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不正是她方才还想起过的秦笙?

杨萱正要开口招呼,秦笙已大步走过来,“阿萱?”对着她上下仔细打量番,唤道:“果然是你,阿萱!”

腮旁仍是带着笑,眸里却已洇出水花,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着碎光。

一时竟辨不出是哭还是笑。

杨萱心里五味杂陈,低低唤一声,“阿笙,许久不见了。”

“是,”秦笙伸手握住杨萱的手,紧紧地攥着,“刚才打量你好几眼,一直没敢认,你还好吗?”

杨萱笑笑,“还好,你呢?我以为你们回老家了。”

秦笙道:“是回去住了些日子,去年五月又回来了…我爹闲不住,还想再找个差事做。”

去年五月,正是丰顺帝御笔点进士的时候。

新帝继位总是要用人,想必秦铭正是打的这个主意。

杨萱不太关心秦铭是否找到了差事,眼角瞧见那边的秦太太和秦筝,笑道:“我去跟伯母打个招呼。”

秦笙陪她走到馄饨摊位前,杨萱屈膝行礼,“秦伯母安好。”

秦太太神情很淡,“不必客气”,侧头对秦笙道,“出来这么久,你爹肯定着急,咱们赶紧回去。”

竟是不看杨萱,攥着秦笙的腕便走。

秦笙连忙对杨萱挥挥手,“我家还在老地方,得空去找我玩,写信也成,你住在哪儿…”

不等说完,已被秦太太拉着离开。

杨萱咬咬唇,看到地下有晶亮的东西闪耀,俯身捡起来,是只赤金镶着玛瑙石的耳坠子。

春桃凑过来道:“会不会是秦二姑娘的?她方才坐在这里,姑娘要收着送回去吗?”

杨萱摇摇头,将耳坠子依旧扔在地上,“看谁有福气捡了去,这坠子能换三五两银子,也是笔小财。”

她没有忘记,三年前的上元节,就在这个地方,秦笙被周路纠缠着私下相会。

秦笙假装掉了耳坠子,宁肯豁上名声不要,想嫁给周路。

是她想方设法替秦笙开解。

后来秦笙住到点枫庵要寻死觅活,秦太太求她去解劝,当时恨不能把她当成再生父母救命的观音。

这才两三年的工夫,现在看到她,竟是视她如瘟疫,唯恐避之不及。

杨萱既不缺吃又不少穿,还能赖上秦家不成?

何必呢?

杨萱回到先前条凳旁,掂起羹匙慢慢吃着白汤杂碎。

汤里放了茱萸碎,略有些辛辣,却很开胃口,吃到肚子里整个人都暖了。

一碗杂碎刚吃完,就听有人兴奋地喊,“姐,姐!”

是杨桂的声音。

杨萱抬眸,循声望去。

就见杨桂脸上戴只猴头面具,一手提着盏猴儿灯,另一手拿着副榆木弹弓,正兴高采烈地朝她招手。

而他身后,是高大挺拔的萧砺。

萧砺穿着她做的鸦青色长袍,面相有些凶,眸光却暖,辉映着街旁万千灯火,像有星子缀在其间。

对上杨萱眼眸的那一刹那,冷硬的脸庞骤然柔和下来,唇边随之浮现出动人的浅笑…

第126章

及至走近, 萧砺俯身看下她的碗,问道:“吃的什么?”

杨萱笑答:“白汤杂碎,你想不想吃,我去给你要一碗?”

萧砺拦住她, “我自己去, ”低头问杨桂,“你想吃什么?”

杨桂指着旁边摊位上热气腾腾的馄饨, “想吃那个。”

萧砺应声好, 买了两碗馄饨和两只油酥火烧, 又颠颠买回来一纸包糖炒栗子。

乍乍认识杨萱那年的上元节,她告诉他灯楼快倒了,他去提醒匠人回来后,正看到她全神贯注地剥栗子, 只可惜,费了半天事,不等入口,栗子便掉在地上了。

他记得清楚,杨萱白净漂亮的小脸上尽是懊恼与沮丧。

谁能料到,当初风牛马不相及的两个人现在竟会坐在同一张桌子旁吃饭, 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想起从前的情形, 萧砺神情更加温柔, 不着急吃馄饨, 而是打开油纸包, 接连剥出十几只栗子, 堆在瓷碟中,推在杨萱面前。

