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萱睁开眼,目光一一扫过房里的陈设。

架子床旁边是张矮几,张嬷嬷就是把汤碗放在矮几上的,而矮几过去则是一张书案,书案正对着窗户,而孙嬷嬷便是靠在这张书案上,凉凉地说,“…逢年过节短不了你的香火。”

而靠西墙并排放着妆台和衣柜,再就是摆着一只青花瓷梅瓶的高几。

北墙倒是干净,只挂了那副年画,年画底下是张小小的黑漆木桌,上面摆着茶壶茶盅以及两碟点心。

杨萱深深吸口气。

她便是死在这里又怎样?这一世,她决不会重蹈覆辙,再不会在同一处跌倒两次。

这样想着,心中再无芥蒂,终于沉沉睡去。

及至醒来,已是半下午。

春桃坐在床边手里拿一把蒲扇正给她扇风,见她醒来,笑道:“姑娘真是好睡,要再不起就得唤醒姑娘了。中午睡太多,夜里怕是要走了困。”边说边往木桌前倒了茶水来,“姑娘喝口茶提提神。”

杨萱就着她的手喝了半盏,问道:“什么时辰了?”

春桃答道:“差一刻申正…刚才张家媳妇过来说薛猎户送了只兔子,问红烧了吃还是炖了汤吃,地窖里还有些冬天存的淮山。”

杨萱道:“随便吧,怎么都可以。”

春桃笑着说:“我也是这么告诉她,说姑娘不挑食,让她怎么拿手怎么做。”

两人正说着,院子里便传来炖肉的香气。

姚兰竟是做了两种,两条兔子后腿剁成块红烧了,其余连肉带骨头一道炖了淮山。

杨萱睡了半下午觉,丝毫不觉得饿,只略略吃了几块,杨修文却是胃口大开,几乎将那盘红烧兔子腿全吃光了。

吃过饭,太阳终于落了山,最后一丝光线慢慢消失在山的那侧。

李显媳妇拿着一摞纸过来,“天都黑了,阳气消散,我陪姑娘往河边把这纸钱烧了,要是再晚,阴气太重,姑娘就不好出门了。”

杨萱道声好,让春桃提了灯笼,跟李显媳妇去河边。途中经过张大爷家门口,果然听到白鹅嘎嘎的叫声,只是大门关着,白鹅叫得虽凶也跑不出来。

杨萱在隔着河岸三尺远的地方烧了纸钱,点了三炷香,然后倒出来三杯酒。

头一杯敬天,第二杯敬地,第三杯则倒进河里。

李显媳妇口中念念有词,意思是已经供奉过了,请求水鬼开恩,不要再抓田庄的孩童。

祭拜完之后,三人沿着原路回到主屋。

此时月亮已经升得高了,银盘般挂在墨蓝的天际,月色如水,洒下一地清辉。

杨萱恍然记起,今天是六月十五,难怪月亮这么圆而且这么亮。

因为中午睡得久,夜里到底走了困,躺在床上看着窗户纸映出石榴树的枝桠,竟是毫无睡意。

田庄的夜较之京都,仿似更热闹些。

远远地,有狗吠声传来,而墙角,不知名的夏虫兀自欢唱不停,“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便在这单调而枯燥的虫鸣声中,杨萱隐约察觉到,屋里好似多了道不属于自己的清浅的呼吸。

她猛地坐起身。

床前站着一人。

那人身形高且瘦,穿黑衣黑裤,脸上蒙了黑纱,只余一双眼眸露在外面,莹莹发着光。

见到杨萱,他明显诧异了下,眸光闪一闪,想要说什么却没有说,转身往门口走去。

杨萱低低唤一声,“萧大人。”

那人身形微顿,转过身,扯去面上黑纱,轻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杨萱急急解释,“我跟我爹一起来,前天大雨怕房屋漏雨。萧大人来干什么?”

话音刚落,就听到主屋外面传来纷杂的脚步声还有男子的喊叫声,“就是这里,我看到他跳进这家院墙了…”

第47章

紧接着, “啪啪啪”辅首被用力叩响, 有人急促地喊:“开门,快开门。”

杨修文喝问:“三更半夜的, 是谁?”

