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砺没当回事,开口道:“来道恼不急在今天,过几日你还得来长住…今儿起得早, 你去睡一会儿。”

桃花连忙道:“那姑娘歇息吧,我先回去。”行个礼, 提着裙子一溜烟跑了。

原本桃花是最喜欢往杨萱身边凑,今天却跑这么快,定是被萧砺吓得。

杨萱看着萧砺沉默冷厉的脸庞,无奈地摇摇头。

萧砺猜出她的心思, 在旁边石凳上坐下,“你当初看到我怎么没吓得撒腿跑了?也跟她差不多年岁吧?”

杨萱恍然记起自己乍乍见到萧砺的时候。

她转世重活的第一年,辛渔被辛家除族来京都定居,她跟辛氏偷偷来探望他,马车挡了大半个巷子,跟萧砺住在一起的王胖子等人骂咧咧地不依不饶。

那是头一次见到萧砺, 穿土黄色裋褐, 离得远远的, 冷眼看着她。

再然后就是上元节…也没怎么搭理她, 可还是听进去她的话, 去灯塔那边瞧了瞧。

假如她真的是个七八岁的孩子,肯定也会被他们这种身穿官府腰别长刀,长相凶狠的人吓到,可她已经活过了二十岁,而且她是要上赶着巴结萧砺,怎可能撒腿就跑?

倏忽间,他们相识已近四年。

杨萱欷歔不已。

开始,她是有意接近他的,而现在,那种有意似乎成了习惯,她想每天见到他,跟他说几句话。

哪怕是等到夜露深重。

可是…

如果他们俩能一直这样,谁都不成亲就好了。

或者,她答应萧砺,然后给他纳几房长相漂亮性情温柔的妾室。

原本她就打算这么对范诚的。

洞房花烛,闭着眼忍一忍就过去了。半年之后,她给范诚张罗几房姨娘伺候他起居和笔墨。

她会努力做个好儿媳侍奉公婆,也会用心管好中馈,教养子女,不被人挑出话柄来。

可想到萧砺只是对着别人笑,牵了别人的手,她都会心痛得难受…

看来,还是眼不见心不烦,她还是默默地离开好了。

欠他的情,再慢慢还吧。

杨萱长长叹口气,抬眼望天。

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照射下来,在她脸上形成跳跃的光斑。

眉眼依旧精致如画,可神情却有着与她年纪不符的怅惘与迷茫。

两人离得近,相隔不过尺许,萧砺却突然有种感觉,他们之间就像相距了千山万水,就像隔了层戳不破的轻纱,他怎么看都看不清她的想法,走不到她的心里。

“萱萱,”萧砺一把抓住她的手,紧紧握了下,“我现下有事急着回京都,如果夜里赶不及回来,明早一定会来接你。”

杨萱吃了一惊,忙道:“大人尽管去忙,不用特地再跑一趟,我们明天自己能回去。”

“我来接你,”萧砺简短地说一句,松开她,大步往外走。

杨萱怔怔地看着他高瘦的身影离开,再低头瞧自己的手,手背上两道浅浅的指印。

有些红,也有些疼。

萧砺的力气真的很大。

杨萱起身走到门口,萧砺的枣红马已经不见了,只有车行的马跟骡子栓在树底下,安静地吃草。

再往西走不多远,见到在门口搓草绳的薛猎户。

薛猎户放下手里活计,站起身问道:“姑娘自个儿是要往哪里去?要是上山就拎根棍子,叫上我长平媳妇陪姑娘去。”

他儿子叫做薛长平。

杨萱答道:“不往山上去,就只随便走走。”

薛猎户犹不放心,嘱咐道:“姑娘千万别想不开,人活还是死都是个命,谁都挣不过老天爷。老爷是个好人,他过世了咱们都难受,但是日子还得接着过,还得往好里过…姑娘也不用为吃穿发愁,咱们头两天都合计好了,老爷心善,往常租子都收得少,今年各家都多出两成租钱,能供得起姑娘跟少爷。”

杨萱扯扯嘴角,“不用,往年怎么收以后还怎么收,我手头有银钱,等什么时候过不下去了再说…秋天收完庄稼不用送太多米面进城,我们吃不了许多。要是大叔打到兔子狍子,硝两块皮子给我吧。”

她想给杨桂做个护手筒。

薛猎户连忙道:“眼下家里就有,我拿给姑娘,要不姑娘进屋喝口水?”

