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萱沉默着低下头。

她知道现在不是时候,可看到他忙里忙外,看到他身穿麻衣,感动之余更多的却是不安。

原本,她想要的就只是一个庇护所,自己能躲在他的羽翼下,安稳度日。

找上萧砺,也是因为他将来足够有权势,拯救自己或者父母。

虽然,她喜欢他,可也只是喜欢,她完全不想成亲,更不想生儿育女。

但是,这几天住在萧砺家中,越来越感受到萧砺待她的真心,她没办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照顾与呵护。

这样无疑于是在欺骗他。

她不想欺瞒他,萧砺那么好,合该有个待他好的妻子,跟他生一群孩子,共享天伦之乐。

杨萱暗暗叹口气,还是等过完七七,就把话说开。

最多住到冬月或者腊月,想必范直那边也能交待过去,春杏或者也找到合适的宅院了。

她就搬出去守着杨桂生活…

第88章

及至两人回到椿树胡同,天色已经全黑。

屋里点了白烛, 比油灯亮, 却透出一丝说不出的凄凉。

春桃陪杨桂在桌前玩七巧板,杨桂嫌春桃手笨, 叫嚷道:“你什么都不会, 大马不是这样的, 也不是小兔子, 根本都不像。”伸手将七巧板扒拉到地上。

杨萱正好进门, 恰看在眼里,板起脸唤一声, “阿桂!”

杨桂雀跃地扑上前,扯住杨萱的手, 无限委屈地说:“姐,你怎么才回来?娘生病好点没有?”

杨萱哽住, 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片刻才道:“还没有,因为需要一味很难得的药,大哥和爹爹陪着娘去找了。”

杨桂顿感失望,“哇”一声哭出来,“那什么时候才能好”

“不知道, ”杨萱张臂将他揽在怀里,“可能要两年, 或者三年, 或者很久很久, 阿桂要是听话,爹爹就能快一些找到药。”

杨桂抽抽搭搭地道:“姐,我听话…可是春桃不听话,我想吃肉丸子,她不给我做,我想玩七巧板,她又不会。”

杨萱替他拭去泪,柔声道:“春桃不会玩七巧板,你教给她就是,你当先生,把你会的教教她,她就学会了。”

杨桂泪眼婆娑地答应了。

春桃将晚饭摆出来,牵了杨桂去洗手。

杨萱扫一眼饭桌。

饭是白米饭,菜是一碟清炒莴苣,一碟凉拌黄瓜,一碟素烧豆腐还有一盆冬瓜蛋花汤。

清清淡淡的四道素菜。

杨桂嫌弃地不想吃,杨萱哄他就着豆腐吃了小半碗饭,早早打发他去睡了。

萧砺仍是自发自动地去厨房洗碗。

杨萱跟春桃商量,“明天我带着阿桂,你去隆福寺买只素鸡回来吧。阿桂还小,没法吃纯素,就是萧大人和你,也不必跟着克扣自己。发葬之后,饭食上就不用忌讳了,该吃什么吃什么,只别大鱼大肉地招人眼目就成…还有,你也不必穿这麻衣,平白招惹人多想。”

春桃一一记下,“主家有难,下人合该披麻戴孝。姑娘容我替太太服这七天孝,在家穿着,出门时候我就换下来。”

杨萱只好应着,忽而听到院子有“哗哗”水响,便探头去瞧。

月光下,萧砺穿件露胳膊的短衫,正蹲在地上“吭哧吭哧”地洗衣裳。

他的那件鸦青色长衫沾了血。

布料沾上血很难洗掉,而且洗了也会留下印子。

杨萱推门出去,低声道:“大人,我来洗吧。”

“不用,”萧砺抬起头,温声道:“今天你累了一天,早点去歇着吧,明天还有得忙…就这一件,搓两把就行。”

他既不肯应,杨萱又不好硬夺过来,无措地站了数息,沉默着回了房间。

躺在床上,只听萧砺晾完衣服接着出门去担了水,又好似去东跨院喂马。

再然后就睡着了,也不知萧砺几时喂完马回来的。

早上又是睡到天光大亮,被杨桂吵醒了。

而萧砺仍是一大早就出门了。

三人就着腌好的黄瓜条吃了粥和馒头,春桃去隆福寺买素鸡,杨萱则带着杨桂灯市胡同买菜。

经过绸缎铺子时,杨萱想起萧砺那件沾了血的长衫,心中一动,迈步进去。

上次她便在这里买过好几匹棉布,伙计仍然记得她,热络地上前招呼,“姑娘要点什么,店里新进了好几种花色的府绸、杭绸,正好入秋穿。”

杨萱四下打量眼,落在那匹鸦青色的杭绸上。

杨桂笑呵呵地问:“姐是要给我裁衣裳吗?”

