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世,他要好好陪在杨萱身旁,守着她长大…

第12章

杨萱姐妹跟李显媳妇花费了二十多天,终于将杨芷的裙子做成了。

湖色的十二幅湘裙,裙摆上绣着碧绿的莲叶和大朵的粉色莲花。看上去本是有些艳俗,可湘裙外又另外笼了层轻容纱,将莲叶与莲花罩得影影绰绰,飘逸若仙。

袄子便是用的那匹茜色的府绸,式样极简单,既没有绣花也没有收腰,却是在领口与袖口处均镶了道约莫寸半宽的湖色襕边,正与湘裙呼应。

辛氏看惯了杨芷素净的打扮,乍看到她穿这样明媚的茜红,眼前一亮,上下端详杨芷好半天,不迭声地道:“看着跟换了个人似的,阿芷以后就该如此打扮…这裙子做得好,最出彩就是这层纱,美而不妖,艳而不俗。”

杨芷自己也颇为满意,听辛氏夸赞,更觉欢喜,微红着脸道:“是萱萱想出来的点子,本来我还担心穿着怪异,不成想真的好看。”

杨萱连忙邀功,“花样子也是我描的,本来还想帮姐姐绣花的,怕绣不好,就让素纹绣了。”

言语里很有些遗憾。

辛氏笑道:“不忙绣衣裳,先绣出十几张帕子,十几只香囊,做十几双袜子,等不看针也能把线绣平整,那会儿就能绣大件物品了。”

杨萱点点头,“我抓紧练习,过年的衣裳我想自己绣。”

辛氏道声好,又道:“等正月里闲着,让李显媳妇教你们裁衣裳。裁衣裳可是考校眼力和手艺,那些有经验的裁缝打眼一瞧就知道你用几尺布,穿多大鞋。我年轻时候不爱针线,到现在也不敢动剪子,你们可别学我。”

杨萱两人“吃吃”笑着应是。

正说的热闹,丫鬟文竹进来,笑盈盈地道:“太太,姑娘,外头夏公子来送节礼,正在二门等着呢。”

“赶紧请进来,”辛氏打发走文竹,笑叹声,“日子过得真是快,好像才过了中元节,这一眨眼就要过中秋节了。”

杨萱听到夏怀宁就觉得难受,起身道:“师兄来了,我跟姐到里间避一避。”

辛氏不甚在意地说:“不用,又不是外人,”顿一下,续道:“咱家也该把节礼准备起来,要不让秦嬷嬷带着你们俩准备?”

杨芷双眼亮晶晶的,迟疑着问:“我们俩能行吗,要是出了差漏怎么办?”

杨萱则毫不犹豫地道:“反正有往年的例,照猫画虎就是了。而且,不懂的地方可以问秦嬷嬷。”

辛氏含笑点头,“跟咱们有来往的人家不多,总共就七八家,都是你父亲的同僚或者同窗,十几年的交情了,不会太挑剔礼数。再者,你们拟出来礼单,我也得看两眼。”

杨芷轻舒口气,“有母亲掌眼就好,我怕礼数不对被人笑话。”

“姐一向仔细,考虑得周到,”杨萱笑笑,抬眸,通过半开的窗棂瞧见夏怀宁的身影,顿时沉了脸,没再吱声。

紧接着,文竹撩起门帘笑道,“夏公子来了。”

夏怀宁穿件宝蓝色长衫,阔步而入,站定后,先朝辛氏长长一揖,“夏怀宁见过师母,”又朝杨萱姐妹拱拱手,“两位师妹安好。”

杨芷忙站起身,下意识地抿了抿鬓角碎发,端端正正地回礼,“师兄安好。”

杨萱随着敷衍了事地欠欠身,嘴唇动一动,没有出声。

夏怀宁目光落在杨芷的裙子上,停过数息才移开,从衣袖掏出张浅绿色纸笺,恭敬地呈给辛氏。

纸笺上写着“弟子夏怀宁奉月饼两斤,敬请师父师母笑纳”等字样。

辛氏略略瞧一眼,笑道:“怀宁是临颜体字?看着间架有些像,但几处笔画却不规整,写捺的时候先逆锋向左起笔,转笔后需得略顿一下,才显浑厚。”

夏怀宁再度行礼,“多谢师母指点,弟子受教。”

他就没正经练过字,前世单忙着研读经史子集了,因科考字迹需得工整,他忙中抽闲练了几个月,谈不上字体,只求工整能认。

这一世,他倒是想正经八百地练出笔好字来,至少不能差杨萱太多,所以寻了本字帖着实练了些时日,可他握笔姿势和运笔习惯已成定势,一时半会儿根本改不了,所以辛氏一眼就瞧出不当之处。

