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吏拿着尺子,扒拉着算盘,笑道:“共三十六亩二分,看在杨姑娘的面子上,这二分地的零头抹掉不算,公子按着三十六亩付银子即可。”

李石笑着点点头,朝刘管事使个眼色。

刘管事掏出荷包,付了四百三十两的银票,又找出两只一两的银锭子。

典吏核对了数目,马上写下地契,盖上官印,一份留底备案,另一份交给李石,客客气气地将他们送出门。

李石拱手向杨萱道谢:“多谢杨姑娘,若非姑娘引见,事情肯定不会这般顺利。此时已近晌午,不如我做东请姑娘并尊仆吃顿薄酒以表谢意。”

杨萱笑着拒绝,“三爷不必多礼,往日我多次受李先生大恩,未能报答…区区小事,不必挂齿。”

两人正客气,忽见一顶四人轿子晃晃悠悠地走近,轿旁两边各一个十二三岁的黄门小太监。

能用太监随侍的,除了宫里来人便是王府中人,哪个都不好惹。

杨萱忙跟李石避到旁边。

只见轿子停下,从里面走出一人,身穿大红绣牡丹花团领衫,头戴乌纱帽,看年纪四十刚出头,白净的面皮上自带三分笑意。

不是范直又是谁?

杨萱屈膝行礼,“见过公公。”

范直扫一眼李石,温声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杨萱连忙解释,“这是李山的三弟,从江西来,要在小沟沿买地,刚去户科取了地契。”

范直点点头,“铺子的生意怎么样?你那块地动工没有?”

杨萱道:“承蒙公公关照,这阵子都还不错…现下地里还没解冻,但是工料已备齐了,匠人是营缮司那边帮忙找的,差不多三月能开工。”

范直唇角露一丝笑,“可得抓点紧,要能在五月盖起来,圣上定有嘉奖…”

第131章

虽只寥寥数语, 李石跟刘管事却暗中交换了好几次眼神。

面前的这位內侍面相看着和气, 可他能穿大红常服, 肯定不是寻常之辈。

听起来跟杨姑娘颇为熟稔,还说圣上有嘉奖。

又提到工部营缮司…

也不知这位年岁不大的杨姑娘到底是何来路。

及至范直离开, 李石对杨萱更是恭敬,将她送回椿树胡同不算, 还特地到福盛楼要了一桌席面送过去。

菜肴不多, 只十二道, 可有葱烧海参、锅塌黄鱼、龙井虾仁, 非常丰盛。

因怕路上冷了,食盒外面包了层厚厚的棉被, 等摆到桌上时, 菜肴还呼呼冒着白汽,浓郁的菜香扑鼻而来。

蕙心从来没吃过这么奢侈的菜,不迭声地说:“李三爷真是好人。”

春桃斥道:“这就是好人了?我看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话音未落, 想起李山还在旁边, 顿时涨红了脸道歉,“先生对不住, 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话赶话说出来的。”

李山在杨家待久了, 知道春桃性子爽快,只是无心之语, 没放在心上, 却解释道:“我三弟虽不是老好人, 却也绝非大奸大恶之人。叫席面本是感谢姑娘辛苦,并无他意,春桃姑娘多虑了。”

春桃又赔不是,“都怪我口无遮拦,他日定当面向三爷赔礼。”

李山“哈哈”笑道:“不用不用,春桃姑娘以后说话注意就是,不用再多生枝节。”

李山这边揭过,杨萱却是狠狠将春桃训了顿。

傍晚,李山回到住处,李石向他打听杨萱的来历。

李山惊讶道:“不是告诉你了,是之前翰林院学士杨修文之女,扬州白鹤书院辛农的侄女。”

“可她怎么跟宫里內侍牵上线了?”李石把今天杨萱跟范直的对话说了遍。

李山知道丰顺帝对杨萱颇为看重,但其中详情并不清楚,遂将珍藏在匣子里的纸笺取出来,“杨姑娘是得了圣恩的,能认识內侍也不意外。”

李石接过纸笺对着烛光看了看,两眼瞪得跟铜铃似的,“这是圣上亲手所写,送给杨姑娘往外卖?”

李山点点头,“杨姑娘的铺子叫醉墨斋,在南池子大街靠近皇史宬那里,纸笺就在那里卖,一两银子一张。”

“一两银子?”李石不解,“我看就是三两五两都有人抢…你说我跟杨姑娘做个交易,她二两银子卖给我,我另外往外卖,如何?”

