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氏仍在床上躺着,像是尚未起身,而杨修文俯身站在床边正解劝什么。

见到杨萱,杨修文神情明显一松,温声道:“阿萱,过来陪你娘用早饭,我衙门里有事,要早点过去。”

不等杨萱答应,竟是急匆匆地离开。

桌上摆着两样咸菜、两碟炒菜,一碟花卷一碟蒸饺,还有一小盆炖得浓稠的红枣薏米粥。

旁边的碗跟筷子都是干净的,看来不但辛氏没吃饭,杨修文也没吃。

杨萱走到床边,低低唤了声,“娘,起来吃点东西吧。”

辛氏侧身坐起来,斜靠在迎枕上,眼底有明显的青紫,看起来很憔悴,“吃不下。”

杨萱胸口一滞,却笑着解劝,“娘以前不是说过,人要是不吃饭,一整天都没有精神。我也没吃,正好陪娘喝碗粥,再耽搁会儿,怕是要冷了。”

辛氏默了默,起身穿上外衫。

她仍是穿着之前的湖绿色袄子,先前怀着胎儿,袄子做得有些肥大,现在穿在身上,空荡荡的,看上去非常瘦弱。

怀胎十个月,辛氏半点没长肉,反而更加瘦了些。

辛氏将头发简单地绾成个圆髻束在脑后,净了脸,在桌旁坐下。

杨萱已经盛出两碗粥,又夹一只蒸饺放在辛氏面前的小碟中。

辛氏温声道:“阿萱你吃,我自己来。”将那只蒸饺吃了,又浅浅地喝了小半碗粥就放下筷子。

杨萱心里藏着事儿,原本也没什么胃口,可她年纪小饿得快,昨夜吃的那点东西早就没了,肚子里空落落的。

一只蒸饺刚下肚,就将饿劲儿勾出来,竟是吃了两只花卷,两只蒸饺,喝了整整一碗粥。

才心满意足地将筷子放下。

辛氏唇角绽出一丝温柔的浅笑,抬手替她拭去腮旁一粒饭渣,唤文竹将杯碟撤了下去。

杨萱喝口茶,漱过口,因见辛氏眼底发青,眸里布着细细的血丝,料定她夜里也没睡好,便道:“娘再歇一会儿吧,睡个回笼觉,养养精神。”

辛氏摇摇头,“不用,我不困。阿萱,你将秦嬷嬷找来,让她吩咐张奎套车,我要出门。”

杨萱大惊失色。

辛氏还没出月子,而且春天正是风大的时候,倘若被风吹着伤了元气,一辈子都会头疼。

连忙劝阻道:“娘要去哪里,有事情吩咐我就是。”

“这事你办不了。”

“我能办,”杨萱又道:“我长大了,您让我试试?”

辛氏温柔地笑笑,语气很坚决,“你真办不了,去找秦嬷嬷吧。”

杨萱不动弹,继续问:“娘,娘,昨天爹为什么发那么大脾气,舅舅做了什么?”

辛氏犹豫好半天,才下定决心般,开口道:“本不该跟你说,可是…你知道也好,你爹也是没法子,不能怪他。”

却原来是辛渔不知从何处知道京城有处耍钱的地方叫逍遥馆,最近都在那里胡混。

这几天突然走了狗屎运竟然赢了钱。银子在手心还未捂热,便被人怂恿着去了杏花楼。这下可好,赢得钱尽数挥霍了不说,还倒欠杏花楼八十两银子。

杏花楼将人扣下了,放话说三天之内拿着钱赎人,如果过了三天,就送到顺天府大狱。

辛渔在京都没有别的亲戚,只能报出杨修文的名号。

如果杏花楼的小厮悄没声地将杨修文叫出来,借八十两银子,兴许人就赎回来了。可小厮不知道怎么想的,到了翰林院门口,二话不说,吵吵嚷嚷地喊着杨修文的名字,让他带钱去杏花楼赎人。

翰林院尽是饱学之士,其中还有不少大儒,怎容得如此伤风败俗之事?

