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太太绝对不肯拿出银子替她诊治,只得把出嫁时压箱底的银子使出来请了郎中回家。

郎中诊过脉,只嘱咐她两件事,一要悉心调养身体,二要心胸放开,不置闲气。

杨芷哪件都做不到。

如今夏太太不指望她喂奶,怎可能好吃好喝地伺候她,能有口热饭就不错了。杨芷有时候自己买了鱼肉回来,在院子里架上火炉炖个汤,被夏太太知道又是劈头盖脸一通骂,骂她矫情,骂她浪费银钱。

夏怀远不肯替她分辩,夏怀宁更是连个照面都没有。

杨芷只能暗中垂泪,不由又后悔,倘或当初不嫁到夏家来冲喜,大不了像杨萱那样抛头露面地做生意,可总归是个自由身。

比夏家这潭脏水坑要清白得多。

***

杨萱郁闷了两天,本不想出门,却被萧砺拉着仍是到小沟沿去看了地。看过之后约了程峪一道到顺天府户科把买地的钱交上,签订了契约,先将地契拿在手里。

契约跟程峪说的一样,是要两年之内盖好房屋,等官府验收之后,才能换成房契。

地契上照例写着土地面积、所在方位,并没有户主名讳。

如果要加名讳,只能写萧砺或者杨桂。

萧砺觉得不妥当,毕竟银子是杨萱出的,以后盖房子的大头银子也还是要杨萱出,却偏偏不能写在她名下。

典吏苦着脸道:“两位大人,我也没办法,律法是这么规定的,女子无私产…除非寡居或者自梳之后另立女户。”

程峪沉思片刻,笑道:“劳烦大人,就在地契上写下杨姑娘的名讳,出了事情我担着,我自有办法。”

典吏先是不肯,禁不住程峪巧舌如簧,加上萧砺凶神恶煞地盯着,最终在地契以及官府备案的文书上写下杨萱的名字。

程峪给他出主意,“你把这份文书拓一份,交到主事手里,就说我们拿刀抵着你脖子让写的,不写就没命。然后不管用什么法子,劝服主事将拓本辗转送到严伦严大人手里,事成之后,定有重谢。”

典吏思量番,这话着实处处为自己开脱,遂点头答应。

走出顺天府府衙,杨萱不解地问:“程大人这是何意?”

程大人笑着卖关子,“严大人最讨厌女子抛头露面,常说牝鸡司晨国祸家穷,我猜定然不会善罢甘休…至于后事如何,还请杨姑娘静候佳音。”

杨萱恍然,难怪上次她求严伦画作被拒绝,张继所说的用笔拘束之外,或许还有这层因由。

如果醉墨斋的东家是男人,此事想必尚可回转。

又见程峪神色如常,半点没有因夏怀宁的话而轻视她,杨萱终于放宽了心。

萧砺生辰的前一天夜里,杨萱把备好的礼拿了出来。

就是她在护国寺初次见到范直时,得到的那只碧绿澄明的玉葫芦。

杨萱将穗子拆掉,另外编了条大红色的细绳,系在蒂把处的环扣上。

葫芦有福禄之意,大红色能辟邪。

杨萱很认真地说:“这是护国寺惠明大师开过光的,可保大人清平康泰,大人要一直戴着,别摘下来。”

伸展了双臂亲自套在萧砺颈项上。

萧砺趁机扣住她腰身,两手一点一点收紧,直至完全将她箍在怀里,唇紧贴着她的发髻,声音低到几乎听不清,“萱萱,我也有礼物送给你。”

转天,杨萱起个大早擀了长寿面,每人一碗吃完后,仍跟往常一样,送萧砺出门。

萧砺穿石青色长袍,肩宽腰细,像是旷野里挺拔的白杨树,唇角带丝浅笑,悄声对杨萱道:“中午凑合一顿就算了,晚上我回来包饺子。李山这家伙太能吃了,饭量比我都大,一盖帘饺子他能吃一大半,别惯着他。”

这么大的人还要因为两口吃食争抢,就连杨桂都懂得礼让薛大勇了。

杨萱忍俊不禁,却是应下了,“好,等晚上吃饺子。”