夏怀宁趁机向辛氏请教书法。

辛氏并不藏私,将纸笺上错误的笔画尽数指出来,又吩咐杨萱研墨,准备亲自示范给夏怀宁看。

书案不长,夏怀宁正站在杨萱身侧,垂眸便可以看到她耳垂上莹润的珍珠耳钉和耳后细细的绒毛。

夏怀宁顿时想起那对在她腮旁轻荡的赤金坠子,忍不住长吸口气。

鼻端传来清浅的茉莉花香。

是久违了的,属于她的味道。

莫名地就感觉阵阵凄楚,像是流浪的旅人终于寻到暌违已久的伙伴,而眼眶也忍不住有些酸涩。

夏怀宁忙侧头轻咳两声敛住自己的情绪,待转回头,见杨萱已经研好一池墨,远远地避到屋子的另一侧。

夏怀宁顿感失落,却强打起精神看辛氏如何起笔运笔。

看过两遍,自己又练习了几个字,才开口告辞。

临出门前,下意识地回头,正瞧见杨芷俯身整理笼在罗裙上的薄纱。

薄纱被撩起一角,露出里面粉艳的莲花。

夏怀宁脚步滞了滞,朝门口打帘的文竹掩饰般笑笑,大步离开。

直到走出二门,心头的疑惑才一点一点浮现出来。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种双层的穿衣方法是他考中秀才那年才开始盛行的。

应该是丰顺元年。

江南织坊出了一种新布料叫做葛纱。葛纱既透气又吸汗,夏日穿起来非常凉快,美中不足就是太过轻透,观之不雅。

也不知谁想出在葛纱外头笼一层轻容纱的点子,完美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丰顺帝即位后,连开两年恩科,京都街头到处都是进京赶考的士子,几乎每个人都是这种内层一件浅灰或者淡青的葛纱短袍,外罩一层素纱的穿法。

这种风尚很快从男子流行到女人身上。

夏怀茹就曾做过一件差不多的裙子,湖色罗裙上绣着粉色莲花,而且比杨芷身上的更大朵。

夏太太指点着她骂:“你一个寡妇每天穿成这样到处招蜂引蝶,还要不要脸?”

夏怀茹根本不理会她,扭着腰身道:“横竖娘看我不顺眼,跟我穿成什么样子有啥关系?就像萱娘天天穿得那么素净,娘不是也没给好脸子看,照样将人撵到庄子上去了?”

夏太太面皮有些挂不住,斥道:“满嘴胡吣,萱娘是嫌家里吵闹,连儿子都不要,自个躲清静去了。”

夏瑞已经三岁,略略懂些事了,瞪着一双乌漆漆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争吵的两人。

夏怀宁不愿让夏瑞听这些污言秽语,一把抱起他往自己屋里走。

夏瑞伏在他肩头奶声奶气地问:“叔父,娘是真的不想要我了?”

夏怀宁鼻头一酸,却强作出笑容,答道:“没有,瑞哥儿这么乖,你娘怎可能不要你?她是生病了,怕过给瑞哥儿,才去庄子上住,等病好了就回来陪你。”

夏瑞搂住他的脖子,委屈地说:“我想娘了。”

***

他也想她!

夏怀宁深吸口气,仰头看天。

已经入了秋,天空蔚蓝高远,一团团棉絮般的白云缓缓地飘动。

耳边传来杨桐关切的声音,“怎么了?”

夏怀宁掏帕子拭拭眼角,“刚才眼里进了只飞虫,有些痒…你的字写完了?”

杨桐不疑有他,笑答:“写完了,正准备进去找你。”

杨桐每天都要练习二百个大字和二百个小字,先前夏怀宁来时,他正在练字无法分~~身,所以才让夏怀宁独自进了内院。

“师母见我有几处笔画写得不规整,亲自教导我几遍,所以耽搁了些时候,”夏怀宁边解释边跟在杨桐后面走进清梧院。

杨桐道:“我母亲自幼练习颜体字,比我父亲的字更显功力。我们兄妹三人从小都是母亲亲自写字帖教导描红的,回头我找找以前的字帖还在不在,等征得母亲同意后,可以借给你用。不过,我父亲说近年朝廷多推崇台阁体,我去年开始书习台阁体,要不你跟我一道练习?”

