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日影西移时, 萧砺牵马出去, 不过小半个时辰,已经回转来。

杨萱跟春桃正包饺子,春桃瞧见萧砺进门,连忙起身避开, 往厨房里烧水去了。

萧砺净了手,自觉地拿起擀面棍。

杨萱着意看他两眼, 没看出什么情绪, 遂问:“大人见到范公公了吗?”

萧砺“嗯”一声, “义父不让我牵扯到武定伯府, 说于我名声不好…可我就是想亲手诛杀萧文安替爹娘报仇。”

杨萱沉默片刻,开口道:“你听范公公的吧, 恶人自有天收,萧文安必定不会得好下场。没得因为那些恶人连累大人声誉。”

不管如何, 萧文安总归占了个长辈的名分, 若是萧砺亲手把叔父一家毁掉, 明眼人固然知道是萧文安罪有应得,只怕有些迂腐之人把“不孝忤逆”的帽子扣上来。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

萧砺重重喘口粗气,很不情愿地答应着,“好。”

往后几日, 萧砺没再出门, 可除夕那天陪杨萱吃完年夜饭就走了。

杨萱一边等他一边守夜, 闲着没事,便调出来靛青色颜料,用圣上赏赐的那套印章,一张一张盖在纸上。

她没打算把这十六种样子一股脑放到醉墨轩,而是一种一种往外放。

每一套都要留一张不放,这样才能把价格抬上来。

物以稀为贵,越是少,人们抢得越厉害。

开春之后,童生试便要开考,头一波放“劝学篇”,而那个刻着“一寸光阴一寸金”的印章就是要压箱底的。

杨萱心中盘算,手下动作却不停,桌面上摆得满满的全是纸笺。

临近子时,萧砺才卷挟着浑身的寒气回来。

也不知去干了什么,那双幽深的眸子里闪着可疑的精光。

杨萱忙将晾干的纸笺收起来,给他倒盏热茶。

萧砺双手捧着水汽氤氲的茶盅,脸上尽是满足,“萱萱,以后咱们两个都一起守夜吧。”

杨萱抿唇笑笑,没作声,将之前备好的衣裳找出来,“大人明儿穿这件。”

是件明青色道袍,交领宽袖,领口和袖口用暗红色缘边,大带也是明青色缘着暗红色的窄边。

明青色显得轻快,而暗红色则多了些庄重与喜庆。

萧砺已经好几年不曾在过年时候穿过新衣,闻言,忙接在手里,笑道:“行,我一早就换上。”

第二天,天还不曾全亮,杨萱就被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惊醒。

她就着暗淡的天光穿上衣裳,走出门,发现除她以外,其余人都起了。

杨桂欢跑着过来行礼,“恭祝姐新年吉祥。”说罢扬扬手里的红包,“萧大哥给我的。”

没想到萧砺还准备了封红。

杨萱没有准备,想一想,从荷包里取出六枚铜钱,用红绳系好,“阿桂六岁了,给你六文钱,明年就可以七文了,一年比一年多。”

春桃也上前给杨萱拜年,笑呵呵地说:“我该是十八文了吧,赏钱姑娘先收着,等攒多了一起给我。”

杨萱忽而想起,春桃已经十八岁,合该出嫁了。

今年怎样也得给她找个合适的人家,不能再耽搁下去。

杨萱正思量,听到耳边萧砺戏谑的声音,“萱萱还不曾给我拜年。”

她忙敛袂行礼,“恭贺大人新春!”

萧砺递过一只荷包,“赏你的。”

杨萱道谢接过,打开来瞧,竟是一对翡翠镯子。

翡翠水头极好,清澈透碧,幽幽散着莹润的光。

萧砺怂恿她,“你试试合不合适?”

杨萱才不戴给他看,将镯子仍放进荷包,回屋塞到枕头底下。

刚吃完早饭,松枝与文竹过来拜年。

杨萱这会儿有了准备,每人包了两只小小的银锞子。

没多久,李山也晃晃悠悠地来了,见面先向萧砺拱拱手,接着对杨萱做个揖,“给两位拜年,过年没处吃饭,中午就在这里蹭一顿。不过,我也不白吃,给姑娘带了礼。”

说着,从袖袋里掏出两枚竹根刻成的印章。

印章极小,只有指甲盖那么大,一枚刻着醉墨斋,另一枚刻着沁香园的字样。

李山解释道:“往后铺子里卖纸笺,在边角处盖上印章,免得别人跟风仿制…我费了小半个月的工夫才刻成,姑娘看我一片诚心,正月里的饭…”