“我们是沐恩伯府的, 有人偷了府里财物, 我们追拿盗贼至此, 打扰之处且请见谅。”

沐恩伯府,是靖王妃的娘家。

杨萱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到萧砺身上。

萧砺蒙上面纱,低低说一声, “我走了”,便要去开门。

此时, 杨修文已经打开院子大门, 呼啦啦涌进来一大帮人, 隔着窗纱能看到为首之人正跟杨修文说着什么, 另外数人则举着火把,在院子里四处察看。

萧砺轻轻抽出长刀, 刀锋映着月光, 寒光四射。

这个时候出去, 无疑是要与他们正面对上。

可是,外头至少有十人,看模样应该都是会功夫的。

而且,他之所以闯进屋里, 肯定是知道寡不敌众, 要暂且躲避一下。

杨萱脑子一热, 开口唤道:“大人”,跳下床,顾不得穿鞋,光脚走到萧砺面前,“我知道哪里能藏身。”

萧砺垂眸看着她的脚,低声道:“你快回去,别连累了你。”

杨萱不吭声,伸手扯住他衣袖,用力拉着他走到黑漆木桌前,踩上椅子将年画掀开,推开机关,“这里。”

萧砺凝望她一眼,飞快地钻进去,缩紧身体。

杨萱关上暗门,放下画幅,才要松口气,却闻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而掌心黏黏糊糊的。

很显然是萧砺手臂上的血沾到了她手上。

杨萱正要寻帕子擦掉,门外传来杨修文的说话声,“此乃小女所居之处,想必她正熟睡,着实不便进入。”

有个粗嘎的声音道:“杨大人放心,我们只进去瞧一眼,倘或没人即刻就出来,而且此事只在场之人知道,决不会传到外人耳里。可要是盗贼真的在里头,令爱的安危和名声…我们就没法保证了。”

杨修文沉吟不决。

杨萱明白,倘或是其他人,杨修文或者会尽力阻拦,可来人是沐恩伯府的护院,又是拿着她的安危做筏子,杨修文必然会进来看一看的。

她衣衫齐整,并无不妥之处,而且如今年纪尚幼,于名声上绝无大碍。

可这手上的血怎么办?

也不知地上有没有,要是滴在地上,又当如何解释?

心念电转之际,杨萱突然闭上双眼,捏紧拳头,用力捣向自己的鼻子。

杨萱只觉得鼻头一酸,眼泪喷涌而出,紧接着有温热的液体从鼻孔缓缓淌了下来。

杨萱任由鼻血流了数息,才抬手捏住鼻头,朝门外唤道:“春桃,春桃…”

门蓦地被撞开,杨修文跟一个穿玄色裋褐的彪形大汉同时闯进来。

杨修文急切地问:“阿萱,怎么了?”

杨萱瓮声瓮气地回答:“鼻子流血了。”

春桃披着衣衫匆匆跑过来掌了灯。

屋里顿时明亮起来。

彪形大汉审视般盯着杨萱。

杨萱披散着头发,一副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懵懂模样,巴掌大的小脸上既有泪又有血,看上去极为狼狈,而浅粉色的中衣前襟也落了好几滴血…

见到杨修文,杨萱迎面扑过来,抽泣着道:“…睡着觉,不知道怎么就出血了…茶壶里没有水…”

泪水好似端了线的珠子般,扑簌簌往下落。

杨修文心疼不已,因见她光着脚,忙把她抱到椅子上,柔声安慰,“松开手让爹瞧瞧,没事的,许是白天在太阳地里站久了,稍过会儿就好了。”

这个空当,春桃已经端来一盆温水。

杨修文亲自绞帕子,先给杨萱擦了泪,又仔细地拭去她腮边和唇角的血,“明儿让厨房煮些香薷饮消消暑气,往后天热的时候,切莫在大太阳底下站着了。”

杨萱抽抽答答地应着,眼角却不住地往彪形大汉身上瞥。

那人来来回回在屋子里踱着步子,时而往房梁瞧瞧,时而往桌子底下瞅瞅,又将耳朵贴近衣柜细听,忽地往床底下一探,喝道:“快出来,我瞧见你了。”

杨萱缩在杨修文身旁战战兢兢地道:“爹爹,我怕。”

