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桂大喜过望,两手伸过去,一手攥住一只小鸡仔。

小鸡“唧唧”叫个不停,两条腿拼命地蹬着。

杨萱怕杨桂手下没轻重,急忙道:“轻点儿,不能用力,小鸡会疼的。”

杨桂听话地松开手指,小鸡得了自由,扑扇着翅膀跳了下去,可没跑几步就被杨桂抓了回来。

杨桂玩得不亦乐乎。

杨萱已吩咐春桃将盛绢花的匣子拿了出来,交给桃花,“…是给田庄里的姑娘们买的,你合算一下都有谁,等日头不那么毒了,给各家有女孩的姑娘送过去。”

桃花打开匣子,立刻惊呼出声,“真好看。”

匣子里满满当当都是花,有艳红的石榴花,有粉色的山茶花,有鹅黄的忍冬花,还有粉紫的丁香花,团团簇簇挤挤挨挨,艳丽至极。

桃花激动得两眼放光,“姑娘,这些全都给我们吗?”

杨萱点点头。

桃花一边扒拉着绢花一边合计着,“长喜姐姐一朵,长乐姐姐一朵,青娟姑姑一朵…”扒拉完,还余出五朵绢花。

桃花皱着小小眉头,思量好半天,开口道:“青娟姑姑要成亲了,再给她添两朵,巧珍婶子肚子有宝宝了,没准儿是个姑娘,给她留一朵…我还想多给梨花一朵,因为梨花很乖很懂事儿,一点都不闹。”

杨萱很有些惊讶,她原以为桃花会将剩下的占为己有,没想到她分配得很合理而且公正。

对于一个七岁的小姑娘来说,已是极难得了。

杨萱赞许道:“这样分法很好。”

桃花羞涩地红了脸,抱着匣子顶着大太阳就跑了,不到两刻钟又抱着匣子回来,脸上明显没有了适才的喜悦。

匣子里只剩下三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绢花。

杨萱顿时明了,温声告诉她,“往后再有这样的事情,你可以先把自己喜欢的挑出来。因为你跑腿出了力,有权利这样做。”

桃花瘪瘪嘴,眼眶里就蕴了泪。

杨萱笑着安慰她,“我还有别的事情吩咐你,你跟我来。”转头对杨桂道:“小鸡跑累了要歇一会儿,桂哥儿也得喝点水休息一下。”

杨桂已是满头大汗,正有些渴,立刻乖巧地牵起杨萱的手,“喝水。”

进了院子,乳娘带了杨桂喝水,杨萱则领着桃花进了西次间。

被褥已经晾晒好铺在床上,箱笼里的东西也都一一摆放在案桌上。

杨萱打开那包旧衣服,“这会儿你穿有些大,回头让你娘改改,或者等两年就可以穿了。”

桃花小心地抚摸着细软的缎面,用力点点头,欢笑着说:“姑娘上次赏的那许多也还大,过年时我娘改了两件,别人都夸我好看…那些布头我娘挑出来一些,其余的送给静姑姑了,静姑姑答应教我做针线。静姑姑还说要给姑娘磕头,我能不能领她来?”

杨萱心道闲着也是闲着,见见也无妨,遂笑着答应,“我这次要住三五天,她得空就可以过来。”

桃花没想到杨萱这么重视自己的话,高兴得不得了,适才因绢花带来的不快一消而散,两只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

第二天,临近中午,桃花果真领了个女子来。

那人十六七岁的模样,穿件洗得已经发白的碧色袄子,梳着圆髻,鬓角插一朵小小的白花绢花,像是新寡,还在孝期…

第68章 第68.

桃花介绍道:“这就是静姑姑。”

方静跪下给杨萱磕头, “方氏给二姑娘磕头,多谢姑娘赏赐许多布头,去年我跟我娘才勉强应付过冬日,不至于衣食无继。”

见杨萱注意她鬓角白花,又主动解释, “是夫孝, 我家相公去年五月病故了。我婆婆容不下我, 眼下我跟我娘一同过活。”

去年五月到现在已经一年有余。

守母孝要三年, 夫孝一年就够,也有只守九个月或者半年的。

方静被婆家赶出门,却仍然替夫君守孝,可见是个仁义的。

杨萱忙道:“你快起来吧,我也没做什么,当不得你这大礼…听桃花说你的针线活极好,有没有带什么东西过来?”

