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萱皱眉,“广渠门,那就是在外城了?”

“嗯”,萧砺点头,“也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旁边有个法藏寺和保育堂,没少干缺德事情。现在又兴起个青莲教,最近常常作妖…最迟五六年,圣上肯定要整治那个地方,现在端看是如何整治法儿。”

杨萱默默盘算着,外城的地比起内城又会便宜些,五年过去,她手头上应该又积攒下一些银钱,倒是可以再卖点儿。

杨萱想得入神,浑然不觉萧砺看她也看得入神。

过得三五日,萧砺果然得蒙丰顺帝召见。

进宫前,特地回转来取了营缮司主事画的那张房屋布局的草图。

这次面圣时间久,直到天黑透了,杨萱才听到熟悉的马蹄声响。

萧砺走进院子,矮身摸了摸绕在他腿边打转的大黄,对迎出来的杨萱道:“你吃过饭没有?”

杨萱摇头,“面条擀好了,还没下,正等着大人。”

萧砺径自往厨房去,“我去烧火。”

两人很快做熟饭吃完,杨萱本以为萧砺会对自己说一下进宫的情形,没想到萧砺只简单地说了句“圣上夸图纸画得不错”,再无别话。

转天萧砺回来得倒早,吃过晌饭就回来,手里拎只蓝布包裹,麦色肌肤上缀满了细密的汗珠,被午后艳阳照着,晶莹璀璨。

杨萱坐在石凳上正拆杨桂去年的棉袄。

棉袄做得宽大,今年冬天还能接着穿,但是袖口跟领口脏得不像样,需得把表里拆下来洗洗,顺便把棉絮晒一晒。

见萧砺牵了马进来,杨萱颇为惊讶,“大人不打算出门了?”

“不出了,”萧砺走到梧桐树下,停住步子。

今天李山休沐,杨萱在太阳底下晒了盆热水,中午刚洗过头,这会儿头发还未干透,只松松地结了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

辫稍有些湿,洇透了身上单薄的夏衫,隐隐透出里面碧色肚兜的形状。

萧砺匆匆瞥过一眼便不敢再看,垂了头道:“我身上衫子脏了,这就进屋换下来,萱萱待会帮我洗一洗…盏茶工夫就换好了。”

杨萱应声好,等将棉袄拆完,上面线头都去掉,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便撩开门帘走进厅堂。

刚进门,瞧见站在地当间的萧砺,不由怔住…

第133章

萧砺身穿大红色的飞鱼服, 含笑而立。

飞鱼服是锦缎的, 右衽交领, 肩头跟胸前绣着精致繁复的图样,有飞鱼、有行云, 有流水,层层叠叠绮丽锦绣。

杨萱有些恍惚,不自主地想起前世见到萧砺时候的情形。

大雨铺天盖地,他满头满身都是雨水, 瞧不真切相貌,只感觉那双眼眸里凶狠的戾气,让人望而生畏。

前世与现在的情形渐渐重合, 杨萱呆呆地站着, 一时竟分不清今年何年。

仿佛又是在大兴的田庄,每天闻着草香醒来, 枕着虫鸣入睡,有风的日子站在窗前听风,下雨的时候站在廊下看雨。

日子漫长的好似怎么也过不到头。

杨萱莫名就落了泪。

萧砺慌了, 抬手扶住她肩头, 连声道:“萱萱,萱萱, 你怎么了?”

“大人,”杨萱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大人, 假如我嫁了人, 可是过得不好,你肯不肯带我走?”

萧砺急切地说:“萱萱,你是我的,我会对你好,不会嫁给别人。”

“可是…万一呢?”

萧砺垂眸对牢她的眼,低声道:“我带你走,豁出去名声前程都不要,萱萱,我答应过的,只要你愿意,我带你走。”

“我愿意,”杨萱扑进他怀里泣不成声,“那你为什么不早点来?”

什么是早点来?

早点到哪里去?

