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人仍是要午门问斩。

那么上天为何让她重活一世,就只为了让她知道前世的真相?让她抚养弟弟长大,为杨家留一丝血脉?

杨萱头疼欲裂,而眼眶干涩得难受,想哭却已经没有了泪水。

辛氏上前扶起杨萱,温声道:“阿萱,这都是命。你带阿桂走吧,往后多费心教导他。”

杨桂倚在辛氏腿边,不情愿地说:“我想和娘在一起,还有姐,一起回家。”

杨萱牵起他的手,“阿桂乖,姐给你做肉丸子吃。”

杨桂看看辛氏,又看看杨萱,犹豫不决。

辛氏推一把他,“去吧,吃饱了给娘也带几个过来。”

杨桂点点头,松开攥住辛氏裙摆的手,奶声奶气地对杨萱道:“姐,走吧。”

门口举着火把的差役听到动静,打开铁门,萧砺一个箭步闪身进来,跪在辛氏面前道:“杨太太,我姓萧单名一个砺字,今年正是弱冠之年,有意求娶二姑娘,望杨太太与杨大人成全。”

杨萱吓了一跳,差役也惊讶万分,一时竟忘记锁门,就那么傻愣愣地站着。

辛氏更是料想不到,本能地拒绝,“不行!”

萧砺猛地抬起头,乌黑的眼眸幽深得像千年寒潭,直直地盯住辛氏。

辛氏看眼牢房门口小巧纤弱的杨萱,又看眼面前肩宽体壮,近乎八尺高的精壮男子,心底一片悲凉。

她是想给杨萱许个斯文儒雅的书生,而不是这样的武夫。如果日后有个言语不合,萧砺动起粗来,十个杨萱都不是对手。

可思及先前杨萱说别人靠不住,且如今寄住他家,又不能不委婉一些。

深吸口气,放缓了声音,“阿萱的亲事,是要她自己做主,她相中哪个就嫁哪个,可有一条,不管嫁给谁,都需得及笄之后才能行礼。”

萧砺“霍”地起身,沉声道:“我等得及,成亲时,我会禀告二老。”

言语极是笃定,好像适才辛氏那一番话就只是两个字,“可以!”

说罢,大步往外走,走到门口顿一顿,“我会照顾好萱萱和幼弟,但请放心。”拥了杨萱出门。

差役“当啷”挂上锁,仍旧锁住了。

杨萱木木地走几步,回头去望,只看到阴暗的长廊里,飘忽不定的绿光…

***

夜真正是深了,月亮已是半满,高高地挂在天际,冷眼俯瞰着世间芸芸众生。

杨萱低头,瞧见自己跟杨桂的身影,就在脚底下,小小的一团,仿佛不经意就会消失不见。

萧砺牵了马过来,轻声道:“三人不能同时骑马,你抱着弟弟骑,我给你们牵马。”

杨桂听说要骑马,高兴得不行,也不怕生,张开双臂让萧砺将他抱上去。他腿短,没法跨坐,只能侧坐着,萧砺怕不稳当,将外衫脱下来,拧成绳,束在杨桂腰间,另一头紧紧地系在马鞍上。

又让杨萱踩着他的膝头上了马。

待两人坐定,这才慢慢牵了马往回走。

杨桂开始觉得新奇,手舞足蹈地指着路旁的屋舍笑闹,走不过一刻钟,困意上来,小脑袋一点一点,竟是睡着了。

一路上静寂无声,只有马蹄踏在路面发出单调的“嗒嗒”声,偶有查夜的士兵经过,萧砺亮出腰牌也便应付过去。

杨萱脑中一片空茫,没有悲哀也没有忧伤,只感到身体从内而外地累,而路漫长得好似走不到尽头似的,看不到半点将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砺终于将马停下,展臂对杨萱道:“到家了。”

杨萱抱住他脖颈,茫然地说:“大人,我好累。”

萧砺紧紧地将她拥在怀里,柔声安慰,“回去睡一觉,什么都别想,有我在呢。”

片刻,松开杨萱,打开,把马牵进院子里,这才将杨桂身上衣衫解开,问道:“让弟弟跟我睡,你好生歇一歇。”

杨萱摇摇头,“怕他半夜醒来喊人,还是跟我睡。”

萧砺遂不坚持,将杨桂放到东次间床上。

杨桂翻个身,熟练地摆成个大字,仰面躺下了。

萧砺无奈地摇摇头,走到杨萱面前,低声道:“先将就一晚,明儿我去买张大床回来。”