杨萱摇摇头,“我不渴,才喝过。”

薛猎户并不勉强,不久取出三张毛茸茸的灰色兔子皮,“先前的都拿去卖了,还剩下这几张,姑娘先凑合着用,等打了好的给姑娘留着。”

“大叔往镇上送都是多少钱?”杨萱掏出荷包,问道。

薛猎户立刻板起脸,“姑娘要是给银子,那就算了。我薛绍刚不是没见过银子,眼皮子也没这么浅。”

杨萱只得作罢,两手抱着兔皮回了主屋。

刚巧杨桂睡醒了觉,正在吵闹,见到她,立刻蹬蹬跑过来抱住她的腿,带着哭腔问道:“姐去哪儿了?”

杨萱把兔子皮给他看,“冬天做个手筒,暖乎乎的,不生冻疮。”

杨桂摸一下兔子皮,撒开手仍是抱紧她,“姐别一个人走了。”

杨萱给他系紧麻衣上的带子,“不会的,姐走到哪儿都带着阿桂。”让他去撒过尿,洗了手,然后将张大叔送来的西瓜切开吃了。

吃瓜的时候,杨桂问起萧砺,“萧大哥呢?”

杨萱如实告诉他,“大人去办差了,他是官差,得办好了差事才能领到俸禄银子,不能时时陪着咱们。他说要是早,今天夜里就回来,赶不及的话,明儿早上过来。”

杨桂指着盘子里的西瓜,“我想把这块最大的留给萧大哥。”

杨萱应道:“好!”吩咐春桃把那块西瓜用纱网罩起来,单独放在旁边。

只是,吃夜饭时,萧砺并没有赶回来。

杨萱等到约莫二更天,猜想他可能赶不及,也便吹灭了灯烛。

刚躺下,就听到院子里似乎有什么响动,杨萱忙趿拉着鞋子走到窗边,悄悄撩开窗帘一角。

窗外明月高悬,清亮的月光如水银般淌泻下来,泛起满地银辉。

有个高瘦的身影正轻手轻脚地朝房门这边走来,月光照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庞,有种不容人小觑的凶狠戾气。

似是察觉到什么,萧砺侧头地朝这边看来,浑身的戾气瞬即散去大半,而是带上了些许温柔。

杨萱一个激灵,做贼般甩开窗帘,连忙爬到床上。

心兀自怦怦跳着,良久才平息下来,沉沉睡去。

第二天是在满庄子的鸡鸣狗叫声醒来。

天才刚蒙蒙亮,厨房里已经散发出小米粥独有的浓郁香气,充溢着整个院子。

杨萱梳洗罢,推门出去,却见萧砺已经坐在厅堂里,身上穿得正是看着显然的那件石青色长袍。

昨天急匆匆的离开,竟然还有心思回去换衣裳。

杨萱一愣,屈膝行礼,“大人,早。”

萧砺侧头,眸中流露出关切,“昨天睡那么晚,怎么不多睡会儿?”

杨萱情知昨夜偷看是被他瞧了个正着,却没在意,低声道:“鸡叫声太吵了。”眸光瞥见纱网罩着的西瓜,“张大叔送来的,阿桂非说这块最大的留给你。”

萧砺掀开纱网,拿起来就吃,杨萱忙上前拦阻,“大人,不能吃,过了夜的西瓜吃了闹肚子,快扔了…要是阿桂问起来,就说很甜…”

不等说完,闻到他身上一股三七粉的味道。

先前离得远不曾闻见,这会儿就在他跟前,那股苦涩的清香清清楚楚。

三七能止血散瘀。

上次他受伤,用得药粉里面就有三七。

杨萱大惊,忙问:“大人是不是受伤了?身上一股药味儿。”

“没有,”萧砺决口否认,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瓷瓶晃了晃,“昨天回城买了瓶药粉,可能塞子没塞严实。”

杨萱半信半疑,却又没法解开他衣衫求证,只得作罢。

说话间,天色已经亮了,车夫们已经吃过饭在外面喂马。

杨萱忙进屋叫杨桂,杨桂睡得沉,三遍五遍喊不醒,杨萱只得先拉扯着将他衫子穿上。

摇晃之间,杨桂终于醒了,迷迷糊糊地喊了声,“娘。”

杨萱怔一下,轻声道:“是姐。”

春桃端进洗脸水,就着温热的水给杨桂擦了脸。

杨桂彻底清醒过来,问道:“萧大哥回来了吗?”

