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萱也就着水洗了头,擦了把身子,又将杨桂换下的衣裳洗了。

忙碌过这一阵,月亮已经升得高了,圆盘般挂在天空,静静地铺洒着清辉。

杨萱等到头发全干也不见萧砺回来,她早晨起得早,又坐车颠簸了一路,中午也没歇晌觉,这会儿困得睁不开眼,索性闩了门,留一盏油灯,将包裹放在厅堂的桌上,自去睡了。

萧砺直到将近三更天才回来,先将马牵到东跨院,走进厅堂,入目便是那只蓝色粗布的包裹。

打开来看,里面叠得整整齐齐几件衣裳,还有一匣子各式丸药。

萧砺怔住。

自从在锦衣卫当差,每年少说也有三五个月到各地办案,短则两三天,长则四五个月,可从来没有人替他准备过行囊。

他都是胡乱抓两件衣裳卷起来就走。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在他临行前替他打点行装。

萧砺想起之前杨萱总是疲倦不堪的脸,内心的柔情仿佛开了闸的洪水般喷涌而出,瞬间将他湮没。

有一刹那,他甚至想不去大同了,就留在京都守着杨萱,陪着她。

萧砺展开那件湖蓝色的长衫。长衫熨帖平整,领口跟袖口缀着灰色襕边,显得分外雅致。

针脚整齐细密,一针一针仿佛都是她的温柔。

萧砺静立片刻,轻轻褪下身上石青色的长袍,肩头背上横七竖八好几道暗红的伤痕。

有几处见了血,小十一帮忙涂上药粉,现在已经结了痂。

伤口是范直抽的,用的是三尺多长的竹片。

竹片上有毛刺,拉在身上不当心就是一道血痕…

第93章

昨天晚上, 他从田庄赶回来, 径自去见范直。

他说去大同之后, 担心杨萱自己在京都被人欺负, 想让兄弟几个照拂一下。

范直当场就动了怒,指着萧砺的鼻子道:“温柔乡英雄冢,你接回家才几天就被迷得七晕八素?早知如此, 就不该多管杨家的闲事,免得好好的男儿,为个犯官家里的姑娘忘记本分。”

骂完萧砺骂杨萱,“自古红颜多祸水, 这还没长大就学会了蛊惑人。”回过头再骂萧砺, “你眼皮子就这么浅, 如果娶个对自己前程有裨益的正妻,能少走多少弯路?何况,等你大权在握,想要什么样的美人得不到?先前就惦记着拿军功抵罪, 不顾自己的前程,现在又想牵连自己兄弟,就这么点出息?白养你这些年了!”

越说越气,顺手拿起榻边竹片,朝着他抡过来。

萧砺不闪不躲, 由着他打, 打过十几下, 范直解了气, 瞧见竹片上斑斑血渍,唤来小十一,“把这畜生带出去,别让屋里沾了血。”

范直在宫里待久了,说话行事都带了宫里的做派。

不让屋里沾了血,意思就是让小十一给他包扎上药。

萧砺懂,小十一也懂,伸手去搀萧砺。

范直止住他,“不是没长腿,让他自己出去…我那药省着点儿,都讨人情得来的。”

萧砺不吭气,跟着小十一走到厢房,解下衣裳。

小十一瞧见他背上伤痕,手抖了两下,解释道:“先前那根竹片时候久了,上次教训六哥不当心打断了,前天才换了这根,想必义父也不知道上面有毛刺。”

一边说,仍是颤了声音,“四哥,要是疼就说声,家里还有玉肌生。”

玉肌生是太医院配的药,给剪刀割了手,绣花针扎了指头的妃嫔们用的,药性温和,而小十一用的是军中伤药,药性霸道却见效快。

萧砺笑一笑,安慰小十一,“没事儿,不疼。就用这个吧,义父是为我好,我心里明白。”

上完药,萧砺又进正屋见范直。

范直手捧着茶盅,神情恹恹地,“别的我不多说,你自己心里要有数,别为个女人耽误前程…实在放心不下就找小九,至多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小九足可以应付。”

萧砺道:“可能还得麻烦大哥,夏怀宁对二姑娘心存不轨,他那人行事卑鄙…”

