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退,还在呢,”春杏重重地杨萱磕了个头,“多谢姑娘开恩,姑娘且放心,我一定把这件事办妥当。”

杨萱伸手拉起她,“不用见外,以后虽然不住在一处,当个亲戚走动也挺好的。”

春杏来时只带了当初那只包裹,将包裹交给杨萱后,再没有其它物品,两手空空地走了。

春桃噘着嘴极不情愿地说:“姑娘太好说话,就这么让她走了?哼,真没良心,我早猜出她会这样,看她天天跟那几个绣娘混在一起就知道了,白瞎姑娘对她的好。”

杨萱道:“人各有志不能勉强,况且春杏也不曾对不起我,你看这些真金白银的,要是她推说生病抓药或者租赁房子昧下十几二十两,我还能追究不成?春杏心里有成算,会计较,这样挺好的。”

春桃想想也是。

春杏刚出府时候还真病过,在床上躺了好几天,确实没有动用过杨萱一分银子。

就是她们两人日常嚼用也都是自己出力挣出来的。

杨萱见春桃想通了,续道:“等春杏找好房子,你也出去吧,给我看着屋子,顺便把里面物品置办齐全。往后咱们也得立起来,不能单指望从家里带出来那些东西。虽然那些金银首饰变卖了,足够一辈子吃喝,可还有阿桂,他要读书要成亲。”

春桃点头应好。

说话这空当,杨桂穿着小衣亵裤从屋里出来,迷迷瞪瞪地喊“娘”。

春桃先带他去尿了晨尿,伺候他洗了脸和手。

杨萱将饭菜摆出来,等他吃完饭,温声道:“娘生病了,许是有些重,待会姐去看看娘,你跟春桃留在家里,你好好听话。”

杨桂立刻嚷着也要去。

杨萱道:“娘的病会过给小孩子,你要是染上病,喝药的时候可不许嫌苦。”

杨桂便不坚持,小手扯着杨萱的手摇晃着,“姐让娘早点好起来,下次我也去瞧娘,给她带肉丸子。”

杨萱心头一酸,摸着杨桂柔嫩的小脸,温声道:“好!”

约莫辰正,萧砺就回来了,先将马牵到东跨院,而后“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杯冷茶,这才开口,“都妥当了,约定好了送到白马寺…我看路上人颇多,早些出门也好。”

杨萱回屋换了她之前在家里穿的那件嫩粉色杭绸袄子,又重新梳过头发,戴了珍珠花冠,对萧砺道:“走吧。”

萧砺盯着她看两眼,默默地走在前头。

杨萱错开半个身长的距离,跟在他后面。

一路遇到不少青壮男人往午门走,大抵都是去瞧热闹的。

极少有女子或者孩童,杨萱夹在他们中间颇为显眼,引来不少目光。

萧砺敏锐地察觉到,有意放慢步子,走在杨萱身旁,替她遮住了大半视线。

两人走了小半个时辰,行至东长安街,渐觉人声鼎沸喧闹不止,远远地可以看到午门门口的一座约莫五尺高的台子,台子上竖着五个木桩用以捆绑犯人。

台下已经站了许多人,正兴奋地等待着犯人的到来。

离台子尚有三丈远,萧砺站定,拉住杨萱,“就在这里吧。”

杨萱低着头没作声。

过了会儿,有人呼喊道:“来了,来了。”

人群顿时像炸了锅似的沸腾起来,紧接着,传来差役威严的呼喝声,“威——武——”,人群自动分成两半,为差役让出一条路。

差役之后便是押送犯人的囚车。

囚车一辆接一辆轔轔而过,

终于萧砺开口道:“杨大人他们过来了。”

杨萱下意识地抻抻衣襟,理理鬓发,踮起脚尖往里瞧。

杨修文已换了灰蓝色的囚衣,头发梳得很整齐,高高束在头顶,神情淡定从容,唇角带一抹浅笑,不像是送死,倒像是去赴一场期待已久的约会。

反观杨桐,脸色却是一片灰败,眸中明显流露出恐惧。

杨桐后面就是辛氏。

辛氏穿着同样的囚衣,头发绾成圆髻,用一根木簪别着,脸上神情晦涩不明,看上去比前几日更消瘦了些。

杨萱禁不住就红了眼圈,忙忍住泪意,不错眼地盯着辛氏瞧。

像是察觉到杨萱的目光,辛氏朝这边看过来,很快发现了杨萱,唇角微弯,漾出个浅浅的笑意。

也只一瞬,囚车便过去。

杨萱再忍不住,泪水簌簌而下。

旁边有人“哎哟”一声,“怎么还有个娘们,长得还挺俊?不是说都是结党营私图谋造反的吗,娘们也造反?”

