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萱本是热出满身汗,被冰凉的帕子激着,顿时“嘶”一声,“真凉。”

“夏天井水就是凉,”杨芷笑道,伸手轻轻摁住帕子免得滑落,“且忍耐会儿,冰上一刻钟就好。”

杨萱“嗯”一声,抬头问道:“姐看我脸上肿不肿,爹还打我一嘴巴。”

杨芷仔细打量片刻,笑着点点她滑嫩的脸颊,“脸上没事,看不出来。”

杨萱松口气,等到帕子变得温热,扯下去,放下裤腿,苦着脸道:“爹爹不许我再去竹韵轩。”

杨芷道:“爹爹是一时气急,过阵子消消气就好了,再说西耳房里的书不够你看的?”

正房院的西耳房也布置成书房,以供辛氏素日写字作画所用,杨修文有时候也在那里读书。

但西耳房的书籍极少,不过是诗词歌赋并几卷佛经,再就是女四书。

前几天,杨萱已经将里面翻了个遍,不曾找到想要的东西,这才将主意打到竹韵轩。

听到杨芷问,她便嘟着嘴抱怨,“那些书都看过好几遍,女四书从去年开始就天天读,实在没意思,我想看看别的。”

杨芷微出主意,“你把想看的书列个单子,回头让松枝或者松萝送进来。”

杨萱皱着眉头,“说不出特别想看的书,就想翻着找找,看哪本有意思就读一读…昨天看到本杂谈,上面写着有只白狐被猎户杀死,变成女鬼回来索命,把猎户吓死了。我一害怕才不小心翻了茶。姐,你说人要是被害死,会不会也能变成恶鬼索命?”

“胡说八道!”杨芷瞪着她,“人死了就死了,要转世投胎过另外一辈子,哪里记得这世的事情。往后不许看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当心夜里做噩梦。”

杨萱不怕做噩梦,她的前世就是一场噩梦。

不,她的前世本也是和睦喜乐的。

杨家是名门,曾祖父曾经入过内阁,可惜祖父杨慎虽然满腹诗书,身子却很差,乡试只考完一场就病倒了,以后再没下过场。

好在杨修文争气,十六岁考中秀才,因杨慎过世耽搁了一科,二十那年考中孝廉后跟辛氏定了亲,转年又考中进士。

等到三年庶吉士期满,杨修文留在翰林院任编修,这十几年来升任至翰林院侍读学士。

侍读学士虽只是个从五品官职,但职掌制诰史册之事,每月都有机会面见圣上,颇为清贵。

杨萱衣食无忧地长到十四岁,正打算说亲的当口,突然夏家提出来要杨家姑娘冲喜。

冲喜便是噩梦的开始。

杨萱仰头看着杨芷。

其实前世她并不太喜欢这位庶姐,还不如跟大舅家的表姐合得来。

而且,她作为冲喜新娘嫁过去的夏家,原本求娶的是杨芷。

可杨修文跟辛氏却迫着她上了花轿…

第3章

出嫁时,她差两个月及笄。

辛氏说,夏怀远卧病在床,未必能有心力行房,拖延两个月也就满十五了。

等生辰那天,她会跟夏太太商议办个隆重的及笄礼。

及笄礼之后再敦伦。

只可惜,辛氏打算得好,事实却全然出乎她的预料。

三日回门,杨萱扑在辛氏怀里哀哀哭泣。

辛氏心疼不已,搂着她泪水跟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滚。

杨芷却道:“母亲别太难过,这也是夏家看重萱萱,喜欢萱萱,往后就好生过日子。”

杨萱气得反驳,“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又没嫁人,懂什么?你可知道有多痛?”

就好像身体被人生生劈成两半似的。

杨芷脸色涨得紫红,再没有说话。

前世杨芷真的没有嫁人。

因为,她没等到出嫁就死了,葬在杨修文跟辛氏的坟茔旁边。

想起往事,杨萱压抑不住心头酸涩,泪水忽地喷涌而出。

杨芷吓了一跳,连忙矮了身子劝慰道:“萱萱,萱萱不哭,是姐不好,姐不该对你这么凶。”

“姐,”杨萱张手抱住杨芷拼命摇头,“不管姐的事儿,我就是难受,想哭。”

杨芷哭笑不得,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那你就哭一小会儿,哭久了眼睛痛,母亲看见又得难过…但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书是一定不许再看了。”