不等说完,范直举起手里茶盅,险险扔到萧砺头上,“你怎么不早说?夏怀宁这两年没少出入东宫,在太子眼里也是挂得上名头的,而且为了杨修文的事儿,他上蹿下跳帮了不少忙…他若开口要人,我是没法阻拦。”

萧砺沉声道:“那就让他开不了这个口。”

范直冷“哼”一声,“你以为这是两年前?两年前姓夏的狗屁不是,现在可不一样,人家是颇负盛名的少年才子,如果出了差错,肯定消停不了。”挥挥手,“你先走吧,看着你心里就烦,都是什么狗屁事儿。”

如果夏怀宁是正人君子,萧砺倒并不担心。

毕竟杨萱年纪小,且在孝期,但凡有点人性的都不会逼迫在孝中逼迫别人。等三年孝满,他早就把大同那边的事情了结了,不会给夏怀宁任何机会。

可夏怀宁显然不像个君子。

万一他使出什么下三滥的手段,杨萱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若是没人商量,未免自乱阵脚,着了他的道儿。

萧砺得给杨萱找个可以商量事情的人。

而他最信任的就是他的义兄弟们。

所以,这才约了程峪在清和楼碰面。

今天,又去见范直,范直说夏怀宁眼下正闭门苦读,准备秋闱,暂且顾不得其它,让萧砺安心公事。

萧砺不由微笑。

这些年范直先先后后共收养了十四个义子,平常里没少打骂他们,可若是有事,也会护着他们帮着他们。

挨打最多的是小六,最孝敬范直的也是小六。

小六有小偷小摸的毛病,被打了许多次仍是改不了,范直给他盘了间杂货铺,让他经营个小本生意。

白天小六穿着长衫人模狗样的,到了夜里就换上紧身衣,专门往高门大户内宅里钻。

不为偷东西,只因为大户人家看管得紧,他就喜欢这种不要命的感觉。

而小六听闻萧砺要防备夏怀宁,二话不说要替他把夏怀宁看管起来。

难得的是范直竟然也没反对,反而要小六当心,不可露了形迹。

萧砺舀一盆水,端到院子里,当头泼下。

水浸过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丝丝缕缕的痛。

萧砺却是欢喜无比。

他有面凶心善的义父,有诚心相待的兄弟,更有娇嫩得像是春天枝头野山樱一般的杨萱,还有什么不满足?

这一觉萧砺睡得沉,第二天仍是天刚泛亮就起了身。

不想杨萱比他起得更早,已经在厨房里生火煮粥。

灶坑里跳动着的火苗映照着她白净的面容,额角上细细地布了层薄汗,有种打动人心的温暖。

萧砺看得错不开眼,静静地倚在门旁凝望片刻,轻轻咳一声,“萱萱起这么早?”

杨萱不防备,吓了一跳,忙站起身,目光里有几分紧张与慌乱,“我怕起来得迟,大人就走了。”

“不会,”萧砺柔声道:“我还有些话交代你,总会等你的。”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烧火棍,蹲在灶前,“…水井在胡同最西头,旁边有户姓许的,给他十文钱,可以送一个月的水,不用你自己去担,卖柴禾的老隋头每五天拉一车来,你估摸着烧完了,就让他送。木柴经烧,比秸秆要贵两文钱…”

杨萱情不自禁地弯弯唇角。

这是萧砺吗?

那个面相冷厉眼神凶狠不善言语的萧砺?

话竟会这么多,而且都是鸡毛蒜皮的琐事。

遂开口问道:“大人从哪里打听的?”

萧砺怔一下,指指隔壁,“那家里的妇人说的。”

果然!

萧砺自己在家过日子必定不会这般两文钱三文钱地计较,却是担心她不懂得这些,特特地去邻居家打听。

杨萱笑不出来了。

少顷,饭熟,萧砺将饭菜摆到桌子上。

香喷喷的小米粥,圆滚滚的煮鸡蛋,爽口的炒咸菜。

不丰盛,却是杨萱起了个大早亲手准备的。

萧砺赞声,“真香”,掩饰般大口吃起来。

杨萱半点胃口都没有,却是勉力喝了一碗粥。等放下筷子,便觉得眼眶有些湿,忙忍住了,默默地看着萧砺将包裹背上肩头,默默地看着他到东跨院牵了马,默默地随着他走到门口。

抬头,视野里已是一片模糊。

萧砺瞧得清楚,心头满是酸涩,轻声道:“萱萱回去吧,我这边走了。”

