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受过伤, 眉间和脸颊各有一处疤痕,因为年岁久了,疤痕颜色不深, 但仍是一眼就能让人注意到。

杨萱不便多看, 扫过两眼, 将视线移到别处。

少顷,铺子里的客人选好纸笔付账离开,程峪示意小九放下门帘,给两人引见杨萱,“这是杨姑娘,铺子的东家。”

中年男子站起身,扫一眼杨萱,拱拱手,“东家。”

相较男子的冷淡,小九却乐呵呵地咧开嘴,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见过东家。”

程峪指着中年男子,“这是罗进,他在笔墨行上浸淫多年,眼力是一等一的好,所以特地请来在铺子里坐镇。”

杨萱颔首,“以后请罗掌柜多费心。”

程峪又介绍小九,“这是钱多,手脚勤快脑子也活泛,在铺子里打杂跑个腿儿。”

杨萱抿唇微笑。

没想到小九竟然取了这么个名字,真是…实诚。

小九笑道:“我娘生我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我爹为了图个好意头…”说到此,神情微黯,很快又高兴起来,“先前我在清和楼跑堂,一个月一两银子工钱,每天还包三顿饭。程大人把我拉到这里来,说不包吃住,每月另加一两。东家怎么说?”

杨萱毫不犹豫地说:“既然程大人应允了那就是真的,以后干得好还可以再涨。”

小九欢喜道:“东家等着瞧,您多出这一两银子不亏。”

四人见过,程峪指着案前椅子,“都坐下,口说无凭,咱们把契约立起来,以后都按章程办事。我先前应允过钱多每月工钱二两,罗进每月五两,年底另有一成红利。杨姑娘意下如何?”

允给掌柜红利,是想让掌柜更尽心。

如果铺子一年赚二百两,那么罗掌柜另外可得二十两利钱。

杨萱没有异议。

程峪老早就起草了契约文书,拿出来给三人瞧过,将几处有歧义的措辞修改了,重新誊抄出四份。

杨萱头一个在上头签字画押,待将笔交给罗掌柜时,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赞许。

程峪也赞道:“杨姑娘练字有些年头了吧?”

前生今世加起来的确时候不短。

杨萱含笑答道:“我从四五岁上开始描红,一直临写《颜勤礼碑》,就只近一两个月不曾练习。”

“难怪,”程峪点头。

说话间,罗掌柜与程峪也各自签上名讳。

两人都写一笔颇见功底的台阁体,不同的是罗掌柜运笔之间略有锋芒,而程峪的字体更见圆滑。

想必跟他整天书写文书有关。

唯独小九,在纸上画了枚外圆中方的铜钱,旁边加了个歪歪扭扭的多字,很有特点。

等到墨干,四人各执一份,分别收好。

小九复撩起门帘,站在门边等待招徕客人。

程峪拿出另外一份契约,却是跟茂昌商行订立的供货合约。

杨萱看着名字眼熟,开口问道:“是不是有个茂昌车行?”

程峪解释道:“他们都一个东家,在各地也有不少分号,如此采买东西极其方便。”

在京都的总号接到订单之后,会送往各地分号,分号将东西置办齐备之后送到总号来,然后各家铺子按照自己预先定好的东西去提货。

程峪定的货品有易水砚、澄泥砚等各式砚台六十方,三十种大小不同软硬不同的毛笔各一百支,各式纸笺各五十刀,常用的生宣熟宣等各一百刀。

林林总总约有一两千银子的货。

现下要交的是定金二百两。

等总号的货到了,再由掌柜根据货色不同去商定价钱。

这就是考较掌柜眼力的时候。

笔还好说,价格相差不大,砚台却不一样,同是澄泥砚,品相好与不好价钱能差好几倍。

而现在铺子里摆放的东西,有的是茂昌车行为了拉拢新商户,暂且赊给他们的,等货到之后一起算总价,有的是请托别人从外地带回来的,还有的是从其它地方的铺子里廉价买进来转手再卖的,不图赚钱,先图个人气,给别人留个货品齐全的好印象。

