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白鹤书院被牵连的弟子不少,辛家正是需要银钱的时候,三舅舅却将这笔银子拿出来,可见三舅舅心里仍是惦念她的。

杨萱心情好转了许多,将房契放回匣子,仍是塞到册子底下,问道:“三舅舅没说几时回来?”

三舅母摇头,“一时半会儿肯定回不来,扬州那边,事情太多了,等一一安顿下来,怕是要到腊月了…今年过完年,我们带着平哥儿依旧回扬州。”

杨萱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却是能够理解三舅舅的做法。

毕竟扬州是辛家的根基,有辛家的族人。

三舅舅被除族,但平哥儿却有可能再入辛氏族谱,重新振兴辛氏门楣。

从三舅舅家里出来,几近午时。

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路旁枝条没精打采地垂着,树叶都蔫巴巴地打了卷儿。

路上行人少得可怜,大都坐在树荫底下乘凉。

只有她们几个,顶着大太阳,沿着西江米巷往东走。走不多远,忽听杨桂嚷道:“姐,姐,那个人我见过。”

杨萱疑惑地抬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有个人正从六部出来。

戴乌纱帽,穿青色官服。

果然是见过的,就是昨天才在清和楼遇到的程峪。

杨萱没打算上前厮见,毕竟萧砺平常极少与程峪碰面,她眼下又没有为难之事,只是偶然至此,没有必要去打扰他。

岂料程峪已经停下步子,站在路边,等杨萱走近,开口问道:“二姑娘,你前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

显然是误会了,以为杨萱特意来这里寻他。

杨萱很有些奇怪。

不是说好的分不清人脸吗,怎么一下子就认出她来了?

而且,她昨天穿的是碧色袄子,今天穿的是湖蓝色,并非同一件。

心里疑惑,面上却不露,低声解释,“没有什么特别之事,我是经过此地…”忽然想起匣子里的房契,又改了话头,“是想请教一下大人,这附近可有房产经纪,我有铺子想往外租赁。”

杨家乃书香门第,祖上几代都没有开铺子的,杨修文略懂农事,对于工商却是一窍不通。

而杨萱更是,只会逛铺子,不懂得如何打理。

铺子攥在手里不能空放着,最省心的就是赁出去吃租子。

程峪问道:“铺面在哪里,多大地方?”

杨萱忙将房契拿出来。

程峪认真看过,打量杨萱两眼,“租赁之事不用急,依我之见,还是先往顺天府去备了案再做打算。”

杨萱不解。

有房契在手不就可以了,为什么要去备案?

程峪解释道:“铺子地角极好,价格也不便宜,可你一个姑娘家,若是房产经纪欺你年幼不经事,又或者是租户不讲理,另行做了假的房契强占你的铺子,届时可无从说理去。去官府备案就是个认证,不过要交三分的契税。”

三分的税就是一百两银子抽三两税,三千二百两银子要抽去九十六两的税钱。

难怪很多人不愿意去备案,这税钱也太高了。

将近一百两银子,他们三人节省点花,可以吃用七八年不成问题。

程峪见杨萱犹豫不决,便道:“二姑娘手头若不方便,我这里尚有些银两,一时半会儿用不上,暂且借与姑娘应急。”

“不用,不用,”杨萱怎可能随便借别人的银子,连忙推辞,“我有银钱,就是觉得不太值当。”

程峪很肯定地说:“值当!不瞒二姑娘,这附近的铺子能买到手都是赚,多少人惦记着想买买不到。”

杨萱见他说得如此笃定,便道:“那就依程大人所言去顺天府备上案。”

程峪看看天色,伸手指了不远处一家面馆,“顺天府距这里有些路程,你们先去吃碗面,我去叫辆马车。”

杨萱上次去过牢狱,知道路途不短,便点点头,带杨桂去面馆等着。

不等吃完面,杨桂喊着尿急,杨萱向伙计问清茅房方位,让春桃带着杨桂去小解。

这时程峪从外面进来,站在门口四处打量着。

面馆里只七八桌客人,除了两桌全是大老爷们之外,有两桌是一家四口,其余三桌则是女眷。

程峪目光在这三桌女客之间逡巡,犹豫不定。

杨萱正要出声招呼,杨桂已洗过手蹦蹦跳跳的跑过来,程峪眸光一亮,急步走过来,含笑道:“马车已经找好了,不知姑娘几时能动身?”

