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这种时刻,想必他也会在场。

杨萱探着头,目光一寸寸搜寻过去,突然就凝在一道瘦长的背影上——靛蓝色的裋褐,暗红色罩甲,腰间别一柄长刀,刀柄上的络子都有些散开了。

应该就是他吧?

肯定就是他!

杨萱呼吸骤然停了下,心却“怦怦”跳得厉害,那么急又那么乱,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口中蹦出来似的。

那人缓缓转过身,露出一张白净的圆脸。

并不是萧砺!

杨萱长长舒口气,一时竟分辨不出自己该是轻松还是失望,却有种淡淡的惆怅涌上心头。

使得阳光灿烂的天气好像也黯淡了许多。

杨萱默默端起茶盅,抿了口茶,百无聊赖地再度往下面瞧。

就在街对面绸缎铺子门口站着一人,麦色肌肤,五官冷且硬没有半点表情,眸光阴郁而冷厉,好像别人欠了他银子似的。

同样穿长身罩甲,可罩甲不是暗红色,而是暗金色。

杨萱低低嘟哝一句,“明明在当差,不到前头约束行人,站到人家铺子跟前干什么?难道这个时候还有人进去买绸缎?”

而心却不受控制般欢喜起来。

目光紧紧地凝在他身上不愿移开。

不过数息,萧砺已察觉有人正盯着他,猛然抬头,对上杨萱躲闪不及的视线,冷硬的脸庞刹那间柔和下来,唇角也微微翘起,绽出一抹浅浅的笑。

极浅极浅,却是动人。

杨萱蓦地想起在田庄那夜,临走前,他也曾有过这般短暂的笑容,说了句,“那么我该走哪边”,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几个月,她不曾想起过他,可今日乍然相见,却觉得自己真的有些挂念他。

她想跟他说句话,问问他到底走了西边的路还是走了东边的路。

也问问他的伤好了没有。

杨萱吸口气,站起身,对辛氏道:“娘,我出去一下。”

辛氏只以为她是解手,点点头,嘱咐春桃,“仔细点,别冲撞了人…东西带齐备了没有?”

春桃拎起旁边的包袱,“都带了”,见杨萱已走出门外,来不及多说,急步跟了上去。

杨萱走到楼梯口便有些迟疑。

大街上人那么多,而且大半是男子,她出来得匆忙,连帷帽都来不及戴,难道真的要这么大喇喇地挤过人群到对面找他吗?

况且,辛氏跟大舅母就在楼上,垂眸就能瞧见她。

她就是吃了豹子胆不敢这么做。

杨萱一步步挪下去,走到一半停下步子,正要回头往上走,无意间瞧见酒楼门口,有人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是萧砺。

他竟然穿过大街过来了。

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他过来干什么?

杨萱情不自禁地加快步子,不料脚下一个踉跄…

第50章

杨萱情不自禁加快步子, 不料脚下一个踉跄险些倒地, 就见萧砺已急步上前,双手伸开做出搀扶的姿势。

如果真的摔倒,那可不就单纯鼻子出血,没准鼻子就摔歪了。

杨萱吓得脸色苍白, 一把抓住旁边的木栏杆,稳住身形。

萧砺柔声道:“你别急, 我总会等着你。”

杨萱有些心慌。

他说等着她。

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她不下来他也会等着,还是说他猜到了她会下来。

活过两世,杨萱从不曾喜欢过谁,也不知道喜欢一个人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事实上,她接触比较多的男人也只有杨修文和杨桐, 再加一个夏怀宁。

前两个是她的家人, 而后面的让她憎恨和厌烦。

可是适才看到萧砺笑容的那一刻,听到他开口的那一刻,杨萱突然感觉心潮汹涌, 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喷薄而出。

这陌生的感觉让她不知所措, 还有隐约的期待。

杨萱扶着木栏杆一步步走到萧砺面前,仰起头。

萧砺垂眸瞧着她, 唇角扯一扯, “哪儿都少不了你,这么喜欢看热闹?”