夏怀宁对颜体仍是执着,遂道:“我底子不好,还是按部就班从基础练习吧。”

杨桐笑笑,没再强求。

而此时的正房院,文竹正将夏怀宁提来的食盒呈在辛氏面前。

拙朴的松木盒子没有上漆,仍保留着松木原色,里面衬一张素白的细绵纸,并排摆着两只油纸包。

油纸包用麻绳捆着,贴了红纸,上面盖了福顺斋的印章。

盒内另有一张淡绿色的纸笺,写着“冰糖桂花、五仁、莲蓉和豆沙各一”的字样。

看字体就知道出自夏怀宁之手。

辛氏叹道:“看着年纪小,考虑得真是周到,难怪得你父亲青睐…就凭这份细密,以后也少不了大造化。”

边说边打开油纸包,一包是混糖皮,另一包却是酥皮。

杨萱最爱吃酥皮月饼…

第13章

辛氏把那包混糖皮的月饼原样包好,将酥皮月饼中五仁馅的打发文竹送到王姨娘那边,其余三只各切成四份摞在白瓷碟中。

杨芷爱吃桂花,当先掂一块小口尝了,笑道:“好吃。”

辛氏挑了块莲蓉的,问杨萱,“你不是最爱豆沙,怎么不吃?”

杨萱不太想吃夏怀宁带的东西,便敷衍道:“不饿,待会儿再说。”

辛氏并不在意,吃完一块,又吃了一块,甚是香甜。

杨芷笑道:“母亲要是爱吃,改天去福顺斋再买些回来,我记得上次的百合酥,母亲也尝着好。”

辛氏道:“这莲蓉不太甜,还略略有些酸,挺合口味的。”

杨萱目光一亮,“娘爱吃酸,那肯定是弟弟了。下次范先生来诊脉,问他能不能看出男女?”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文竹清脆的声音,“大少爷来了。”

少顷,门帘被撩起,杨桐捧着本字帖进来。

辛氏招呼他吃月饼。

杨桐净过手,正要去拿,杨芷开口道:“大哥别拿莲蓉的,母亲喜欢吃。”

辛氏忙道:“阿桐随便拿,我吃什么都行,再者想吃了就打发人去买。”

杨桐便挑了块豆沙的吃了,道:“怀宁说要练字没有合适的字帖,我正好收拾东西,找出来这个,不知道合不合适?”

辛氏翻开看看,“好几年的东西了,难为你还收着。当初你练字是四五岁上,劲道小,不碍什么,怀宁用的话,闺阁气太过,不太适合。回头请你父亲寻一本合适的字帖给他。”

杨桐点点头,“是我考虑不周,以为怀宁才开始练,用这本就可以。”

辛氏笑道:“刚我们还说起怀宁心思密,你得跟他学着点儿。对了,明后天还得给他回礼,怀宁家中除了母亲跟长姊,可还有别的什么人?”

杨桐道:“还有个兄长在辽阳从军,在京都的就只有母亲与阿姐。他阿姐前阵子刚定亲,可能明年入夏要出阁。”

听他谈起夏怀茹,杨萱忍不住竖起耳朵,想听听这一世夏怀茹许配了哪家。

可杨桐再没提,倒是辛氏接口道:“怀宁父亲早亡,夏太太一人拉扯三个孩子不容易,要不送一匹鲜亮点的布料好了。”

杨桐赞同道:“夏太太性子委实泼辣,之前怀宁与同窗争执被打破头,昏迷了好一阵子才醒,夏太太还上同窗家里哭闹过,怀宁觉得没有脸面再回去见同窗,就换到鹿鸣书院了。”

辛氏莞尔,随即感叹,“这就是为母则强,孩子若有个三长两短,没有哪个母亲会泰然处之。”

杨萱听着直撇嘴。

辛氏完全领会错了,夏太太可不是为母则强,她就是天□□占便宜,半点亏都不能吃的人。

一转念,脑子里突然冒出个荒诞的念头。

辛氏打听这么多,不会有什么想法吧?

现在杨家既没有欠着夏怀远的情,也没有到被太子惦记着的地步,根本犯不上跟夏家这样的门户结亲。

可也不一定。

三年前,大舅舅辛农就因为爱惜人才,把大表姐嫁给一文不名的书院弟子。

好在表姐夫是真有学识,一鼓作气中了举人又中了进士,现在安徽的一个小县城当县丞。

辛家都是读书人,有着文人独有的清高。

难免辛氏不会生出这种心思?

杨萱顿觉头皮发麻,浑身发冷,心里暗暗抱怨,那位同窗既是打中夏怀宁脑袋,为什么不把他打笨一点?

