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萱下意识地追出去,被文竹拦着了,“姑娘,先找地方躲起来。”

杨萱心“怦怦”跳得厉害。

纵然她早就想到会有这天,可事到临头仍是吓得手忙脚乱。

定定神,进屋找到先前用包袱裹好的匣子,没头苍蝇般转了几圈,掉头往柴房里跑。

柴堆后面那个供黑猫出入的洞口还在,只是洞口太小,根本容不得人出入。

文竹飞快地去厨房找来铲子,用力往下挖。

好在刚下过雨,地面还算松软,不大会儿便挖出尺许见方。

而院子里,已经传来纷杂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丫鬟婆子惊慌的喊叫。

文竹低声道:“差不多了,姑娘快走。”

杨萱顾不得多说,将头伸出去,可肩膀却卡在洞口处,文竹使力推了两把,终于将她推了出去。

杨萱正待回头拉文竹,却见文竹已将适才挖出的泥填回洞里。

接着,又听到柴堆倒塌的声音。

定然是文竹推倒了柴火,来掩盖那处洞口。

杨萱咬咬唇,从连翘丛里走出去,拍拍身上泥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从胡同口走出去。

前面的槐花胡同已经围满了人,都是挤在那里看热闹的。

杨萱不敢靠前,匆匆扫一眼,大步往南走去,直走过两条胡同,才松口气,辨认一下方向,掉头往西江米巷那边走。

她要去找三舅舅。

三舅舅最聪明,或许能想出法子。

前几次,杨萱都是坐马车去的水井胡同,感觉一眨眼就到了,没想到走起来却这么漫长,好像永远没有尽头似的。

尤其临近正午,太阳炽热难挡,恨不能把地面都烤化了。

杨萱挪着步子一步步往前走,眼看就要走到水井胡同,冷不防瞧见前面路口拐过来几个身穿罩甲的锦衣卫。

其中便有先前见过的王胖子。

杨萱骤然停步。

她不能去找三舅舅。

三舅舅就在王胖子隔壁,她去了,定然瞒不住王胖子。

谁知道王胖子会不会告密?

再者,万一三舅舅也被大舅舅牵连呢,她岂不是才逃离虎穴又跳进狼窝?

既不能找三舅舅,也不能去找大舅母。

而她又不知春杏的落脚之处。

偌大的京都,她该何去何从?

杨萱坐在墙根处,抱着棉布包裹,哀哀地哭了。

只哭了片刻,她便站起身。

找春杏没有用,春杏能护得她今夜,护不住她一辈子,更谈不上想法救杨修文与辛氏。

她要去找萧砺,萧砺应允过救她。

杨萱打起精神继续走,经过包子铺本打算买只包子吃,可又想起自己身上有银票,匣子里有金钗玉石,却唯独没有铜钱和散碎银子。

原本荷包有铜钱,先前换衣裳时候把荷包拿出来,没有放进去。

她总不能拿金钗去换包子,说不定被人瞧见,知道她身上有钱,就把她抢了。

杨萱忍住饿,上前讨了碗水喝。

一碗水下肚,只觉得腹中更饿了,可也只能忍着,依旧一步步往前挪。

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到椿树胡同。

那扇大门紧紧地关着。

杨萱上前,抓住辅首用力拍了几下,没人应,再拍,仍是没有动静。

想必萧砺没有在家。

杨萱一下子就脱了力,身子软软地顺着墙面滑下来。

她想哭,却没有泪水。

日影慢慢西移,晚霞把西天的云彩晕染得绚烂多彩,夕阳斜斜地照在杨萱身上,将她的身影拉得老长。

夕阳的余晖很快淡去,鸽灰的暮色层层叠叠的笼罩下来。

胡同两边的人家次第亮起灯火。

夜风徐徐而来,带着饭菜的香味。

杨萱吸口气,打了个寒战,用力抱紧肩头。

白天她热出一身汗,如今汗已消,湿透的中衣紧贴在身上,凉得刺骨。

月亮渐渐爬上来,弯弯的一牙,挂在墨蓝的天际,发出清冷的光。星子倒是繁密,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

