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定了亲的人,总不能一边嫁给范诚,一边还要想着别的男人。

这是不忠不贞。

杨萱躺在床上,翻个身,又翻个身,只觉得天闷热得要命,一丝风都没有。

杨萱索性起身将帐帘撩起挂在床旁的银钩上。

终于有了风,丝丝缕缕的,夹杂着夏虫“唧唧唧唧”的鸣叫。

单调而乏味,平白让人烦躁。

借着浅淡的月光,杨萱摸到团扇,用力摇了几下,又扔在旁边,认命地阖上双目。

仍是睡不着。

而屋子里好像多了道不属于自己的浅浅的呼吸。

杨萱一个激灵睁开眼,果然瞧见一道黑影,静静地站在床前,一动不动。

不用猜,只看身形,她便知道,除了萧砺,又会是谁?

“萱萱,”萧砺柔声唤她的名字,“我会凫水,能在水里憋好一阵子…你别担心,我没事的。”

上次,他是厉声唤她“杨萱”,这次却是改称“萱萱”。

杨萱只觉得鼻头酸涩眼眶发热,泪水忍不住涌出来,无声无息地顺着脸颊滑落,洇入枕头中。

少顷,深深吸口气坐了起来。

她半边脸隐在暗处,瞧不真切眸中神色,可腮边挂着两滴清泪,被月光映着,幽幽地发亮。

萧砺胸口一梗。

他在水里,没听到她的喊声,可站起来的那刻,却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神情,由绝望到狂喜。

然后她“哇”地一声,哭着跑开。

杨桐跟他解释,“你刚才没在水下,我妹妹担心得厉害…拼命喊了许久都没人过来帮忙。”

萧砺听闻,只觉得浑身柔情满溢,恨不得立刻见到杨萱,跟她解释一声。

所以,下午他并没有走远,待天黑便原路返回,只等到屋里灯光全灭了,才悄没声地翻墙而入。

这会儿又见到她的泪,那股子柔情再次弥漫开来,像是盈满了风的船帆,鼓胀胀地充斥在五脏六腑中,而心底酸软得厉害。

萧砺轻轻伸出手,将那两滴泪拭去。

指腹触及她的脸颊,湿冷却又柔滑,像是水里浸过的羊脂玉凉得沁人,让他禁不住想要靠近她想要呵护她。

萧砺默一默,低声道:“我姓萧,‘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的萧,单名一个砺字,‘谓有金石姿,良工心磨砺’的砺…你今年是不是就满十二了?”

杨萱惊讶地抬眸看向他,低低“嗯”一声。

“等你过完十二岁生辰,我去你家提亲可好?”

杨萱大震,突然就想起他的话,“一个男人若是真心待你,会堂堂正正地登门求娶”,这是不是说他也是喜欢她的?

他为什么不早点儿,非要等到自己定亲之后才说?

可是,即便自己没定亲,辛氏也不会同意吧?

杨萱心里堵得难受,泪水却越来越多,瞬间模糊了视线。好半天,终于止住抽泣,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苍白而无助,可怜巴巴的,“你别去,我已经定亲了。”

萧砺猛地后退两步,轻声道:“你这么好的小姑娘,是该有许多人盯着…他就是下午教你钓鱼的那人?”

杨萱点点头,“嗯。”

萧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人看起来挺老实,挺可靠,肯定会对你好,你好好跟他处…要是,如果,假如以后他欺负你,你告诉我,我给你出气,或者,要是你愿意,我会带你走。”

杨萱泪如雨下。

前世,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会有人来带她离开夏家,离开那个让她无法呼吸的地方。

可是她既无爹娘又无兄弟,就连个表兄都没有。

所有辛家和杨家的人都死了,只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

无依无靠。

假如,那个大雨天,她在田庄遇到萧砺,她不被他凶狠的眼光骇着,而是鼓足勇气问一句,“你能不能带我走?”

他会不会答应?

会不会?