李山“嗤”一声,“你以为别人是傻的?这大半个月,想打纸笺主意的人多得是,杨姑娘谁都不见,她说这是圣上拳拳爱民之心,不可用来谋利。就是建典房,也是为了圣上分忧解难,三五年之内回不了本。”

说着,将纸笺收回,仍慎重地收在匣子里。

李石对着烛光沉吟许久,“大哥,杨姑娘许了人家没有,不如你娶了她。”

“你以为我不想?”李山“腾”地跳起来,“要能娶我早娶了,杨姑娘相貌一等一的好,性情也好,又会针线又能下厨还能开铺子赚银子。可惜人家名花有主,跟锦衣卫的萧大人早就两情相悦了,只因为现在孝期还没成亲…我早两年进京就好了。”

一个诗礼传家的闺秀竟然相中了锦衣卫的武夫?

李石越听越好奇,越听越觉得不简单,又问:“杨家还有什么亲戚,比如没出阁的姑娘?”

李山摇摇头,“杨家这边没有,辛家倒是有,可都隔着远,对了京都有两个,都已经嫁了人。”

杨芷嫁到夏家去了,而辛媛嫁给了张继。

李山还是通过张继跟杨萱搭上线的。

李石叹口气,喃喃道:“要是能攀个亲戚就好了,咱们在京都没有依仗…攀上亲戚,行事要方便得多。”

李山绞尽脑汁想了想,“要想拉近关系,就只有春桃了。春桃是杨姑娘身边的丫头,如今已经脱了籍,还一直跟着伺候。杨姑娘还有两个下人,也脱籍放出去,还给置办了房子,现下打理杨姑娘的点心铺子。”

李石顿时想起那管干脆的声音和利落的身影。

既然是丫头出身,李山以后是要做官的,身份跟见识就不太合适了。

他打理庶务,倒不在乎这些,只要为人本分良善就行。

默一默,问道:“春桃多大年纪,性情怎么样?”

“十七八或者十八~九岁,性情挺爽快,不是扭扭捏捏的,”李山笑道:“你不用打她的主意,她还担心你不是好人。”

将中午因席面而起的小小风波说了遍。

李石眸光一亮,唇角随之弯了起来。

接下来几日,李石隔三差五叫席面往椿树胡同送,甚至还买了刚绽开的玉兰花,送杨萱一串,送春桃一串。

春桃将花挂在门边,进进出出都带着沁人的香味。

李石看过杨萱的草图之后,跟刘管事商议,决定把这三十六亩地拿出二十亩盖典房,其余的盖成三进宅院,剩下拐角处一块地打算盖间铺子,开个杂货店。

杨萱又将程峪并工部营缮司的主事引见给李石。

李石此次来京除去刘管事外,还带了四个小厮和两个伺候吃穿的婆子,小厮都是李石身边得力的,不管跑腿还是做事都能支应起来。

李石见杨萱身边没人可用,便大包大揽地说:“杨姑娘若是放心,把修建典房的事情交给我,让薛壮给我打个下手,一应花费我都会记好账给姑娘过目。”

杨萱正也感到挠头,她对盖房子基本是一窍不通,而且工地也不适合她这个女孩子天天跑,既然李石这么说,她乐得躲清闲,遂满口答应了。

却又嘱咐薛壮,“李三爷年纪不大,经管了家中好几间铺子,你好生跟他学着,怎么跟人打交道,怎么跟人谈价钱,以后早晚用得上。”

薛壮实诚但并不木讷,知道这是个学习的机会,要做好了以后肯定得杨萱重用,忙不迭地点头,“好,好!”

二月底,萧砺早先说定的木料和石料陆陆续续从大兴、宛平等地运到小沟沿,堆了好几垛。

李石担心被人偷走,跟杨萱商量,打算出银子雇几个人,让薛壮跟他的四个小厮轮流带着守夜。

萧砺得知,淡淡道:“不用。”

转天,他领着七八名士兵身穿甲胄腰挎长刀,在地上钉了几个木桩,系上麻绳,将工料围在里头,再往石垛上贴了张告示。

告示没写别的,只一个血红的“禁”字。

自此,每天都会有士兵过去溜达一趟。

可是木料仍是少了好几根。

这天,萧砺便押着一人跪在工料前,二话不说,抡起鞭子就抽,直抽得那人后背皮开肉绽。

开始那人还喊着告饶,说再也不敢偷拿了,马上就把木头送回来,慢慢地那人就没了声音,被士兵拽到马上。

萧砺板着脸提起中气,冷声道:“还有偷工料的,限明早天亮之前送回来,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围观的几十名百姓,个个噤若寒蝉,谁都不敢说话。

第二天,被偷走木料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

薛壮神情复杂地对杨萱道:“萧大人真是…偷儿固然可恨,还没到要人命的地步,我看好几人都吓尿了裤子。”

杨萱不愿意,冷冷地说:“大人做事必然有他的理由,我看这会儿庄上正忙着耕田播种,你先回庄里忙吧,几时有事我再找你来。”

薛壮愣一下,低头行个礼告辞离开。

旁边的薛大勇涨得面皮通红。

杨萱温声道:“你们跟大人相处时候也不短了,应当知道大人品性,你觉得大人是滥杀无辜暴戾成性的人?”