不提李山是杨桂的开蒙先生,就是先前他画的那几幅画,都分文未取,过来吃几顿饭完全应该。

杨萱满口应承,“行,不过是一双筷子的事儿,先生赶着饭点早些过来就成…我也有东西送给先生。”

将昨晚盖着劝学篇的四张纸笺拿出来,“先生笑纳。”

李山原本没当回事,可看到印章四周精美繁复的龙纹,立刻呆住了,“姑娘,这是…”

杨萱抿嘴笑笑,“先生所料不错,印章正是圣上亲笔所书,由宫里匠人精心雕刻而成。”

李山如获至宝,对着阳光把印章上的字细细辨认一番,突然跪在地上,朝着皇宫方向高声道:“圣上劝诫,学生谨记在心,定当努力上进,不负圣心!”

拜过三拜,起身对杨萱又是一揖,“多谢姑娘相赠,这个太难得了,我得赶紧回去裱糊起来,中午不吃饭了。”

杨萱忙道:“先生不急,我另给先生几张,先生可赠予交好的同窗学子,但那几张却是不成套的,要想买齐了,请移步醉墨斋。”

李山愣了下,“这纸笺是要往外卖?”

“是,”杨萱不假思索地点点头,“上次圣上召见我,就是因为这件事儿。圣上着实关心天下学子,但他每天政事繁忙,加上出宫一次劳师动众极为不便,所以选出来几句想说的话,刻成印章,可传至众人耳目里…圣上金玉良言,理当送给大家的,但纸笺需要本钱,而且白送的恐怕有些人不会珍惜,不如真金白银地花出去更觉珍贵,再有就是,圣上见我一介女子尚且心系朝廷兴建典房,特此嘉奖于我。”

李山连连感叹:“理该如此,理该如此!”

更多的内情,杨萱不便跟李山提,转而又对松枝道:“过了正月,我想把沁香园完全交给你跟文竹打理。醉墨斋的罗掌柜每月五两工钱,年底另有一成红利,沁香园进益有限,我给不了你那么多工钱,每个月按三两算,年底红利再加一成,算作两成。文竹的工钱是每月一两,如果她能把白案的活计担起来,那就每月五两…其余你需要什么人手就自己去找,每月把账目记清楚了,送来我瞧瞧。你能不能担起这个差事来?”

松枝思量片刻,郑重道:“既然姑娘信得过我,我一定尽心干。别的不敢保证,至少比现在的收益能好点儿。”

文竹却道:“姑娘,我们两人一个月三两银子足够吃香的喝辣的,不用另给我算工钱。”

杨萱笑着道:“不用你,铺子也得另请伙计,有你在,比别人更放心。这一两银子你就拿着,以后有了孩子,需要开销的地方多得是。”

文竹只得应下。

将沁香园托付给松枝夫妻,杨萱就少了一半心事,可以全副精力准备建造典房。

受松枝启发,她没打算盖四合院,而是把用来盖倒座房的地平成菜地。

典房住的人,大都是穷苦人,家里有块菜地能省下不少花费。

正月里空闲,她跟萧砺又去小沟沿看了看,大概划定出一排盖六间,共盖十排,第三排屋舍东头和第七排屋舍西头各挖一口水井。

犄角旮旯等空地上,则种几棵梧桐树或者花花草草,摆上石桌石椅,以便夏天可以在外面乘凉。

心里有了章程之后,杨萱将规划画成图,跟萧砺一道去找程峪商量。

程峪仔细看过,赞道:“杨姑娘考虑得极为周全,只是有些人家里穷得连隔天的粮食都没有,未必能住得起这么大房子。依我之见,前五排仍是按照姑娘这么打算。后面的五排,每排盖成八户,每户两间正房带个厢房足够住…如果姑娘舍得花银子,就顺便把厨房盖起来,垒上灶台,安几个架子。”

杨萱如梦方醒。

因为萧砺跟松枝的院落都是三间正房,她一时被局限住,只想着盖三间,却没料到很多人没钱住这样的房子。

就如以前春杏她们租住的倒座房,旁边好几个绣娘一起住,做饭都是支个茶炉在外面凑合。

她既是盖典房,自然要为穷人考虑。

杨萱借用程峪的纸笔,将后面五排房舍重新画过。

程峪再看眼,指着第一排旁边的空地,“这里闲着可惜了,不如将最东边这间加个跨院,以后给小九住?”

杨萱吃了一惊,“小九想搬到这里来,那离南池子大街岂不是太远了?”