前世的事情,已经无法去求证,可现在,他却清清楚楚地告诉她,假如她过得不好,他会替她出气,愿意带她走。

杨萱擦一把眼泪,站起身,走到萧砺跟前,呜咽着道:“你还欠着我的情,你答应过救我三次。”

清浅的月光透过半开的窗棂照进来,萧砺终于看清她的眼。

泪水浸过的眼眸,被月光映着,亮得惊人,美得动人。

而她身上若有似无的茉莉花香,就在他鼻端萦绕。

这么漂亮美好的女孩子,合该过着安稳富足的生活。

萧砺笑一笑,柔声道:“我记着呢,你不用想着数字,不管多少次,你有所求,我必应你…”

第70章

话说完,瞧一眼外头天色, 柔声道:“夜深了, 快点睡吧,睡迟了就不漂亮了。”

一副哄小孩子的架势。

杨萱舍不得他走, 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抬手抓住他的衣摆。

萧砺顿住,“还有事儿?”

杨萱扯着他不放, 轻声问道:“大人可知道京卫有个叫周路的,以前在大同当差。”

萧砺想了想,答道:“知道有这个人, 好像在神策卫任指挥佥事,不过没打过交道, 怎么了?”

杨萱道:“他这人最是卑鄙无耻,你如果遇到他, 一定多加小心。”

萧砺轻笑,“我们平常并无交集, 应该很难碰到。”

杨萱“嗯”一声,没话找话,“大人今天为什么到田庄来?”

萧砺毫无厌烦之意, 很耐心地回答:“我在附近寻人经过此处…昨天在落枫山脚瞧见你家马车往这边走。”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虽然中午时候并没有特别想要歇脚, 却鬼使神差地来到青衣河边。

果然就瞧见了杨萱。

还有旁边一直红着脸小心翼翼地跟她说话的男子。

萧砺喜欢这个漂亮胆大的小姑娘, 自然也愿意她能有个好归宿, 可是那一刻心里莫名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烦躁, 遂脱下鞋子打算到河里静一静。

不期然,竟瞧见她的泪。

再然后鬼使神差地闯进她的闺房,又鬼使神差地说出求娶的话。

她一直都不在他的计划之中,可是话就是那么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没有思索没有犹豫,就好像已经考虑过千遍万遍似的。

想起杨萱已经定亲,萧砺眸光暗了暗。

既是如此,他更不该多加耽搁,免得被人瞧见连累她的名声。

犹豫片刻,将衣摆从杨萱手里抽出来,低声道:“你睡觉去吧,我走了。”不待她回答,已经打开窗户,足尖点地如大鸟般掠了出去,一个倒仰翻上了屋顶。

杨萱怔怔站了片刻,这才伸手将窗扇合上。

只这会儿,已有蚊子飞进来,嗡嗡地叫着。

杨萱上床掩好帐帘,一点一点回想着适才情形,心中欢喜一阵怅惘一阵,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沉沉睡去。

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才醒。

春桃一边伺候她穿衣,一边道:“姑娘真是好睡,太太都问过好几回了。”

杨萱嘟起嘴,“夜里不知道怎么进了蚊子,睡到半夜被吵醒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睡着。”

春桃道:“今天晚上多熏点艾草,屋子里也熏一熏…田庄蚊子就是多,昨天就在河边那会儿工夫,我身上被咬了好几处。”

正说着话,就听外头传来杨桂兴奋的呼喊声,“鸭子,鸭子。”

杨萱走到窗边,探头朝外看去,却是范诚在树荫下画画,杨桂站在旁边瞧。

范诚飞快地察觉到杨萱的目光,侧头笑道:“二姑娘。”双眼亮晶晶的,眸光里有不加掩饰的欢喜。

杨萱心头顿时升起浓重的愧疚,几乎不敢与他对视,定定神,出门走到树荫下,笑着问道:“三哥在画什么?”