萧砺笑笑,催她进门,“天太冷了,你进屋吧,我这就走了。”翻身上马,扬起马鞭清脆地甩了个鞭花,扬长而去。

杨萱听从萧砺的话,中午做了杂粮面饼,炖了锅猪肉白菜,再切一碟酸黄瓜,凑合着吃了。

直到日影西移,才开始和面,准备肉馅。

她跟春桃、文竹三人齐动手,没多大工夫已经包出满满的两盖帘饺子。

萧砺却迟迟未归。

杨萱颇有些无奈,因见杨桂已经喊饿,正打算煮出一些让两个小的先吃,就听院门被敲响,萧砺牵着枣红马走进来。

饺子包了两种馅,一种是猪肉白菜,另一种是半素的,没放肉,用的萝卜跟粉丝,再抓把干虾皮。

猪肉的香,虾皮的鲜,再配上两碟清口咸菜,一家人吃得肚肥肠圆。

萧砺神情淡淡的,看着跟平常没什么不同,可杨萱却敏锐地察觉到他眼中异乎寻常的光芒,像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待众人散去,杨萱问道:“大人有什么心事?”

萧砺“嗯”一声,轻声道:“今天圣上召见我了。”

杨萱忙问:“找你干什么,不会也让你跪半天不叫起吧?”

萧砺唇角微弯,笑一笑,“觐见天子本就该跪下,圣上问了我在大同的一些事情,又另外吩咐了几件差事要我去办。”

杨萱低声嘀咕,“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萧砺道:“是有些棘手,不过若是办得好,定能得圣上重用…萱萱,机会难得,我想搏一把。”

杨萱立刻警惕起来,“大人又要出远门?”

“不是,”萧砺连忙否认,“我就在京都不往京外去,只不过往后一两个月,我可能会晚归或者不回来,你别担心,吃过饭就闩门歇下,不用等我。”

这都快腊月了,天寒地冻的,却要彻夜不归。

杨萱明白萧砺干的就是刀尖上舔血的差事,心里不情愿,却说不出来,只仰着头可怜巴巴地恳求,“大人可得时时当心,我还仰仗大人替我撑腰呢。”

萧砺重重点下头,抬手触一下她羊脂玉般细嫩的脸颊,轻声道:“萱萱你放心,我不会让自己处于险境,我还得等你满孝呢。对了,从宫里出来,我还顺便做了件事…”

第118章

可待杨萱询问时, 他又卖起关子, “萱萱,眼下我不能告诉你, 以后你总会知道。”

烛光下, 他唇角噙一抹浅笑,幽深的黑眸光芒闪耀。

杨萱轻轻咬了下唇。

她还记得, 当初他被沐恩伯府的人追杀躲在田庄里, 临走前, 就是这么朝着她粲然一笑,随即开门离去。

便是那一刻, 她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那么急那么快, 像是不受控制般毫无节律。

如今, 他倒是经常笑了, 可每一次瞧见他冷厉的面孔上清清浅浅的笑容, 她仍是如同乍乍看到般,心乱如鹿撞。

杨萱嘟嘴“哼”一声, “你不说, 我还不想听呢。”掩饰般转身便走。

萧砺拦住她,对牢她眼眸瞧了下,只看到羞意不见恼怒,放下心, 柔声道:“你早些睡吧, 我明儿不去衙门, 不用早起。要不我给你买豆腐脑吧,你想吃薄脆还是油饼。”

杨萱答道:“我想吃糖饼…要不算了吧,天太冷了,豆腐脑买回家都凉透了。”

萧砺笑笑,“那就出去到摊子上吃,我等着你,咱们吃独食,不带阿桂。”

杨萱眸光闪亮,没答话,迈步走进东次间,过了片刻,才听到“咔嗒”一声,门被合上了。

萧砺顺着红绳将玉葫芦掏出来,垂头看了眼,唇角随之弯成个好看的弧度,整个人顿时柔和下来。

回家之前,他刚去教训了夏怀宁一顿。

他从宫里出来时,天还亮着,他特地拐个弯走到了干鱼胡同。

这几天,他探查得清楚,夏怀宁下午都会到金鱼胡同一家面馆吃碗面,烫一壶酒,吃饱喝足了才回家。

萧砺想不通,夏怀宁刚得了儿子,离家又只隔着一条胡同,为什么不回家吃饭,非得在外面耗到天黑?

