过的椅子上。

松萝近前将杨萱所用茶盅收走,又搬来一把椅子,重新沏了茶。

夏怀宁端起茶盅浅浅啜了口,沉默数息,抬头问道:“杨兄可曾学过作画?”

杨桐赧然回答:“未曾,之前倒是见过父亲作画,只略微知道点皮毛。”

夏怀宁指着旁边青翠碧绿的竹叶,笑道:“左右闲着无事,不如你我各画几竿修竹,等伯父回来指点一二可好?”

杨桐欣然同意,将夏怀宁让至屋内,令松萝准备纸墨,两人各自提笔作画。

只这会儿工夫,天色突然阴下来,暗沉沉得好像灶坑里烧饭的锅底。

少顷,一道闪电骤然划破了墨黑的天空,几乎同时,惊雷滚滚而至,轰然炸响。声音响且脆,仿佛就在耳边似的。

辛氏正靠在罗汉榻上看书,见状忙将书放下,站起身道:“这响雷真是惊人,别吓着萱儿,我过去看看。”

秦嬷嬷阻止她,“眼看着就要下了,太太别淋着雨,还是我去吧。”说着找了件外裳攥在手里,急匆匆往玉兰院走。

春桃在屋里瞧见她,提着裙子迎出去,“嬷嬷怎地这时候过来了?”

秦嬷嬷道:“这雷声惊天动地的,太太怕骇着姑娘们,二姑娘呢?”

春桃指指西屋,“姑娘适才打发我出来,说想自个儿待会儿。”

秦嬷嬷撩起门帘探头进去。

屋子里黑漆漆的,隐约看出窗前站着抹瘦小的黑影,双手紧紧地拢在肩头,身子好像不停地颤抖着。

这么响的雷,就是她这半老婆子听了都发怵,何况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秦嬷嬷叹一声,见四仙桌上有才沏的茶水,遂倒了大半盏,交给春桃端着,轻轻走进屋,温声道:“二姑娘,喝口热茶润一润。”

杨萱茫然地回过头。

恰此时,又一道闪电自窗口划过,将屋内情形照得清清楚楚,也照亮了秦嬷嬷的面容。

她穿件白色立领中衣,官绿色比甲,脖子下面的盘扣系得规规整整,斑白的头发梳成圆髻拢在脑后,鬓角一丝碎发都没有。

在她身后是端着朱漆海棠木托盘的春桃,托盘上青瓷茶盅袅袅冒着热气。

此情此景,与不久之前的那一幕何其相似。

杨萱脸色立时变得惨白。

同样是个雷雨天,夏怀茹带着夏太太身边的孙嬷嬷与张嬷嬷去田庄探病。

大热的天,孙嬷嬷也是穿得这么干净利落,把立领中衣的盘扣系得紧紧的,她身后的张嬷嬷手里提着只海棠木的食盒。

孙嬷嬷从食盒里端出只青瓷汤碗,言语恭谨地说:“大奶奶,太太听说您生病,心里急得不行,只苦于还得照看瑞少爷不能亲自过来。今儿一早吩咐我用人参炖了鸡汤,适才我怕冷了,又特地到灶上温了温,大奶奶趁热喝了吧。”

杨萱苦夏,不太想喝,便随口道:“先放着吧。”

孙嬷嬷固执地将碗捧到她面前,“待会儿就冷了,奶奶多少喝两口,总归是太太的一份心意。”

杨萱想想也是,掂起汤匙正要喝,瞧见汤面上漂浮着的干瘪瘪的葱花,顿时没了胃口,顺手将碗推开,“不喝了,等饿了再说。”

岂料张嬷嬷突然走近前,双手钳住她的肩头,恶狠狠地说:“灌!”

杨萱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怒道:“放肆,在主子面前有你这么说话的?”

孙嬷嬷低声道:“奶奶,这是太太交代的,我们也没办法。怪只怪奶奶颜色太好,着了人的眼。好在奶奶已经有了瑞少爷,逢年过节定然短不了奶奶的香火,奶奶就安心去吧。”

话到此,杨萱怎可能不明白,夏太太是容不下她了,可她不想死,遂紧紧咬着牙关拼命挣扎。

张嬷嬷长得粗壮,一双手跟铁钳似的,死死地压着她,而孙嬷嬷一手端着碗,另一手用力捏着她的腮帮子。

杨萱只觉得脸颊都要被捏碎了,终于撑不住叫喊出声,“来人,救命。”

张嬷嬷讥诮道:“奶奶消停点吧,那几位丫头都被打发出去了,这电闪雷鸣的,就是喊破嗓子也没人听见。要是您安生些,咱们彼此都有些体面,否则我们就不客气了。”

杨萱怎会甘心,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掀开张嬷嬷,刚要坐起身,瞧见提着裙子跑进来的夏怀茹。

夏怀茹见此情状吓了一跳,惊呼道:“你们这是做什么,不是替我娘来瞧病的吗?快放开萱娘,放开她!”