杨萱轻轻“嗯”一声,在床边坐下了。

萧砺站了数息,转头走出去。

杨萱听到他在院子取柴火,听到他哗啦哗啦倒水的声音,又听到他把马牵到东跨院。

她知道自己该过去搭把手,可是她懒得动。

跨坐在马上走了大半个时辰,两腿酸得不行,而心更累,仿佛没有了知觉没有了感情,整个人都是木木的,只想就这么呆呆地坐着。

不大会儿,萧砺复又进来,手里端着一盆水,走到床前半蹲着绞了帕子,轻轻覆在杨萱脸上。

他蹲在床前,绞了帕子,轻轻覆在杨萱脸上。

盆里兑了热水,帕子有些烫,却极舒服。

那种怡人的温度自毛孔渗进五脏六腑,杨萱像惊蛰之后的虫蛇,一点一点自僵硬中苏醒过来。

她接过帕子,轻声道:“我自己来。”

萧砺仍是半蹲着,月光透过云纱照进来,在他脸上泛起亮白的银辉,他幽深的黑眸映着明月,闪出动人的光彩,“萱萱,你还有我,我总是在的,不会舍弃你,不会抛下你,不管你在哪里,我总陪你左右。”

杨萱凝望着他,心里堵涨得难受。

杨修文为了气节不管她,辛氏为了爱情抛下她,杨桐为了名声丢弃她,杨芷为了活着远离她。

当她以为自己仍是跟前世那边孤零零地无依无靠的时候,却有人愿意给她温暖,给她支撑,蹲在她的面前说不离不弃。

杨萱展开帕子,再度蒙在脸上…

第85章

有温热的液体自眼角沁出, 无声无息地湮没在帕子里。

片刻, 杨萱深吸口气,将帕子自脸上揭下来,放进盆里洗干净,正要去晾上。

萧砺拦住她,“我去吧, 你把弟弟外衣脱了, 待会儿给他也擦把脸,擦擦手。”

杨萱点点头, 也不点灯, 就着清亮的月光给杨桂褪下外衣。

杨桂仍睡得香, 嘴巴无意识地嚅动着,也不知梦里是否吃到了肉丸子。

萧砺另外换了水来,看着杨萱给杨桂擦洗过, 这才端了水出去, 低声道:“不早了,你歇下吧。”将门掩上, 离开。

杨萱将杨桂往里挪了挪, 侧身躺在床边, 原以为会睡不着, 没想到头一沾枕头便阖上了双眼。

梦里纷纷乱乱,时而是夏太太叉腰指责她不守妇道, 时而是辛氏抚着她的发髻道别, 时而是孙嬷嬷端着汤碗朝着狞笑, 时而又是阴暗的长廊中,有人拖着粗重的脚链缓缓行走,所及之处,有暗红的血迹从地里渗出来,散发出阵阵腥臭。

而她就站在血迹中央,眼看着血液一点一点欺近,很快就要浸没她的绣鞋。

杨萱尖叫一声醒过来,正对上杨桂惊恐的眼眸。

杨桂“蹭”从床上跳下,“蹬蹬”跑出门外。

不多时,萧砺端着汤碗进来,“你醒了,先把药喝了。”

汤碗是青色粗瓷,正袅袅散着白汽。

杨萱蓦地就想起梦里那只青瓷汤碗。

孙嬷嬷一手端着碗,一手捏住她的腮帮子,油腻的鸡汤顺着她的齿缝流进嘴里,而更多的洒在她青碧色袄子的前襟上。

杨萱打个寒颤,眸中本能地生起几分戒备,刚想起身,却感觉头疼得仿似要炸开似的。

而后心一片湿冷,小衣早就被汗浸透了。

萧砺温声道:“先前看你一直未起身就进来瞧了眼,觉得脸烫得厉害…方才郎中把了脉,说是染上了风寒,并不严重,只是气滞于胸郁积不发,容易肝失疏泄,另给开了个纾解的方子。药一直温在炉子上,你趁热喝了。”

杨萱定定神,将枕头竖起来,斜靠在上面,接过碗,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未正三刻,”萧砺回答,手掌一翻,掌心出现一小块冰糖,“喝完药解解苦,锅里还温着小米粥,待会儿我给你盛一碗。”

杨萱捏着鼻子将汤药一口气喝完,把冰糖含在嘴里化了,这才想起应允杨桂的肉丸子,忙问道:“阿桂中午吃的什么?”

杨桂高兴地说:“早上吃肉包子,中午萧大哥买了四喜丸子。”

他倒是个自来熟,才只半天工夫就喊上“萧大哥”了。

杨萱叮嘱他:“要听话,不许胡闹。”

杨桂重重点头,“我听话了,我帮萧大哥拿东西,还给大马刷毛。大马不踢我。”

他还不到五岁,能干得了什么?