可他并没打算弄明白,只静静地靠在墙边刻着那把黄杨木梳子,好整以暇地等待着。

冬天黑得早,只一会儿工夫,夕阳便落在西山后面,而暮色层层叠叠地笼罩下来。

夏怀宁带着满身酒气,晃晃悠悠地从走过来。

一壶酒约莫四两,正好让他薄有醉意却不至于酩酊大醉。

刚走进干鱼胡同,迎面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拦住了他。

夏怀宁不耐烦地挥挥手,“让开,娘的,好狗不挡道,挡道不好狗,老子心里烦着呢。”

萧砺一言不发,略用劲,将他推到墙边,胳膊肘抵住他身体,大手捏住他腮帮子,待得他张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舌头扼住,左手飞快地掏出短匕,“咔嚓”划了下去。

这一系列动作极快,夏怀宁根本没反应过来,只感觉舌尖一凉,紧接着传来钻心裂肺的疼痛。

萧砺手里提着小半截舌头在他面前晃悠,“记着,要是再满嘴喷粪,你这根口条可就保不住了…不信你就试试。还有,我姓萧名砺,锦衣卫镇抚司百户,有什么仇怨冲我来,若敢骚扰别人,有你好看。”

将断舌扔在地上,扯过夏怀宁衣襟,将短匕上的血擦了擦,不紧不慢地牵过枣红马,扬长而去。

全然不管身后夏怀宁杀猪般嚎叫。

其实,萧砺是想把那半截舌头送给杨萱,又怕吓着她。

尤其,今天还是他的生辰。

***

第二天,杨萱仍是早早起了床,跟春桃知会声,披上棉斗篷与萧砺一道出了门。

天仍是蒙蒙亮,街头已经有行人走动了。

卖早点的摊位前已经支起一长排架子,架子上挂着气死风灯,星星点点地亮着。

卖豆腐脑的摊位在中间的位置,左边是卖包子的,右边卖油炸糕和薄脆等物。

刚出锅的豆腐脑既白且嫩,盛在碗里颤巍巍地晃动着,再浇上一碗用木耳、黄花菜还有肉沫熬制的卤子,那股香味就裹夹在北风里扑面而来,让人胃口大开。

杨萱忍不住抿了抿嘴。

萧砺察觉到,低笑声,“你先找个避风的地方坐下,我这就去买。”

少顷端了两碗豆腐脑过来,又买了一只糖饼和一笼包子。

豆腐脑用粗瓷大碗盛着,满满当当的一碗。

杨萱勉力吃完豆腐脑,那只糖饼再吃不下,只掰下一小块尝了。

萧砺接过她剩下的糖饼,三口两口吃完,又风卷残云般将包子吃了。

杨萱见他吃得香甜,顿觉心中柔情满溢,看向萧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就带了不舍与依恋,如同春天拂堤的杨柳,缠绵得人都醉了。

萧砺轻叹声,伸手拉了杨萱起身,“走吧。”陪她回到椿树胡同,目送她进门才策马离开。

半晌午的时候,木匠铺子的小学徒过来送信,说之前松枝定做的几样家具做成了,问送到哪里。

杨萱一时拿不定主意,索性让春桃到干面胡同将松枝跟文竹叫回来商量亲事。

春桃刚走,杨萱又想到还不曾给两人合八字,也不知道会不会犯冲。

好在松枝很快回来,毫不在意地说:“姑娘相合也合不成,我只记得我是六月底生的,我是遗腹子,我娘在家吃西瓜,吃了一半肚子疼,把我生下来了。到底是哪天,什么时辰一概不知。”

文竹则是三四岁上被拐子从村里偷出来卖的,更是连自己几月生的都不知道。

长这么大,还从来不曾过过生日。

两人既然不用合八字,婚书总还是要写的。

正好李山讲完上午的课从东厢房出来,杨萱便请李山执笔。

李山极痛快地答应了,便问起两人本名。

松枝本姓郑,小名叫三儿,大名没有。

李山略思索,笑道:“叫郑三多怎么样,福多寿多儿孙多。”

松枝乐得不行,连忙给李山磕头,“谢先生赐名,以后就借先生吉言了。”

文竹也不记得本姓本名,便对李山道:“我在杨家长了十几年,一直受太太跟姑娘恩待,就跟着姑娘姓,先生写个杨文竹吧。”