杨萱道:“昨天夜里就回了,跟你睡一床,你都不知道…这会儿正在外面等你吃饭呢。”

杨桂三步并作两步冲了出去。

几人吃过饭,略作收拾就出发回京。

一路紧赶慢赶,等到进京也已将近午时了。

萧砺商量杨萱,“路上颠簸得难受,不如在外面将就着吃点,不用回家再费事做饭了。”

杨萱没感觉特别累,却是想着家中没有菜,等到买了菜回家,时候肯定不早了,便应道:“哪里有可口的馆子?”

萧砺想一想,道:“去清和楼吧,味道不错。”跟车夫说了地方。

杨萱听着名字觉得耳熟,等马车驰到长安街上才想起她来过这个地方,就是之前太子班师回京,大舅母请她们一家来看献俘大军的地方。

菜着实做得不错,最好吃的就是道松鼠桂鱼,苏州菜,酸酸甜甜的,极为可口。

只是想起大舅母和辛媛,不免有恍若隔世之感。

她现在有孝在身,不便出门走动,也不知道辛媛过得怎么样。

思量间,马车已停在清和楼门前,萧砺掏出荷包结算了银钱,将马车打发走,忽地抓住了杨萱胳膊,“进去吧。”

清和楼里人不算多,只有五六桌客人。靠近南墙的桌前坐着位官爷,官爷年岁不大,约莫二十五六岁,头戴乌纱帽,身穿青色常服,应该是六品或者七品的小官。

那官员对杨萱似是很感兴趣,盯着她看了好几眼,才慢慢侧过头。

杨萱心里恼火,却不愿意惹事,只作没看见,在靠北墙的桌旁坐下了。

萧砺引着杨萱在靠北边的桌前坐定,伙计殷勤地沏上热茶,低低唤了声,“四哥,七哥说他今儿亲自掌勺,做几道拿手好菜给二姑娘尝尝。”

杨萱恍然明白,这位伙计肯定也是范直的义子…

第92章

果然萧砺低声介绍,“他是小九, 平常就在这里打杂。”

杨萱抬头, 小九粲然一笑, 露出口雪白的牙齿,吆喝道:“客官且稍等,菜稍后就得。”将雪白的帕子往肩头一搭,小跑着去招呼另外几个刚进门的客人, “客官几位,里边请, 楼上另有雅席。”

非常热络。

杨萱追随着他的身影看了数息,唇角弯了弯。

约莫盏茶工夫, 小七将菜肴一道道端上来,红油笋丝、小葱拌豆腐、香菇酿青菜、茭瓜炒鸡蛋,六道全是素菜, 外加一小盆冬瓜汤。

冬瓜汤清清淡淡的,只汤面上浮了几粒枸杞,再撒一小撮芫荽末, 看着漂亮, 味道更是鲜美。

就连平常不喜欢吃菜的杨桂也连声叫好吃。

杨萱明白越是家常菜, 越难做得出彩, 小七能做出这般滋味来,可见其厨艺非同一般。

她很想打听下冬瓜汤是怎么做成的, 可想起这是别人吃饭的本事, 不好贸然开口, 只得忍住不提。

这空当,旁边那位官爷又朝她看了好几眼,目光并不会令人讨厌,却是不自在。

杨萱轻轻挪动下椅子,侧转身体避开那人视线。

萧砺察觉到,低垂了头,凑到杨萱耳边,声音压得更低,“他是大哥,在吏部文选司任职。”

杨萱惊诧不已。

文选司地位不高,权力却很大,掌管文官班秩升迁之事,是个倍受瞩目的好差事。

没想到范直的义子会在这么个实权衙门。

更没想到的是,会在此地遇到萧砺的两位兄弟。

要说是碰巧,杨萱是怎么也不可能相信的。因为萧砺说过,他们几人平常极少联系,即便遇到了也是装作不认识。

那就是萧砺特意带她过来,认识他的几位兄弟?

杨萱抿抿唇,心里略微有些不安,只听萧砺又道:“大哥辨不清人的相貌,所以多看你几眼,并非有意唐突。”

杨萱不解,“什么意思?”