想必是萧砺干活时,顺便哄着他罢了。

杨萱暗叹口气。

自己跟杨桂住进来,不知给萧砺添了多少麻烦,既要给自己请医问药,还得照顾杨桂。

杨桂平时还算懂事,但哭闹起来也是非常惹人厌的。

这时,萧砺端来小米粥,问杨萱道:“你之前说的那两个丫鬟住在哪里,我下午出去,顺便跑一趟。”

杨萱忙道:“在文思院附近,我没有去过,说是一户两进三开间的宅子,二门堵上来,我家丫鬟租赁的是一间倒座房,旁边住着几个绣娘。”

萧砺默默记在心里,待杨萱喝完粥,将碗接过去,又道:“我带着阿桂一道去,你在家里再睡会儿,我把门锁上。”

杨萱怕杨桂跟着去捣乱,正要拒绝,萧砺已笑道:“这么大的孩子正要开始皮,你还病着不一定能管得了他,再说…别把病气过给他。我们会尽早回来,你尽管放心。”

杨萱想想自己眼下连起身都难受,真是照看不了杨桂,只得应了。

等萧砺带着杨桂离开,杨萱忍不住困倦,又躺下睡了。

仍是睡不踏实,隐隐约约总像有人在哭泣,却又是那种压抑着的沉闷的哭声,断断续续的,就在她身旁。

杨萱困惑地睁开眼,面前一片模糊,瞧不真切,只感觉有团昏黄的火焰散发着光亮。

眨眨眼,火焰逐渐清晰,是床头书案上的油灯。

紧接着,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姑娘,您醒了?”

一张圆脸出现在视野里,两眼哭得通红,左唇角有一粒小小的黑痣。

杨萱惊喜不已,“春桃?”

“姑娘…”春桃抽泣道:“姑娘怎么就病了,适才又是热得不轻。”

看到春桃,杨萱精神大振,抿嘴笑笑,“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春杏呢?”

春桃擦擦眼泪,“她这阵子都跟着隔壁绣娘去绣楼上工,最近活计紧,吃住都在绣楼里,两天没回去了。我给她留了字条,她看到后自会过来。”

杨萱点点头,便想坐起身,春桃连忙扶住她肩头,想找个靠枕倚着,可四下瞅瞅没瞧见,仍将枕头竖起来靠着了,问道:“姑娘近些天都是住在这里吗?”

杨萱“嗯”一声,“虽然简陋了些,可总归是个安身立命之所。若非萧大人仗义相救,只怕你我再也见不到了。”