若是能蠢笨些,肯定就不会得杨修文青睐。

好在辛氏只感慨了夏家的不易和夏怀宁的有出息,并没有多提其它。

两天后,杨桐带着一盒新墨、两刀宣纸以及一小匹大红色府绸去夏家回礼,回来时给辛氏带了两斤莲蓉月饼。

许是吃伤了,辛氏突然犯起恶心来。

杨桐吓得脸色都变了。

辛氏宽慰他,“我这是害喜,上次怀阿萱也是四个月头上开始吐,吐上两个月就好了。”

可辛氏这次孕吐有些重,几乎吃什么吐什么,苦不堪言。

厨房里只能变着花样儿给她做吃的。

杨萱跟杨芷则开始打点中秋节礼。

辛氏这边的亲戚都在扬州,只有过年时候才送礼,平常的端午中秋等礼节都略过了。杨修文则是三代单传,并没有什么本家亲戚,正如辛氏所说,来往的只有杨修文的同窗和同僚。

杨萱从礼单上见到了吏部任左侍郎的薛况的名字。

她本能地感觉薛况应该很靠谱,因为薛太太做媒的那家吴太太回绝杨芷的时候,既没有挑剔杨芷的相貌,又没挑剔她的穿着打扮,只提出两点。

一是杨芷举止畏缩小气,二是杨家姐妹不睦。

可见吴太太更看重品行与家风。

杨萱希望杨芷能够接续前世的缘分,而且如果跟吴家定下来,那就没有夏家什么事情了。

往年礼单上都是普通的四色表礼,大致是点心、茶叶、白糖等物。

杨萱记得大兴田庄种着十几架葡萄,有颗粒饱满的紫葡萄,这个倒是寻常,另外一种黄绿色的水晶葡萄却是难得,而且水晶葡萄个头大又长,口味非常甘甜。

如今正是葡萄成熟的季节,不如让田庄上挑着好的送两篓过来,分给薛家一半,多少是个心意。

想到此,便自作主张在薛况名字后面加了葡萄两字。

两人拟定礼单,送给辛氏过目。

辛氏大略扫两眼,颔首赞道:“不错,你们两个能当一半家了…不过,我得提醒几句,工部吴大人是云南人,家里一向吃咸味月饼,这个要标记上,免得买错了。张大人的家眷吃了桂花之后浑身发痒,不能送冰糖桂花馅的。咦,薛大人家里额外多一篓葡萄?”

杨萱解释道:“去年田庄送来的葡萄很好吃,我记得薛大人家里有个跟我年岁差不多的姐妹,兴许她也喜欢吃葡萄。”

辛氏笑道:“你这会儿记性倒好使了,薛姑娘跟你同年同月生,只比你小五天,个子比你高一大截,前年你们见过,去年薛太太添丁,没怎么在外面走动…要是送就不能只送一家,索性让多摘几篓,每家都尝尝。”

杨芷应着,在各人名字后面都添上葡萄两字,让李显去照样置办。

过完中秋节,杨修文要启程去扬州祭奠辛归舟过世三周年,临行前特地将杨桐兄妹三人召集在一起细细叮嘱,“阿桐是家中长子,爹爹不在,你该当起家中大任,照顾好你母亲及两位妹妹。”

又嘱咐杨芷与杨萱,“你母亲身子开始沉重不方便走动,你们俩要多陪她说说话解解闷。”

最后看着杨萱,“阿萱生辰,爹爹不能陪你过,你有什么想要的物件,爹爹给你带回来。”

杨萱歪头想了想,脆生生地道:“三舅舅去年做的水田笺很好看,爹爹帮我问问是怎么做的,回头我也学着做纸笺。”

杨修文笑着答应。

送走杨修文,再过半个月,就到了九月初三,杨萱满九岁。

辛氏送给她一对珠簪,杨芷精心绣了两条帕子,杨桐则抱了只纸盒子走进正房院,神秘兮兮地说:“萱萱猜一猜,里面盛得是什么?”

杨萱端起来试试,感觉挺沉手,摇一摇,并没有多大的响动,便苦着脸道:“猜不着,大哥别卖关子了,是什么东西?”

杨桐不忍再逗她,伸手打开盒盖。

杨萱探头,不由低呼出声。

满满一盒子,都是谢公笺,有深青、浅绿、深红、粉红,甚至还有极难得的明黄和铜绿色。

杨萱忙取出来数了数,惊喜道:“竟然有十色,都齐全了。多谢大哥。”

杨桐笑道:“不单是我的功劳,这几种难得的颜色都是怀宁帮忙凑齐的。明黄色的实在少见,只买到这十几张,他还说什么时候把十色的薛涛笺也凑齐了送给你。”

杨萱顿时觉得手中纸笺就好像烫手的山药,留着吧,自己堵心,可要是丢下,又怕拂了杨桐一片心意。

叹口气,佯装出欢喜,将纸笺收了。

可往玉兰院走的时候,脸上的失落却是怎样也掩不住。

杨芷诧异地问:“怎么了,脸色不太好看,哪里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