不等范诚回答,杨桂已经热切地指着画纸道:“姐,鸭子还有鸡。”

杨萱细瞧,见画的青衣河。

河水荡漾,杨柳低垂,河面浮一对鸭子,岸边有几只小鸡正啄草籽。

却是为了哄杨桂开心而画。

杨萱无声地叹口气,又问:“我哥呢?”

范诚道:“昨儿阿桂不是没吃够鱼汤,阿桐带着小厮又去钓鱼了。”而他记挂着杨萱,便没去。

杨萱瞪杨桂一眼,点着他的鼻头道:“小馋猫。”

“鱼汤好喝。”杨桂仰起头奶声奶气地说,忽而又想到什么,指着画纸道:“水里有鱼,很多鱼。”

范诚好脾气地应着,“行,画很多鱼。”蘸了墨,开始勾勒鱼的形状。

杨萱看着他白净修长的手指,蓦地想起萧砺替她拭泪,手指粗粝,带着层薄茧,触在脸上略略有些扎人。

又想起他说,“人看着挺可靠挺老实,你好好跟他相处…”

杨萱咬咬唇,低声问道:“三哥明年秋闱要下场吗?”

范诚点点头,“想跟阿桐一起试试,看看自己到底学的怎么样,是个什么水平。”

杨萱道:“我给三哥绣个考袋吧,三哥喜欢什么图样,跟我哥一样的喜中三元好不好?”

范诚激动得满脸通红,语无伦次地说:“什么图样都行都喜欢,喜中三元太麻烦,太费眼睛,不用那么复杂。”

手一歪,画笔落在纸上,顿时多了个大黑点。

杨桂嘴一撇,就要哭出来,杨萱连忙道:“这是石头,河边都有石头,这样别人走累了,就能坐着歇一会儿。”

杨桂想想有道理,两只手抻开画纸欢天喜地地跟辛氏显摆去了。

杨萱续道:“要不三哥帮我画幅竹子,我绣几竿竹子好了,用墨蓝色的缎面底儿,绣绿色竹枝,应该很雅致。”

此时已近正午,炽热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枝桠照下来,在杨萱脸上投射出斑驳的黑影,那双好看的杏仁眼却正在光晕中,温柔而明媚。

范诚心跳猛地停了半拍,急忙答应着,“好,我这几天就画出来。”

杨萱笑笑,腮旁梨涡随之一跳,“不用急,明年才用呢,别耽搁三哥读书。”

范诚忙不迭点头,“好好。”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门外脚步声响,却是杨桐提着木桶垂头丧气地回来,“折腾一上午,一条没钓上来,这些鱼也太狡猾了,把鱼饵吃光了却不上钩。”

范诚脸色终于恢复了正常,笑道:“如此说来,中午喝不上鱼汤了?”

杨萱想起杨桂的小性子,道:“我去厨房看看做一道冬瓜丸子汤,阿桂也喜欢吃。”

杨桐看着杨萱步履轻盈地离开,朝范诚挤眉弄眼道:“你小子有福气,我二妹妹做得一手好针线,又能下厨做饭,还写一笔好字,弹一手好琴。你呀,八辈子修来的。”

范诚咧开嘴,傻乎乎地笑了。

转天一大早,范诚跟杨桐骑马返回京都,而辛氏带着杨萱姐弟足足又住了大半个月。

这半个月杨萱可没闲着,要么带着杨桂到田间地头看人莳弄庄稼,要么就在厨房里跟姚兰一道准备饭菜。

大夏天,便是坐着什么都不干也是一身一身的汗,何况在厨房里靠着两个灶台。

杨萱却是半点不嫌热,跟姚兰学炖鱼汤,炖兔子肉。

半个月下来,姚兰逢人就竖着大拇指夸杨萱,“二姑娘真是心灵手巧,见过的菜式学一遍就会,生得漂亮脾性又好,真是万里挑不出一个来。”

而田庄上的小姑娘,个个都得到过杨萱送的绢花,也跟着附和不已,真正将杨萱夸得天上有地下没的。

辛氏与荣有焉。

在京都时,杨家宅子窄小,容不得杨桂折腾,在庄上最不缺的就是地方,尤其庄子里的男孩子都是泥土里打滚,杨桂有样学样,天天在田里疯跑,大半个月以来结实了许多,脾气也不似先前那般娇气。