李山点点头,取了张大红素宣,提笔蘸墨写下婚书,仔细浏览一遍,觉得并无错漏之处,又另外誊写了两份。

婚书共需要三份,男女各执一份,然后送往官府备案一份。

杨萱原先是打算让萧砺主婚的,但萧砺眼下不在,而李山已经通过乡试,说起来也是举人老爷,在知县面前也是有座位的,足以当个主婚人,便请李山在主婚人下面签了名字。

另外还需个见证人。

杨萱身上有孝,不便掺和喜事。

春桃自告奋勇地说:“那我凑个数吧,我跟文竹姐一样,也随姑娘姓。”

接过李山手里的笔,在见证人下面写上了“杨春桃”三字。

然后松枝跟文竹也各自签名画押。

写好婚书,几人开始商议成亲日期。

李山又担当起相师的职责,掐着指头推算出腊月初二的好日子。

离现在也只有二十多天的工夫。

杨萱怕时间紧凑东西置办不齐备,松枝却巴不得能早点娶到文竹,连声说:“这个日子就很好,除了姑娘,我们两个再没有别的亲人,不用摆席请客,也不用做场面给别人看。我们有两双手,东西一样样的都会置办起来。”

文竹也道:“如今屋子有了家具有了,姑娘已经待我们恩重如山,不用费心再添置其它的。”

既然两人都这么说,杨萱只得从善如流,“那就定在腊月初二,以后松枝一人去铺子干活,春桃帮文竹去喜铺里把嫁衣盖头定上,别的不提,成亲总得穿身大红喜服。”

私下里,掏出十两银子给春桃,“除了两人的喜服,再做上两床新房里铺陈的被褥还有喜帐,另外你问问喜铺的人,有得用的东西都添置上。女人家一辈子就这么一次,不能让文竹过后想起来,觉得遗憾。”

春桃点点头,笑道:“姑娘放心吧,我知道怎么做。”

转天春桃跟文竹就去了喜铺。

杨萱也没闲着,到灯市胡同转一圈,将锅碗瓢盆、碗筷杯碟等物件各都买了一套。

如此这般,每天买几样东西,没几天工夫,杨萱便将日常所需东西大致添置齐全了。

而萧砺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每天早出晚归,甚至彻夜不回。

杨萱难得能见他一面,更遑论跟从前那样说会儿话。

好在有文竹的亲事忙乱着,杨萱才不至于天天心神不定。

这天喜铺伙计将文竹成亲所用的东西送了来。

红艳艳的被褥、椅袱以及龙凤喜烛、大红灯笼把整个西厢房映衬得一片喜庆。

杨萱正看文竹试嫁衣,忽听院门响。

开门一瞧,竟是两个穿着灰色长衫的黄门小太监。

小太监拱手行个礼,尖声尖气地问:“请问,这里可是萧百户的住处,杨二姑娘可在家?”

杨萱吓了一跳,赔笑问道:“不知公公找杨二有何事?”

小太监打量杨萱两眼,进得门来,轻咳一声,“圣上口谕,杨二听旨——”

杨萱便要跪下,小太监挥手道:“圣上特许杨姑娘不用跪,站着听就行了。”待杨萱谢过恩,继续道:“着杨二即刻进宫觐见。”

杨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平白无故的,圣上怎么又想起她来了?

而且这次跟上次不同。

先前圣上还是太子,是在兵部召见的她。

这次却是要她进宫。

杨萱朝春桃使个眼色,笑问:“不知圣上为何要召见民女,公公可否提点一二?”

春桃知机,已从荷包取出只银锭子塞进小太监手中。

小太监不动声色地袖在袋中,答道:“非是我们不告诉姑娘,实在是我们也不知道,是范公公派人打发我们过来的。”

杨萱想到范直,心头略松。

不管怎样,范直看在萧砺的面子上,总会替她遮掩一二吧。

杨萱请李山陪着两位太监喝茶,自己进屋换衣裳。

她有孝在身,不便穿大红大紫,但是进宫却不能穿得太寡淡。翻箱倒柜找了半天,因这两年都做的素衣,竟没有合适的衣裳,索性仍是穿着碧色袄子湖蓝色罗裙,却是将首饰匣子打开,挑了对镶着青金石的赤金簪子戴在发间。

发簪的金色使她看起来庄重了许多。

杨萱抻抻裙角,突然想起来觐见天子要跪着,又赶紧把给萧砺做的一副护膝套在腿上,这才出门跟小太监一道离开。

三人穿过灯市胡同停在东华门门口。

守卫的军士查看了对牌,又绕着杨萱上下左右打量个遍,才挥手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