当下便对杨修文侧目而看。

杨修文又羞又囧又气,甩着袖子出去对小厮道:“我不认识什么辛家三老爷四老爷的,他的事情别扯在我身上。”

小厮扯着脖子嚷,“我不管,是辛三让我来找你,说他是你的小舅子。小舅子出事不找姐夫还能找谁?你别想赖银子,少一文都不行,若是今明两日见不到银子,你那小舅子就等着去下牢狱…连婊~子的钱都赖,真没天理了,亏你看着斯斯文文的像个读书人。”

杨修文何曾受过这种羞辱,顿时勃然大怒,斥道:“辛三早被辛家驱除家族,现今与我半点关系都没有。你就是说破天,我也绝不可能给你半个铜板。”说罢便要进翰林院。

可抬头瞧见同僚们在里面探头探脑指指点点,又没有脸面进去,只能满腹怒气地往家走。

杨修文素日最重声名,平白无故地受此屈辱,怎能忍得住,所以进得家门就把怒气发作到辛氏头上。

杨萱隐约有些明白三舅舅的用意。

可三舅舅做点什么不好,为什么三番五次地败坏自己的名声?不管是赌钱还是逛窑子,都是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事情。

杨萱有心劝慰辛氏,又无从开口。

遇到这样的事情,凡是上点心的人,都不可能不生气。

没办法,只好问道:“娘套车是想去哪里?”

辛氏无奈地回答:“还能去哪儿,首要的先把人赎回来,否则送去大狱,不管有理没理,一准儿要扒层皮下来。”

去杏花楼的确不是杨萱能办成的事儿,可杨萱也不想让辛氏出去奔波,遂道:“娘牵挂三舅舅,可也不能不顾及自己的身体。况且昨儿已经过了一天,说不定三舅母把人接回家了呢。还是先让秦嬷嬷去水井胡同问问,如果人回来了最好不过,要是没回,秦嬷嬷正好带着银子跟三舅母跑一趟接人。”

辛氏想想,点头道:“先去问问吧,如果没回来,我亲自跑趟杏花楼。不为别的,你大舅把他赶出门,你爹不认这个小舅子,我这个当姐姐的认他,管他,我不怕连累名声。再者,我也想趁机劝劝他,不能破罐子破摔,别人瞧不起他,他就更应该活出个人样来。”

杨萱默然无语,出门找到秦嬷嬷打发她去了水井胡同。

再回到西厢房,辛氏又吩咐她,“你往东次间去,在衣柜最底层左边的抽屉有一只匣子,把匣子拿过来。”

杨萱又颠颠去了东次间,打开抽屉,里面果然躺着一只海棠木的匣子。

匣子约莫尺许见方,涂着朱漆,盒盖上绘着国色天香的图案,四只角上分别镶着螺钿,盒盖上挂着把小巧的铜锁。

非常精致。

杨萱心潮澎湃。

前世,她三朝回门,辛氏就是把这只匣子交给了她,里面盛着辛氏几乎大半辈子的积蓄。

她居住在田庄,平常没什么花费,匣子基本没有动过。

也不知夏太太会不会原封不动地交给夏瑞?

杨萱拿着匣子心神不定地将交给辛氏。

辛氏自荷包里掏出钥匙开了锁,里面放着田契房契等文书还有十几张银票。辛氏取出两张小额的,又找出一张三百两的,将匣子仍然锁上。

杨萱不解地问:“怎么要这么多,不就是八十两吗?”

辛氏道:“赎了人回来不能再让他游手好闲,总得给他寻条出路,你三舅舅闹腾这两次,是别指望科考了,我想让他盘间铺子,做个小本生意。”

杨萱想起辛渔的用意,劝道:“娘别一下子给这么多,万一三舅舅又拿去赌了呢?先过上三两个月,如果三舅舅真能听得住劝,再置办铺子不迟。”

辛氏思量片刻,叹道:“也是,你说的有道理,且等一阵子吧。”复开锁,将那张三百两的银票放进匣子里。

过了不大工夫,秦嬷嬷回来了,叹着气道:“舅太太在家里哭呢,昨儿往左邻右舍借银子,借了个遍,也没人借给她。刚才又去当铺,可那家里都是些破铜烂铁,哪有件像样的东西,东凑西凑连十两银子没凑出来。”

辛氏“腾”地站起来,“我去趟杏花楼。”

秦嬷嬷忙劝道:“太太身上恶露没干净,即便不怕风吹,可也不方便在外面行走。我伺候太太这么多年,办过的事怕有上百桩,太太要信得过我,我就跑这一趟腿。”

辛氏淡淡道:“我信嬷嬷,可我想亲自去。”

语气虽轻,却是坚决。

杨萱见拦不住,咬牙道:“我也跟着去。”

辛氏扫她一眼,“去便去吧,到了之后老老实实地留在车里,不许下去走动。”