杨修文拢着她肩头,安抚般轻轻拍着,“不怕,爹爹在呢。”少顷,站起身,冷声对大汉道:“不知可曾看到贼人踪影,如果察看完了还请回避,小女在此多有不便。”

彪形大汉又四下逡巡一番,朝杨修文拱拱手,“杨大人,多有打扰,来人定当登门赔罪,告辞!”大步离开。

春桃又进进出出好几回,先沏了新茶,又兑好一盆温水伺候杨萱洗脚。

等收拾妥当,杨萱长长地打了个呵欠。

杨修文看着她稚嫩脸庞上掩饰不住的困倦,心疼地说:“我出去了,你换了衣裳赶紧睡,明天不用早起,我让厨房给你留着饭。”

春桃另外取来干净中衣,将杨萱身上沾了血的换掉,待她躺下,拢好帐帘,吹灭灯烛。

杨萱盯着帐帘外面春桃影影绰绰的身影,开口道:“你去睡吧,我不用人伺候。”

春桃低声道:“我陪着姑娘,姑娘放心睡。”

杨萱从帐帘探出脑袋,“你在这里我睡不着…这才刚三更天,还有大半夜呢,屋里又没有榻席让你歪着…你去吧,要是睡不好明天怎么当差?”

春桃想一想觉得在理,又嘱咐杨萱有事唤她,轻轻掩上门离开。

屋内重又恢复先前的宁静。

杨萱默默躺了片刻,才起身走到方桌旁,踩着椅子卷起年画,将机关打开。

萧砺从凹洞里钻出来,目光凝在杨萱脸上,低声问:“鼻子怎么了?”

杨萱嘟起嘴,“你衣服上有血,我沾了满手,没办法就捣了鼻子一下…你受伤了?”

萧砺“嗯”一声,“从沐恩伯府出来时,不小心被砍了下。”抬起手臂,对着月光看一眼,袖子上好大一片黑,也不知到底流出来多少血。

杨萱心有不忍,轻声问道:“我帮你包一下吧?”

萧砺默一默,开口道:“有劳,我这里有伤药,顺便帮我洒一点。”说着从怀里掏出只瓷瓶,放在桌上,又挽起衣袖。

朦朦胧胧里,杨萱看到约莫两寸长一条伤口,好似依旧有血在往外渗。

她拔开瓷瓶的木塞,将药粉对准伤处不要钱似的洒下去。

就感觉萧砺似是“嘶”了声,手臂不自主地收紧。

想必是痛得狠了。

药粉极是有效,不过数息,鲜血便缓缓止住。

杨萱正要去寻帕子包扎,萧砺已从怀里取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这个还给你,以后别乱扔了。”

杨萱抖开帕子,见右下角绣着盛开的萱草花,心里明白这正是被辛媛丢在长安街的那张,嘴上却不认,“这不是我的,我的帕子不绣花。”

将帕子叠成长条,毫不犹豫地包在伤口处,绕过一圈,又寻一条束发的绸带,紧紧实实地固定住。

打结的时候,手指不免碰到他的肌肤,只觉得所触之处不像人肉,更像是石头,硬邦邦的。

包扎完毕,开口问道:“大人,我这算救了你吧?”

萧砺垂眸看她,“怎么?”

杨萱咬咬唇,对牢他的眼眸,“古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次我救你,以后如果我有危难之事相求,大人不能见死不救。”

萧砺挑眉,“古人也说,施恩图报非君子。”

杨萱反驳,“我又不是君子,大人才是…以后大人也得救我一次,不,得救三次。”

萧砺扯扯唇角,似是想笑,可笑意未显便极快地掩去,“好,我答应你。”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杨萱急忙跟上一句,觑着萧砺脸色并无不虞,暗暗舒口气,忽听萧砺问道:“你名字里有个萱字?”

杨萱不防备他竟问起自己名字,犹豫片刻,点点头,“就只有个萱字。”

萧砺轻声道:“合欢蠲忿,萱草忘忧。”

杨萱愣住,这是嵇康说过的话,嵇康崇尚养生故有此语,没想到萧砺竟会知道。

他应该也是读过书吧?

正思量着,只听萧砺又问:“你几岁了?”