萧砺满心都是疑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就感觉她灼热的泪水濡湿了衣服,浸润到他肌肤,烫得他的心痛得难受。

只更加紧的拥住了她,喃喃低唤,“萱萱,萱萱。”

良久,杨萱才止住泣声,自他怀里站直身子,手指抚着衣服上金线绣成的纹路,“硌得我脸疼。”

萧砺怔住。

她悲悲切切地哭了这么久,第一句话竟然是抱怨飞鱼服上的金线。

萧砺既无奈又觉好笑,低头看到她脸上果然红红一片丝线印子,柔声道:“我先把衣裳换下来…原本是想让你高兴高兴的。”

杨萱掏帕子擦掉眼泪,“我是高兴,圣上给你升职了吗?”

萧砺笑道:“升了千户,但最近没有空缺,还是暂任百户之职,享千户俸禄。”

“那也行…”杨萱抽抽噎噎地道,“大人换下衣裳我过水洗一洗,上面沾了眼泪怕会留印子。”

萧砺回屋将飞鱼服脱下来,另外换了件轻薄的衫子,候着杨萱洗干净,搭到竹竿上晾着,一边道:“圣上另外还有赏赐,不过还没拿到,等拿到再带你去看。”

杨萱仰头问:“是什么?”

萧砺有意卖关子,“先不告诉你,免得你到时哭不出来。”

杨萱瞪大双眼,不搭理他,甩手走回厅堂。

萧砺弯了唇角,紧跟着进来,给两人各倒杯茶,原原本本讲起昨天面圣的事情,“…圣上对典房的草图非常满意,说既是为百姓所建就得考虑百姓的需要和难处,还特地吩咐我告诉你,卖纸笺的红利他就不要了,让你补贴在典房上,别亏了银子。”

杨萱抿唇笑笑,嘟哝道:“想必圣上也不缺银钱了吧,从正月就不清静,到现在查抄了十几家,得抄出多少家产?”

萧砺低声道:“不算宅邸、田产和商铺,其余现银、珠宝首饰共有大约二十二万两银子。”

杨萱挑眉,“每家都有两万多两银子的家产?”

“不止,”萧砺道:“按以往的例,落入士兵手中约两成,当官的拿两成,余下的入册交给朝廷。”

那就是每查抄一户,当官的就能拿到四五千两银子。

杨萱真正讶异了,“你们也太大胆了,就这么明晃晃地欺瞒朝廷…那为啥不见你拿银子回来?”

“大头都交给指挥使了,不过我也攒了些。”萧砺从怀里掏出只荷包,“先前没告诉你,是不确定该不该拿,昨天在圣上面前过了明路就没关系了。这是一万两的银票,另外给了义父一万两,我只拿了银票没要珠宝首饰,那些东西容易惹是非,你喜欢什么钗簪尽管去买。”

杨萱打开荷包,见里面卷着十几张面额不等的银票,也没有逐张计算,只沉吟道:“既然圣上知道你手里有银子,还是再买地好了,总得让他知道这银子仍旧是为朝廷花的。”

萧砺笑道:“就听你的,再买一百亩地。”

杨萱盘算着,一百亩地加上房子,六千两银子足够,还能剩下四千两,遂道:“剩下的可以买间大点的宅子。”

萧砺目光闪烁,“好地角的宅子不好买,等打听了再说。”

杨萱明白这个道理,叹口气道:“反正不急,慢慢打听着吧。”

过了两天,有官媒上门,来提李石求娶春桃。

这次礼数足,还带了四方表礼。

杨萱没收,淡淡地拒了,“我们在京都住惯了,嫁到江西人生地不熟的,再说春桃老实,家中没有父兄撑腰,要是被人欺负了,我也无从知道…还是想找个近便的人家,哪怕不在京都,保定或者真定也成。”

官媒笑呵呵地道:“姑娘别一棍子打死,男女结亲讲究缘分,不是有句话叫做‘千里姻缘一线牵’,月老的红线系上了,就是相隔千里也能结成亲。姑娘先考虑考虑,我回去再问问主家,过几天再来。”

待官媒离开,杨萱叫来春桃,讲了官媒提亲之事。

春桃红着脸道:“一切由姑娘做主。”

杨萱既好气又好笑,“别的我能做主,你的意愿却没办法。你到底觉得李石这人怎么样,能不能合得来?以后可是你跟他柴米油盐地过日子,别人可没法说。”

春桃无奈地叹一声,“我觉得配不上李三爷,他家境好,还有个举人兄长,我没爹没娘,手里也没银钱,要是嫁过去肯定被人瞧不起,还是算了吧。”

杨萱道:“这个放心,我不会让你被人瞧不起,你只想想李石这个人怎么样?”