杨萱低低应道:“好。”

往家里走几步,却不进门,倚在门框边,“我看着大人走。”

萧砺点点头,翻身上马,行得数步再回头,杨萱仍是靠在门边,柔弱的身影,被黑漆木门映衬着愈加瘦小。

萧砺深吸口气,疾驰离开。

杨萱浑身似是脱了力,站了片刻才进门上了门闩,磨磨蹭蹭走进厨房,瞧见饭桌上两只饭碗两双筷子。

心骤然变得空荡荡的,好半天落不到实处。

其实平常萧砺总是早出晚归,并不经常在家里,可这种感觉完全不一样。

萧砺在,她心里踏实,有依靠,而现在…

杨萱叹一声,将桌上的碗跟筷子收拾起来。

桌边还有只倒扣着的茶盅,是萧砺给杨萱的零碎银子用来维持家计。

现在萧砺不在,用不着再放在这里。

杨萱拿起茶盅,里面除了先前的碎银之外,另有两张纸,一张是五十两的银票,另一张却是萧砺写的字条。

简简单单四个字——萱萱,等我!

字迹不算工整,却遒劲有力,像极了萧砺的人。

杨萱端详好一阵子,才折起来收进荷包里。

天色已是大亮,杨桂睡眼惺忪地走出来,揉着眼睛问道:“姐,萧大哥呢?”

杨萱温声道:“大人一早就走了。”

杨桂咧开嘴刚想哭,却又忍住了,抽抽搭搭地问:“我不想让萧大哥走。”

杨萱蹲~下身子揽紧他肩头,无声地道:“姐也不想,不想让大人离开。”

可再不想,萧砺已然离开,而他们的日子总是要继续。

杨萱按照原先打算,将三人的衣物和日常用品收拾好,对春桃道:“自打家里出事就没见过三舅舅,这会儿要去田庄久住,我去水井胡同说一声。”

春桃不放心她一个人,干脆带上杨桂一同去。

三人顶着大太阳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走到水井胡同。

春桃上前敲门,只听里面有人应道:“来了,来了。”

声音有些熟悉。

杨萱心头一跳,又觉得不敢置信,屏住气息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脚步声响。

紧接着大门被打开,门开处,有人亭亭而立。

果然是文竹!

文竹见到杨萱却是怔了片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姑娘…”刚开口,已是泣不成声。

“快起来”,杨萱连忙伸手扶起她,却见从屋里又走出一人。

明明是三伏天,那人头上却戴着额帕,浑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看上去有些弱不胜风的样子。

却是三舅母。

“萱萱,”三舅母唤一声,眼圈顿时红了,“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快进屋。”

文竹擦干泪,也道:“二姑娘进屋说话,舅太太身子不方便。”

杨萱抿抿唇,跟着走进东次间,刚进门就看到炕上躺着一个小小的婴孩,正睡得沉。

三舅母掏帕子擦擦眼角的泪,“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事情都赶到一块去了,偏生被他拖累得哪儿都不能去。否则怎么着也应该去见你爹娘一面。”

杨萱原本是有些意难平,可看着三舅母还没出月子,堵在心里的气顿时散了去,仔细端详婴孩片刻,“模样像三舅舅…三舅舅呢?”

三舅母苦笑,“早先听到扬州那边出事,就急三火四地赶回去了…我倒是想跟着,可快生了,挺着大肚子各种不方便,所以就没去。”

杨萱“啊”一声,“舅母就一个人?”