杨萱歪着头, 圆睁了双眸分辨道:“又不是我一个人爱看热闹, 我娘跟舅母都在上面。”

萧砺笑笑, 从怀里掏出方素绢帕子,“你的那条沾了血洗不掉,就把它烧了,这条赔给你。”

帕子上缠着那条湖蓝色绸带。

湖蓝配着素白,清新雅致。

杨萱莫名地感到失落。

却原来,他特地穿过街道过来,就只是要把帕子赔给她。

并非因为其它理由。

杨萱沉下脸,摇摇头,“我不用别人的东西。”

“不是别人的,是新买的,跟你那条差不多,只是上面没有绣花,”萧砺将帕子递到她面前,“那天多谢你相助,收下吧,我还在当差,先走了。”

杨萱突然就动了气,挥开他的手,“我说过那不是我的,别算在我头上。你要是真想谢,那就记着答应过的话”,转身往楼梯上跑。

萧砺惊讶不已,跟着上前两步,叮嘱道:“你别跑,当心摔着。”

杨萱回头,气呼呼地瞪他一眼,“用你管?”

顺着原路回到雅间,见杨芷正坐在她先前靠窗的位置上。

杨芷忙起身,“萱萱你过来坐。”

杨萱没精打采地说:“不用了,姐坐吧,我这里也能看到。”顿一顿,“鞑靼人跟咱们一样,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没什么好看的。”

“那不一样,”辛媛立刻反驳,“鞑靼人头发是黄的,眼珠子是蓝的,还有绿的,晚上会发光,跟狼眼似的。”

大舅母忍不住笑,“你又知道了,晚上要是能发光,还不得吓死个人?”

辛媛肯定地说:“是真的,我听爹说的。他以前见过绿眼珠子的人。”

话音刚落,只听街面传来纷杂的尖叫声。

辛媛侧身一瞧,兴奋地喊道:“来了,来了,我看到旌旗了,阿萱来来,咱们一起看。”伸出手用力将杨萱拉到她身边。

两人肩并着肩靠在窗棂上,只见不远处旌旗招展,上面用金线绣着龙飞凤舞的“楚”字,在阳光照耀下发射出细碎的光芒。

楚是万晋朝的国姓。

不多时军队行至楼下。

杨萱看到了关在囚车里的苏不寒。

那人低头蜷坐在囚车里,身上衣衫褴褛斑斑点点满是暗红色的血迹,头发散乱着能看出是黑色,却瞧不见眼珠子到底是蓝还是绿。

他手腕跟脚踝上都锁着粗长的铁链子,看着骨架很大而且结实。

可以猜想他的身材定然非常魁梧。

可再强悍又如何,只要沦为阶下囚,那也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只有任人宰割任人羞辱的份儿。

紧跟着囚车之后,是三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将领。

正中居首那人便是太子楚洛。

他穿玄色甲胄,玄色头盔上缀着红色缨络,神情端肃目光深邃,有种与生俱来的睥睨天下的王者风范。

街面上,不知谁率先喊了句,“恭迎太子殿下得胜回朝,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被这声音感召着,街道两边的人群“呼啦啦”尽数跪倒在地,齐声呼喊,“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子抬手拔出腰间佩剑,高举在头顶,朗声道:“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我万晋疆土,若有侵犯者,虽远必诛!”

剑锋辉映着日光,熠熠生辉。

众人紧随呼喊,“若有侵犯者,虽远必诛!”

一遍接着一遍,声势浩大,宛如排山倒海。

良久,太子收剑入鞘,对着四周含笑拱手,“都起来吧,各位都是我万晋男儿,大家当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有才的出才,江山需要依仗各位守卫,朝廷需要诸君协助治理。”

听得此言,街上的半大小子个个激动的脸色通红,而那些长者好几位都是老泪纵横涕泗交流。

杨萱默默看着,本能地觉得,就只凭这几句话,靖王大概已经输了。

毕竟,外敌入侵时,奋勇迎敌的是太子。

身为国君,首要的是保护百姓安宁。倘若国土不再,黎民性命不保,纵然你待人再宽厚再廉正又有何用?