“这就可以走,”杨萱掏帕子给杨桂擦干手,目光不经意看到杨桂前襟缝着的麻布,顿时了然。

昨天他们是两个姑娘带一男童,今儿也是,而且男童身上缝着麻布。

两下一对照,能认出她来也不出奇。

马车正停在面馆门口,杨萱三人坐车,程峪却是骑一匹灰色小毛驴,不紧不慢地随在旁边。

约莫两刻钟,行至顺天府衙,程峪栓好毛驴,吩咐车夫在门外等着,径自引杨萱到户房去找经承。

经承跟程峪认识,非常客气,看了眼房契,二话不说,当即唤来一名胥吏另外按照官府的制式房契重新填写过。

因杨萱是女子,除非自立女户,否则不得拥有私产,买方签名处便由杨萱代笔,写下杨桂的名字。

经承还格外开恩省去了六两税银,只收了九十两。

也不知那六两的空缺最后会着落在哪个胥吏头上。

才只一刻钟,事情便已办完。

杨萱诚心实意向程峪道谢,程峪淡然一笑,“一家人,无需客气。对了,你这铺子是做什么的,打算收多少租子?”

杨萱如实相告,“是三舅舅赠予的铺面,今儿我才知道,还不曾去看过。”

程峪不假思索地说:“正好我要回衙门,顺路去看看再做打算。”

一行顺着原路走回南薰坊,寻到那处铺面,杨萱打开门。

里面果真是才刚收拾过。

墙上粉了白灰,干净明亮,屋子隔成一大一小两间,大间在外面,已经架起许多木头架子,小间在里头,靠墙做了两只直通到顶的榆木柜子。

程峪里外仔细看过,对杨萱道:“收拾成这样租给别人可惜了,我看开间笔墨铺子正合适,这儿离六部近,旁边又有个皇史宬和翰林院,六部一年到头写不完的文书,笔墨耗费大。不如寻个可靠的掌柜替你掌眼,自己开铺子…这附近的铺面每个月租钱大约都是十两左右,核算下来每年百两银子,可要是自己做,每年净赚三四百两银子不成问题。”

杨萱苦笑,“实话告诉大人,我自己怕是不行,我除了家里兄弟姐妹几乎不曾结识外人,到哪里去寻可靠的掌柜?而且,也不知道去哪里进货…”手指无措地揉搓着帕子,脸颊已经红了一片。

程峪目光从她纤细的手指移到柔嫩得几乎能掐出水来的脸庞上,微微叹口气,“要不这样吧,我给你找个掌柜,本钱也是我出,每年你分我一成利…总归比你往外租要合算。”

杨萱毫不犹豫地应声好,又道:“本钱我有,不用麻烦大人。”

程峪扫她一眼,没吭声,背着手绕着屋子转了两圈,停在杨萱面前,“暂且就这么定下,我尽快找好人,能早一天开业就早一天开,否则白放着也是放着。你想好了要给铺子取个什么名字?”

杨萱想一想,开口道:“我爹生前最爱闻墨锭的味道,常说墨香能醉人,叫醉墨斋可好?”

“醉墨斋,”程峪低喃两句,点头赞道:“醉字用得好…如此一来需得找个擅写狂草的大儒题道匾额,该找谁呢?”

杨萱不由黯然。

如果杨修文还在,别说一道匾额,就是请大儒名士画了字画挂在店里招徕人气也是极容易的。

只是,这世间哪里有“如果”两字

程峪思量片刻没想出合适人选,因见杨桂倚在春桃肩头已经昏昏欲睡,便道:“你们先回去歇着,过个六七日再来找我。”

杨萱忙道:“我明日去大兴田庄,本来打算过完七七再回京都。”

程峪挑下眉毛,“你先把锁匙给我,等你回京都后直接到铺子里来。”

杨萱应着,将铜锁与钥匙一并交在他手里,先行离开。

程峪锁了门,本想回衙门,心念一转,骑着毛驴去了清和楼。

这会儿不是饭点,又值午后,清和楼空荡荡的,几个跑堂的小伙计都各自寻了阴凉地歇息。小九肩头搭条长帕子,单脚支在椅子上,正吭哧吭哧地啃西瓜。

瞧见程峪进门,小九连忙放下西瓜,殷勤地招呼道:“客官里面请,需要点什么?”

程峪往正对门的桌前一坐,“来壶龙井,沏得酽一些,再买二两点心,不拘什么口味,只别要咸的。”

小九爽快地应声好,将旁边眯缝着眼歇晌的伙计拍起来,“快,到隔壁买二两点心。”又打发另一个,“沏壶酽酽的龙井。”

清和楼不做点心,但凡有客人需要只管往隔壁去买,赚个跑腿钱。

将人打发出去,小九站在程峪身旁乐呵呵地问:“官爷怎么这个时辰来,不早不晚的?”