杨萱蜷缩在大门的阴影里,像是流浪的小猫找不到回家的路。

突然,寂静的街道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杨萱心头一凛,越发往阴影处缩了缩。

马蹄声近,堪堪停在胡同口,有人翻身下马。

浅淡的月光照出那人的身形,高且瘦,面上神情晦涩不明,唯独一双眼眸幽黑深亮。

杨萱顿觉心头酸楚,想起身,两条腿却酸软得厉害,“扑通”跪在地上,“大人…”

第78章

“萱萱, ”萧砺低呼一声, 撒开缰绳紧走两步, “萱萱, 你怎么在这里?”

杨萱抬起头, 嘴一瘪,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大人去哪里了,找你好几天找不到。”

萧砺弯腰抓住她的胳膊, 扶她起身,“我去了大同。”

“大人,”杨萱抽泣着又要往地下跪,“求大人救我, 我家进了官兵。”

萧砺拦住她,低声道:“我知道, 我听说了此事所以快马加鞭赶回来, 你等了很久?”

“嗯,”杨萱委屈地点点头, “前几天就来找过你,没有见到人,今天我怕你不在,先去找三舅舅, 半路上遇到之前跟你一起的那些人, 我不敢过去, 又转回头来找你。从中午一直等到现在, 你总也不回来…我不知道你去哪了,我怕得厉害,怕我爹娘死了。”

一面说,泪水便似开了闸的洪水,喷涌而出。

萧砺再忍不住,展臂将她拥在怀里,柔声道:“是我的错,是我不好,应该早些赶回来。”

杨萱窝在他胸前,正听到他强壮有力的心跳,而他紧实的胳膊环住她,让她觉得安心。

杨萱哀哀地哭了个痛快,良久才慢慢止住眼泪,站直身子,仰起头哽噎着道:“大人之前说过我有所求,大人必然应允。大人,求您救我爹和我娘、大哥还有弟弟,我愿做牛做马伺候大人。”

月色里,她巴掌大的小脸上铺满了泪水,被清浅的月光辉映着,一片闪亮,而那双好看的杏仁眼里盈满了泪珠,更是晶莹。

萧砺心头酸软无比,抬手拂去腮边挂着的泪珠,低声道:“我尽力,你不用担心,有我呢。”从怀里掏出钥匙开了门,“先进屋吧,进屋再说。”

杨萱点点头,一时找不到帕子,抬袖擦擦眼泪,刚迈步,感觉脚底传来钻心的痛,不由踉跄了下。

萧砺敏锐地察觉到,问道:“腿怎么了?”

杨萱不欲多事,解释道:“可能刚才蹲久了,有些麻。”

事实上,是脚底磨破了,她在家只穿着软底缎鞋,慌乱中没来得及换,今儿又走了几乎半个京都,想不起泡也难。

萧砺没作声,回头将马牵到院子里,进屋打亮火折子点了灯,很快端来一盆水,对杨萱道:“洗把脸,咱们去吃饭,肚子饿不饿?”

杨萱已经饿过劲了,低声答道:“还好。”突然想起自己的包裹还在门外,连忙一瘸一拐地出去拎进来,取出匣子,递给萧砺,“大人,这个留着打点人。”

一匣子的金银玉石在灯光的照耀下发出璀璨的光芒。

萧砺扫一眼,目光落在她罗裙底下墨绿色的绣鞋上,“能惦记着收拾这些东西,怎么不换双鞋子,多带件衣裳?”将匣子还给她,“你收着,有需要的时候,我再找你。”

杨萱低头瞧着自己满是尘土的裙子没法开口。

匣子是她老早就收拾好的,就这样还慌乱的差点忘了,哪里还能想到多带件衣裳?