另有人道:“你懂什么,你没见她男人在前面,人家那是殉情。”

“啧啧啧,”有人嗟叹,“也不知谁这么有福气,黄泉路上还有婆娘陪着,有这么好的婆娘,守着热炕头过呗,干什么想不开去谋反?”

杨萱听闻,心中更觉悲苦。

萧砺掏帕子递给她,低声道: “我已托人打点了刽子手,等到杨大人他们时,换一把刀。”

刀用久了,刀刃会卷,砍好几下都砍不死,平白多受许多罪。

换了新刀,可以来个痛快的。

犯人到齐,差役将他们尽数押到台上跪下,有监刑官逐个验明身份,宣读了他们的罪行。

接着五位膀大腰粗的刽子手提着大刀上台,站在头一批行刑的五位犯人身边。

人群静寂无声,似乎都在等待时辰的到来。

伴随着一声高亢嘹亮的“时辰到”,萧砺一把捂住了杨萱双眼。

杨萱看不到刑台上的情景,却能听到人们兴奋激动的呼喊声,而浓重的血腥气很快弥散开来,飘扬在午门上空。

人们肆意而热切地讨论着哪个是孬种,被吓得尿了裤子,哪个又是好汉,刀架在脖子上还笑得出来。又讨论哪个刽子手的刀法好,手法利落。

没有人关心刑台上的犯人到底因何而死。

想起杨修文所说要为黎民百姓谋福,为社稷江山出力,杨萱心里一阵悲凉。

百姓们并不在意到底是谁登上皇位,统治江山,他们只想要安定平稳的生活,。

不知道过了多久,亢奋的人群渐渐平静,人们满足地四散离开。

萧砺终于松开蒙住杨萱双眼的手,低声道:“待会儿我去把尸身装进棺椁里,你在路边等着,就别过去了。”

杨萱朝刑台望去,只看到鲜血顺着台边哗啦啦往下淌,很快融汇成一条溪流,不住地往外蔓延…

就跟梦中的景象一般无二。

杨萱深吸口气,只听身后有人道:“萱娘,你满意了?你亲眼看着你爹娘送死,你高兴了?”

杨萱猛地转身,看到穿着象牙白长衫的夏怀宁。

夏怀宁伸手指向萧砺,鄙夷地说:“萱娘,你攀附错了人,前世他能当上锦衣卫指挥使,这一世却未必。你看他这模样,会是个好人?前两天我几次三番想找你,都被他拦住了…萱娘,我有办法救你爹娘,他们本不致于死!”

第87章

真是事后诸葛亮, 专门雨后送伞。

人都不在了, 他特地过来说这种话,岂不就是来添堵的?

杨萱冷冷地道:“你要是有心相救, 早就救了,何必非得找到我?”

“因为我是为你而来,”夏怀宁目光牢牢锁在她脸上,“萱娘,上一世我们虽无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 现在我们又一同重生, 合该延续前世的缘分…你且想想,这个世间唯你我两人窥得了先机,倘或我们携手, 岂不比别人更多机会更多胜算?我又非愚笨之人,前世能考中探花,这世必然会更上层楼。萱娘, 你跟了我, 必然会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有什么不好?”

见他说得坦直, 杨萱索性也打开窗子说亮话,“夏怀宁, 你是真把我当傻子?前世我过的什么日子, 你清楚我也清楚, 前世我怎么死的, 你不会心里没数吧?我即便再没脑子, 也不可能傻乎乎地再凑到你家去…”

“萱娘,”夏怀宁打断她,“这一世不一样,我们不跟我娘一起住,我们另外置办宅院或者外放也行,只我们两个,然后生个跟瑞哥儿聪明伶俐的孩子,好不好?”

杨萱摇头,“不可能,夏怀宁,就算抛开前世的那些恩怨,也不可能。你太会算计了。”

夏怀宁怔了怔,面色变得铁青,唇角却慢慢绽出笑来,“我就是会算计又怎样?总有一天也会算计到你头上,要你跪着求我收了你。”

这个人,大庭广众之下竟然说出这种无耻的话。

杨萱气极,怒道:“滚!”

夏怀宁笑意更浓,笃定地说:“萱娘,别说我没提醒你,不要把宝押在萧砺身上,我会把他的路一一堵死,让他当不成指挥使,甚至连个百户都当不上。你,早晚还是我的,不信,你走着瞧!”