杨萱掏出荷包,将卷在一起的四张五百两的银票取出一张交给程峪,一半是叫定金,另一半是把现有货品结了。

程峪收了银子,写一张收条给杨萱,低声道:“姑娘还是谨慎些好,身上带这么多银钱,不当心被人瞧见怕惹来祸端。”

杨萱垂眸,坦诚道:“放在别处不安心。”

程峪闻言没再答话,扬手将小九唤了来,叮嘱他往钱庄将银票兑换成几张小额的,再换些一两二两的银锭子。

小九腿脚快,没多大工夫就回转来。

程峪将银票与罗掌柜做了交接,又结算了他跟小九这个月的工钱。

杨萱趁此机会挑了几支笔和两刀宣纸给杨桂和薛大勇练字用。

罗掌柜按照进价收了银子,一一入了账。

这边事情了结,程峪与杨萱一道离开,对她道:“罗进是丁卯科的举人,学问极好,本来要参加戊辰年春闱,就在开科前几日,被人当头兜麻袋揍了一顿,因为毁了相貌就再没应考也没入仕。士子中知道此事的不少,很多人替他惋惜。请他出任掌柜,一来因为他是内行,懂笔墨,二来是想借他在文人圈里的名声。不过他虽有才学,但跟人讨价还价的工夫却不行,就把小九叫了帮衬些时日。”

杨萱了然,又迟疑着开口,“多谢程大人,只是…钱多离开清和楼,范公公可知此事?”

程峪应道:“已经知会义父了,义父没说不行。”

没说不行,就是准许的意思。

杨萱屈膝端端正正地福了福,“多谢大人,也谢过范公公。”

她这一矮身,便露出头上戴珠花,黄豆粒大小的南珠,攒成梅花状,小小的,白白的,缀在不算浓密的发间。

平添几分动人的柔弱。

程峪暗暗叹口气。

说起来也难为她了,才十二三岁的年纪,没有了爹娘,自己还要拉扯个弟弟。

一直养在深闺里,这些事情不懂也是正常。

早知道她怀里揣着几千两银子,他也就不提开铺子的事情了,直接让她租赁出去,既轻松又省心。

只不知她为何答应了?

程峪索性直言相问。

杨萱回答得坦诚,“我弟弟尚幼,正是爱模仿人的年纪。要是什么事情都不干就只在家里混吃等死,怕弟弟养废了。再者,我还打算买一处宅院,要供弟弟读书…平常花费也不少。”

程峪点点头,默了片刻,开口道:“铺子这边你若是得闲,经常过来看看,虽然有小九照应着,可你是东家,不能总不露面。小九至多只能干上一两年,等岁数大大,自己也得支应一摊事情。”

杨萱应声好。

程峪又道:“行了,我也该回衙门了,有事你再来找我。”扬下手,朝东江米巷方向走去。

走不多远,低低叹一声,“九月初三,义父四十二岁生辰,老四肯定是回不来的…”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也不知程峪是自言自语,还是特意说给她听的。

不管怎样,范直总是帮了她大忙,于情于理总是该送礼道贺。

可是要备了贺礼登门拜访呢,还是请小九代为转交呢?

杨萱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正犹豫,猛然记起范直跟自己竟然是同天生辰。

还差一个多月,自己就十三岁了。

之前辛氏都会吩咐王婆子擀长寿面,现下也不知道王婆子去了哪里,肯定是吃不上她做的长寿面了。

杨萱一路思量着走回椿树胡同,见松枝跟文竹也刚进门。

他俩还雇了辆牛车,把干面胡同里的柳条筐、柳木托盘并几只木架子拉了回来,摆了半院子。杨桂跟薛大勇在架子中间乱窜。

松枝道:“门窗尺寸我都量好了,明儿就找人去做…架子留在那里碍事,拉回来我抽空上遍漆,筐子有些洗洗刷刷还能用,那些不能用的就当柴烧。”

杨萱看眼地上霉迹斑斑的柳条筐,“不用费事刷了,干脆重新做,都做成托盘,每隔架子放四个托盘,看着整齐还干净。你找人做门窗时顺道打听下价钱。”

松枝答应声,进屋倒了半铜盆水,拿块抹布开始擦架子。

杨萱吩咐杨桂,“你们两人不许乱跑了,也找抹布干活去。松枝擦上面,你们俩人擦底下,待会儿我看看,谁擦得干净就给他吃窝丝糖。”