春桃思量半天,又道:“江西太远了,真嫁过去就见不到姑娘了。”

杨萱仔细揣摩着她的语气,猜测道:“你觉得这人还行?”

春桃几不可闻地“嗯”了声。

杨萱心里有了数,开口道:“既如此,官媒再来,我就应了他。我想过了,李山后年下场应试,李石得盖典房,两人至少要在京都待两年,你现在年纪也不小了,不如早点成亲,若是能生个一儿半女,即便以后回江西,有孩子傍身也不会被欺负。”

春桃点点头,又问:“可李先生还没成亲,李石才行三,总得按着序齿来吧。”

“未必,”杨萱解释,“我估摸着李山没成亲是要等考完会试攀上户更好的人家,他是嫡长子理应慎重…李家既然来求亲,这些事情想必考虑过。等下次问问官媒。”

春桃应一声,患得患失地退下了。

转天,趁着萧砺回来早,杨萱跟他商量,“李石上门求娶春桃,我觉得这门亲事还行,想应下来。春桃现在身无长物,把小沟沿的地分给她十亩傍身可好?”

十亩地,加上房子,差不多五百两银子。

之前杨萱给文竹的那所院子是用了她的银子,事先没商量萧砺。

而小沟沿的地相当于两人合伙买的,杨萱得知会过萧砺才能决定。

萧砺浑不在意地说:“你看着办,你身边没旁人,就这几个信得过的,多赏点也没什么。”

杨萱连声道谢。

萧砺微笑道:“不用着急谢,我相中一处宅子,咱们现下去看看可好?”

杨萱看看天色,日影虽然西移,但夏天天长,离黑天还早,遂道声好,回屋换了件出门衣裳,跟萧砺一起出门。

走在路上,问道:“宅子在哪个位置,远不远?”

萧砺含混地道:“不远,就在南薰坊…你打算哪天回田庄,要住多久?我过几天忙,可能没法陪你去,早些把车马订上。”

再过八天是杨修文跟辛氏的忌日,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两年已经过去了。

杨萱轻叹声,“二十八回去,多住些日子,正好避开暑气,约莫六月初十回来。”

萧砺道好,“那就订两辆车,可以多带些东西回去,我要是得空就去看你。”

两人边走边说着话,杨萱只觉得眼前的路越来越熟悉,心“怦怦”跳得厉害,一会儿上一会儿下,飘飘忽忽地落不到实处。

不多久,萧砺停在榆树胡同门口,将门上白色封条撕掉,掏钥匙开了锁,推开门,低声道:“进去吧。”

杨萱呆愣愣地迈不开步子。

这是她的家,是杨家三代人居住的地方,是她前后两世生长的地方。

泪水刚流出,就感觉手中多了条帕子。

萧砺凑在她耳边低声打趣,“先哭一阵,哭完了咱们看看怎么收拾。”

杨萱满眶的泪水顿时憋了回去,狠狠地将帕子甩到萧砺身上,“你讨厌!”

萧砺替她拭拭眼角,柔声道:“回家了,就不许再哭,以后咱们会过好日子,好好过,嗯?”