“是,”杨萱答应着,“给阿桂和萧大人缝一样的衣裳好不好?”

杨桂很欢喜,指着另外一匹宝蓝色杭绸道:“我还想要那个,上面绣小老鼠。”

以前杨桂就有件绣着小老鼠的宝蓝色袄子,杨萱不忍拂他的意,轻声道:“好。”

伙计忙将两匹布摞在一起,笑道:“这两个都是小匹布,承惠二两零着一百八十文”,因见杨萱手里提着篮子,便道:“姑娘先去忙,不着急会钞,回头我给姑娘送家去一道带回来即可。”

杨萱连声道谢,往隔壁杂货铺买了几样线绳,最后买了菜回家。

因想着中午有素鸡,杨萱打算再炒个菜心就行,便没着急,只把米淘在锅里焖了米饭。

刚熄掉灶坑的火,绸缎铺的伙计送了布来,杨萱正好开始裁衣。

先捉了杨桂在跟前,一拃一拃地量,杨桂看着没变化,可身量比春天时候高了一寸,小胳膊也见粗。

又因为是要秋冬穿,里面要套夹袄,索性又往宽里裁多了半寸。

裁出来杨桂的,又裁萧砺的。

萧砺昨晚洗的那件仍在竹竿上晾着,已经干了,上面血渍虽然淡了,可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杨萱收进来,比着大小裁好,叠整齐后送到西次间,刚进门便愣住了。

屋里靠墙摆了张大床。

这本是萧砺替杨萱姐弟买的,可杨桂图新鲜想跟萧砺睡,萧砺便把大床摆在西次间,换下来的小床放到西厢房给春桃用。

床对面的架子上便是萧砺所有的衣物,薄薄的一摞,一眼便数得过来,不超过五件,其中就有他之前经常穿的土黄色裋褐和靛青色裋褐,再就两件长衫。

并没有夹袄或者棉袄,更没有大氅等挡风御寒的衣物。

也不知冬天,他都是怎么过来的,还是说他根本不怕冷。

杨萱将长衫放在最上面,去西厢房把之前买的石青色棉布找出来,仍是按着萧砺的尺寸裁出来。

石青色比墨色略浅,非常耐脏,她原打算做裙子,这样做饭烧火时蹭上脏污也瞧不出来。

因为一直没得空,就没裁,现在想先给萧砺做件夹袄,余下的布料她用来裁裙子仍是绰绰有余。

杨桂在旁边玩七巧板玩得不耐烦,又嚷着说肚饿。

杨萱这才发现已经正午了,可春桃竟然到现在都不曾回来。

隆福寺距离椿树胡同并不算远,即便买素斋的人多需要等待,来回有一个时辰也足够了。

杨萱心中焦急,而杨桂又吵闹不止,只得将米饭先盛出来,洗了锅子,打两只鸡蛋,和一勺面,再加一点葱末,摊出来两张鸡蛋饼给杨桂吃了。

刚吃完,便听到门口有人敲门,春桃跟萧砺手里各拎两只包裹,大汗淋漓地回来了。

春桃倒是没忘记买素鸡,还买了二两素什锦。

杨萱顾不得多问,先去厨房炒了道素芹菜,将米饭盛在碗里。

几人吃完饭,萧砺才解释道:“经过槐花胡同,看到正往外清理东西,本打算回来找你,半路上瞧见春桃。”

杨家的家产除了大兴那个两百亩的田庄是祭田,可以保留之外,其余都被判充公。

杨修文跟辛氏被抓之后,杨府门上就贴了封条,不许人进出。

这会儿是清理里面的器具摆设,衣物书籍等,清理出去后,房产或变卖或者赏赐给有功之人,木器家具则送到典当行里作价处理,贵重的金银玉石以及瓷器等物都要入册上交,至于衣物则是由着军士们随意处理。

