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黄昏,萧砺顶着满头风雪回来,四下打量眼,没见到杨萱,遂问春桃:“姑娘呢?”

他本长得高大,又生就一幅凶相,平常有杨萱在,春桃极少上前搭话,没觉出如何,此时见萧砺冷着脸站在自己面前,春桃从心里发怵,忙应道:“姑娘不舒服,在屋里。”

萧砺又问:“哪里不舒服,请过郎中没有?”

哪里有来了小日子请郎中的?

而且这话又不好对一个大男人说。

春桃支支吾吾道:“没哪里,不用请。”

萧砺“哼”一声,掉头往东次间走,走过两步,又凑在火盆前烤了烤手,去掉身上寒气,这才敲响东次间的门。

杨萱合衣靠在迎枕上,读一本跟李山借来的游记,听到敲门声正要下床,萧砺已大步进来,伸手探探她额角,“春桃说你不舒服,怎么了,要不要请郎中来瞧瞧?”

杨萱红着脸摇头,“没事儿,不用,大人去过铺子了?”

萧砺试着她额头不热,看她气色也还好,不像有病的样子,想一想也便明白,出去倒了杯热茶,“喝杯茶暖一暖。”

杨萱怕入厕不敢多喝,就着他的手浅浅地抿了两口。

萧砺就着她的残茶喝完,续道: “去过了,罗掌柜账目记得细,算了好一阵子才算明白。这个月净利九十八两多,不如上月好。”

杨萱解释道:“平常一个月也就百来两银子的利,这会儿天冷了,大家不爱出门,自然卖得少。腊月也少,开春之后就多起来了。”

萧砺点点头,“不过你那间小小的铺子,每月能赚这么多银子也不少了。”从怀里掏出张纸递给杨萱,“今天发了赏赐,黄金百两,我折换成银子了。”

杨萱打开一看,是四海钱庄通存通兑的银票,写着一千两整。

不由急了,“先前说好了不要银子,要升职的?你怎么变了主意。”

萧砺笑道:“没变,本应是赏赐三百两金子,因为我要攒着军功,就只给了一百两。”

杨萱舒口气,低声道:“不用贪图眼前小利,就当作两千两银子疏通路子了,大人升职后,发财的路子自然也就多了。”

萧砺捉住她的手拢在掌心里,轻轻地握住,笑道:“我比萱萱大七岁,还能不懂这个道理?你放心吧…对了,我今儿碰到大哥,他有句话带给你,小沟沿臭水河那边的地是要用来盖典房,也有铺子往外发卖,价格都极便宜,要是你手里有闲钱,可以买几间铺子,或者买一排典房。”

杨萱在醉墨斋压着约莫二千两银子的本钱,给松枝和文竹置办那处宅院花了两百两,又另外许给他们五十两整修房屋添置家具,现在她手头差不多仍有两千两银子的活钱。

而且,还有萧砺的一千两银票。

如果话从程峪口中说出来,十有八~九是准的。

杨萱颇为心动,问萧砺道:“大人觉得呢?不知道那边铺子多少钱,如果能看看就好了。”

萧砺道:“小沟沿那边一大片地,价格各不一样,你要想去的话,过两天你病好了,咱们一起去看下。”

杨萱应声好,又想起萧砺生辰来,笑问:“大人快过生日了,想要什么贺礼?”

萧砺再握一下她的手,“萱萱有这份心,我已经很知足,没什么特别想要的。”

是真的知足。

他身上穿的衣裳,脚上穿的袜子都是杨萱做的,每天早上杨萱会送他到家门口,夜里吃过饭他们在厅堂说上好一阵子话才各自安歇。

在萧砺心里,除了没有一纸婚书,不曾有过夫妻敦伦之外,杨萱就跟他的妻一样。

有她在身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两人商议定,三天后,在清和楼跟程峪碰了面。

不巧得是,夏怀宁竟然也在。

穿件略有些皱的袍子,神情很是憔悴。

自打转世重生,杨萱还不曾见到夏怀宁这般消沉过,虽有些诧异,却并没在意,只当作没瞧见他,径自跟在萧砺身后往程峪那桌走去。

三人坐定,要了茶水。

夏怀宁却起身朝杨萱走过去,先客气朝程峪跟萧砺拱拱手,又对杨萱道:“萱娘,想必你还不知道吧,我有了孩子,九月初三生的,小名叫做瑞哥儿。你说,给他取个大名就叫夏瑞好不好?”