方静起身,用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来是两方帕子和两只香囊。

帕子是普通的素绢,一方绣着并蒂莲花, 另一方则绣着两枝红梅。针线活儿跟素纹差不多, 比杨萱差一些人,可在乡野间算是顶出色了。

乡间不比城里, 姑娘家有时候也要下地干活, 要养鸡养鸭, 很少只闷在屋里做针线, 更不会请绣娘回家专门教针法。而且手指磨粗了,细针拿不住,没办法绣出更精细的花样来。

能有方静这手艺,已经非常难得了。

杨萱又看两眼香囊,开口道:“你几时有空,帮我绣十只香囊十只荷包吧,不拘什么花样,看着别太花哨也别太寡淡就成。”说罢抬头看眼春桃。

杨萱身上只装着些许散碎银子零用,银钱大都是春桃带着。

春桃心知肚明,从荷包里掏出只五两的银锭子,交给方静,“这是工钱,绣好了送到桃花这里,几时有人进京会带过去。”

方静连忙推辞,“香囊荷包至多二十文一只,用不了这许多银钱。”

杨萱笑道:“过两个月就入秋了,你拿去添置些冬衣米面,夏天好凑合,冬天却是难熬。”

方静泪水在眼眶里滚了几滚,却没有落下,屈膝给杨萱行礼,“二姑娘放心,我一定用心好好做。”

杨萱笑笑,并不久留她,吩咐春桃将桌上点心包了半碟子打发她离开了。

待方静走后,春桃撇下嘴,不满地说:“桃花真是,特特领人来打秋风,姑娘就爱做好心,抓一把铜钱给她也够两三天的嚼用了。”

杨萱叹一声,“桃花才几岁,能懂什么?”顿一顿,笑道:“我又不是济世的菩萨,别人特地来一趟,不就是为了利益?”

那些碎布头是给桃花的,杨萱可没有特地指明分一半给方静。方静该谢的是桃花,却说给杨萱磕头。

来之前分明也做了准备,那两方帕子和香囊专门用布包起来。

即便杨萱不提这话头,她定然也是要“孝敬”给杨萱的,倒不如好人做在头里。

且方静是真的家中贫寒,能帮就帮一把,五两银子虽然不算少,可对于杨萱来说,也并非多大一笔,给了也就给了。

过得少许时候,姚兰摆出午饭来,杨萱陪辛氏吃过饭,陪杨桂玩了会儿就打算歇晌。

迷迷糊糊地刚合上眼,就听院子里吵吵嚷嚷地似乎有人说话,杨萱闭着眼抱怨道:“大中午的,外头干什么呢,能不能让人睡个觉了?”

春桃低声笑道:“姑娘醒醒吧,大少爷和范家三少爷来了。”

杨萱怔了怔,坐起身问道:“在哪呢?”

春桃道:“才刚进门,说是夫子中了暑暍,府学休沐三天,张家媳妇正收拾住处。”

杨萱睡意顿消,穿好衣裳走出去。

辛氏也已经醒了,正在偏厅跟杨桐与范诚说话。

见到杨萱进来,范诚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唤了声,“二姑娘。”

又解释道:“我在京里时候短,阿桐带我四处走走。”

他不解释还好,这一开口就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杨萱笑道:“田庄春天的景色最好,满树杏花开了,像是仙境似的。这会儿就只漫山遍野的树木和禾苗,但是比京都凉快许多。”

杨桐便说:“待会儿我们去山上转转,我们带了笔墨纸砚,看看哪里可以作画。”

范诚道:“我瞧见旁边有条河也是极好的。河边有垂柳,正适合入画。不知道里头有没有鱼,坐在树下垂钓岂不悠闲哉?”

辛氏忙阻止道:“不许去河边玩,免得落水,河水看着清,里头可是深,每年都有小孩子落水。”

杨桐笑道:“母亲放心,我们不是小孩子,知道轻重,再者只是在河边坐坐,不下水。”

辛氏看着面前杨桐已经十六岁,比自己都高出半个头,而范诚还要大两岁,完全是个成年人了,遂笑道:“我不过也是白唠叨几句,你们都长大了。”回头吩咐文竹,“去问问张家媳妇看有没有鱼竿,再备上茶水点心,现成的果子洗洗带几只。”

文竹应声离开。

杨桐看两眼范诚,笑道:“萱萱也一道去吧,人多热闹,要是阿桂再大几岁就好了。”

辛氏心知肚明,可范诚跟杨萱已经定亲,而且辛氏成亲前与杨修文也是因为时常往来互生情愫,被辛归农瞧出端倪,这才定下亲事。

两人相处得久,情分才会深厚。

辛氏看破不说破,只笑道:“要是阿桂去,你们不用干别的了,就只照看他一人就手忙脚乱的了。”