杨萱眸光骤然一亮,甜甜笑道:“多谢大人。”

萧砺唇角弯一弯,“吃完了,我再去买。”拿起勺子,大口吃完面前馄饨,掏帕子擦擦嘴,又笑道:“刚才看到李山了,在东华门跟一位许州来的举人打赌猜灯谜,就是用你上次给他的纸笺做赌注,旁边围了不少人。”

杨萱抿嘴笑笑,随即神情变得黯然。

杨桐也酷爱猜谜,每次来灯会不猜到尽兴不罢休。

而今,灯会依旧人头攒动,灯谜台依旧学子群集,只不知九泉之下,可会有猜灯谜的地方?

萧砺看杨萱先前还笑意盈盈,转眼间却落寞下来,正觉诧异,眼角一瞥,也瞧见地上闪耀着的耳坠子,忙过去捡起来,问道:“不知谁丢的?”

杨萱没好气地说:“管他是谁的,扔了!”

萧砺不知所以,却听了杨萱的话,把耳坠子扔了回去,正巧被个中年妇人瞧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在手里,飞快地消失在人堆里。

杨萱嘟起嘴抱怨道:“随随便便的东西就捡吗,也不怕被人赖上你。”

虽是嗔怪,声音却软,含着一丝丝娇。

萧砺好脾气地笑笑,见碟中炒栗子已快吃完,急忙又剥了些。

坐得片刻,适才薄汗尽数散去,被冷风吹着,寒意沁凉入骨,杨萱拢拢斗篷,问杨桂,“要不要再逛了,还是回家睡觉?”

杨桂眼皮已经有些打架,含混不清地说:“睡觉。”

萧砺站起身,将面具仍给杨桂戴在脸上,牵起他的手,“走,回家!”

杨桂一手拉着萧砺,另一手紧紧攥着弹弓,那盏猴儿灯却是没法拿,让杨萱提着了。

四人顺着原路又挤出一身热汗才回到家。

春桃放下东西就去烧水,杨萱则给杨桂铺开被子,灌上汤婆子暖在被窝里,又给他洗过手脚,伺候他上了床。

而厅堂里,萧砺已经点了火盆。

杨萱归置好买来的物品,将玉簪递给萧砺,“大人以后束发用这个。”

萧砺“嗯”一声,接过来看了看,柔声问道:“耳坠子是怎么回事?”

杨萱闷声闷气地把遇到秦家母女的情形说了遍,“…阿笙还蛮好,秦太太真让人无语,当初求我时说的那么好听,说变脸就变脸,至于吗?”

萧砺沉默片刻,开口道:“下次她再求你,你不用搭理她。”

杨萱突然就想起前世,秦铭托人保媒,想把秦筝许给萧砺,又重重呼口气,告诫道:“大人,要是有人做媒将秦家姑娘许给你,你可得好生思量着,秦家姑娘挺好的,秦太太却不是个善茬。”

萧砺起先还略带笑意,听着听着脸色便沉下来,冷声道:“萱萱是什么意思?是让我娶了秦家姑娘,不要秦太太这个丈母娘?”

他本是面相凶狠之人,板起脸的时候气势更足,仿似铁板寒冰一般,没有丝毫温度。

杨萱不怕他,只是觉得心虚,垂眸盯着地面不吭声。

萧砺迈步走近,高大的身体遮住了灯光,投下好大一片黑影,正将她笼在暗处,声音从高处砸下来,“萱萱是什么意思?”

杨萱低声道:“不是”,仰起头,很认真地说:“我不想大人让娶秦家姑娘…也别娶其他人。”

萧砺长长舒口气,周身气势顿时散去,低声道:“我没打算娶别人。”

杨萱咬咬唇,“可我也不想成亲,就像现在这样不挺好吗?”

暗影里,那双明澈如秋水,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他。

萧砺骤然心软,抬手触一下她脸颊,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等你满了孝再说…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杨萱失笑,“刚吃完,还饱着。”

萧砺牵住她的手,“再出去走走,过完上元节我就忙了,怕不能经常回家。一起去逛逛?”