程峪低声道:“你得给我寻个打杂的伙计,人要机灵会来事,还得会点文墨,能认字。”

小九“呵呵”笑,“这不就是我吗?”

程峪瞪他一眼,“二姑娘要开笔墨铺子,我给她找个掌柜,你负责寻个可靠的伙计。”

小九惊喜地问:“大哥见到小四嫂了?”

程峪斥道:“八字还没一撇呢,别乱叫。”

“怎么是乱叫?”小九机警地左右看看,“四哥都带给义父瞧过,这就是过了明路,早晚是自家人…小四嫂长得可真漂亮。”

“漂亮能当饭吃?”程峪长长出口气,“一看就是养在深闺里的,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唉,老四怎么就瞧中她了,以后能给他支应起门户来?”

小九道:“四哥可以自己支应,要是我能娶到跟小四嫂那么好看的婆娘,就是供在家里什么不干也愿意。”

程峪“哼”一声,“胡说八道,娶妻当娶贤,不能只看美色…你赶紧找个合适的伙计,给她把铺子开起来,不管怎样,既是老四托付了,就得好生照应着…”

第95章

杨萱回到家里, 先将杨桂安置睡下, 又把银票仔细折好,放到贴身的荷包里。

春桃忧心忡忡地问:“姑娘,那个人能不能信得过, 好几千两银子的铺面, 就把钥匙给了他, 万一他真做出假房契…他又是个官爷,咱们到哪里说理去?”

杨萱摇摇头, “不会, 萧大人说可信,那人就是靠得住的…你在家里照看阿桂,我还想去干面胡同看看另外一间铺子。”

“不行,”春桃连忙阻止,“干面胡同走过去得小两刻钟,姑娘从没往那边去过, 万一迷路或者路上被人冲撞了…”

尤其杨萱看起来柔柔弱弱的, 完全是个不谙世事的深宅女子,保不齐有些闲汉会凑上前滋事。

“还是等少爷醒了,我陪姑娘一道去, 两个人打听路也方便。”

可春桃若是跟着, 杨桂也要带上。

两刻钟的路途对于杨萱来说算不得吃力, 对于杨桂就有些远了。

总不能再为这点路特意叫马车, 况且马车也不是随处都能见到, 招手即来。

春桃也想到这一点, 忍不住又嘟哝,“春杏这小蹄子,忘恩负义拿腿就走,根本不惦记着姑娘待她的好。”

杨萱劝道:“人各有志,别总念叨她…我平常也不是没出过门,反正鼻子下面长着嘴,找不到地方就打听打听。总不能时时刻刻都三个人一起往外跑。”

话虽如此,心里终觉底气不足,往针线笸箩里找出剪刀,揣进怀里。

此时过了晌,暑气已不像正午那么难耐,路上有不少行人走动,也有像她这样单独的小媳妇或者小姑娘。

杨萱略略放下心,随之自嘲地笑笑。

抄家那天,她还不是一个人跑到水井胡同,又颠颠从水井胡同走到椿树胡同?

可见人被逼到绝境,是什么都不怕的,而现在她前怕狼后怕虎,那也是因为现在有了依靠有了指望。

如此想着,心里倒是坦然了许多,沿路打听了两个面相和善的妇人,很顺利地找到了干面胡同。

干面胡同说是胡同,其实更像是一条大街。

路面比寻常胡同要宽大的多,足可以容三驾马车并行经过,胡同两侧店铺林立,几可跟灯市胡同媲美。

杨萱的铺面位于胡同靠西第二家,位置还算不错。

最西头是家点心铺子,叫做知味居,专卖苏式点心,靠东面那家叫做忘忧阁,门口大大小小摆了许多陶泥坛子,很显然是家酒肆。

周遭店面也大都是酒楼饭馆,其中卖点心的便有三家。

而据三舅母所说,杨萱的这家铺子之前也卖点心。

一条胡同扎堆儿卖点心,能卖得出去吗?

杨萱边嘀咕,边掏出钥匙打开门,一股长久不住人的污浊之气扑面而来。

她忙把门大敞开,等浊气消散,这才慢慢踱步进去。

门口摆了张桌子,桌上横着两杆秤,还有一摞裁好的油纸。

隔着桌面三尺,再往里,左右两边靠墙均摆着长长的木架子,架子分三层,次第摆着柳条筐子并柳木托盘。筐子跟托盘许久不用,上面斑斑点点暗绿色的霉斑。

里间比外间开阔得多,盘了两个大灶台,另外用青砖砌了案台,底下可以放米面粮油,台面可以架面板。

杨萱正细细地察看,冷不防听到有人说话,“你是来接管这家铺子?”