杨萱答应声,飞快地回屋换了衣裳。

辛氏也重新打扮过,穿了件银红色穿花百蝶褙子,头发梳成如意髻,戴一支赤金牡丹花簪,脸上敷了铅粉,又浅浅扑一层胭脂。

整个人富贵又清丽,令人不敢小觑。

出门时,秦嬷嬷拿一件云缎披风笼在辛氏肩头,又将帽子扣在她头上。

三人坐上马车朝杏花楼驰去。

刚走到碾子胡同,杨萱就敏锐地察觉到空气里多了脂粉的香气,而车外胡琴檀板的咿呀声,歌女舞姬的嬉闹声,还有公子哥儿的调笑声,交织在一起真真切切,仿佛撩开车帘就能看到说话之人。

杨萱敛住心神,坐得笔直,半点不敢往外看。

行了约莫盏茶工夫,张奎停下车,“太太,到了。”

辛氏叮嘱杨萱,“好生待着”,扶着秦嬷嬷的手下了马车。

车帘晃动,杨萱瞧见旁边小楼门口站着的女子,分明才是三月天,她们却早已换上了轻薄的纱衣。

透过纱衣,能看清她们身体的轮廓,以及肚兜上的图样。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穿这样的衣服,真是…伤风败俗!

杨萱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急忙收回目光,老老实实地坐在车内。

等了好一会儿,才见车帘掀动,辛氏面色惨白地回来…

第28章

后面跟着愤愤不平的秦嬷嬷。

杨萱伸手扶辛氏上车, 低声问道:“娘,怎么了,三舅舅呢?”

辛氏没好气地说:“不用管他。”

杨萱讶然,将目光投向秦嬷嬷。

秦嬷嬷看了眼辛氏才道:“三舅爷真是…真是,怎么变成这样了。太太为他急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他可好,在杏花楼里享艳福。还说不想回家, 除非…”

“别说了,不要再提他,我没有这个弟弟。”辛氏眼眸发红,断然阻止。

秦嬷嬷仍是说出了口, “…说让老爷八抬大轿把他接出来。”

其实辛渔的原话是这样的,“姐夫既然不认我, 说与我不相干,阿姐还来干什么?我在这里有得吃有得喝, 还有人陪,快活得不行。”

辛氏好言相劝,“你姐夫只是说气话, 我是你姐, 怎可能不管你?咱们回去吧, 陆氏还在家中等你。过了今明两日, 你就要被送进顺天府大狱。你想想牢狱进去了可不好出来, 而且不管有理没理, 进门先是一顿板子。”

辛渔斜靠在美人榻上, 怀里搂一位千娇百媚的妓子,懒洋洋地说:“今日有酒今日醉,这两天先享受着,享受够了进牢狱也不枉…就算是被打死,过不了二十年,老子又是一条好汉。”顿一顿,端起面前矮几上酒壶,对着壶嘴“滋溜”抿一口,“吧嗒吧嗒”嘴,“阿姐回吧,想要我出去也不难,只要你能说动姐夫,让他带人抬着轿子来接,我立马就走,一息都不耽搁。”

辛氏再劝,辛渔却翻来覆去就是这话,到最后竟是拍了桌子,“阿姐说我难为姐夫,我还真是难为他。他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不认我,我就要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我接回去。”

辛氏能如何?

要杨修文来接他,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儿。

无奈之下,只得悻悻离开,偏偏辛渔跟在后头追了句,“姐夫不愿意来也没问题,阿姐如果说句要跟姐夫和离,我也跟你走。”

辛氏气得心肝疼。

这是自己亲弟弟说出来的话?

别人都盼着自家亲戚和美幸福,她弟弟可好,竟然要亲姐姐和离!

辛家是诗礼传家,几时有过大归的妇人?

况且,她跟杨修文成亲十几年,恩恩爱爱举案齐眉,倘或没有辛渔这事,他们都不曾红过脸不曾争吵过。

而辛渔张口就是和离,辛氏怎可能不生气?

杨萱轻轻握住辛氏的手,柔声道:“娘别生气了,舅舅是一时糊涂脑子犯拧,娘不跟他一般见识。”

辛氏深吸口气,拍拍杨萱,咬着牙道:“都三十岁的人了,别人都是三十而立,他是越活越倒回去了…辛家怎么出了这么一个人?”

秦嬷嬷开口道:“太太,咱们是回去还是怎么?”

辛氏撩起车帘,仰头看着杏花楼富丽堂皇的门楼一时拿不准主意。

如果回去,这次岂不就是白来了,难道真要丢下辛渔不管?

