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接下来两天,士兵也会多加谨慎。

而现在…杨萱左右思量番,决定还是少跟他打交道为好,遂起身跟树下的军士知会一声,与秦笙顺着原路往回走。

走不多远碰见了杨桐。

杨桐跟杨芷在一起,两人手里各提着好几盏花灯,见到杨萱,杨桐立刻献宝般道:“萱萱你看,这些都给你。”

杨萱惊讶地问:“大哥从哪里得来这么多花灯?”

杨芷“吃吃”笑,“大哥猜了一路灯谜,这都是得来的彩头,还打算继续猜到头呢。”说罢撇撇嘴,揶揄道:“大哥口口声声答应爹爹要照看萱萱,遇到猜谜什么都忘了。”

杨桐面露惭色,“是我不对,不该只顾着自己贪玩。”

杨萱有些心酸。

说到底杨桐也才十二岁,还是个大男孩,平常已经很照拂她了,难得有这点喜好,遂道:“大哥说什么呢,我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前头没多少了,大哥去猜吧,我们在这里歇歇脚。”

正说着话,秦太太带着秦笛与秦筝也恰好也经过。

众人正聚了个齐全,便一道在旁边摊位前的条凳坐下。

杨桐见周遭都是女眷,独独自己一个男子,将手里花灯尽数塞到杨萱手里,低声道:“萱萱你先坐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杨萱点点头,“我等着你,不乱跑。大哥,你再多得几盏花灯回来。”

杨桐笑着抚一下她发髻,对秦太太行个礼,继续猜灯谜去了。

歇脚的众人商量着要东西吃。

杨萱跟秦笙刚吃过馄饨,肚子还饱着,不打算再吃,两人各要了一碗甜水,一边喝,一边翻看其他人采买的东西。

杨芷买了八匝各色丝线,两只小巧的顶针,一柄牛角梳,还有几张糊好的袼褙。

秦太太笑问:“杨姑娘会做鞋了?”

杨芷羞红着回答:“没有,是卖针线的摊贩带了个三四岁的小姑娘,大风天穿得很单薄。我瞧着挺可怜,左右这些东西没几文钱,就多买了几样。正好最近也空闲,就学着做做。”

秦太太赞许地点点头,口里“啧啧”两声,“瞧人家杨姑娘,再看看你们,”吩咐丫鬟将秦筝与秦笛两人买的东西摆出来。

一包松子糖,半斤窝丝糖,两包各式点心,还有一布袋热乎乎的糖炒栗子。

众人都禁不住笑。

只有秦笛羞窘得马上要哭出来一般。

杨芷急忙替她开解,“我刚才瞧见松子糖了,馋得也想买,谁知道素纹不知跑哪去了,也没买成。回头经过卖点心的摊子,我指定去买一包。松子糖又香又甜,很好吃。”

“还有糖渍核仁,也好吃。”秦笙附和着,顺手扯开布袋,抓一把栗子放在桌上空碟里,“尝尝甜不甜。”

栗子被炒得已经裂开了口,可剥起来也不算容易。

杨萱去掉外面的硬壳,又费了好大工夫,把里面一层皮儿剥掉,正要往嘴里塞,冷不防瞧见萧砺昂首阔步地从跟前经过。

仍是木木地板着一张脸,神情晦涩不明。

她莫名地心虚,飞快侧转身,手一抖,栗子滚落在地上,沾了泥土。

杨萱咬咬牙,只得另取一只。

在另外一桌吃东西的春桃瞧见,慌忙走过来,“姑娘仔细伤了手,我来吧。”

杨萱摆摆手,“吃别人剥好的没意思,你自去吃你的,我慢慢剥。”

仔细地剥干净塞进嘴里。

栗子既面又甜,极为可口。

杨萱很想再吃几只,却实在不愿意费事剥皮,只得作罢。

此时,萧砺已经回到先前的树底下。

军士问道:“灯塔没事吧?”

萧砺如实回答:“匠人选料时候不仔细,有根毛竹裂了道缝,好在去得及时,另外搭架子支起来了。”

“啊?”军士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张着大嘴,半天才合拢,笑道:“我只当那小姑娘说瞎话,隔着这老远也能看清楚?这回你该是立了大功,要是论功行赏也得算上人家小姑娘一份,也不知是谁家姑娘,天生的美人胚子,再长两岁,肯定比阿蛮姑娘还娇俏。”

阿蛮是杏花楼的舞姬,带点胡人血脉,生得唇红齿白,天生一拃细腰,极是风骚。

萧砺眼前突然闪过杨萱坐在条凳上剥栗子的情形。

葱白般细嫩的手指一点点撕扯着栗子皮,神情认真而专注,好像天底下再没有比手中栗子更重要的事情。

可就在见到他的瞬间,那粒好不容易剥出来的栗子“啪”地掉到了地上。

萧砺莫名地想笑,可不等笑意绽开,唇角又紧紧地抿在一起。

其实,他老早就瞧见杨萱了。

此时夜色渐深,已经有人陆续离开,吃食摊位前的人稀稀落落的,那群穿红着绿插金戴银的妇孺便显得格外惹眼。

尤其是杨萱,单只静静地坐在那里,就仿佛会发光似的,引得人不由自主地多看几眼。

羽缎斗篷,织锦褙子,发间小巧精致的珍珠花冠,又是跟那样一群人在一起,肯定出身极好。

阿蛮怎配得上跟她比?