薛大勇立刻回答:“不是。”

杨萱复道:“别人怎么讲说大人无所谓,可咱们仰仗大人吃饭,只有听从的份儿,没有评判的份儿。”

薛大勇重重点下头。

萧砺回来,听邵南说起这番话,两眼亮晶晶地对杨萱道:“你这话说的不对,是我仰仗你吃饭,我只能听你的,不能有意见,更不能指手画脚。”

杨萱粉面含羞,斜睨着他,“大人既然说出来,可得做到,不许反悔。”

“嗯,”萧砺点头,随之解释,“那个挨揍的是地牢里的囚犯,我应允他熬过这顿鞭子,往后再不用刑。鞭子看着抽得重,都是皮外伤,没动到筋骨,他现在对我感激涕零呢…反正就杀鸡给猴看,震慑一下那些手脚不干净的。”

杨萱弯了眉眼笑得开怀。

三月中,小沟沿终于开始动工。

杨萱忙得准备夏衣没腾出工夫去,萧砺却三五不时地过去溜达趟,回来之后就把工地情形原原本本地告诉杨萱。

诸如李石在两家地皮之间平了条一丈宽的路,可容两辆马车并行穿过;又如又如,周遭百姓闲着没事过来寻活干,李石每人每天给十五文钱,管顿中午饭,比雇人要划算;再如,房子不是一间一间地盖,而是先挖出一整排地基,一排一排地盖。

末了还感叹一句,“李石算盘打得真精,李家这兄弟两人都是能人。”

李石如果空闲,也会带着账本跟杨萱对账,每次来都会带些诸如糖人、点心或者精巧的布老虎等小玩意。

上次带来五六只大风筝,其中一只美人风筝特地指名送给春桃。

杨萱看出不对劲,不方便直接问李石,便问李山,“三爷到底是个啥意思,春桃跟了我七八年,跟姐妹没什么差别。三爷这样做派太不地道…”

第132章

李山笑着解释, “我三弟见春桃姑娘性情爽朗行事大方,颇有好感,有心想…”

“难怪有话说百里异习, ”杨萱断然止住他, 盈盈笑道:“京都跟江西相距千里, 习俗真是截然不同。我们京都的风俗是,男人若是对女人有心, 会禀明父母请了媒人上门求亲,以示尊重。你们江西都是暗中定下来, 不用禀告父母吗?”

脸上虽然带着笑, 目中却满是讥诮。

李山面色一阵红一阵紫, 好容易缓过来,对着杨萱一揖到地, “杨姑娘多有得罪,是我们兄弟考虑不周,还请见谅。”

杨萱冷声道:“先生言重了, 非是先生跟三爷考虑不周, 而是根本不曾为春桃的声名考虑。现下我跟春桃都是没爹没娘的孤儿, 自是被人轻看,倘或春桃是三品大员的姑娘, 或者只是个小官吏的女儿,想必先生跟三爷也不会如此慢待。”

李山惊出一身冷汗, 竟然无法辩驳。

春桃固然没有爹娘, 婚姻事情上泰半能自己做主, 可他跟李石却是有爹娘的,不管如何得拿出点诚意来。

想到此,对牢杨萱又是一揖,“惭愧惭愧,我这就修书一封禀明父母,若得同意,会择日请官媒上门。”

杨萱淡淡回答,“这是你们李家的事儿,不必告诉我。我们只等见了媒人再说话…对了,今天春桃另外有事,没法做先生的午饭,待会儿给先生叫席面吧。”

屈膝福一福,身姿轻盈地走出东厢房。

外头杨桂迎着问:“姐跟先生说什么了,为啥要我跟大勇避开?”