可要不回去,她实在不愿意再见到辛渔,而且也没有把握来说服他。

杨萱默默地等着辛氏拿主意,无意中,透过撩开的车帘,看到一个人影从对面酒楼晃晃悠悠地走出来。

土黄色的裋褐,腰里别一把长刀,身材矮粗却是很健壮。

就是与萧砺合住在水井胡同那个姓王的胖子。

三舅舅曾经说过,王胖子是个热心人。如果他知道三舅舅在杏花楼,说不定会劝他回去,即便不能,请他们找几个人把三舅舅拖回家里就是。

杨萱打定主意,眼看着王胖子就要走远,顾不得跟辛氏招呼,忙不迭跳下马车,提着裙角追过去,边跑边喊道:“王大人留步,王大人留步。”

王胖子就是个小小的校尉,是锦衣卫最底层的军士,除去街头上那些小混混,还没有被称作“大人”,根本没想到是叫自己。

直到杨萱喊了好几声,他才狐疑地停下脚步。

杨萱忙乱地行个礼,气喘吁吁地道:“我是水井胡同第三家姓辛的那户人家的外甥女,以前见过。”

王胖子对这个漂亮的小姑娘还有印象,一下子就想起来了,笑呵呵地问:“你找我啥事儿?”

杨萱喘口气,“我舅舅欠了杏花楼的银子被扣下了,今儿我们带了银子来赎人,可舅舅不肯回去,能不能麻烦大人…”话没说完,就感觉背后凉飕飕的,紧接着一个低沉而冰冷,仿佛金石相撞的声音道:“你跑这儿来干什么?”

这声音!

杨萱莫名地颤抖下,回过身,面前果然是白杨树一般高瘦挺拔的萧砺。

他比她高半个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家大人呢?”

杨萱正站在他的阴影下,整个人被他遮住,忙往旁边挪开两步,指向马车,“我娘在那边。”

辛氏已经下了马车,正白着脸急匆匆地朝这边走来。

萧砺一手垂在身侧,另一手按在刀柄上,静静地等着辛氏走近,这才开口:“杨太太,看您打扮和岁数,应该是见过世面的。想必您也知道,但凡有父母带着年幼的姑娘来这里,都是为了什么?”

能是为什么?

正经姑娘没有人会来这边,哪怕是经过也不可能。在杏花楼门口打转的,只可能是爹娘来卖女儿。

辛氏面皮顿时涨得紫红,冲杨萱道:“阿萱,回马车上待着。”

杨萱明白萧砺的意思,焦急地解释,“大人,不是这样,是因为我舅舅…”

“阿萱!”辛氏厉声打断她的话,“赶紧上车。”

杨萱不敢再多语,磨磨蹭蹭地走到马车边上,再回头,看见萧砺正跟辛氏说着什么。

辛氏点点头,从荷包里掏出一张纸,又取出两只小小的银元宝交给了萧砺。

杨萱还要再看,却见萧砺突然侧头朝这边扫了眼。

纵然隔着丈余,冰冷的目光仍是像刀子般令人心悸。

杨萱赶紧踩着车凳爬上马车。

不多会儿,辛氏回来了,脸色稍微松快了些。

杨萱试探着问:“那位萧大人说什么了?”

辛氏“嗯”一声,“他要了十两银子酬金,今天就把你舅舅弄回去。”

十两银子?

杨萱错错牙,他还真能张开嘴要。

锦衣卫的校尉年俸三十六两,萧砺现下升任为小旗,俸禄不会超过五十两,这下可好,一开口两个半月的俸禄有了。

三舅舅不是说他是个热心人吗?

想必当初的金创药也不是白给的吧?

可是,既然求到他头上,也只能任凭他索要,否则三舅舅这么闹腾下去,谁知道又会惹出什么事来?

想到此,杨萱道:“等稍晚阵子或者明天,咱们再往水井胡同跑一趟,看看三舅舅是不是到家了,免得他们白收了银子不干活儿。”

辛氏点头道:“明天吧,今天怕是来不及,你爹兴许快下衙了。”

杨修文对辛渔成见很大,肯定不愿意辛氏过来,如果被他知道,说不定又得发脾气。

杨萱不想再看到杨修文跟辛氏争吵。

想一想,又开口,“待会儿嘱咐下张奎,让他瞒着些,别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

辛氏淡淡答道:“不用,瞒是瞒不住,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你爹会谅解。”

言外之意,往后不再管辛渔了。

杨萱沉默不语。

可能这就是辛渔想要的吧,跟辛家,跟杨家都撇清干系,撇得干干净净的。

杨修文下衙后,果然又跟辛氏起了争执,可到晚饭时,两人面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并不像有过嫌隙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