萧砺轻轻呼口气,将此事抛在脑后。

杨萱等人坐了没多久,杨桐手里提着三只花灯兴高采烈地回来。

众人一道回到灯塔附近,打发人到聚朋酒楼将杨修文与秦铭唤了出来。

两人脸色红润,目光明亮,极为兴奋的样子,身上还带着浅浅酒气。

因为喝了酒,杨修文便没骑马,与杨萱姐妹一同坐车,看到车厢里那许多的花灯,笑问:“买了这么多?”

杨萱指着最小的南瓜灯道:“这个是我买东西摊贩送我的,其余都是大哥猜灯谜得来的。”

杨修文笑笑,柔声道:“你娘没出来赏灯,明儿夜里,咱们把花灯挂在院子里让你娘看,好不好?”

看到父母如此恩爱,杨萱只为他们开心,忙不迭地答应,“好,好!”

杨修文轻叹声,低低道:“你娘抱怨我不曾为她着想,不为你们着想…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是我的骨肉,我只巴望你们好,怎可能不想着你们?”

杨萱蓦地明白了些什么,仰头唤道:“爹爹,我也想要爹爹好,要爹爹平安。”

杨修文亲昵地触一下她稚嫩的脸颊,“我们都好…爹爹今天很高兴,非常高兴。”

杨萱还待再问,只听车夫“吁”一声,停下马车。

已经到家了。

正房院的廊檐下挂着两盏红灯笼,屋里却是暗沉沉的,想必辛氏已经歇下了。

杨萱不予惊扰辛氏歇息,轻声跟杨修文道了晚安,与杨芷穿过西夹道往玉兰院走。

月上中天,如水的月色倾泻下来,在地上泛起无数银白的光点。

院子里的玉兰树被风吹得枝桠乱动,扰碎月影一地。

杨芷仰头看了看银盘般的圆月,在树下站定,轻声问:“萱萱,爹跟母亲吵架了吗,我怎么觉得爹爹说话不对劲儿?”

杨萱默一会儿,答道:“不像是吵架。你还记得中元节到护国寺,爹爹不愿要太子挑选的护身符吗?听娘说,爹爹要劝圣上改立靖王为储君,娘劝爹爹不要管,爹爹生气了。”

杨芷怔怔地站了片刻,抬手替杨萱拢拢斗篷,“大人的事儿,咱们别跟着操心了。外头冷,你快进屋睡吧…我看看月亮。”

杨萱握住杨芷的手,“姐,我看过史书,知道利害,咱们找机会劝劝爹好不好?没准儿爹能听咱们的话。”

杨芷缓缓摇头,“没用的,萱萱…姨娘曾经跟我说过,爹爹性情温和不爱发脾气,可骨子里犟得很,爹爹认定的事情,便是母亲也劝不动…除非外祖父或者大舅舅相劝。”

可这根本不可能!

就是辛归舟跟辛农挑唆着杨修文支持靖王的!

杨萱顿感无语,扯了杨芷进屋,“姐也睡吧。”

到底是年幼捱不住困,这一夜纵然发生了许多事情,杨萱仍是头一沾枕头就沉沉睡去,直到日上三竿才睁开眼睛。

杨芷早就醒了,正拿一根布条给辛氏量脚。

辛氏告诉她,“剪袼褙的时候,前后要各留出两指宽,两边宽窄各富余一指。”

杨芷量好尺寸,用炭笔在袼褙上做了记号,问道:“留得会不会太多了?”