辛氏甚感宽慰,觉得带着两个孩子来田庄是再正确不过,只是看着两人黝黑的肌肤又觉发愁。

杨桂是男孩子不怕,杨萱却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整个人晒得黑了一圈。

杨萱不以为然,乐呵呵地说:“反正回到京都也不出门,捂上两个月就白回来了。”

七月中,辛氏终于领着恋恋不舍的姐弟俩人回了京都。

杨修文得了信儿,早早下衙在门口等着,斯文白净的脸上挂着发自内心的欢喜。

辛氏诧异道:“不会是见到我们高兴的吧?”

杨修文轻轻握住她的手,“是,”随即又补充,“刚才有圣旨过来,宁夏那边折了两个将领。”

辛氏挑眉。

杨修文解释道:“是贪墨军粮,去年在平原地区征收的上好的精白米,可发到士兵手上却是掺了沙子的陈米…足足十万石粮食,合算起来数千两银子,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杨萱愣一下,疑惑地问:“军粮不是户部募集的吗?”

杨修文笑着回答:“是户部募集的,但一路押运却是兵部接的手,查来查去仍脱不过…斩首示众的是两人,另有几个也受到牵连,如今圣上又派人清查其他地方的粮仓,确保我万晋军士务必吃上精米细粮。”

兵部归太子管,肯定是太子受挫了。

杨萱不再吭声。

现在的朝政真的越来越扑朔迷离,太子跟靖王表面和睦,私底下却是明争暗斗,启泰帝的态度也含混不清。

这次他往西郊避暑,留下太子坐镇朝事,却召靖王随侍陪伴。

而处置的圣旨便一道道从西郊发送过来。

其中很难说没有靖王的作用在里面。

纵然杨萱重活一世,也不敢确定太子真的能像前世一样安安稳稳地登上皇位。

只能静观其变了。

安置好,辛氏头一件事就是打发文竹往萃香阁买了瓶敷面的铅粉给杨萱。

萃香阁的脂粉向来不便宜,只小小的一瓶,就差不多二两银子。

杨萱不出门便懒得敷粉,每天里就顶着一张黑脸进进出出,毫不在意。

杨芷看见,心酸不已。

杨萱此时的肤色相较她还要黑上一分,却还是那么漂亮,一双眼睛像是浸过水的黑曜石,亮得惊人。

分明她们两个都是大大的杏仁眼,可她的眼为什么却暗淡无光,半点光彩都没有?

第71章

尤其杨萱只穿着家常旧衣, 除了耳垂上一对银质耳钉和腕间那只极普通的银手镯外,身上半点饰物都没有,可就是看起来清爽淡然,仿佛无边旷野吹来的一丝凉风,让人耳目一亮。

杨芷紧抿着唇坐在妆台前看自己。

肤色暗淡眸光无神, 整个人阴郁沉闷。

杨芷不由想起杨桐说过“相由心生”的话, “啪”一下阖上靶镜。

她不信!

史书上相传嫫母品德贤淑性情温柔,可她相貌仍旧丑陋吓人,怎么没有变得好看些?

相貌都是天生的,是爹娘给的, 就是心肠好成菩萨,难道还能变成天仙?

杨芷站起身走到窗前,正瞧见杨萱牵了杨桂的手走进院子。

杨桂不知说了句什么, 杨萱“噗嗤”一笑,抬手点了点杨桂鼻尖, 神情温柔妩媚,极其动人。

杨芷觉得刺目之极, 不由低喃出声,“如果她坏了相貌, 不知道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念头乍起,自己先慌了手脚, 只觉得一颗心“怦怦”跳得厉害, 后背处一片湿冷, 可是又忍不住不去想。

正房院通往厨房有个东夹道, 为了驱逐虫蛇,道边种了三两株夹竹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