薛大勇在家里干活干惯了的,闻言找来抹布开始干,杨桂不甘落后也跟着擦拭起来。

杨萱抿嘴浅笑。

家里还是有个男人好,起码能带着杨桂干点活儿。

否则她们几个女人,每天除了做饭就是缝缝补补,没得把杨桂养娇养懒了。

不过三两天,松枝就寻到了合适的木匠铺子,而他用熟桐油调和了朱砂粉与少许炭黑,将木架子细细地刷了遍,待干后,用青砖打磨,再上一遍漆,如此漆过三遍,木架子便焕然一新。

这空当松枝又找工匠将铺子墙面用白灰粉刷了两遍。

等过完中秋节,干面胡同的铺子已经收拾妥当,只是屋里油漆味和白灰味道太重,需得每日开门开窗散一散。

而杨萱也备好了给范直的寿礼。

是一副护膝。

里衬用了细棉布,絮上薄薄一层棉花,外面是湖蓝色杭绸,绣了一枝松枝并两只白鹤,取松鹤延年之意。

护膝做好,杨萱用包裹卷着去六部找程峪。

因怕程峪认不出来,头一句话仍是介绍自己,“我是醉墨斋的杨二。”

程峪淡淡一笑,笑容如春风般和煦,“不必再特意介绍,除了你,没有别的小姑娘来寻我。”

杨萱把包裹卷递给他,“过阵子是范公公寿辰,眼看着天气渐凉,我做了对护膝,烦请大人转交,也替我给范公公磕头。”说着便要跪下,程峪伸手垫着包裹托住她,“不用这般实诚,我会转告义父。”

杨萱站定身子又福一福,谢过他,“另外还有一事想求大人。”顿了顿,“能不能请大人帮我写个匾额?”

程峪挑眉等着下文。

杨萱面露赧色,“我打算开个点心铺子,店名叫做合家乐,就是老少咸宜,全家人都爱吃的意思…这阵子多有麻烦大人,实在过意不去。我那点心铺子开在干面胡同,往后大人及大人的家眷去买点心,定然分文不取。”

程峪看着她白净的脸颊渐渐晕染上一层浅浅的粉色,比春日缱绻在枝头的桃花更娇艳,突然就想起小九说过的话,“要是能娶跟小四嫂这么漂亮的婆娘,天天把她供在家里也愿意。”

杨萱真的很漂亮,柔柔弱弱的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珍惜呵护她。

难怪萧砺视她如珠似宝?

程峪摇摇头,挥去脑中纷乱的想法,低低吟读几遍,“合家乐,合家乐,名字太过…普通,不如叫沁香园?干面胡同多有酒楼茶馆和点心铺子,倒是个好地方,但是想要赚钱不能靠周遭平民百姓,百姓家里能有几个钱,一年买上三五回点心就不错了。那边离教坊司和演乐胡同近便,他们的银子才好赚…至于匾额,点心铺子不比文具铺子,文具铺子进出都是文人学子,得有个像样的匾额,点心铺子谁还看匾额字体好坏,只要点心的味道好就足矣。莫若杨姑娘自己写一幅,传出去也是佳话一桩。”

“不不,”杨萱不迭声地推拒,“我不行,我写不了大字,也不想传出去。”

程峪不由微笑,“如此,我来写,你可决定了用哪个名字?”

杨萱默默思量片刻,“就依大人所言,用沁香园吧。”

程峪道声好,“我写完尽快找人镶起来,大约过个六七日给你送到铺子里。那边可有人在?”

“有,”杨萱连忙答应着,“我以前的一个丫鬟每天会过去开门散散味道。到时候我也过去等着。”

程峪道:“那就定得宽裕些,十天之后吧,九月初一我送过去,顺道把匾额挂上。”

两人议定,杨萱便告辞回去,倒是认认真真地考虑了程峪的建议。

演乐胡同在京都很有名,就是她这个不常出门的姑娘家也知道,那里最多的就是青楼妓馆。有不少公子王孙以及风流名士都喜欢光顾那里。

他们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可怎样把银子赚回来呢?