三舅母道:“还有个小丫头,出去买菜还没回来。我们两人也忙得焦头烂额,好在文竹寻你寻到这里,看我顾头不顾尾的,就留了下来。”

文竹给杨萱等人沏了茶,说起抄家那天的事儿,“…姑娘走了之后,我本想把那个洞口掩上免得被人瞧见,谁知用力太过,整个柴堆全倒了,把我自己也埋了进去。我心思着干脆躲在里面,是死是活全凭天意。后来有官兵过去搜查,不知道从哪里跑出只黑猫,把我给遮掩过去了…一直等到天黑透了,我看四下没人,回正院找了几件衣裳包着,搬把椅子从墙头翻出来。当天夜里,寻个草堆躲了一夜,我心思着姑娘没别的去处,一准儿会到舅太太这里来,所以就…”

杨萱嗟叹不已,也把自己离家之后偶遇萧砺,受他庇护的事情半真半假地说了遍。

三舅母道:“本来文竹也是要找你,正好你来了,把她一并带走,身边多个人伺候,我也能放心些。”

杨萱不应,“我有春桃,您这里却是离不开人。”好说歹说,终于决定让文竹再照顾三舅母些日子,等杨萱从田庄回来再接着她。

那时候三舅母已经出了月子,可以下地走动了。

抄家的事情已经过去,再多说除了增加伤悲之外再无益处。

杨萱便绝口不提以前,转而问起孩子的名字。

三舅母道:“大名等你三舅舅回来再取,我只给娶了个小名,叫做平哥儿,别的不求,就求个平稳平顺。”

一边说着,一边从炕桌的抽屉里掏出只匣子,递给杨萱,“你三舅舅去扬州之前嘱咐说给你的…”

第94章

匣子约半尺见方,试着不算沉。

杨萱当着三舅母的面打开, 里面是本小册子, 详细记着好几种纸笺做法。

上次三舅舅曾经给过她两个做纸笺的方子, 可她一直没有来得及尝试, 这次抄家不知道散落哪里去了,杨萱正觉遗憾,看到册子, 发自内心地欢喜起来,“三舅舅最好了。”

三舅母莞尔,伸手取出册子,底下还压着几张纸和两把钥匙。

是两处铺子的房契还有四张五百两的银票。

一处位于南薰坊南池子大街, 离皇史宬只有一街之隔,距六部也不远, 算得上寸土寸金之地。房契上写得清楚,两间屋,加起来一丈二见方,三千二百两银子,典卖当日一并付清,并无拖欠。

三千二百两,记得大舅母先前买的那座大四进的宅院是四千八百两,占地是这间铺子的百倍不止。

这也太坑人了。

杨萱咂舌, 又看另一处。

第二处位于干面胡同, 恰好就在黄华坊。

这处倒是开阔, 宽两丈, 长三丈,前后隔开两大间,共花费九百两。同样是银货两讫并无拖欠。

两处房子加起来,四千一百两银子,再加上两千的银票,共有六千一百两。

杨萱大为不解,“三舅舅给我这个干什么?”

三舅母长长叹一声,“先前我也不知道,你三舅舅去扬州前才告诉我。你外祖父临终前曾分过一次家,给了你三舅舅一万两现银,给你母亲五千两,家中的店铺土地留给你大舅跟二舅。上次,我们被驱逐出族,你大舅私下也贴给我们六千两…你外祖父说过,三个人不能栓在同一条绳上。”

所以,三舅舅聪明之极却偏偏做出一副浪荡子的模样;所以,在外祖父辛归舟三周年祭奠之日,他满身酒气地被人从青楼拽出来;所以,大舅舅在站队之前,先把三舅舅摘出来,以便辛家能够有后…

种种种种,之前在三舅舅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可以得到解释。

辛家的根儿是留住了,可杨家呢?

早先辛归舟跟辛农将杨修文牵扯进来时,可曾替三代单传的杨家考虑过?可曾替他从小捧在手心长大的辛瑶考虑过?

如果辛氏没有生下杨桂,如果没有范直从中周旋,恐怕杨家的根儿已经断了。

这五千两银子,应该算是杨修文替辛家卖命的钱吧?

杨萱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三舅母看出杨萱的异样,温声道:“萱萱,你别想岔了。说起来路都是自己选的,尤其辛家的男人,性子都傲得很,谁都不愿意空有一身才学却被人指着脊梁骨骂不长进…这两年,你三舅舅也没得着什么好名声,天天在外浪荡着,就置办了这两处铺面。南池子这间刚收拾好,是要打算开间笔墨铺子,干面胡同原先是家点心铺子,东家染病过世,现下还空着没收拾出来。”

杨萱默然。

辛家的男人傲气,杨修文不也是如此?

即便是生死攸关之际,他也不会低下头颅写一篇赞文,哪怕只是敷衍了事地拼凑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