辛氏道:“不会,纳鞋底的时候不能齐着边儿,肯定要往里挪一点儿。如果做大了,可以多穿双袜子或者垫上鞋垫,要是做小了就没法穿了。”

杨芷笑着点头,“我这头一双鞋是做给母亲的,母亲万不能嫌弃我手笨。”

杨萱进屋时,正听到这一句,立刻接话道:“姐给娘做完之后,顺便帮我也做一双,我也不嫌姐笨。”

辛氏嗔道:“真好意思张口,也不看看都什么时辰,再过会儿就该吃中午饭了。阿芷学着做鞋,你也一道跟着学,给阿芷做一双。”

杨萱满口答应,“这有什么难的,我做就是。”

杨芷忙道:“萱萱手劲小,纳不动鞋底,先不着急,等过两年再说。”

辛氏凝神看杨芷两眼,温声道:“阿芷,你别总是让着阿萱,委屈自己。你素来沉稳老成,有些话我想先说给你听听。”

杨芷疑惑地瞪大双眼。

辛氏叹一声,“你三月过了生辰才满十一,按理不必这么早说亲。”

杨芷刹时羞红了脸,支支吾吾地道:“母亲…”

辛氏续道:“我肚子里这个下个月就生了,最迟八月就能出门,想带着你四处走动走动。这阵子你不用做别的,回头我给你挑几匹布,你跟姨娘商量着做几件出门穿的衣裳,如果有了合适的,就早早定下来。”

杨萱眸光一亮,不迭声地赞同,“对,是该早点定下来,早点成亲。”

杨芷越发羞窘,脸颊红得几乎要滴血似的,低低垂着,完全不敢抬头。

辛氏狠狠瞪一眼杨萱,斥道:“越活越没有规矩了,什么事情都能插嘴?吃过午饭回去抄五遍《女诫》,晚饭时候我检查。”

杨萱顿时蔫了,心不甘情不愿地道,“是。”

杨芷顾不得羞涩,抬头道:“母亲,萱萱不是有意…”

“不用给她说情,阿萱早该管管了。”辛氏打断她的话,正色对杨萱道:“出了正月,你也该收收心,该练针线练针线,该学做饭学做饭,别今儿来了兴头想干这个,明儿又惦记着那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什么都做不成。”

杨萱应声“是”,吃过午饭,乖顺地回屋抄写《女诫》了。

等天色暗下来,杨修文亲自动手,在正房院的两棵树之间栓了绳子,将昨天得来的花灯和今儿新买的几十盏灯尽数挂上去。

灯一盏盏在绳索上,在树杈间亮起,好像星子点缀其中,流光溢彩。

杨芷瞧着杨修文忙碌的身影,凑近杨萱身侧,咬着耳朵道:“萱萱,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儿?”

杨萱诧异地问:“什么事情?”

杨芷声音放得极低,断断续续地说:“…跟母亲透个话…找个读书的人家。”

杨萱蓦地就想起前世被她搅黄了的,真定府知府张兆的儿子。

想必杨芷会愿意。

可前世,是杨芷十四岁那年,薛太太才开口保得媒。

如果能有个机会提前提醒一下薛太太就好了…

第24章

辛氏雷厉风行, 隔天就让文竹开了库房取出六七匹布, 送到王姨娘所住的西跨院。

布匹都是上好的料子,有纹路似鸾凤飞翔的鸾章锦;有艳若晚霞的明霞缎;有流光溢彩的流光缎,还有几匹素色的杭绸。

王姨娘吓了一跳,忙问:“这是怎么回事?”

杨芷含羞带怯地将辛氏的话说了遍。

王姨娘沉吟片刻,郑重道:“阿芷, 这事不能听太太的。”

杨芷疑惑地抬头。

王姨娘道:“太太再能干,不过是个内宅女子,眼界总比不得男人长远。你现在相看, 最多只能往五六品的官员家里找,还未必能嫁给嫡子长孙, 再想要家世好, 就得往京外找。我觉得你应该等两年, 反正年纪小, 到十三四岁定亲也来得及。别看这三四年,兴许咱们能够往高里找。”

“可萱萱说…”

王姨娘毫不犹豫地打断她的话, “阿萱才几岁,哪里懂得了这些?就是太太…太太娘家三个男丁,只她一个女儿,你外祖父将她宠到心尖尖上,整日里就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 就连针线还是定亲之后现学起来的。太太风光霁月, 心里可没这些弯弯绕。”

杨芷迟疑着问:“那要把这些布料退回去?”

王姨娘嗔怪声, “你也跟着学傻了不成?要是退回去, 就怕拂了太太一片好意。咱们还是照样量着尺寸做,等出门相看时只说相不中便是。这说亲,哪有一时半会儿就相中了的,有些得相看三四年才能定下来。”边说边捻一把面前的明霞缎,叹道:“当年这还曾经是贡品,张皇后生前就指名要这种料子…太太待你还真不错,难为你天天在跟前伺候。”

杨芷微微笑道:“母亲对我跟萱萱并无差别。”

“怎么可能?”王姨娘也笑,“再好也不是自己亲生的,总会有差别。只不过太太衣食无忧,不在乎这些俗物罢了…等裁衣时,裁得稍微富余些,今秋穿了,明春还能再穿一季,否则可惜这好料子。”