第116章

杨萱勃然变色。

夏怀宁也太无耻了。

纵然万晋朝有兄弟病重而“借种”的陋习, 可大家都是心知肚明,没有谁会去说破。

谁会像他这么大肆宣扬?

跟自己嫂子偷~情生下孩子, 若是高兴,在家里偷着乐就行了,还值得出来炫耀?

而且, 竟然取名夏瑞。

夏瑞是杨萱埋在心底的痛处,是她一辈子都碰不得的伤疤。

夏怀宁却毫不留情地拿刀去捅。

成心欺她性子软面皮薄吧?

可两世为人,经过两次与家人生离死别的痛苦, 经过两次孤苦无依的绝望,她又岂会像前世那样任人欺负都不敢吭一声。

杨萱怒火中烧,却很快镇定下来, 冷冷地道:“恭喜夏公子与我姐喜得麟儿,姐夫知道肯定也非常高兴能够后继有人吧?至于名字, 还是请我姐夫定夺为好,我一个外人不便置喙。”

听到杨萱这般冷嘲热讽,夏怀宁神色未变, 仍是执着地问:“我更在乎萱娘的意见,毕竟瑞哥儿也是九月初三生的。萱娘, 你说巧不巧?”

杨萱尚未回答, 旁边萧砺霍然站起身, 低声道:“滚!”

声音极冷, 像是淬过冰的利刃, 寒气逼人, 连带着周遭空气都冷了几分。

夏怀宁脸上带着别有意味的笑, “萧大人想必不知道,我跟萱娘是旧识,曾经非常相熟过,萱娘就是九月初三寅时…”

不等说完,萧砺已一拳捣向他面门。

夏怀宁被打得后退几步,直到碰到另外一张桌子才勉强稳住身子,可鼻根处酸得要命,有温热的热体顺着人中滑下来。

他伸手擦一把,沾了满手鲜血。

夏怀宁毫不在意,仍然笑着,声音低得几乎有些暧昧,“萱娘右肩有颗红痣,绿豆粒大小,不信的话,萧大人可以瞧瞧。”

任由鼻血横流,扬长而去。

杨萱面色惨白,整个身子仿佛浸在冰水里,被无形的力量拽着,不断地向黑暗的深处下坠。

她做梦也想不到夏怀宁会无耻到这种地步。

她右肩的确长了颗红痣,绿豆粒大小。

这种隐~秘之处,绝无可能被外男看到,甚至杨芷都未必知道她有这样一颗痣。

夏怀宁却当着萧砺与程峪的面说出来,教她还有什么颜面活下去?

正绝望时,忽觉手背一暖,却是萧砺的大手覆上来,紧紧地握住了她的。

他用了力气,攥得她手痛。

这一丝温暖,这一阵疼痛,生生地将她从绝望的深渊里拉了出来。

前世的事情,已在她被灌下加过砒~霜的鸡汤时了结。

今生的她,仍是清清白白的女儿身,凭什么要因为夏怀宁的无耻之举而死?

要死也只能是夏怀宁去死!

可是,萧砺会怎样看待她呢?

会不会觉得她不守妇道,或者以为她跟夏怀宁有过什么勾当?

杨萱咬了唇,头低低压着,不敢抬起来。

就听到程峪唤跑堂过来,让他更换热茶,又看到程峪给她与萧砺重新续过水,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铺在桌面上,“这是我从工部偷偷描下来的草样子,因只瞟了一眼,记得不太真切,不过应该八~九不离十。”

声音很温和,完全没有提及方才之事,就好像夏怀宁压根就没有出现过,也没有提到那颗红痣。

接着又听到萧砺温声对她道:“萱萱看看怎么样?”