“唰”一下甩开手中折扇,迈着方步离开。

杨萱看着他一摇三晃的背影,想骂人骂不出口,只恨恨地道:“待会让你摔个嘴啃泥才好。”话说完,瞧见萧砺已从行刑台上跳下,大步朝这边走来。

炽热的阳光照着他麦色的脸庞,黄豆粒大小的汗珠子不断地顺着脸颊往下淌,白色的护领处已有些洇湿。

鸦青色长袍的袍摆掖在腰间,上面沾了血,好几处暗红色的血痕。

看上去有几分狼狈。

这狼狈淡化了他身上与生俱来的凶狠戾气,而多了些寻常男人的笨拙。

原本,装殓尸身是该杨萱与杨桂分内的事情。

杨萱急步迎上前,掏出帕子道:“大人,擦把汗。”

先前萧砺的帕子被她擦了眼泪,这会儿掏出来是她自己的。

浅浅的湖色,左下角绣几片嫩绿的萱草叶。

萧砺摇摇头,抬臂用衣袖擦了,“寿衣换上了,杨太太一直不能合眼,你过去看看,然后就封棺。”

杨萱“嗯”一声,提了裙角跟着萧砺身后,小心地避开地上血渍,走上刑台。

刑台几乎被血染红了,有几家人也在装殓入棺,还有好几具没人收捡的尸体横在地上,身上衣衫被血液浸透,已经看不出原先的颜色。人头则杂七杂八地堆在一处,脸面上血肉模糊,苍蝇嗡嗡地围着乱飞。

若非至亲之人,根本辨不明身份。

因为天热,刑台上已经散发出隐隐的腥臭之气,令人作呕。

前世,夏太太不允她出门,她就未能及时前来装殓,直到两日后,才央求夏怀宁让杨修文等人进了棺椁。

她本还担心夏怀宁不认得自己的爹娘,可夏怀宁回去之后说一眼就看出来了。

想必那个时候,别人的尸身都被接走了,只有杨家人在,哪里还用得着辨认?

杨萱忍住心头悲凉,走到摆放杨家棺木的地方。

有个四十多岁穿青色袄子的婆子向杨萱招手,“姑娘,这边。”

杨萱走近前,探头去看。

辛氏在囚衣外面套了件碧色袄子,湖色罗裙,脖子处搭了条月白色帕子,掩住了伤口。

脸已经擦洗过,碎发也抿在脑后,显得整整齐齐的,相貌跟生前并无二致,唯独一双眼眸圆睁着,像有心愿未了。

杨萱盯着辛氏瞧了片刻,低低唤声,“娘”,顿一顿,续道:“我会好好的,也会照顾好弟弟,娘放心。”伸手将辛氏双目阖上。

两个伙计抬起棺盖扣上了。

有两辆骡子拉的板车在不远处等着。

伙计先将棺椁抬上头一辆车,萧砺则扶着杨萱上了第二辆车,递给她一件麻衣,自己也披上一件。

杨萱正想阻止他,可瞧见旁边尚有寿衣店的伙计在,遂闭口不言。

白马寺位于阜成门附近,离着有好一段距离。

头顶上,炎阳似火炙烤着她,而身边,挥之不散的血腥味丝丝缕缕地往鼻子里钻。

杨萱只觉得肚子里犹如翻江倒海一般,忙将头探到外面,“哇”一声吐了。

萧砺忙招呼车夫停下车,将杨萱扶到阴凉处,关切地问:“你怎么样?”

杨萱正要回答,刚开口又是一阵吐。

虽然只是吐了些口水,可总算舒服多了。

杨萱直起身子,有气无力地说:“没事,许是太晒了,走吧,接着赶路。”

萧砺看一眼车上等待着的伙计,又瞧一眼空寂无人的马路,低声道:“那你再忍会儿,还有一刻多钟就到了。”

搀扶着她上了板车,却是没松开,一直握着她的手。

他的手较之脸色更加暗沉,关节粗大,指腹密密地布了层薄茧,还有两道浅浅的疤痕,摸上去有些扎人。

与她白净细嫩的手放在一处,显得格格不入。

可便是这双手给她端过洗脚水,给她煮过小米粥,替她承担着该她担负的责任…杨萱心头一酸,泪水滴滴答答地滚落下来,忙侧过头,抬起衣袖拭掉了。

不大会儿,终于到了白马寺。

寺里长老颇为和气,先跟萧砺与杨萱道过恼,然后耐心地解释,“如今天热,寺里虽有冰,可最多只能停放七日,还请施主早做打算。不过法事可以一直做足七七四十九天,长明灯也会一直点着。”

萧砺代杨萱回答:“多谢大师,我们七天内定会下葬,这些时日辛苦众位长老护送逝者平安上路魂魄归位,日后我们定会供奉佛祖。”