只字未提杨萱。

言外之意就是允了。

说话的空档,文竹已将钓竿鱼饵等物准备好,茶水点心也都装进竹篮里。

杨桐三人并小厮丫鬟好几个浩浩荡荡地往河边去。

小河名叫青衣河,因河畔遍植垂柳,远远望去像是女子细长的衣袖而得名。

河水其实并不深,但田庄附近原本有处水潭,与小河正连在一起,水潭足有一人半深,若是不熟悉地形之人下了河,稍大意就会走进水潭,所以佃户们都拘着孩子不许下河。

杨萱在田庄住得久,知道在河边玩并不妨碍,只不能往里面走。

不过,也正因为有这处水潭,即便是大旱天,别处河水都干涸了,田庄这里仍会有些许积水可供饮用或者灌溉。

时值午后,一天中最炎热的时候,周遭村民都在家里歇晌或者在阴凉地儿闲话,河边很是清静,连洗衣的姑娘媳妇都没不见。

只有细细的清风隔着水面吹来,温润清凉。柳枝低垂,轻轻点着水面,激起层层涟漪,一圈圈荡漾开来。

范诚赞道:“好树好水,尤其天光水影正可入画。”

杨萱抿唇笑笑,吩咐小厮先铺一张油纸在地上,再铺层毡布,最上面则铺着棉布,然后将茶水等物一一摆出来。

等收拾妥当再抬头,发现不远处竟然多了一人一马。

那人穿着鸦青色长衫,许是走热了,正蹲在河边洗脸。旁边枣红马两只前蹄踏在河里,低头饮水,尾巴悠哉悠哉地晃着。

杨萱瞟一眼,很快移开目光,从春桃手里接过鱼竿,扔进水里。

范诚瞧见,走到她身边,笑道:“二姑娘,钓鱼不是这样的,得先挂上鱼饵。”

说着收回鱼竿,将半只地龙挂在钩上,鱼线捋顺了,用力甩出去。

地龙没挂结实,鱼钩还不曾落水,就掉在水面上,瞬间被鱼儿抢走了。

杨萱“噗嗤”笑出声,范诚顿时羞窘得满脸通红,好像立时就能滴出血来似的。

杨萱不好意思再笑,认真地看着范诚从陶瓷罐再寻半只地龙挂上去。

岂知杨萱看得越认真,范诚手抖得越厉害,连着挂了好几次都没挂上。

杨萱于心不忍,索性转过头不去看他,目光落在适才洗脸那人身上,心不受控制般热切起来。

那人已经站起身,身材高且瘦,修竹般颀长挺拔。

很显然,他先一步认出了她,那双黑眸正牢牢地盯着她。

幽深阗黑,教人分不清里面的情绪。

正是萧砺!

杨萱很想走过去跟他说句话或者问声好,可思及秦笙又犹豫不决。

虽然萧砺不会像周路那么卑鄙无耻,可是不到关键时候,谁能知道呢?

且范诚也在,范诚可是她未婚夫婿。

杨萱咬咬唇,回过头,见范诚终于挂好地龙,将鱼钩远远地甩进河里。

范诚把鱼竿交在杨萱手里,“二姑娘好生看着,等鱼漂动了就说明有鱼咬钩,赶紧拉上来就行。”

杨萱道谢,在马扎上坐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朝萧砺看过去。

萧砺脱了鞋,鸦青色衣袍的袍摆掖在腰间,正慢慢往河里走。

杨萱一颗心骤然提了起来,刚要开口呼喊,就见萧砺脚下踉跄,身子猛然倒下去,转瞬没了踪影…

第69章

肯定是踩进水潭里了!

杨萱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顾不得鱼竿, 拔脚就往那边跑,因跑得急, 脚被裙角绊住, 差点摔倒。

杨桐看到,一把拽住她,问道:“怎么了?”

杨萱白着脸指指水面, 嘴张了好几张,终于说出口, “掉进去了。”挣脱杨桐,跑到萧砺落水处的河边, 尖声嚷道:“大人, 大人, ”又转过头, 四处张望着,“来人,救命啊!”

唤过几声, 声音里已经带了泣意。

杨桐适才也看到有人在洗脸, 而且那人鞋子仍在,枣红马仍悠闲地甩着尾巴, 情知是落了水,可他不会凫水, 且眼见得落水之人比他还高一头, 那人都不见头顶, 他进去还不照样露不出头来?