杨萱深吸口气,强作出一副平静的样子,探过身去看那草图。

草图上圈出来好几个方形地块,中间另外有两个大圆形。

程峪指着中间圆形道:“这里打算开设书院,非是为了科考举仕的书院,而是将那些贫苦孤儿召集在一处,教他们认识些字,知道礼义廉耻,以便将来能寻个活计养家糊口…至于女子,会另外开个绣铺,教她们针黹女红,往后可以为边陲将士缝制冬衣。”顿一顿,指着两处方块,“这边要建成典房,廉价租赁给贫苦百姓,那边几块地是要建商铺或者宅院,如果将来能吸引外地客商在此居住行商,这块地就算活了。”

杨萱被吸引住,慢慢忘掉适才的窘迫,疑惑地问:“这都是朝廷平出来的地,可允许私人买卖?”

程峪答道:“朝廷把这块地整治出来,已经花费不少银两,如今国库紧张无以为继,故而容得私人买地盖房,至于建铺子还是盖住宅,却是要听从工部统一指派…现下地皮都很便宜,十多两银子一亩,不过买了地之后,必需在两年之内将房子盖起来,不得耽搁,更不许炒卖地皮。”

十两银子一亩,的确不贵,大兴那边的农田算起来也是五六两银子一亩地了。

按杨萱手里攒的银钱,买上一百亩地不成问题,可是要盖好房子,投入的本钱就大了。

而且,三五年之内,这块地未必能活起来,这就意味着几千两银子都要押在这里,没有办法回本。

也难怪,那些消息灵通的达官显贵并没有蜂拥而上。

否则,这等好事怎可能轮得到他们这种无名小辈?

杨萱迟疑不决,犹豫着问萧砺,“大人觉得呢?”

萧砺想一想,“咱们可以少买几亩。”

程峪笑道:“从长远看肯定会得利,尤其是商铺或者住宅,真要盘活了,怕是要几十倍的赚。只是,这几年恐怕见不到银子…至于典房,听说对于承办典房的人家,朝廷会有褒奖。”

杨萱心中一动。

程峪敢说这话,没准儿其中有范直的意思。

范直最会揣摩上意,否则前世也不会在圣上登基短短一年便坐稳了御前大太监的位子。

说不定圣上已经表露出褒奖的意思。

杨萱沉吟片刻,开口道:“既然如此,我们黎民百姓自然要为朝廷分忧解难,我们买地盖典房。”

程峪点点头,唤跑堂拿来纸笔和算盘,开始合算。

假设一亩地十五两银子,盖座三合院连工带料约莫四十两,一亩地差不多能盖四间院子,那就是一亩地要投进去一百七十五两银子。

杨萱手中银钱再加上萧砺的一千两,最多能买二十亩地。

可要是买上这么多,杨萱手里就一点闲钱也没了。

杨萱跟萧砺商议,“不如买十五亩吧,咱们去小沟沿那边看看,挑个好地角。”

萧砺看她两眼,毫不迟疑地回答,“行。”

既是如此,三人便约定后天一道去小沟沿看地,看过之后直接到官府立下买卖文书。

商定罢,程峪仍回衙门办差,萧砺因是休沐,便提议跟杨萱逛铺子。

杨萱没有心思闲逛,只想回家。

萧砺并不勉强,两人一前一后顶着北风回到椿树胡同。

刚进门,杨萱在影壁前停下步子,低声道:“大人,我…我肩头的确有颗痣。”

萧砺“嗯”一声,浑不在意地问:“晚饭吃什么?”

杨萱又道:“大人不好奇夏怀宁是怎么知道的?”

萧砺垂眸看着她,郑重摇了摇头,“即便不是从你姐口中得知,定也是用了下三滥的法子。萱萱,你不用在意这些,被疯狗咬了,寻机会把疯狗打死便是。”

抬手揽过杨萱肩头,用力抱了抱,笑道:“晚上吃面疙瘩汤吧,热乎乎地喝一碗,浑身都舒服。”

杨萱道声好,绕过影壁,先往厨房去了。

萧砺瞧着她纤弱的身影,眸光一点一点冷下来。

他自然相信杨萱不是那种行为不端之人,可也容不得夏怀宁败坏杨萱的名声,总得把这笔债讨回来。

其实,这一年来,夏怀宁的日子并不好过…

第117章

夏怀宁原本以为这次会试即便名次不一定很高, 但肯定能够取中。

一来,他有前世的学识,算起来较之同龄学子多学了五年;二来, 因为去年春天受瑞王事件连累,约莫二十余名学子被斩杀, 更有许多遭受过牢狱之苦, 即便后来被开释,有些是五年内不得应考, 有些是终身不得应考, 各有处罚。