程峪笑道:“早之前就说过,小九不能一直在醉墨斋干,等这里修建完成,义父打算让他经营几间铺子…正好也跟你说一声,还有一两年工夫,你得空另外物色个伙计。”

杨萱叹口气,“别人我不放心,只放心小九。”

程峪扫一眼旁边眼观鼻鼻观口的萧砺,莞尔笑道:“要是小九听见这话,大嘴能咧到耳根后面…杨姑娘无需担心,罗进言语不多,但为人端方行事正直,有他在,断不会容忍伙计偷奸耍滑欺上瞒下。”

杨萱无可奈何地说一句,“好吧”,将头一排最西头那座院落往外画出个跨院。

程峪仔细看过,将几张纸都收起来,“过完上元节,朝廷开印,我请工部营缮司的帮忙核计一下需要多少木料石料,青砖瓦片,姑娘这会儿就开始备料,忙完春耕正好动工,不耽搁工夫。”

杨萱愁眉苦脸地说:“这些东西该怎么准备?大致什么价钱,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程峪再看眼萧砺,“让老四去干,闲久了就爱惹是生非。对了,杨姑娘可听说武定伯府走水了?”

“啊?”杨萱讶然摇头,“没听说过。”

萧砺轻咳一声,警戒意味甚浓。

程峪仿似没听见,悠悠地道:“就是大年除夕那天,不知怎么突然着了火,据说是下人偷偷烧香烧纸引起的,所幸发现得早,只烧毁了三四间房屋,并没有伤着人。”

杨萱突然就想起,除夕夜里,萧砺从外头回来,眼眸里亮闪闪的光芒。

除去他,还能有谁?

杨萱狠狠瞪了萧砺一眼。

才刚吃了亏,伤还没好利索,就跑去放火,要是再挨上一刀呢?

她是决计不肯再给他上药了。

程峪见状,唇角弯一弯,“杨姑娘,上次义父跟老四说得很清楚。回去让老四原原本本告诉你。”

萧砺“霍地”站起身,“我没空,我得去趟广平府…”

第125章

等杨萱从程峪家中出来,已是薄暮时分。

夕阳如血, 将西边的云彩晕染得五彩斑斓, 悲怆而苍凉。

寒风凛冽, 肆无忌惮地朝他们扑过来,杨萱斗篷上的帽子一下就被吹落了。

萧砺停步替她戴上,系紧带子。

杨萱盯着他双眸问:“范公公对你说什么了?”

萧砺将她的手拢在掌心, 面上浮现出一丝可疑的红色,风轻云淡地回答:“先前都告诉你了,就是让我顾忌点儿名声, 行事慎重些。”

杨萱不信, 萧砺却不肯再说, 只咧着嘴傻笑。

其实,范直除了让萧砺顾忌名声外, 还提到了杨萱。

他说:“以后你媳妇儿免不了要跟京都的夫人命妇打交道,妇道人家聚在一起都是说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 你得替她考虑考虑。”

原本范直并不赞成萧砺把杨萱留在身边,一来觉得杨萱是犯官之女,对萧砺的前程没有助力;二来觉得她太漂亮,既担心被别人觊觎给萧砺惹麻烦, 又怕萧砺耽于美色不求上进。

但是看到两人虽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却无逾距之举,而且几次跟杨萱相处, 渐渐也就改变了看法。

而那天却是头一次明明白白地当着萧砺的面儿表明态度。

萧砺也这么想, 除了杨萱, 他再不会另娶他人。

这话,却不好意思宣诸于口。

杨萱不再追问,转而问道:“大人去广平府做什么,要去很久?”

萧砺这次回答了,“去给教我习武的师傅拜年,初八一早去,初九夜里怎么也能赶回来。”

杨萱放下心,拢了拢身上的厚棉斗篷,又瞧眼萧砺单薄的夹袍,问道:“你冷不冷?”

萧砺笑着摇摇头,“习惯了。以前师傅说穿太暖,精神容易松懈,不许穿多。有时候冷得发抖,打两趟拳就暖和了。”

杨萱叹道:“学武是不是很辛苦?”