张嬷嬷不吭声,冷着脸再度将杨萱摁在床上。

孙嬷嬷捏着杨萱的鼻子。

带着浓郁油腥气的鸡汤顺着杨萱的齿缝灌了进去…

前世,今生,场景慢慢重合起来,杨萱再忍不住,抬手掀翻了海棠木托盘,大声嚷道:“来人,救命,救命啊!”

青瓷茶盅打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当啷”声。

春桃与秦嬷嬷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杨萱忽地又指着她们,声嘶力竭地喊道:“走开,快走开,不要过来。”

秦嬷嬷朝春桃使个眼色,两人捡起地上碎瓷片,悄悄退出门外。

杨芷闻声自东屋出来,瞧见春桃手中碎瓷,冷声问道:“笨手笨脚,怎么伺候的?”

春桃支吾着说不出来。

秦嬷嬷叹口气,“二姑娘有点不对劲。”

杨芷瞪她一眼,“怎么不对劲儿?我进去看看。”

秦嬷嬷忙替她撩起门帘,“姑娘当心脚下,怕是有碎瓷没捡干净。”

雨终于下起来,很快地有点练成线,又汇成片,噼里啪啦落在地上。

天色比先前亮了些许。

杨萱双手掩面,蜷缩着身子坐在地上,瘦弱而无助。

杨芷小心地避开地上碎瓷,走近前柔声唤道:“萱萱,萱萱。”

杨萱抬起头,大大的杏仁眼里溢满了泪水,少顷,张开双臂抱住杨芷,“姐,我不想死。”

“胡说八道,”杨芷只以为她是怕雷声,哭笑不得,“只有那些大恶不赦的人才会被雷劈死,咱们又不曾做恶事,老天有眼,不会打死咱们的…快起来,地上凉,倘若染了病还得吃苦药。”说着,用力拉起杨萱,让她坐到美人榻上,又扬声唤春桃端洗脸水进来。

夏天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不过半个时辰已是风停雨歇。

青石板上坑坑洼洼地积了水,被斜照的夕阳映着,折射出细碎的金光。玉兰树碧绿的树叶上滚着残雨,很快汇成水珠,颤巍巍地挂在叶尖,晶莹剔透。

院子里充溢着雨后清新的泥土气息。

杨萱重新梳过头发换了衣裳,与杨芷一道往正房院去。

杨修文已经回来了,正低头跟辛氏说着什么。

姐妹俩忙上前行礼。

辛氏笑问:“刚才雷电交加的,你们怕了没有?”

秦嬷嬷欲言又止,杨芷已开口道:“有些怕,尤其有一阵儿,感觉雷电就在窗前,马上要钻进屋子里似的。”

杨修文朗声笑道:“莫担心,只要不站在树下就无妨。”侧了头,又问杨萱,“萱儿下午去竹韵轩了?”

“嗯”,杨萱答应声,“我没进屋里,就在院子里等着。本来是想请爹爹帮我画几枝竹叶,我要给大哥绣只扇子套。”

杨修文笑着展开手边两张纸,“这里有两幅,你觉得哪幅好?”

两张纸上画得都是竹。

一张是新篁数竿,竿竿竹节分明修长挺直,像是出自夏怀宁,另一张画着四五簇繁茂竹叶,应该是杨桐所作。

平心而论,前者较之后者而言,更具竹之风骨与清韵。

杨萱不假思索地指着后者,“这个好。”

杨修文问道:“为何?”

杨萱嘟着嘴道:“竹枝绣起来不好看,像是王嬷嬷手里拿着的烧火棍,竹叶容易绣,怎样看都是竹子。”

杨修文温声笑道:“这么一说,也有几分道理。可单论画技来说,前者看起来简单,但竹枝清瘦坚劲,能画成这样至少得有两三年的苦功,”又指着后面的竹叶,“阿桐画的竹叶形态尚可,但太过繁密,缺少灵性…不过这两幅都不适合萱儿,等吃过饭,爹爹给你重新画几枝竹叶。”

杨萱点头道谢,“多谢爹爹。”

辛氏笑着插话,“你们俩还得给你爹爹道喜,他新收了个资质极佳的弟子,正得意着。”

杨萱愕然。

他收的弟子该不会就是夏怀宁吧?!

第6章

旁边杨芷已开口问道:“是哪家公子这般有福气投在父亲门下?”

杨修文和蔼地扫一眼杨芷,笑道:“严苛地说,也不能算是弟子,他是阿桐的同窗,在书院里另有师长。我只是略加指点而已…他姓夏,名怀宁,祖籍山东,比你们两人年纪都大,以后如果碰见要称他一声师兄。”

果然!

杨萱呆若木鸡。

既然夏怀宁跟杨修文有了师徒名分,以后他肯定会在竹韵轩出入。

她不想再与夏怀宁有瓜葛,半点都不想,可又没有理由阻止杨修文收弟子,只能尽量避开夏怀宁,少往外院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