遂跟着杨萱一道呼喊,“来人,有人落水了,救人啊。”

正值午后,哪有人到河边?

两人呼喊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来,河面却已经平静得像是光亮的靶镜。

时间每过一息,萧砺生还的希望就少一息。

杨萱呆呆地看着水面,心一点一点沉下来,而死亡的恐惧却一丝一丝笼上心头。

她还有很多话不曾跟他说,怎么就天人相隔了?

正心冷入灰,只见河面凭空掀起几个浪花,紧接着有人站起来,擦把脸,甩了甩头上的水珠。

炽热的阳光照在他湿漉漉的脸庞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芒,那一双幽深的黑眸熠熠闪着光辉。

杨萱适才被吓得狠了,见到他,狂喜之余, “哇”一声大哭起来,转过身,边哭边往回跑。

范诚先反应过来,忙跟杨桐知会声,紧随着回去了。

杨桂刚睡醒觉,辛氏正坐在树荫下喂他吃西瓜,看到杨萱泪流满面地回来,吓了一大跳,将碗塞给乳娘,顾不得询问,先将杨萱拉进厅堂,焦急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春桃呢?”

杨萱哭得说不出话,紧随而来的范诚应道:“二姑娘许是吓到了,刚才有人掉进河里好半天没动静,我们都以为他多半不行了,谁知道冷不丁又从河底钻出来了,二姑娘惊得脸色都白了。”

辛氏松一口气。

看杨萱哭得这样子,她还以为是被人欺负了,没想到是吓着了。

可紧接着又生出懊悔之心,杨萱八成跟青衣河不合,原先就落水好容易捡回一条命,今天又吓成这样,刚才就不该让他们往河边去。

辛氏自责着掏出帕子给杨萱擦了泪,春桃这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

辛氏面色沉一沉,斥道:“怎么照顾姑娘的?不会离河边远点儿?”

春桃有苦说不出,她怎么知道杨萱会突然大哭起来,又会突然发疯般跑回来。

可见辛氏动气,也只能低下头听着。

好在辛氏并非苛责之人,说过这一句也就罢了,吩咐道:“伺候姑娘洗把脸,换了衣裳。”

春桃应一声,搀扶着杨萱走进西次间。

辛氏叹口气,对范诚道:“阿萱年纪小,还是孩子脾气,你多担待些。”

范诚诚恳地说:“伯母,阿萱一片赤诚,待陌生人也极友善,我觉得她…她很好。”说着又红了脸,“伯母先忙着,我去看看阿桐,” 胡乱行个礼,逃窜般离开。

辛氏看着他狼狈的背影,抿嘴儿笑了。

范诚匆匆忙忙地赶回河边时,杨桐正跟小厮们收拾东西准备打道回府,而木桶里不知何时多了两条半尺来长的青鱼,正上下扑腾着。

范诚惊讶地问:“你钓的?”

杨桐笑道:“我的鱼竿都不知道哪里去了,是刚才落水那人捞的,说是惊吓了萱萱,特地赔个不是…萱萱怎么样了?”

范诚这才发现适才那人已经不见了,却没在意,答道:“二姑娘没事儿…这两条鱼怕是不够吃,咱们再钓几条。”

杨桐欣然答应。

两人寻到各自的鱼竿,挂上地龙,静心钓了一个多时辰,除去范诚钓上一条三寸多长的青鱼之外,竟再无所获。

三条鱼根本不够清炖或者红烧,好在厨房里留着块老豆腐,原打算拌着小葱吃,姚兰索性炖了个豆腐鱼汤。

鱼是极新鲜的,姚兰的手艺又好,一小盆鱼汤被吃了个底儿朝天。

杨桂犹不满足,吵着让杨桐再去钓鱼。

杨桐硬着头皮答应,“行,大哥明天还去钓鱼,钓两条大鱼给桂哥儿吃。”

杨萱却是没什么胃口,只就着青菜吃了小半碗饭,就推说饱了,那盆鱼汤一口都没喝。

今天的事情,她能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自己。

乍看到萧砺时候的雀跃,他落水时候的绝望,以及看到他好端端地从水中出来时候的狂喜…她从来没有这样心情大起大落的时候,也从来不曾有过这样悲伤到极致而后欢喜到极致的感受。

纵然她没有喜欢过人的经验,可她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是喜欢萧砺的。

喜欢他冷冰冰的面孔,以及无意中表露出来的一丝丝微笑。

可喜欢又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