杨萱蹲在地上洗完脸,萧砺将帕子递给她,顺手将脸盆端了出去。

紧接着,院子里传来“哗啦哗啦”洗脸的声音。

杨萱愣了下,垂眸瞧见手里叠得方方正正的素白绢帕,又是一呆。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正是太子从西北班师回朝那天,萧砺赔给她的那条,她一气之下挥落在地下。

想起往日情形,心中唏嘘不已。

萧砺进来看她盯着帕子发呆,解释道:“是新的,没人用过,你先将就着用,明儿再买擦脸的长条帕子回来…你的脚能不能走,先忍着点儿,就在附近吃碗面,吃完回来烫烫脚,能舒服些。”

杨萱低声道:“没事,我能走。”

已经入了夜,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偶而能见到灯笼移动,很快也便消失了。

夜风微凉又清爽,带着不知名的花香。

杨萱亦步亦趋地跟在萧砺身后,就感觉鞋底像被磨破了似的,每走一步都硌得难受,只得苦苦忍着。

好在走不多远,萧砺便停下步子,指着巷角道:“就是那家,汤面份量足,味道也不错。”

杨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屋顶竹竿上挂着的布幡迎风招展,却是瞧不清上面的字样,有灯光自门缝漏出来,在地面留下一条细细的光影。

萧砺上前敲门,等了会儿,才有个三十左右岁的汉子过来将门打开一条缝,探出只脑袋来,见是萧砺,脸上立刻显出惊讶的笑,“有日子没看见萧爷了,这么晚了,还没有吃饭?”

将门打开,请萧砺跟杨萱坐下,转头朝里面吆喝一声,“有客来了,两位,是萧爷。”

有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提着茶壶过来,很着意地打量杨萱两眼,倒上茶,笑盈盈地招呼,“萧爷,这位是?”

萧砺淡淡道:“二姑娘。”

少女便问:“萧爷还是爆鳝面?二姑娘呢?”

“宽汤,不用青,”萧砺补充,“再来一碟黄瓜条,一碟卤牛肉,”抬头看着对面的杨萱,声音明显柔和了许多,“有海鲜面、清汤面和肉丝面,你想吃什么?”

杨萱没什么胃口,便道:“清汤面吧。”

少女重复一遍,笑着解释道:“灶上已经熄了火,得现捅开生火,比平常要慢,萧爷和二姑娘且担待些。”屈膝行个礼,往后厨走去,撩开门帘那瞬间,又回头瞧了杨萱两眼。

杨萱心里存着事儿没有注意,萧砺却察觉到,眉头几不可见地皱起来。

不多时,汉子将黄瓜条和卤牛肉端上来,点头哈腰地道:“面正在擀,很快就得。”旋即退了下去。

萧砺将碟子往杨萱面前推了推,“先吃点小菜垫补垫补,黄瓜略有些辣,倒是极开胃。”

他的手粗大宽厚,指腹间布了层密密的薄茧,还有些许细小的伤痕。

看着就是很有力气的样子。

杨萱默了默,问道:“大人经常在这里吃面?”

萧砺“嗯”一声,“再走一条街还有家包子铺,皮薄馅足,就是打烊早,每天不到戌时就关门了。”

想起萧砺空荡荡的,几乎没有半点烟火气的家,杨萱暗叹口气,开口问道:“大人几时去的大同,是办差吗?”

“去年秋天就去了,隔三差五能回来住几天。”

杨萱心头一颤,紧接着问:“大人这次回来住多久?”

萧砺凝望着她略显紧张的双眸,思量会儿,答道:“不一定,先把你家里的事情办妥再做打算。”

杨萱目光暗了暗,又要开口,见先前的少女已端了面过来,便不再言语。

少女将面分别摆到两人面前,又给续满了茶,笑一笑,“两位慢用,有事尽管招呼我。”转身离开。

面热气腾腾,上面洒一撮芫荽末,又滴了两滴香油,晕出淡淡的油花。

香气勾起杨萱的食欲,她迫不及待地挑起一筷子面,吹几下,小口吃了。

面很劲道,汤像是鸡汤煨成,非常鲜美。

杨萱胃口大开,竟是将一碗面尽数吃了。

萧砺看在眼里,脸色顿时沉下来,杨萱那碗面的分量明显要少很多,汤水也不宽余,只浅浅地浇了一层。

却没作声,将铜钱留在桌上离开。

回到家里,萧砺让杨萱坐下歇着,自己抱了柴火往厨房走,杨萱跟上去问道:“这是要干什么?”