杨萱哽噎着点点头。

她不看书也知道,有些人没有走黄泉路,没有过奈何桥,没有喝孟婆汤。

上天特地给她重活一世的机会,让她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哭泣片刻,杨萱渐渐止住泪水。

春桃另外换过一盆水,杨芷俯身绞了帕子给她净过脸,又将她发髻打散,重新梳头。

妆台上的镜子里清清楚楚地显出姐妹两人的面容。

她们生得五分肖似,都有圆圆的杏仁眼和笔挺的鼻梁,不同的是杨萱肤色好,白里透着粉,就像是春日枝头的野山樱般娇柔温婉,而杨芷肤色略显暗黄。

可她头发长得好,绸缎般浓密顺滑,倒是胜过杨萱。

杨芷很快给她梳成双环髻,鬓角两侧各戴一朵粉红色宫纱堆的绢花,笑着夸赞:“萱萱真漂亮,待会儿换上新裁的那件水红色袄子就更好看。”

杨萱一直喜欢穿粉红、蜜合等鲜亮的颜色,可前世守寡六年,除了逢年过节能够打扮得稍微明艳外,其余时候都是穿天青或者湖蓝甚至老气横秋的秋香色都穿过。

饶是如此,夏太太仍不满意,明里暗里说她不安分,成心想勾引人。

夏府里,公爹夏老爷早就过世,剩下的主子不过是夏太太、杨萱、二爷夏怀宁还有大归的姑奶奶夏怀茹。

三位女主子都是寡妇。

能勾引的除了下人就只有小叔子夏怀宁。

可她视他如蛇蝎,唯恐避之不及,怎可能去勾引他?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前世,她冤死在夏家。

这一世,她要远远地避开夏家人,再不去当什么冲喜新娘,就是八抬大轿三聘六礼地娶她也不去。

也不让杨芷去。

她们要幸福安稳地活到齿秃发白。

想到以后跟杨芷都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说话时候牙齿透风含混不清,杨萱禁不住弯起唇角,露出腮边小小两粒酒窝。

杨芷好笑,亲热地点着她,“都多大了,还又哭又笑…”

话音未落,就听院子里传来春桃跟素绢的请安声,“见过大少爷。”

接着是半大少年独有的沙哑嗓音,“两位姑娘在吗?”

杨萱忙整整裙裾,跟杨芷手拉手走出去,招呼道:“大哥下学了。”

来人是杨修文的长子,杨桐。

杨桐比杨萱大四岁,比杨芷大两岁,今年十二,在鹿鸣书院读书。

杨家人都生得好相貌,杨桐也不例外,身材瘦削挺拔,穿件蟹壳青的杭绸长袍,面容还不曾完全脱开孩童的稚气,但已经有了少年的清俊儒雅。

见到两位妹妹,杨桐脸上浮起温暖的笑意,递过手中的油纸包,“经过福顺斋,同窗说那里的芝麻凉团很好吃,买回来给妹妹尝尝…是糯米做的,别贪吃,吃多了不克化。”

杨萱愣一下。

福顺斋在金鱼胡同。

前世的夏家就在金鱼胡同往北不远的干鱼胡同,夏怀茹最喜欢吃福顺斋的点心,杨萱为了逢迎她,隔三差五会打发人去买。

因是吃惯了,杨萱也慢慢适应起那里的口味。

而鹿鸣书院位于黄华坊的水磨胡同,中间隔着不短的距离。

大热天,杨桐怎么想起来去福顺斋?

杨萱狐疑不已,而杨芷已经打开油纸包,问道:“大哥,里头是什么馅儿的?”

杨桐答道:“裹着白芝麻的是绿豆沙,裹着黑芝麻的是红豆沙,听我同窗说还有种凉糕也不错,今儿去得晚已经卖完了,等下次买来尝尝。”

杨萱知道凉糕,也是用糯米做的,馅料酸酸甜甜非常可口。等入秋之后,福顺斋还会做双色花卷双色馒头等家常面食,生意非常红火。

正思量着,杨芷已将杨桐让进厅堂,吩咐素绢将四只糯米凉团摆在甜白瓷的碟子里…

杨萱掂起一只绿豆沙的,小心地咬了口,弯起眉眼,“唔,真好吃。”顿一顿,又含混不清地问:“娘那边有了吗?”

杨桐道:“我刚从正房过来,母亲留了两只红豆沙的,给父亲留了只绿豆沙的…你先吃,吃完再说话。”

杨萱腮帮子鼓鼓的,默默地嚼了片刻,咽下去,笑问:“姐跟母亲都爱吃红豆沙,我喜欢绿豆沙,大哥爱吃什么的?”