萧砺默一默,不提辛苦,只淡淡道:“我觉得值。”

杨萱抿抿唇,觉得自己是犯傻了。

即便读书,也是辛苦的,每天鸡鸣就起,半夜方睡,除了四书五经之外,更要每天练字以图给阅卷考官一个好印象。

何况是习武。

默默地叹口气,加快步伐,走过一刻钟,身上果然暖了,等回到椿树胡同,竟然还沁出一层薄汗。

初八一早,萧砺赶着城门刚开出发,初九傍晚正踩着饭点进门,给杨萱带了一布袋金丝小枣。

接下来几日,萧砺也没闲着,天天早出晚归,说是去打听木材和石料。

偶有空闲,就带着杨桂到后面灯市胡同看匠人搭灯楼。

因为圣上发话灯会要大办,司礼监和营造司不敢怠慢,从初八开始就准备了毛竹搭台子。

小孩爱热闹,天天在旁边围着看。

杨桂也不例外,写完每天的功课就惦记着往外跑。

一晃眼,灯楼搭建起来,上元节也到了。

去年杨萱在家守孝,又因萧砺不在京都,拘着杨桂也没出去玩,今年声势这么浩大,杨桂肯定是关不住的。

所以,吃过晚饭,萧砺提出带杨桂逛灯会时,杨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杨桂拉着杨萱的手,“姐也去。”

杨萱摇头,“姐在家里看门。”

萧砺看着她浅笑,“一起去,没人敢来偷东西,再说离得近,想回马上就能回。”

杨桂随着附和,“大黄可以看家,它一叫我就能听见。”

杨萱莞尔,对春桃道:“那咱们也跟着看看热闹。”回屋重新梳了头,换了件衣裳。

刚出胡同口,就看到外面空地停着的一大排马车,而更多车辆仍不断地驰近。

杨萱顿时想起之前,天刚擦黑,辛媛就迫不及待地催着马车出发。

她们两人再加上秦家姐妹,一起吃吃喝喝,也是热闹。

今年辛媛不到腊月又回了真定府,要等过完上元节才能回来。而秦家,自从断了来往,她再没打听过她们的消息。

也不知是在京都还是回了老家。

杨萱暗叹一声,敛住心思,去牵杨桂的手。

杨桂却不肯让她牵,蹦蹦跳跳地跟萧砺走在前面。

没几步,走到灯市胡同,迎面便是那座两丈多高的灯楼。灯楼最上方挂着四个硕大无比的灯笼,每个灯笼上写着一个字,连起来就是“风调雨顺”。

字是规规整整的正楷,许是用金箔写成,被灯光照着熠熠生辉,甚是醒目。

看来圣上楚洛跟前世一样,仍是会选用“丰顺”作为国号。

绕过灯楼往前,则是一个接一个的摊位。每个摊位前都挤着不少行人,摩肩接踵。

萧砺俯身对杨萱道:“我带阿桂到杂耍的地方看看,你跟春桃慢慢逛,若是累了就到卖吃食的摊位那边歇着,咱们在那边汇集…记着不许暗处去,要是走水,就贴墙根站着,别到处乱跑。”

杨萱一晃神,仿佛又回到几年前,她拜托他去找秦笙,他劈头盖脸训斥她一通的情形,不由莞尔笑道:“我知道,大人早两年就说过。”

萧砺似笑非笑地看她两眼,大手一抡,将杨桂扛在肩头,奋力挤过人群往前面走去。

没有杨桂这个小累赘,杨萱省心不少,跟春桃沿着摊位一家家逛过去,买了只黄杨木的荷叶托盘,一只雕着莲花纹的妆盒,又买了一对黄杨木簪和一对羊脂玉发簪,再有丝线、花样和浆好的袼褙等零碎物品。

这些东西,平常灯市胡同也有卖的,但不如这会儿的颜色多品种全。

可人实在是太过拥挤,只买了这点东西,已经花费了大半个时辰。

眼看着人越来越多,两人手里又拿着东西不方便,杨萱不打算再往里挤,索性直接到吃食摊位前歇着。

时间还早,吃东西的人不多,只坐着三五桌人,相比其它地方的喧闹,这儿反倒清静得多。

杨萱怕萧砺瞧不见自己,特地选了个显眼的地方。

春桃放下东西给杨萱要白汤杂碎,杨萱一拃一拃量袼褙,估摸能做几双鞋。

正量着,忽而察觉旁边有人瞧过来,杨萱不愿多事,只作不知道,谁知那人竟有些放肆,盯着看了大半天都不移开。

杨萱恼怒地回视过去,忽然怔住了。

馄饨摊位前的桌子旁,坐着四个打扮得体的女子,正对她的那人约莫十七八岁,穿着天水碧云雁纹对襟长褙子,外面披件大红羽纱斗篷,肤色很白净,可眉眼之间却好似笼层散不去的愁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