杨芷点点头,跟王姨娘商量做什么袄子,裁什么裙子。

王姨娘忽而又道:“定亲的事儿不急,嫁妆可得提前准备起来,别到时候被人小瞧了。”说着打开炕桌上的抽屉,取出一对玛瑙碟子,“过年时候太太让人送点心留在这里的,正好给了你。”

玛瑙成色极好,乳白的底色散布着深浅不一的灰,工匠颇具匠心,就着这灰色刻成了喜鹊。一只是喜上眉梢,另一只是喜鹊登枝,都是非常好的意头。

王姨娘举着碟子对向窗口,光线便透过玛瑙折射开来,晶莹透亮。

杨芷却觉得心里完全不透亮,有些不安,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儿,遂问:“说不定过些天,母亲会遣人来要,姨娘给了我算怎么回事?”

王姨娘道:“就说不当心打碎了,或者直接说你喜欢要了去,太太不会追究。”

杨芷摇摇头,“还是先放在姨娘这里吧,若真是不着急定亲,有这几年工夫总会攒出来的。”

接连几天,杨芷往西跨院跑得次数多,可也没耽误在辛氏面前侍奉。

而为期三天的灯会已经平安过去,并没有任何起火或者灯楼倒塌的消息。

秦笙再度打发人给杨萱写了信。

这次是告诉她一种梅花汤的做法。

就是用冷水和面,不加面引子,擀成类似馄饨皮的面片,再用刻成梅花状的铁模子凿出来,另外煮一锅清汤,水开后将梅花面片放进去煮熟,起锅时洒几片梅花瓣并一小把香葱末。

杨萱觉得挺简单,便对照着秦笙的方子,又请王婆子掌眼,终于鼓捣出一盆梅花汤,摆在饭桌上。

汤盛在甜白瓷的汤盆里,汤水澄清,汤面上青葱点点,其间点缀着片片红梅,更有白色水汽氤氲飘散,只是看着就觉赏心悦目。

辛氏先给杨修文盛一碗,又给杨桐盛出来一碗。

杨桐赞不绝口,连声道好喝。

杨修文也颇为赞许地说:“这是出自《山家清供》的古方,元刚曾有诗曰,‘恍如孤山下,飞玉浮西湖’,味道真是不错!”

杨萱笑道:“是汤头好,刚开始汤是浑的,王嬷嬷把炖好的鸡汤撇去浮油,沥净渣滓又重新熬过一遍,这才显出清冽来。”

辛氏点点头,“你多跟王嬷嬷学着点,以后也能做一手好菜。”

少顷,杨修文吃完饭,将筷子搁在桌面上。

辛氏瞧见立刻也放下筷子。

文竹上前将杯碟收走,紧接着沏上热茶。

杨修文掂起茶盅盖,轻轻拂着水面上的茶叶,看着三人问道:“十六那天去灯会,你们听说灯塔差点倒塌没有?”

杨萱愣住,不知道杨修文是何意思。

杨芷却低呼一声,“差点倒了?我完全不知道,我跟大哥只顾着猜灯谜了。”

杨修文看着杨萱迷茫的样子,料想她肯定也不知道,便问杨桐,“你也没听说过?”

杨桐略思索,回答道:“我听怀宁提到过,确有此事。那天他买了一些木刻小玩意打算在灯会上赚点零用钱,就在灯塔旁边摆了个小摊位。说是有个锦衣卫的校尉先看出不对劲儿,还有宫里一位公公也在场。当时情况紧急,有人叫嚷说灯楼要倒了,怀宁怕引起恐慌,拿起臂搁把那人打晕了,还得了那位公公的赞赏。”

辛氏疑惑地问:“有什么不对劲儿?”

杨修文叹口气,“领了搭建差事的是靖王妃的奶兄,靖王因此被圣上斥责,那位锦衣卫的校尉反倒因此升了职。”

辛氏淡淡开口,“若非有靖王的关系,靖王妃的奶兄未必能搭得上工部营缮司,受牵连也在情理之中。”

杨修文道:“如果真是无心之过倒也罢了,就怕是有人故意从中捣鬼。瑶瑶,你想想,就怕出意外,灯塔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士兵看守,怎么就轮到锦衣卫的校尉指手画脚,而且偏偏司礼监范公公也在场?”

杨萱吓了一跳。

杨修文的意思是说,萧砺是一早就知道灯塔根基不稳固,但并未直言,直到看见范直,才故意当着范直的面儿揭露出来。

这事儿自然就报到圣上耳边了。

可事情的起因明明是她啊,萧砺刚开始根本不相信,是基于谨慎的态度才过去察看的。这根本是无妄之灾。

可杨萱不敢出声分辩。

说不定杨修文会追问,满大街数不清的男女老少,还有近百京卫,别人都没看出灯塔要倒,她的眼力就比别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