“他分不清人的相貌,好比你这会出去,换件衣服再进来,他肯定认不得你是谁。”

杨萱诧异地张大嘴,轻声道:“这怎么可能?在吏部当差,不是要天天应对各色人等?”

萧砺笑笑,“大哥记性好,文书看过一遍,隔上十天半个月再问,保准一个字记不错。他素日看文书履历多,并不经常与人照面,至于同僚,大都是通过体型声音以及穿得衣裳来分辩。”

这算不算只认衣裳不认人?

杨萱偷眼瞧向官员,见他正拿筷子挑着碗里的面一口一口地吃,动作很斯文,不徐不疾。

不多时,吃完了面,掏帕子擦擦嘴,叫来小九会了钞。

就跟陌生人一样,完全没有多余的话。

也没有再瞧杨萱,摆着衣袖施施然离开了酒楼。

不大会儿,杨萱几人也吃完饭,照价付了银两,没再叫车,一路走着回到椿树胡同。

打发了杨桂歇晌之后,萧砺对杨萱道:“我明儿一早城门开了就走,等到了大同,我会经常给你写信…你好生照顾自己,要是遇到为难之事就去找小九,小九爱说话,喜欢跟人打交道,在街面上认识不少人。若是再不成就去找大哥,大哥姓程,单字一个峪,在文选司求贤科。你只说在哪月哪天在清和楼吃饭,穿着什么颜色袄子,他便能记得。”

果不其然,是萧砺特意安排的碰面。

以便她为难时候能有人相助。

杨萱咬了唇,低声道:“大人且请放心,我都记住了。”

萧砺又问:“你们几时去田庄?”

杨萱思量数息,“明儿收拾好东西,后天去。”

“你们还是到今天这个茂昌车行雇车,这家车行车夫管得严,不会半路加价也不会使坏心。再有,我瞧着薛猎户有个侄孙子比阿桂大两岁,看着挺本分老实,这次去你多问几句,若是觉得合适,让他跟阿桐做个伴儿…阿桐跟着你,我总是担心他太过娇惯。”

杨萱面上显出几分赧然,“阿桂还不到五岁。”

萧砺唇角弯了弯,声音愈加低柔,像是久酿的醇酒,“我不是说你不会教导,我是觉得男孩子应该粗着养,吃穿不用太过精细。”

杨萱低下头,答道:“好。”

萧砺脸上笑意更浓,轻声道:“你也去歇一会儿吧,我待会儿去跟义父道别,兴许多耽搁会儿陪义父吃饭。晚饭不用等我,你们先吃便是。”

杨萱有心将自己前些天做的衣裳拿出来,却又不好意思当面送给他,思前想后犹豫片刻,还是决定等夜里放到桌子上就好。

遂答应着,走进东次间。

没多久,瞧见萧砺到了东跨院,许是给马喂草喂水,约莫过了两刻钟才牵着马走出来。

杨萱忽地想起萧砺身上萦绕不断的三七粉的味道,顿时睡意全无,起身换了件出门衣裳,跟春桃知会声,走到灯市胡同。

胡同最西头有家药铺,叫做济世堂。

因是正午,病患不多,坐堂郎中正斜靠在太师椅上打盹,有个学徒模样的半大小子正俯在案面上认认真真地抄药方。

见有人进来,学徒连忙放下纸笔,上下打量杨萱几眼,问道:“姑娘哪里不好?”

杨萱答道:“我只抓药,不看病…你们这里可有跌打损伤的膏药或者药粉?我家里长辈要外出云游,怕他途中磕着碰着,想备些药膏随身带着。”

打盹的郎中听到说话声,站起来道:“既是云游,除去跌打伤药外,还应备着泻痢消散等药丸。”拉拉杂杂说出一长串名字。

杨萱听着好像都有用,可又觉得萧砺未必肯带,跟郎中商量着买了几种效果好的药丸,花了四两多银子。

郎中动动嘴皮子就卖出去这许多东西,便很是周到地将各种丸药的性能功效、服用方法写在纸上,一并交给杨萱。

杨萱将丸药装进匣子里,与衣裳一道包裹起来。

因中午吃得多,晚上几人都不饿,正好萧砺又不回来吃,杨萱便切一撮葱花,打了几只鸡蛋,烙了三张鸡蛋饼,再将嫩黄瓜切成条,蘸着黄豆酱凑合着吃了晚饭。

吃完饭,再烧锅温水给杨桂洗了个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