杨萱温声回答:“我打听一下你们最近的课业,先生说写字有进步,但背诵文章不太流利,以后还得多读多背。”

杨桂稚气地道:“我已经背熟了,是大勇背得慢,可是我背会刚学的,先前学过的就忘记了。”

“所以要温故而知新啊,”杨萱笑着拍拍他肩头,“先生教五天课休沐一天,休息的时候你们就把前面五天学过的重新背一遍。经常复习,就不容易忘了。”

杨桂重重点头,“好,我可以先背书再作画,画完画之后再背书。”

杨萱笑道:“这样安排很妥当…快进去吧,该上课了。”

李山默默听着门外对话,又隔窗瞧见春桃忙碌的身影,长长舒了口气。

这番谈话,李山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李石,杨萱却是对春桃守口如瓶。

春桃心思粗,而且李石送东西都是大大小小都有份儿,她根本没往别处想。

现在告诉她,没得给她增添烦恼,倒不如等李家真正托人求亲再说。

其实,杨萱觉得李家还不错,李山跟李石都是疏阔的性子,两人相处也很融洽,至少说明李家家里比较和谐,没有太多的勾心斗角。

李石又打理庶务,无论如何亏欠不了春桃的用度。

杨萱气得是李石的态度。

早在几年前,萧砺便对她说过,一个男人如果真的在意女人,必然会三聘六礼堂堂正正地求娶,而不是暗中送几样东西说几句好话了事。

李家是书香门第,她不信李石不明白这个道理。

摆明了还是觉得春桃无依无靠,以为笼络住春桃就能把人娶到手。

不管怎样,春桃跟着她姓杨,她非要为春桃争这口气,要为春桃撑这个腰。

时间过得飞快,桃花已然开败,杨柳早已堆烟,而院子里种的芍药花开始吐露出芬芳。

杨萱种了三株不同颜色的芍药花,一棵红的,一棵粉的还有棵开黄花的。

芍药花朵大,花瓣重重叠叠,一朵花能开七八天,不等这朵开败另外一朵又绽开了,整个四月都热热闹闹的,有花朵可以赏。

小沟沿也种了树。

李石在杨萱那块地的旁边挖条约莫三尺深的水沟,沟沿上种了一排柳树以便跟别人家的地皮隔开。

届时往沟里引上活水,放几条鱼苗,既能赏景又可以钓鱼。

头两排的房屋已经初具规模只差上梁,另外三排的地基也在挖了。

李石征求杨萱意见,是想把所有房屋一齐盖完一块上梁,还是先把头两排的利索起来。

杨萱思量片刻,决定头两排的先盖完,里头吊上天棚,粉刷好墙面,收拾利落了即可招人入住。

李石应声好,请大师合算出上梁的吉日。

可巧,正值杨萱癸水,据说行经女子不能看上梁,否则对家宅不利。

杨萱只得留在家中。

萧砺却是去了,给杨萱带回来一把铜钱,“上梁真是热闹,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每上一间房梁都放一挂鞭炮,洒一笸箩铜钱,足足放了十挂鞭炮,我给你抢回来这些铜钱。”

杨萱忍俊不禁,“你这么个大男人也去抢?”

“不抢白不抢,”萧砺很是理直气壮,“有的是人抢,好多比我年岁大,有几个老太太动作更利落,不等落下,跳起来就抢。”

杨萱哭笑不得,“老太太能跳起来?”

“能!”萧砺斩钉截铁地说,“眼神也特别好使…对了,还撒了许多核桃大小的巧果,我看沾了土就没捡。”

杨萱将铜钱上沾的尘土草叶抖落掉,用匣子另外装着,“过年的时候包给阿桂和大勇,不是说上梁的铜钱吉利吗?”

萧砺笑道:“下次上梁我再去抢。”

“你就这点出息?”杨萱嗔一声,“下次跟李山商量下,让阿桂和大勇跟着去看看热闹,阿桂还没见过上梁。”

萧砺便问:“你见过没有?”

杨萱嘟着嘴,沮丧地说:“没有。”

萧砺弯起唇角,柔声道:“下次我带你去,给你画个大圈,让撒铜钱的专门往大圈里扔,谁都不许进去跟你抢。”

杨萱乐得打跌。

萧砺瞧着她腮边那对跳动的梨涡,只觉得好似又要醉倒在里头,而周身血液仿似沸开的水一般咕噜噜冒着泡,四处奔走着,寻找可以宣泄的出口。

他俯身轻轻在杨萱脸颊亲了下,趁她翻脸之前,赶紧拥住她,柔声道:“过几天我兴许会面圣,我找人把小沟沿的典房画下来带给圣上可好?”

杨萱狠狠瞪着他,脸颊一层层晕染上动人的霞色,那双清澈如秋水的杏仁眼里,有些恼,有些羞,氤氲着波光。

萧砺看呆了眼,低低唤声,“萱萱…”

“大人!”杨萱叱一声,“大人以后不许…”那个“亲”字就在口中盘旋,却始终说不出来,转而问道:“你几时面圣?”

萧砺神情温柔,声音更好似窖藏的酒,醇厚低沉,“今天夜里审讯最后一个人犯,把供词整理一下,把奏章呈上去,看圣上几时召见吧…我想顺带把建造典房的进度禀告圣上,小沟沿这片空地如果能成,有可能会在广渠门附近照此改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