大致就是卖给旧衣铺子或者当铺,所得钱财众人一分了之。

萧砺不想杨萱的衣物落到闲杂之人手里,就托了个人情,让春桃进去把杨萱屋里的东西尽都收拾出来。

负责搜捡的头目大略翻了翻,不外是些衣物。

如果买了布回来做,自然花费不少,可这些都是要成捆成堆地卖出去,也卖不上多少银钱,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杨萱打开一只包裹,入目便是各式的绫罗绸缎,娇嫩的粉,鲜亮的红,清雅的碧,都是出自江南的上好布料。

再垂眸,身上是极普通的棉布裙子。

这才不到一个月的工夫,已是天差地别。

杨萱轻叹声,对春桃道:“挑一挑吧,把大红大紫的收起来,这三年也穿不上;再就是那些纱,不当心被柴禾就划破了,不经穿;还有锦啊缎的,沾上水就有印子,得天天洗,也都收起来。”

春桃依言将这些放到旁边,所留下的不过几件青碧、湖蓝的绸布袄子,不由懊恼道:“真是白费半天工夫,还大老远地拎回来”。又将另外一只包裹打开,“这是二少爷屋里找出来的,我怕衣裳很快小了就没多挑,把他平常玩的玩意儿带了些。”

里头是七巧板、九连环、鲁班锁以及好几样木刻的小物件。

杨萱忙道:“这些用得上,阿桂天天觉得无聊,正好给他解闷。”又见里面还卷着两本字帖,更觉高兴,“娘本打算今年就教他描红的…等入秋之后天凉快了,就开始学起来。”

两人说着话儿,将四只包裹里的东西都归置好。

虽然大多数衣物穿不着,可能穿的仍有十好几件。

春桃分门别类地叠好,摞进衣柜里。

杨萱看杨桂的衣裳暂且够穿,索性先放下,紧着萧砺的衣裳缝。

男人的道袍简单,只要长短合适,肥一点瘦一点并无妨碍,而且不需要上领子,也不必另外上袖子。

杨萱手快,等到日影西移时,衣裳的轮廓已经缝出来一半。

她又开始和面准备包饺子。

馅是茭瓜鸡蛋的,虽是素馅,可鸡蛋用大油炒过,闻起来香喷喷的。

因怕馅儿出水,杨萱不敢加盐,先只那么放着,只等萧砺回来就拌好馅,一边包一边下,并不耽搁吃饭。

可萧砺竟然也迟迟不归。

眼看着周遭四邻都掌了灯,饭菜的香味肆意地飘散着,仍是不见萧砺人影。

杨萱没办法,便先包出来一半,让杨桂和春桃吃完睡下,她一边做着针线一边等待。

不知等了多久,只听着外头梆子声响了两下,已经是二更天了。

平常她也是二更天就入睡的。

杨萱焦虑不已。

晌午,春桃晚归,她只是担心,并不害怕,因为当时天正亮着,而春桃是个普通的内宅女子,不可能招惹到人。

而,现在夜色已深,萧砺又是武将,早先就曾被沐恩伯府的护院追杀过,这会说不定又有仇敌。

杨萱一会儿坐下一会儿起来,极想上了门闩安下自己的心,又怕萧砺进不得家门惊动四邻。

只好没头苍蝇般在院子里打转。

终于门外传来马蹄的“嗒嗒”声,杨萱正要开门,却见有人如同大鸟般掠过墙头,直直地落在院子里。

杨萱大惊失色,可待看清那人相貌,先前无穷的担心尽都变成了怒气。转过头,一言不发地往屋里走…

第89章

萧砺纳罕不已, 正要开口询问,却见杨萱步子极快,撩起门帘进了厅堂,门帘猛烈地摇晃几下,随即静静地垂下来。

他怔了怔,先打开门将马牵到东跨院,喂上草料,再走进厅堂。

桌面上摆着针线笸箩,椅背上胡乱地搭了件长衫, 烛光下瞧不真切什么颜色,却看得出绝不是杨桂的尺寸。

桌子另一边放着面板、擀面棍, 还有半盆没有搅拌的馅料。

很显然, 是在等着他回家做。

而杨桂玩过的七巧板就散乱地放在靠墙的椅子上。

屋子里有些杂乱。

是家中有女人跟孩子独有的杂乱。

这扑面而来的居家烟火气息让萧砺有些感动。

柔情好似潮水, 一浪推着一浪,绵绵不绝地涌出来。

他静立片刻,将长衫叠好,把剪刀丝线等物都收在针线笸箩里, 扫一眼东次间紧紧关着的门, 走近前轻轻敲了下, “萱萱”。

没有人应。

他再唤一声, “萱萱”。

门应声而开,杨萱走出来, 面容很平静, “大人吃饭了吗?我们晚上吃了饺子, 我把剩下这些包出来给大人煮了吧。”