萧砺道:“烧些热水,待会儿你烫烫脚,解解劳乏…今天是不是累了?”

杨萱老老实实的“嗯”一声,又道:“我来吧,我会生火。”

萧砺摇头,“不用你,这些粗活计,你别伤了手。”说话间,已经往锅里加上水,又生了火。

火苗在灶膛里起劲地跳跃,映照着萧砺的面容,少了几分戾气,却平添了些许柔和。

杨萱站在旁边看着,心里五味杂陈,竟是辨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

灶火生得旺,锅里很快发出沸腾的响动。

萧砺揭开锅盖,舀出一瓢水,又兑上一瓢凉水,将木盆端到杨萱跟前,“你先泡着,要是水凉了,就兑上些热的。我出去一会儿。”

杨萱连忙问道:“你去哪里?”

萧砺笑笑,“缸里的水太久了,不能吃,我另外担些水,水井离得不远,我很快就回来…你别怕,我总不会丢下你不管。”

说着,从墙角提了扁担跟水桶出去,不久便听到大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杨萱寻到板凳坐下,慢慢褪了鞋袜,脚底板上果然明晃晃三个大泡,里面鼓鼓囊囊一泡水,浸在热水里,疼得要命。

前后两世,她都不曾走过这么远的路,更不曾磨出水泡来。

杨萱心头涌起无限委屈,思及杨修文与辛氏,又多了浓重的担心与牵挂,泪水便滴滴答答地滚落下来。

可又想起是在萧砺家中,不好总是哭哭啼啼,赶紧擦干眼泪,泡完脚,顺手将袜子洗了,搭在院子里的竹竿上。

这会儿萧砺担了水回来,先将水缸清洗两遍,才又把水倒进去,目光触及杨萱纤细白净的脚踝,问道:“是不是磨破了?”

杨萱点点头,“有点儿。”

萧砺蹲下,“我看看。”

姑娘家的脚怎可能随意让别人看?

可瞧见萧砺不容置否的神情,杨萱又不敢不听,尴尬无比地抬起脚,放在椅子上。

萧砺扫一眼,从怀里掏出短匕凑在灯前烤了烤,灯光卷着刀刃,更觉寒光逼人。

杨萱吓了一跳,忙缩回脚,“大人…”

“挑破了好得快,”萧砺简短的解释,“家里没有针线,用刀也一样。”

这怎么能一样?

杨萱看着薄薄的刀刃,又想想自己绣花所用的如牛毛般的细针。

针扎一下没什么,可刀不小心扎歪了,是要出血的,岂不比水泡更疼?

杨萱正迟疑,萧砺已手起刀落,利落地将水泡扎破了,又掏出只瓷瓶放在旁边,站起身叮嘱道:“把里面的脓水挤出来,上上药,明天就好了…我还得出去会儿,东屋有被褥,你先歇下,不用怕,这是我的住处,不会有人进来…我尽量早点赶回来,嗯?”

杨萱仰头,迎上他的视线,无声地点点头。

听到萧砺牵了马离开,杨萱忍着疼将脚上的水泡挤了,撒了点药粉上面,稍等片刻,端着油灯往东屋去。

东次间跟厅堂一样的空旷清冷,桌子上落了层薄薄的尘土。

床上被褥倒是叠得整整齐齐,用一块布头严严实实地蒙住了。

因久不住人,屋子里有股淡淡的霉味儿。

杨萱打开窗子,寻到笤帚扫了扫床,将被褥铺好,呆呆坐了片刻。尽管身体已经累到极致,仿佛一躺下就会马上睡着,可头脑却清醒得很。

萧砺定然是去打听门路了。

前世,她遇见他时,他已经是官居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现在的他才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头目,也不知有没有能力解救她以及爹娘兄长。

可若是不依靠他,她真的再没别人能够指望得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