靖王在京都呼声虽高,可小动作也不断。

总会有明眼人看出端倪来。

马车辚辚,献俘的军队慢慢远去。

街上的人却不愿离开,那些血气方刚的半大小子自发自动地跟随在队伍后面往午门走。

街面上顿时空旷下来,杨萱不可避免地又看到街对面的萧砺,冷着一张脸,正跟几个军士说着什么。

察觉到杨萱的目光,萧砺飞快抬眸,冲她微微一笑。

杨萱马上拉下脸,缩回身体,就势关严了窗户。

萧砺纳罕不已,面上却不露,仍是平心静气地吩咐,“这几个坊区,每个集市都要张贴,再挑几个识字的人守着,如果有人前来观看,就念给他们听。今日太子说完这番话,定然有不少少年儿郎想从军,咱们先把根骨资质好的挑出来留下,其余的送到京卫那边。”

军士含笑点头,“头儿放心,这事一准办得妥当…听太子这么一说,我都想到西北戍边去了。”

萧砺抬手捣他一圈,“但凡是个有血性的男人,谁不想保家卫国?都跑到西北去,京都的安危谁管?你给我老老实实在京里待着,以后有你去打仗的机会。”

军士“嘿嘿”傻笑,“我们这就去办事了,先找秀才把文书好好写出来。”

萧砺应一声,扬手让两人去了。

第51章

杨萱瞪她, “别瞎说。”

辛媛扫一眼辛氏与大舅母,掩住嘴,声音压得极低极低,“你可瞒不过我,我都看出来了, 那人一直盯着你看来着。”

杨萱“切”一声,“这就说明不一般?你还一直盯着他看呢,你们俩是不是关系也不一般?”

“嗳,”辛媛惊呼声, “这是哪儿跟哪儿?”

大舅母不满地说:“大街上还咋咋呼呼的, 不怕被人听到笑话?”

杨萱坦坦荡荡地说:“媛表姐说我跟那位萧大人关系不一般,我可不认。”

大舅母顿时黑了脸,毫不客气地冲辛媛斥道:“这种话也能乱说?真得好生养养性子了,回去把女四书都抄五遍,禁足一个月。”

辛媛本想反驳, 可看到大舅母决绝的神情, 不敢开口, 只喏喏应道:“是。”眼角瞥着杨萱,忿忿不平地说:“你干嘛出卖我?”

杨萱道:“我怕你以后时不时在我耳朵边唠叨,唠叨个三五遍,不是真的, 别人也会当成真的。”

辛媛“哼”一声, 转过头不理她。

辛氏看着两人, 开口道:“阿萱也禁足一个月, 抄五遍女四书。”

杨萱答应,“好。”

辛媛才又露出笑,对杨萱道:“要不咱俩做伴一起抄吧?”

杨萱无语,“你在你家里禁足,我在我家里禁足,怎么能凑到一起?”

“我忘记这岔了,”辛媛恍然,扒拉着手指头算日子,“今儿初九,要抄到冬月初九才成。我十月二十三还得过生辰呢?”

“又不是整生日,不过也罢。”大舅母侧头看向辛氏,愁眉不展地说,“你瞧瞧,都十二岁的大姑娘了,还这么不着调。”叹口气,又板了脸对辛媛道:“以后能不能长点心,多动动脑子?就像刚才那人,且不说阿萱认不认得他,他明摆着跟咱们不是一路人,即便认识也是万无可能的。你编排出那些闲话,真要传出去,阿萱还怎么说亲?”