杨萱轻声答应了。

萧砺侧身吹熄蜡烛,牵着杨萱走出门口。

此时月亮已经升得高了,清冷的月光水银般淌泻下来,在地上泛起银白色的光晕。

风愈加紧,吹得梧桐树枝桠呜呜作响。

大黄听见动静出来,在两人脚前嗅了嗅,又灰溜溜地跑回窝里趴着了。

走到影壁处,萧砺慢下步子,侧头问道:“你冷不冷?”

杨萱实话实说,“有点儿,还行。”

萧砺停住,突然展臂将她揽在怀里,紧紧地拥了下,松开手,笑道:“回去吧,夜风起了,别受凉。”

杨萱莫名就感觉胸口堵得难受,像是坠了块大石般,沉甸甸的。

正月十八,朝廷开印,果然贴出告示,把国号改为丰顺,是年为丰顺元年。

醉墨斋也定在这天营业。

不等开门,外面已经等了一堆书生,想要买盖有龙纹印章的纸笺。

因杨萱拿到印章时已经过了小年,罗进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见大家堵在门口,招呼众人先进屋,温声道:“敝店笔墨纸砚都齐全,却没有龙章纸笺,不如挑点别的?”

便有几人吵嚷道:“这不是醉墨斋吗?李山说东西就是从你们店里买的,掌柜莫要藏私,早晚都得卖,我们先来的,理应先卖给我们。”

其余人纷纷附和,“正是此理,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

罗进不善言辞,见他们吵闹怕扰了其他客人,有心想将他们赶出去,又觉得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不能开罪客人。

只盼望着钱多能早点过来,把这纠纷解决掉。

罗进正焦头烂额,就见钱多提了只包裹气喘吁吁地往这边跑。

钱多走进门,将包裹往试笔案上一顿,赔笑道:“劳几位爷久等,我也是刚从东家那里赶过来。东家吩咐了,圣上之所以亲笔书写印章,意在劝勉各位饱读之士努力向上尽忠报国,因为纸笺有限,为让更多人得知圣上教诲,每人最多买五张,不可多买。东家那里每天也只能做出一刀纸,绝不会贪图私利,歪曲圣上初衷。”

说罢,解开包裹,从里面的木匣子取出纸笺,“一两银子一张,概不赊欠。印章上的字样是随机发放,小的也不知道上面刻的是什么。”

当下,一手收银子,另一手交纸笺。

不过盏茶工夫,一摞子纸笺尽数卖完了。

买到的学子自是盯着印章口呼万岁,而来晚了的学子只有干巴巴眼馋的份儿。

钱多安慰道:“公子不用急,我们东家正在家里做,明儿早点来,指定能买到…我们小店还有其它物品,公子不妨瞧瞧有没有得用的?”

有些学子隔着半个京都城赶过来,自然不愿意空手回去,况且醉墨斋的纸笔品相都不错,价格也公道。

即便没买到龙章纸笺,也或多或少买了些其它用品。

一天下来,装银钱的木匣子都快满了,数一数足有一百五十多两银子。

罗进只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往里进,仍是没摸着关窍,遂问钱多:“龙章纸笺是怎么回事?”

钱多将一只信皮交给他,“东家特地吩咐这几张不许买,专门留给掌柜。”

罗进将信皮打开,掏出纸笺,对着窗口仔细一瞧,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定定神问道:“这真是圣上手笔?”

钱多咧开嘴,“掌柜,你想想,东家就是有十二个胆子也不敢擅自往印章上刻龙纹,这可是抄家砍脑袋株连九族的大罪?而且还大张旗鼓地卖,东家这是不要命了?”

罗进想想也是。

况且杨萱家里刚被查抄,绝无可能再触犯律法。

罗进放下心,将四张纸笺翻来覆去看了两刻钟,才小心翼翼地塞进信皮,“回去供在案桌上,让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好生看看…赶明儿也得谢谢东家,否则我活一辈子也见不到圣上手书。”

钱多“呵呵”笑道:“掌柜的可别这么说,没准府上两位公子有出息,到时候內侍拿着圣旨去府上封赏,多展样!”