杨桐回答,“我不太喜欢甜食,更喜欢核仁酥百合酥。”

素绢沏了茶来,杨萱喝两口漱去嘴里碎渣,又重新斟了半盏,浅浅喝一口笑道:“我吃了大哥的点心,回头给大哥绣个扇子套还礼,好不好?”

杨桐毫不犹豫地答应:“好。”

杨芷抿着嘴笑,“大哥应得痛快,到时候萱萱绣出来,大哥可一定得随身带着。”

杨萱这才反应过来。

这个时候,自己才刚开始学针线,连张帕子都没绣平整过,又如何能大包大揽地给杨桐绣扇子套。

可话已出口不能往回收,遂道:“我等练好了再绣,保准不让大哥丢人。”

杨桐好脾气地道:“没事儿,绣得好不好都是萱萱的心意,我总是会带的。”

杨萱得意地瞥一眼杨芷,“姐瞧不起我,哼,我肯定让你大吃一惊刮目相看。”

杨芷乐不可支,“好,我等着。”

前世,杨萱独居在田庄三年有余,每天除了看农妇们养鸡种菜,就是待在屋里或者绣花或者写字,还学过熏纸笺。

绣只扇子套还不是小菜一碟?

杨萱信心十足,可杨桐却沉声对杨芷道:“你是姐姐,理应帮着萱萱,怎么倒在旁边瞧热闹?”

杨芷面色有些讪然。

杨萱忙解围,“我不用姐帮忙,我自己能绣。等绣完扇子套再给姐绣张素绢帕子,再然后给弟弟做身小衣裳。”

“好,好,”杨芷只是笑,根本不相信她的话。

杨桐却耐心叮嘱,“扇子套我不等着用,这会儿天气热,等入秋凉快了再绣不迟。”

可入秋之后,谁还会天天摇扇子?

杨萱心知是杨桐的好意,甜甜地答应了。

其实,杨桐算是杨萱的庶兄,他跟杨芷才是真正的一母同胞,都是王姨娘生的。

辛氏十六岁与杨修文成亲,成亲三年都不见身上有动静。

杨家人丁本就不兴旺,连着三代都是独苗儿,绝无可能在杨修文这辈断了根儿。

辛归舟便写信让辛氏从陪嫁丫鬟中选一个伺候杨修文。辛氏思量许久,挑中了模样普通的撷芳,将她抬成姨娘。

王姨娘自小伺候辛氏,跟着她识文断字,很有自知之明。

论长相,辛氏比王姨娘貌美;论才学,辛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论身份,辛氏既是杨修文的正妻又是她的师妹,早在白鹤书院时就彼此有意,两人的情分绝非别人能比拟。

王姨娘清楚明白自己的地位和情势,也就没有那些不安分的想法,白天她仍是在辛氏身边听使唤,夜里若是杨修文过来,她便用心侍候,要是杨修文不过来,也没有闹幺蛾子。

许是佛祖见她本分,格外开恩,头一年王姨娘生下长子杨桐,过两年又生下杨芷。

这期间,辛氏肚子仍是没有动静。

辛氏寻思着自己八年不曾生养,恐怕往后也不一定能生,便跟杨修文商量着将杨桐记在自己名下,算作是杨家的嫡长子。

谁知,刚写定族谱,祭拜完祖先,就查出辛氏有喜。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金秋时节,辛氏生下了杨萱。

杨修文想辛氏既然能生闺女肯定就能生儿子,便没再往王姨娘屋里去,只一心一意守着辛氏。足足又过了八年,辛氏已经三十二岁,这才再次有孕。

杨桐虽是王姨娘所出,但因从小养在辛氏身边,受辛氏教导,对两个妹妹并无偏倚,且念及杨萱岁数小,反而更纵容杨萱。

在杨萱的记忆里,杨家素来和睦,唯一有过纷争的就是辛氏决定让她代替杨芷去冲喜那天。

那天下着雨,王姨娘跪在正房院的青砖甬道上,头“咚咚”地磕在地上,“老爷,阿萱是您的闺女,阿芷也一样,都是老爷的骨肉,可夏家求的是阿芷,老爷不能不给阿芷活路。”

杨桐撑着伞遮在王姨娘头顶低声劝,“姨娘回去吧,父亲也没法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萱萱总归比阿芷还小两岁。”

风太大,伞根本撑不住,黄豆粒大小的雨点噼里啪啦往下落,瞬间打湿了王姨娘的袄子。

王姨娘鬓发散乱神情狰狞,厉声喝道:“杨桐,我问你,你的心都偏到哪儿去了?”