春桃黯然神伤。

市井间传言是极快的,杨家被查封的第二天,春桃就得知了消息,特地赶回去看了眼。只见门上贴了封条,上面盖着红艳艳的官印。

街坊四邻说杨家连主子带下人都被抓走了,一个活物没留下,还说死了两个丫鬟,尸身是被苇席卷着拖走的,流了半条胡同的血。

春桃听得毛骨悚然,跟春杏抱头哭了半夜,转天又到顺天府牢狱门口转悠。

可差役根本不可能让她俩进去,就连她们打听人,也是三缄其口,只说不知道。

两人都不是京都人,在京都举目无亲,什么门路都没有,连碰了好几次钉子之后,只能老老实实地等消息。

可她们又不能干等,杨萱给的那些银钱物品不能动,她们日常嚼用要靠自己赚出来的。

春杏绣活儿好,老早就从绣楼接绣活了。春桃则收些衣服回家来洗,顺带着缝缝补补,日子总是能过得去。

本来萧砺说杨萱找她们,春桃还以为他撒谎,可见到跟在后面进来的杨桐时,心里半点怀疑都没有了,把原本从杨家带出来的金银细软尽都拿上,二话不说跟着来了。

春桃并不是嫌弃萧家,而是觉得自己娇生惯养长大的姑娘不该住在这么简陋的地方。

可听到杨萱这般说,心里也明镜儿似的,再不提萧家寒酸的话,只卯足了劲儿用心伺候好姑娘与少爷。

当夜,杨桂跟着萧砺睡,春桃便在杨萱床前铺了床垫子,又是伺候药,又是伺候水,照顾得无微不至。

杨萱仍是没有精神,热度却总算退了。

因家里多了春杏,萧砺便没有再带杨桂出去,自己在外面跑了一整天。

杨桂没人陪他玩,便想起爹娘,哭着闹着要去找辛氏。

杨萱少不得打起精神陪他玩了会儿翻绳,又让春桃跟他在院子里跑了一圈,总算哄得杨桂开心。

她却累出一身汗,只觉得身体又虚了些。

好在,转天春杏找了来,能够帮一把手,杨萱才得以卧床休息。

连续三天,萧砺都是清晨天刚放亮就离开,直到天黑透了才回来。

饭也不曾在家里用。

杨萱觉得很是对他不住,自己占了他的房子,却把主人逼得没法待,春桃与春杏倒是松了口气,萧砺不在,她们自在许多,否则家中杵着个年青男人,该是多么不方便。

第四天,杨萱病情大有好转,萧砺也难得的早早回了家,正赶上春桃做的打卤面。

杨萱请他在屋里吃,萧砺不应,自己端只大海碗到东跨院去了。

等到吃完,才过来正院,瞧瞧将春桃叫出去,“…明天午门问斩,别让姑娘出门,免得在外头听到风声。我已经订好了寿衣棺材,明天先把尸身装殓好,再拉回家。犯官不得搭建灵堂以作拜祭,只能挂几盏素灯笼,白幡、白烛、麻衣等物我也订下了,明儿大概未正时分会送来…你们多劝着姑娘,别太难过伤了身子。”

判文已经下来了,男丁斩首,女眷流放。

辛氏要追随杨修文,自愿跟着去午门,而王姨娘被流放湘北三年。

萧砺不想让杨萱姐弟见到行刑的场面,毕竟那种地方,看到了就是一辈子的噩梦。

春桃只觉得脑门突突地跳,想哭却不敢哭,只苦苦地忍了,一桩桩将事情记在心里。

回到屋里,杨萱正攥了杨桂的手凑在灯前教他写横竖撇捺。

昏黄的灯光照在姐弟两人脸上,温暖而静谧。

春桃顿时红了眼圈,又掉头出门,深吸口气平静片刻,到厨房兑了洗脚水端到东次间,笑着道:“天儿不早了,桂哥儿洗洗脚吧。”

杨桂放下手中的笔,盯着杨萱道:“姐,我想娘亲,我想去找娘。”

杨萱轻声安慰他,“阿桂乖,赶紧去睡觉,明儿就能见到娘了。”

春桃手一抖,洒出半盆水。

杨萱仿似没瞧见般,亲自给杨桂脱下鞋袜,帮他洗了脚丫子,这才让春杏抱着他去找萧砺。

等杨桂离开,杨萱问道:“萧大人跟你说什么了,明天要行刑?”

春桃不便隐瞒,将萧砺的话一一重复了遍。

杨萱淡然地道:“明天你跟春杏在家带着阿桂,我要去刑场送我爹娘一程…寿衣店若是送了东西来,只把白烛麻衣留下,其余的尽都退了。在别人家,不好大肆张罗丧事,我也没想把棺椁抬过来,先找个寺庙寄存些时日,从寺里直接发丧…”

第86章

第二天, 杨萱起了个大早, 告诉萧砺自己的想法。

萧砺思量片刻, 应道:“好,我先去往寺庙里看看, 约莫巳初回来。行刑是在午时三刻, 耽搁不了。”

午时三刻据说是阳气最盛的时候,选择此时行刑,阴气会很快散去,不能汇聚成冤魂徘徊不散。

杨萱屈膝端端正正地行个福礼,“多谢大人。”

萧砺没搭话,到东跨院牵了马出门。

时辰尚早,杨桂仍在睡着。

杨萱趁机将春桃跟春杏两人叫到面前, 诚挚地说:“先前我病着, 只巴望你们早点过来帮把手, 没有思虑周全。你们两个如今都是自由身,可想好以后有什么打算了?”

春桃毫不犹豫地说:“我七岁那年到了杨家,如今整整十年, 我哪里都不打算去, 还想跟在姑娘身边。”

春杏则有些迟疑不决,片刻才开口道:“我也愿意伺候姑娘,可又想去绣楼上工…我跟春桃一样都是在杨家待了十年, 太太跟姑娘对我们的好也都记着。本来是因为害怕不敢出府, 这阵子觉得跟那些绣娘说些闲话也挺自在的。”

杨萱能够理解她。

与其囿在府里巴掌大的地方, 束手束脚地守着各样规矩, 的确不如在外面自由,还能见识到各样有趣的事情。

想一想便道:“原本我也是不打算耽误你们的,只是眼下阿桂还小,我身边暂且离不开人,就先让春桃帮我些时日,春杏喜欢去绣楼就仍去上工。不过,我有些事情得拜托你。”

春杏急忙跪下,“姑娘有事尽管吩咐,奴婢当不起‘拜托’两字。”

杨萱叹道:“你也看到了,我们给萧大人增添了多少麻烦…住在这里并非长久之计,早晚要搬出去。你得空的时候帮我打听下宅子,不用太大,像这么座一进小院就可以,要是再加个跨院就更好了…地角选个安静便利的,价格上八~九百两银子左右。你今儿就回去吧,文思院那边的房子退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