罗进给逗笑了,“借你吉言,我不求别的,就盼着两人能考中进士,殿试上目睹圣颜已经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两人说说笑笑,将屋里火盆灭掉,各样物什归置好,锁门打烊,各回各家。

而萧砺却直到二更天都没有回去,杨萱便不再等,将门窗关好,火盆灭掉,兀自睡下了。

第二天醒来,特地往西次间瞧了瞧,见床铺整整齐齐,完全不像睡过的样子。

又问了春桃,说是没看到萧砺。

那就是彻夜未归。

杨萱已有心理准备,不太在意,吃过早饭就准备当天要卖的纸笺。

每种纸笺数目不一,大概五十张“三更灯火五更鸡”,三十张“少年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十七八张,“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剩下一两张是“少年心事当拿云”。

如此一来,有些人为了凑成整套,只能多买才有机会。

约莫辰正时分,钱多会过来将纸笺拿去。

连续五天,醉墨斋的生意每天红火得不行,小小的店面挤满了人,萧砺却始终没有回来。

街头上却渐渐有了传言。

正月十九凌晨,淮海侯府被抄家,满门入狱;正月二十一日深夜,前阁老次辅闫志恩家中被查抄,阖家下监;正月二十三日夜,平凉侯家中被封,不管男女老幼都被捉走。

京都局势波橘云诡,不管是新贵还是勋爵,家家户户心惊胆颤,生怕哪一天深夜,锦衣卫会突然闯进他们家中…

第127章

杨萱料定此事跟萧砺脱不开干系, 可又没法跟别人说, 只暗暗替萧砺担心。

夜里却没法安睡,总怕会有不好的消息传来。

这天杨萱仍是做针线到二更天, 又辗转反侧好一阵子才合眼。

迷迷蒙蒙中,察觉到屋里多了道不属于自己的清浅呼吸,杨萱猛然惊醒,睁开眼, 瞧见床边有个高大的黑影。

她本能地去抓枕头底下的剪刀,听到低柔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萱萱, 是我。”

杨萱惊魂未定,坐起来, 颤着声问道:“大人?”

“嗯”萧砺应着,“你不用起,我回来拿件换洗衣裳, 马上就走, 有件事告诉你。”边说边将椅背上搭着的棉袄递给杨萱。

看她穿严实了,嘱咐道:“把被子往上拉拉, 别冻着, 外头落雪了。”

杨萱探头往窗那边看,窗户纸灰蒙蒙的,瞧不出半点亮色。

“是飘的雪粒子, 怕是积不住, ” 萧砺低笑声, 随即转入正题,“这两天广平府会来人,那人姓邵,叫做邵明运,是二哥。我请他帮忙调~教了两个丫鬟和两个小厮,出门的时候身边跟个丫鬟方便些…广平府那边出武教头,差不多人人都有两下子。”

杨萱立刻明白了萧砺的用意,忙道:“那大人呢?会不会有人寻仇?”

萧砺低声安慰,“不会,我是奉旨办差,抓的都是有罪之人。即便寻仇也不怕,那些看家护院奈何不了我。”

说得好听,那上次的伤口是怎么来的?

杨萱不愿提这种不吉利的事情,咬咬唇,叮嘱道:“大人千万当心,还有,即便办差也别做得太绝,得饶人处且饶人。”说着,仰头看向萧砺。

影影绰绰地,看不真切他的神情,只看到那双乌黑的眸子发着亮。

“我会的,”萧砺答应声,站起身,“我走了,你再睡会儿,天还早着…你喝不喝水?”

杨萱摇头,“我不渴。”

萧砺再没说话,大踏步地离开。

杨萱下床走到窗边,撩起窗帘,窗棂上糊着桑皮纸,根本什么也瞧不见。

只这一会儿,杨萱已经感到刺骨的寒意,不敢逞强,赶紧钻进被窝,却是再也没睡着。

过了两天,果然有马车从广平府来。

赶车的是个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的汉子,自称姓邵。

杨萱猜想这人可能就是邵明运。

从年龄看,他应该比程峪小,相貌却显老,看着像三十好几的样子。

邵明运憨厚地搓搓手,“上次萧砺去说需要几个下人,我早就挑好了,等过完上元节才过来的。两个丫头是堂姐妹,家里人多养不起,签的死契,两个小子是我徒弟,跟我五六年了,杨姑娘当成自己儿子一样,该打打,该骂骂。”将两张卖身契交给杨萱。

杨萱“腾”地红了脸,她才刚十四,哪里就有这么大的儿子?

邵明运却浑然不觉,粗着嗓子呵斥两个徒弟,“以后听杨姑娘的话,别给师傅我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