长老双手合十,“善哉善哉,如此甚好,侍奉佛祖不但己身得福报还能惠及子孙,祛恶扶正。”

杨萱连连点头。

长老又说些节哀顺变之类的话,便告辞去差人布置佛堂。

不大时候,便有执事僧带着十余位和尚过来,在香案上供了香,将杨修文三人的牌位立上去,接着分四排坐在蒲团上开始诵经。

杨萱也跪在角落里跟着念。

先念《地藏菩萨本愿经》,又念了《往生咒》和《金刚经》,三部经书诵完,杨萱才要起身,便觉头晕目眩,忙扶住案台才勉强站稳。

萧砺忙让她在蒲团上坐下,径自出了门,少顷端只托盘回来。

托盘上放着两碗粥、一只杂粮面饼和两碟腌的咸菜。

萧砺道:“天热,厨房里都是按人头做的饭,午饭已经没了,这是早晨剩下的,让他们热了热,你将就吃点。”

杨萱自打吃过早饭之后就水米未进,大半天过去,早就饥肠辘辘,却只是就着咸菜喝了粥,将面饼递给萧砺。

萧砺掰开两半又还给她半只。

杨萱不便推来让去,沉默着吃了。

粥饭下肚,便感觉身上好似有了力气,不再像先前那样头晕眼花。

萧砺见她脸色渐渐好转,开口道:“你先在这儿歇会,我去寻辆马车送你回去,你生病才好,别强撑着…生前尽到孝心已经足够,杨大人跟杨太太定会体谅你。”

杨萱本打算夜里在寺中守灵,可思及自己的身体确实禁不住这般折腾,如果逞强累病了,麻烦得还是萧砺跟春桃。

而且她一个女子不便在此,少不得要喊春桃过来,若是春桃来了,杨桂又没人照看。

思来想去还是作罢,便道:“我跟你一起去,免得大人又要多跑一趟腿。”

说罢,往香炉里续上三支香,拜了三拜,与萧砺一道走出寺门。

此时,日影已经西移,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得老长,汇合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萧砺身材高大,麻衣紧紧地箍着,更显出肌肉鼓胀,而幽深的黑眸映了西天的霞光,难得的温暖亲切。

杨萱仰起头,低声问道:“大人,你没有真的用军功交换我爹娘免罪吧?”

“你问这个干什么?”萧砺挑眉,随即答道:“没有,是义父联合东宫的几位幕僚说服的太子,夏怀宁从中也出力不少,就是他提出让杨大人写赞文。”

杨萱讥刺地笑笑。

原来夏怀宁是杨修文不至于死是因为这个,可他怎知道杨修文的性情?

杨修文若是肯写赞文,早就学习秦铭改弦易辙了。

片刻,担忧地道:“大人往后还是提防着夏怀宁吧,他说要用尽法子不教你升职,把你的路一条条都堵死。”

萧砺淡淡道:“我升迁是靠真刀实枪的本事,就算没路我也能杀出条血路来,何况…他又如何知道我都有哪些路子?”垂眸看一眼杨萱, “你还是个孩子,不必担心这些,我会处理。”

杨萱低声道:“这事是因我而起,我不想连累大人前程。而且,要是大人官位坐得高,我的日子也能跟着过得好。”

萧砺越发着意地看着她,忽而叹一声,“有时候还真觉得你不像个小孩子。正常十二三岁的姑娘家,遇到这种事情,只会哭哭啼啼,哪会像你…这般老成。”

杨萱眸光闪了闪,开口道:“因为我死过一回…我八岁那年到田庄玩,掉进青衣河里过,我娘说我险些没了气,其实我是在阎王殿里转过一圈又回来,看透了许多事情…”

萧砺心头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慌,急忙打断她,“你小小年纪,能看透什么?”

杨萱续道:“我觉得好多事情是命中注定,就好比我爹,明明有条活路可以走,但他非要往死路上去,又好比我娘,我爹之前说要合离,我娘不乐意。”

说到此,突然想起夏怀宁笃定的笑容,声音里就带了悲凉,“我一早就预料到他们会选择这条路,虽然很难受,却不是伤心欲绝的那种痛苦,就只觉得自己注定又是孤零零的被人欺负被人羞辱,一年一年地熬,直至终老。”

萧砺一把抓住她的手,“不会的,萱萱,你还有我。”

杨萱迎着他的眸,郑重道:“我很感激大人。”

萧砺道:“你不用感激我,我也不需要你的谢,我只要你…”话说了半句,又止住,“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等你长大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