问完名字,又问年龄,待会儿是不是还要问生辰八字?

这样的问题太过逾越。

杨萱讶然地抬头,瞧见他的面容,被如水的月光照着,往日的淡漠冷硬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极少见的柔和。

甚至那双素日阴郁狠厉的眼眸,竟然也像笼了层轻纱似的,温润亲和。

杨萱鬼使神差般答道:“就快十一了。”

“十一,”萧砺低低重复一句,“你倒是胆大,不像十一岁的孩子。”站起身,“想必那些人已经离开,我该走了。”

难怪他迟迟不走,原来是怕那些人在外面等着。

杨萱恍然,见萧砺已走到门口,忙又唤住他,“大人出去,别走西边的路,西边薛猎户家中养了只极凶的狼狗,夜里会放出来,不声不响咬你一口。也别走东边,张大爷养白鹅,要是经过他家,白鹅一准会嘎嘎乱叫。”

萧砺脸上露出动人的笑,“那我该走哪边?”不等她回答,已经推门出去,纵身一跃自墙头翻出,转瞬消失在月色里…

第48章

杨萱默默站了片刻, 正要进屋, 忽见地上多了团黑影, 有人低低唤道,“姑娘…”

这深更半夜的, 不是闹鬼了吧?

杨萱顿觉毛骨悚然,偷偷侧过身, 却是春桃,不知何时站在了庑廊下,衣衫非常整齐。

杨萱捂住胸口,长长喘一口气,“你要吓死人。”

“姑娘, ”春桃神情晦涩不明, “那人…”

杨萱立刻打断她的话,“你什么都没看见, 这里除了你我之外再没有别人。”

话音刚落,听到西边传来痛苦的尖叫声,伴随着纷杂的呼喊声, “打死他, 别让他跑了,娘的,真歹毒。”

杨萱又是一惊, 下意识地与春桃对视一眼, 心高高提了起来。

不会是那群人没走, 萧砺又被堵了个正着吧?

念头刚刚闪过, 西边又传来狼狗的闷哼声,紧接着是薛猎户堪比铜锣的大嗓门,“谁敢动我的狗,我跟他拼了?”

又有人嚷道:“你的狗咬了人,我们凭什么不能打死它?”

听着像是先头那个彪形大汉。

薛猎户道:“这狗我养了三四年,从来没咬过周遭邻居,你们半夜三更在我家门口转悠,不咬你们咬谁?”

原来还是沐恩伯府的那群人,竟然真的没走。

不过眼下被薛猎户牵扯着精力,想必萧砺完全可以趁乱离开。

杨萱松口气,对春桃道:“我回去睡了。”

进屋,掩上门,头刚挨着枕头,便沉沉睡去。

梦里始终有淡淡的血腥味掺杂着苦涩的三七粉的味道,在鼻端萦绕。

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杨萱才起身,姚兰已经将饭热过三四回了。

杨萱睡得足,精神极好,正好肚子也饿了,喝了整整一大碗红枣薏米粥,吃了两只青菜包子,还要再尝尝糯米糕。

春桃顶着两只黑眼圈劝,“姑娘少吃些,马上要用午饭了。”

姚兰看着春桃没精打采的样子,问道:“夜里没睡好吧,我也是,头先被吵醒过一次刚合眼,又被吵醒了,就再也没睡着。姑娘听说没有,昨儿薛家的大狼狗被打死了。”

杨萱惊诧地问:“那只大狗死了?”

姚兰点头,“咬伤了四个人,被人乱棍打死了。薛猎户红了眼叫上三个侄子要跟他们拼命,还是老爷出头给压下的,最后费了半天口舌两边说合,薛猎户拿出跌打伤药给那四人治伤,那些人赔给薛猎户二十两银子,老爷另外许了十两银子。”

没想到杨修文后来过去调停了,杨萱睡得沉,竟是半点不知道。

难怪现在都不曾见到他的人影,想必是昨夜一宿没睡,正在补觉。

那只狼狗能在薛猎户死后啃了他的孙子,可见狼性未灭,死了也便死了,至少消除了日后隐患,杨萱并不感觉可惜。

至于沐恩伯府的护院,谁让他们半夜三更偷偷摸摸的,被咬是咎由自取,也不令人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