辛媛低声嘟哝着,“我就是说句顽话。”

“当着这么多人,哪里有顽话?”大舅母无可奈何地看着她,“我也是从你这么大过来的,你想什么我都知道。这种事在私底下,出了你的口,进了阿萱的耳,再无第三人听见,这叫做顽话。”

“知道了,再不会这样了。”辛媛急忙认错,又对杨萱赔礼,“阿萱,对不住。”

杨萱笑道:“你要真心实意赔礼,就替我绣条帕子,上次那几条根本戴不出去。这一个月的时候,总能绣出条见得了人的吧?”

辛媛没好气的答道:“行行行,你真能翻旧账。”

马车行到长安街尽头,大舅母先将辛氏等人送回槐花胡同,然后才回位于黄华坊石头胡同的自家宅子。

杨萱收拾好东西便要回屋抄书,辛氏唤住她问道:“你可知道我为何罚你?”

杨萱答道:“是因为媛表姐?”

“不是,”辛氏看着她,“是因为你行止不妥当,古话说空穴来风,你要是行为端正,阿媛会平白无故地说那些话?”

杨萱有些心虚,低下头不作声。

辛氏续道:“我知道你们没啥,可光天化日之下,酒楼门口人来人往的,遇到了点个头也就罢了…端着盘子在大街上吃包子,能有什么好出身,你非得凑到跟前去惹人闲话?”说罢,觉得自己的话有些重,缓了语气道:“行了,别的话我也不多说,你心里有数就行。”

杨萱告退出来,穿过西夹道往玉兰院走。

刚走进院子,一片枯叶迎面扑来,打个转儿落在地上。

杨萱俯身捡起,瞧见叶片上错综复杂牵连不断的脉络,长长叹口气。半晌,才将枯叶扔掉。

春桃低声道:“姑娘,其实太太说的有道理,萧大人…根本不是一路人。”

杨萱盯牢她,看了几眼,“你多虑了。”

进到屋里,吩咐春杏将女四书都找出来。

杨萱有个习惯,不管写字也好,做针线也好,身边容不得其它东西。比如写字,案面只能留有笔墨纸砚,其余零七八碎的概不许留。而做针线,手头也只能有绣花绷子、针线笸箩等物。

见春杏寻书,春桃连忙将长案清理出来,裁好的宣纸摆到左边案头,两支羊毫湖笔架在笔山上,砚台与墨锭放在当中间。

这空当,春杏已经寻了书过来。

女四书是《女诫》、《内训》、《女论语》和《女范捷录》,杨萱对《女诫》和《内训》看得熟,另外两本看得少,随意翻了翻,摊开《女范捷录》。

春桃与春杏识趣地离开,趁势掩了门。

春杏小声问道:“不是出门看太子班师献俘,好端端的怎么又受了罚?”

春桃不愿提及杨萱的秘密,便将过错推到辛媛身上,“是表姑娘做错事捱了罚,姑娘跟着受带累。”

春杏半点不怀疑,气道:“表姑娘行事真是一点章法也没有,”伸手指指东厢房,“那边也罚了?”

春桃摇头,“大姑娘跟表姑娘生分了,没牵连到。”

春杏低声道:“牵连了也不会罚,今天老爷下衙早,我看西跨院那位带着欢喜到竹韵轩去,好像是说三圣庵的姻缘树灵验,想带大少爷和大姑娘去拜拜。”

这两人在厅堂窃窃私语,杨萱研着墨,心情却像沸开的水咕噜噜冒着泡,久久不能平静。

眼前总是晃动着萧砺站在酒楼门口吃包子的情形。

他穿暗金色罩甲,应该是又升职了,到哪里不能吃顿饭,就是在一楼散座上吃也无妨,伙计肯定不会将他赶出去。

非得站在大风口,就不怕冷风进到肚子里,肠胃受不住?

杨萱直觉地认为萧砺站在那里是存心等她的,因为她上前行礼的时候,分明看到他眸光亮了下,唇角也带着笑。

而且,辛媛说的是真的,她能感觉到,背后有道目光一直盯着自己瞧。

除了萧砺,还会是谁?

可他既然能站在酒楼门口等,为什么先前就不多说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