有些虽然没有受牵连,但生性谨慎的, 则处于观望状态,想等两年看看新任天子用人的情势再者。

他私下里得到的消息, 今年应考的考生比去年足足少了将近一千人。

这一千人可都是通过了乡试,有举人身份的。

故而,夏怀宁自认至少有七分的把握取中。

会试前两天,杨芷诊出有孕来。

也真是巧, 夏怀远每天都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 偏偏那几天突然来了精神,能坐起来了。

夏太太大喜过望, 连称双喜临门, 说杨芷腹中孩子是福星, 如果夏怀宁再能高中, 那就是三喜临门。

夏怀宁不想要这个孩子。

前世, 夏怀远是眼见得已经无力回天了,杨萱才查出来有孕。

而这世,夏怀远虽然气力不支,可远不到死的地步,这孩子生出来算是谁的?

再者,杨芷不是杨萱。

杨萱娇柔心善,宛如温顺的羔羊,教人不得不怜惜呵护,而杨芷就是披着羊皮的狼,面上看着软弱,肚子里一包算计。

夏怀宁已经后悔沾惹上她了,她再有个孩子做依仗,岂不是更要受她钳制。

坐在考房里,夏怀宁脑子里忍不住会去想怎样除掉那个孩子。别说超常发挥了,就连素日的七分水平都不到。

三场考试下来,夏怀宁自知没戏,果然连个同进士都没录上。

夏怀远特地拄着拐杖,让素纹扶着,颤巍巍地到外院安慰他,“…不用灰心,每科好几千考生应考,录中的不过二三百人。怀宁有大才有大能,再苦读三年,下科定然能够高中。眼下就等着抱儿子吧。”

他神色平静,眼眸因久病而黯淡无神,夏怀宁一时竟分辩不出话里到底是劝慰还是讽刺。

可心底更加坚定了打掉孩子的念头。

他用麝香熏了一摞子纸笺送给杨芷,又偷偷往杨芷茶壶里洒过红花粉,甚至还装作无意将她碰到桌角处。

谁知道孩子长得非常结实,竟是安然无恙。

而且,夏太太也宝贝这个孩子,不管是哪个儿子的,反正总归是她的亲孙子,一日三餐恨不能顿顿亲手在厨房做了饭,喂到杨芷嘴里。

夏怀宁种种伎俩都未能得逞。

九月初三,杨芷拼去半条命终于生下个男胎,胎儿虽然瘦小,可脸庞眉目之间已是能看出杨芷的模样,又带着夏怀宁的神~韵。

夏怀宁顿时想起前世的夏瑞,心略略软了些,给他取名瑞哥儿。

杨芷到底年岁小,生孩子折腾得不轻,月子里一直没缓过劲来,奶水也不足。

夏太太虽然天天炖汤水,仍是不够吃。

瑞哥儿饿得没日没夜地扯着嗓子哭,一家大小不得安睡。

时候长了谁都受不了,夏太太舍不得银子买羊乳,便熬了米粥,用勺子撇上层的汤水给瑞哥儿喝,总算能喝个水饱。

可在商议办满月礼时,夏怀远却提出不要这个孩子,因为他从头到尾一指头没碰过杨芷,不愿意喜当爹。

夏怀宁也不想要。

他还惦记着考中进士,娶个高门大户有助力的妻子,等根基稳了,把杨萱纳过来当妾。

怎可能尚未娶亲就先多了个儿子?

夏太太为了难,这是他夏家的大孙子,可两个儿子都不想要,还怎么办满月?

到时候入族谱写到哪个房头上?

一股邪火发不出来,只能着落在杨芷头上,叉着腰骂她不守妇道。

自然也就不像先前那般殷勤地伺候她。

反正伺候了也没奶水,倒不如省下银子多买几斤小米给瑞哥儿熬粥。

杨芷更是气苦。

合着她守寡守了好几个月,夏太太是半点没看在眼里。

合着夏怀宁半哄骗半强迫地诱着她行事,夏太太也只当做不知道。

两个儿子丝毫没有错,错处尽是她杨芷的。

本来她生产时就伤了身,这会儿气上心头抑郁不解,身体更是一落千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