不知何时,竟然有人走进来,就站在屋子当间,约莫四十左右岁,穿件灰蓝色长衫,面上堆笑,看着很和蔼,可那双眼睛一看就是非常精明的样子。

杨萱吓了一跳,本能地退后两步。

那人瞧出杨萱的戒备,笑着拱拱手,“我是隔壁知味居的掌柜,姓陆,先前这家铺子的东家跟我是旧识,看到开了门,过来瞧瞧。你们盘下铺子仍是做点心,还是要改卖别的物品?”

杨萱心头一松,屈膝行个礼,半真半假地说:“家里长辈尚在外地不曾回来,只嘱咐我过来瞧瞧,至于要开什么铺子还没商量过…敢问陆大叔,这条胡同有好几家点心铺子,能卖得出去吗?”

一句话便露了怯。

陆掌柜瞧出她不是个生意人,眉目间顿时松快下来,“卖得出去,别看都是点心铺子,可各有各的拿手活儿。我家店里只做苏式点心,对面客来顺做的是京味点心,东头有家做的是待客的卡花饽饽、奶香馒头等面食,各不相干。就是做一样的也不怕,各凭本事赚钱…这条胡同名声已经打出去了,提起干面胡同,都知道这里点心做得好,饭馆菜式做得精,再多两家点心铺子也不愁卖。”

杨萱恍然。

这就跟买绸缎首先想起来沙家胡同一样。沙家胡同的布料最全,式样也最新,江南新出的料子,不过半个月就能在沙家胡同买到。

前世夏怀茹最爱逛沙家胡同,尽管那些上好的料子远不是她能买得起的,可看看又不花钱,不看白不看。

她跟夏怀茹去过两次,一间接一间的绸缎铺子,每一间都很红火。

倒不如,就借干面胡同的名气,加上头先东家留下来的灶台案板,仍是做点心。

开铺子得要个精明能干的掌柜,要个勤快机灵的伙计再加个手艺好的白案。

想起又要物色人选,杨萱头都大了。

有心去找程峪商议,可上午刚把笔墨铺子交给他,下午又塞给他一间点心铺子,就算程峪愿意帮忙,杨萱也没脸这般使唤人家。

还是自己琢磨着干吧。

至少现在兜里有银子,就是选错路子也不至于挨饿受冻。

杨萱打定主意,开始思量需要做的事情。

首先把店面打扫干净,墙面被烟熏火燎的发了黄,得重新刷遍白灰,榆木架子要重新上漆,柳条筐子和托盘都得彻底地清洗一遍。

北间的窗棂有些糟,最好换两扇新窗子。

杨萱一一记在心里,看着天色渐晚,将门锁上了。却没着急回家,先往知味居称了半斤点心,看了看他们店里的布置摆设,又往街对面的客来顺称了半斤,这才顺着来路往椿树胡同走。

等回到家,夕阳已经将西天染红了大半,春桃蹲在灶前一边往灶坑里添柴,一边跟杨桂翻绳。

见到杨萱,杨桂将绳子一扔,跑过来抱住杨萱的腿不放,抽抽搭搭地问:“姐去哪了?”

杨萱皱皱眉。

杨桂确实养得太娇了,她才出去一个时辰就哭鼻子,而且还有春桃陪着他。

别的孩子她不清楚,可桃花她见过,五六岁的时候已经能生火烧水,照看妹妹了。

杨萱掰开杨桂的手,温声问道:“姐出去办事,你在家里跟春桃玩,为什么又哭?”

杨桂眨巴着漂亮的大眼睛,无限委屈地说:“我要姐,我怕姐不见了。”

杨萱才始要教训他的心顿时又软了,想一想,给他洗净手带到饭桌前,仍是板了脸道:“以后姐时不时会出门,比如买菜买肉,看铺子看房子,要跟人商量事情,不能次次都带着你。如果带上你,姐就办不成事情,以后没饭吃怎么办?春桃在家里陪着你也是一样的,不能动不动就哭鼻子了。你瞧萧大人几时哭过鼻子?”

杨桂瘪着嘴,犹豫好半天才点点头。

杨萱将点心摆在盘子里,掰一半盘香饼给他,“尝尝,好不好吃?”

杨桂勉为其难地咬了口,“不如王嬷嬷做得好吃。”

杨萱只以为他心里有气故意这么说,将剩下一半尝了,果真不如王嬷嬷做的香甜松软。

可这还是知味居的招牌点心呢。

杨萱又咬了口云片糕,入口清甜绵软,极为美味。正要让杨桂尝,见春桃端出饭来,便闭口不言,将点心盘子撤了下去。

一夜好睡,第二天早早起来做好饭,叫醒了杨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