这点活计萧砺自己都能干,他原不想麻烦杨萱,可又想趁这个机会跟她说会话,遂道:“好。”

杨萱洗了手,见剁好的茭瓜馅已经又渗出水来,便捏成团用力攥两下,将鸡蛋倒进去,加上油盐调味。

萧砺已将面揉好,揪出来一个个剂子,开始擀面皮。

擀几下,抬头瞧眼杨萱。杨萱低着头,额前的刘海遮住了她大半脸,只能瞧见不算浓密的发髻,和鬓角的白花。

白花是杨萱自己做的,做成梅花状,小小的两朵,插在乌黑的发间,有种遗世而独立的滋味。

杨萱被他盯得发毛,索性迎上他的目光,大大方方地问:“大人,有事儿?”

眼眸如浅滩上的静水,清澈见底无波无浪。

萧砺却觉得在平静之下好似隐藏着惊涛骇浪,犹豫会儿,开口问道:“刚才怎么生气了,谁惹你了?”

“没有,”杨萱淡淡回答,“我没有生气,也没人惹我。”

说着话,手上动作丝毫不停,圆圆的面皮摊在掌心,加上馅料,两手用力一攥再捏一下,饺子包好了,随手摆在盖帘上,整整齐齐排成一排。

萧砺不信,她板起脸怒气冲冲的样子,他怎可能看错?

再问一遍,“那是发生什么事了?你跟我说。”

语气很轻,含着丝丝缕缕的柔情,只要用心就能听得出来。

杨萱长长叹口气。

男人好像永远没法理解女人的心思。

就如杨修文出门晚归,他从来就不明白辛氏在家里是如何的牵肠挂肚,甚至会设想出无数种画面。

杨修文酒醉摔了腿走不动路,杨修文在巷子被人用麻袋蒙了脑袋,杨修文遇到不讲理的查夜兵士被关押起来…只要他不归家,辛氏屋里的灯烛就不会灭。

虽然杨修文大多时候会打发松枝回来报个信儿,可松枝并非天天跟着,杨修文总不能大老远地赶回家说句话,再接着去办事。

想必萧砺也是因此。

杨萱消了气,再看向萧砺是,目光里一点一点有了神采,“真的没事儿。”

心里堵着气,特意装出来的平静,跟真正心平气和说出来的话,总归是不一样的。

萧砺不再追根究底,继续擀面皮,“我下午到白马寺看了看,和尚每天三次诵经,没有偷懒,灵位前香烛和灯油也都是满的…然后又去了大兴。”

杨萱“腾”地又来了气。

这人说话没有重点,他进门就说去大兴,她自然知道他赶不回来,早就不赌气了。偏偏杂七杂八问些没用的,这会儿才提起紧要的。

恨恨地瞪他两眼,问道:“大人是去大兴办差?”

萧砺“嗯”一声,“顺道去了趟田庄,薛猎户带我去山上墓地瞧了眼,这两天他找人清一清周边杂草,把坟挖出来。我跟他约定好了,十七那天下葬,这边雇三辆板车拉到庄上,佃户们会抬进去…等那天,让阿桂也跟着去,你一个姑娘家,有些场合不便出面。其实,我觉得你不该瞒着阿桂,他是男人,早晚得顶起门户来。”

十七下葬,今天是十二,还有五天,整理墓地是足够了的,可怎么跟杨桂解释?

怎么跟他说明爹娘都不在了的事实。

杨萱发愁道:“阿桂太小了,我说不出口。”

“我跟他说,”萧砺擀完手中面皮,等杨萱将饺子包完了,连面板带盖帘一道搬到厨房,又抱了柴禾进来生火,“就算他现在不懂,明年开春就五岁,也该明白事理了…你不能总是娇纵着他。”

杨萱无奈地说:“好吧,我不娇惯他。”从篮子里,找出两根嫩黄瓜,正要去洗,萧砺唤住她,“不用弄别的菜,只吃饺子就行…你吃过饭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