杨萱打发松枝往演乐胡同跑了两趟,终于琢磨出几个法子。

十天工夫转瞬即过,杨萱一早就往干面胡同去等着。

约莫辰正时分,程峪带着两个小厮模样的人将匾额抬去,顺便给杨萱带了个口信,“我义父想要见见你,九月初四申正时分,在清和楼,你可得空?”

“得空,”杨萱应道。

她一个女子也不当差,用不着应时应卯地上衙,怎会没空。

只是,平白无故地,范直为什么要见她?

杨萱心里有些犯嘀咕,仰了头问程峪,“大人可知道范公公唤我何事?”

程峪面上露出几分迟疑,“不太确定,好像听义父说,太子殿下见过姑娘…”

第100章

太子殿下?

杨萱心里“咯噔”一声。

除去太子班师回朝那次之外, 她也就因为松枝的事情,在六部门口碰到过一回,太子并没有多说什么。

平白无故地, 为什么提到她?

这跟范直要见她有什么关系?

杨萱翻来覆去想不明白, 好容易捱到九月初四, 不等到约定时辰,先就惴惴不安地去了清和楼。

没想到范直已经在了。

坐在靠窗子的桌子旁边,面前摆一杯茶,两碟点心,正旁若无人地吃着。

此时未到饭店, 店里人不多。

杨萱左右打量下,挪着碎步走到范直面前,低低招呼声, “范公公。”

范直抬眸,面色平静地指了对面椅子,“请坐。”

杨萱不忙就坐, 先屈膝福了福,“还不曾给公公贺寿,愿公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范直浅淡一笑, “你送的贺礼我看到了,二姑娘有心了…老四最近可曾给你写过信?”

杨萱愣了下才醒悟到老四是谁, 忙回答道:“先先后后写过三封, 可是三封加起来才二十个字。”话语里, 不由自主地就带出来不满。

范直笑道:“能写就不错了, 我至今不曾收到过他只言片语。” 说罢,吩咐跑堂伙计,“倒茶。”

茶是春天刚采的西湖龙井,汤水澄碧,香味清雅。

杨萱啜一口,低声问道:“不知公公唤我前来,有什么吩咐?”

范直道:“不是我找你,是太子殿下想见你。”

杨萱手一抖,茶盅里的水泼出来,在桌面上留下一滩小小的水迹,“我不想去。”

范直着意地打量杨萱两眼,声音明显温和许多,“本来就是太子召见你,殿下目前在兵部,再有两刻钟就能处理完公事。两刻钟后,我带你过去见他。”

杨萱愈加心慌,试探着问:“不知殿下找我何事?”

范直卖关子,“等见到殿下,自然会知道。”

想必他知道缘由,却是不肯告诉杨萱。

杨萱更觉惶恐,倘若面前不是萧砺的义父,不是未来红极一时的御前大太监,她真想拔腿就走,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越是焦虑,时间过得越是缓慢,几乎是度日如年。

好容易到了时辰,范直率先站起身,对杨萱道:“走吧。”

杨萱错后半个身子跟在范直后面,不多时便走到六部门口。

今天仍是杨萱认识的那个守卫当值,许是因为太子在里面,守卫昂首挺胸,面无表情,身体站得笔直,较之平常精神了许多。却在看到杨萱时,略略诧异了下。

杨萱冲他不自然地笑笑,随着范直走进去,直到兵部门口,范直跟门口等着的小黄门低语几句,小黄门推门进去,旋即出来,对范直点点头。

范直看眼杨萱,“进去吧。”

进得门里,迎面看到太子面色铁青正襟危坐在上首的椅子上,身旁侍立着两位內侍。

杨萱只匆匆扫过一眼,便跪倒在地,“民女叩见殿下。”

片刻听到头顶“唔”一声,接着是低沉的声音,“报上名来。”

平常哪有这般大喇喇问姑娘名字的?

可对方是太子,是皇室之人,杨萱不得不答,“民女姓杨,单名一个萱字,萱草的萱。”

太子又问:“杨萱,你可对我心存怨恨?”

杨萱一怔,不知如何作答,茫然地抬头看了眼太子,很快又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