杨桐不答,索性收了伞,跟王姨娘一道淋在雨里…

第4章

那时杨萱正值豆蔻年华,心里也曾暗暗憧憬过将来的生活。

因被父母耳濡目染,她自小喜欢的便是像父亲或者兄长那般清俊儒雅文采斐然的男人,以后可以像扫雪烹茶琴瑟相和。

对于这个从未谋面而且濒临亡故的夏怀远,她是百般不情愿,可她性子温顺乖巧,在杨修文的威严与辛氏的哀求下,仍是哭哭啼啼地上了花轿。

回门那天,她抱怨过夏家的所作所为之后,辛氏交给她一只海棠木匣子,耐心叮嘱她,“夏家在京都根基浅,吃穿用度上未必能宽裕,你别太计较这些…女人家的嫁妆用不着贴补婆家,可你不能绫罗绸缎地穿着,却眼睁睁看着婆婆穿件大粗布褂子,总得尽尽孝心。尤其你家里还有个大姑姐,先用点心思把她笼络住,你婆婆那边就好说话了…退一万步来说,如果实在与夏家人合不来,你手里攥着这些银钱傍身,也不至于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活。”

匣子里是十几张银票,合起来将近两千两,更有金钗珠簪翡翠玛瑙等十几样首饰,被夏日阳光映着,璀璨夺目。

杨萱吓了一跳。

她的亲事虽然应得仓促,嫁妆却半点不少,满满当当四十八抬。

杨家是诗礼之家,不曾购置铺面,家里除去祭田外,另有两处田庄,一处在大兴,约莫二百亩的良田,另一处是在真定,大概五百亩。

辛氏都给她做了嫁妆,还另外给了八百两现银。

这些财物足够她衣食无忧地度过此生,完全没有必要再搜刮娘家。

杨萱便推辞不要,“大哥跟姐都没成亲,娘还有这两件大事操办,我用不了这许多。”

辛氏苦涩地笑,“给你你就收着,如果以后他们需要,你再拿出来就是。”

杨萱听着不对劲儿,正要再问,辛氏却扬声吩咐了下人摆饭。

五天后,便有消息传来,杨家被锦衣卫抄了家。家中财物充公不提,阖家上下也尽都入狱。

杨萱大惊失色,可她是新妇,被婆婆夏太太拘着不得出门,便托付夏怀宁去打听。

彼时夏怀宁既未读书也没有差事,根本找不到门路,只能打听些坊间流言,说是白鹤书院与朝臣勾结妄图左右朝政,头几天被查封,杨家是被白鹤书院牵连。

杨萱还不曾及笄,根本没经过事儿,手足无措地捧出银子求夏怀宁找人打点,只是银子花出去数百两,连个靠谱的人都没找到,而杨家上下已经午门问斩。

只有杨萱是出嫁女而逃过一劫,还有十几位事前被打发出去的下人,侥幸留得性命。

后来因缘际会下,杨萱终于得知内情。

辛归舟在给杨修文的信中大肆宣扬仁孝治国以德化民,又影射太子暴虐凶残,不若靖王亲和宽厚更有国君风范。

白鹤书院出事时,启泰皇帝病重,正由辛归舟认为暴虐的太子监国。而杨萱生下夏瑞的第二年,启泰皇帝驾崩薨逝,太子名正言顺地登基为帝。

新帝建元丰顺。

杨萱不关心到底谁做皇帝,太子也罢,靖王也罢,都跟她没关系。

可既然重活一世,她便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杨家重蹈覆辙。

首当其冲的就是要将那些有可能置杨家于死地的书信找出来毁尸灭迹。

辛归舟非常赏识杨修文,而且因为杨修文有面圣的机会,辛归舟也常常会把自己的观点阐明出来,以期杨修文能够在圣上提及一二,或许能够触动圣心,废黜太子另立靖王。

两人书信往来非常频繁。

上次在竹韵轩,杨萱已经泼茶毁掉一些,可还有更多书信不知道被杨修文藏在了何处。

好在,现在才是启泰十八年,离启泰二十三年太子监国尚有五年,杨萱可以慢慢去寻找其余信件。

再不济,她可以寻找适当的机会给父亲提个醒儿。

或许,父亲自己就能醒悟到信件的不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