杨萱点点头,握住萧砺的手绕过影壁。

入目便是一片茂密的狗尾巴草,掩盖了原本平整的青石板路,往西瞧,竹韵轩门口的青竹依旧,那座精巧的太湖石假山却被湮没在杂草中,失去了灵性。

杨萱踏上台阶,走进二门,仪门旁王婆子经常坐的竹椅还在,只是落满了灰尘。院子里散落着几条帕子和两件女子衣衫,被雨淋日晒的,早已褪去了原本的颜色。

更有几本书册,已经被沤烂了,可怜兮兮地躺在墙根。

杨家人都爱护书籍,尤其杨修文,更将书册看得如同眼珠子似的,绝无可能随处乱扔,想必是那些军士们往外清理东西掉在地上,也没人想着去捡。

杨萱黯然神伤,被萧砺拉着走进正房。

正房更是凌乱,地上落着纸笔,墙上结着蛛网,茶盅歪倒在桌面上,也没有人管。

令人意外的是,辛氏当初陪嫁的家具竟然还在,虽然表面布了层厚厚的灰尘,但东西却是一样不少。

萧砺叹道:“因为那阵查抄的人太多,军士们没顾过来…那天面圣,趁着龙心大悦,义父说你给穷人盖典房,自己却还没有片瓦遮身,圣上就把宅子赏给你了。”

那天范直还提起英宗时候的杨阁老,说他两袖清风公正廉洁,辛苦大半辈子就攒下一处三进宅院和大兴的两百亩地。

丰顺帝正高兴,随口便道:“去看看,要是宅子还在,就赏给他们住。”

“赏给他们”和“赏给他们住”其实大不一样。

“赏给他们”是把宅子给了杨萱,而给他们住,意思宅院还是朝廷的,他们有权在里面住,说不定几时就要收上来。

范直心思细密,岂能听不懂这两者的差别,可他硬是装作不懂,当着丰顺帝的面儿吩咐太监,“让司礼监找人打听打听房子出卖了没有,要是没卖,着户科另外写下房契,连锁匙一并送给萧千户。”

经朝廷查封的房子,原有的房契就作废了,官府备案上会注明“查抄”两字。如果朝廷把房子重新发卖,可以拿着凭证到户科另立房契。

如果只是赏赐可以居住,那么这道手续就可以省了,选个日子进去住就行。

司礼监得了令,一层层布置下去,刚好今天连钥匙带房契交在了萧砺手里。

杨萱并不知其中有这些弯弯绕。

眼前破败的情形虽然让她感伤,可能将祖屋拿回来终究还是件非常欢喜的事情。

萧砺看着天色已晚,柔声道:“屋子的事儿不用急,这几天我先让人把院子里的草拔一拔,再把门窗重新上遍漆。你回大兴时,把春桃留下,让她跟文竹把屋里的东西归置一下,等你回来,就差不多能搬进来了…”

第134章

杨萱道声好。

春桃跟文竹都在杨家待了好多年, 肯定知道该如何收拾。

也免得她触景生情,看着心里难受。

两人商定好, 将门依旧锁好, 原路回到椿树胡同。

转天杨萱跟春桃说了要回田庄, 让她跟文竹带人清扫旧屋之事。

“姑娘得回祖屋了?”春桃惊喜不已,“姑娘放心吧,我跟文竹姐一定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跟以前一样。”

杨萱轻叹声。

跟以前一样是不可能的, 屋里家具虽在,可摆设瓷器全没了,博古架上空荡荡的。再者,人也不是先前的人, 怎可能一样?

杨萱摇摇头,挥去心底哀怨, 打起精神先把这阵子需要用的纸笺准备好,又收拾了去田庄要带的行李。

五月二十八,杨萱带着杨桂与薛大勇,并蕙心邵北两人一同回到大兴。

安顿下来头一件事,就是准备了纸钱、香火到半山坡上坟。

仍是薛猎户陪着。

等杨萱从坟前起身, 薛猎户道:“过二周的祭牲我准备了些, 庄户上老少爷们都在, 都能跟着来磕个头。”

杨萱眼里噙着泪, 低声道:“多谢大叔帮忙周全。”

薛猎户道:“姑娘别见外, 这都是应当应分的, 姑娘每年收我们四成租,年景不好的时候还免租子,周遭另外几处庄子都收到七成租了…都叫苦连天怨声载道的。我拘着庄里人不许乱说话,倘或别人问起,就说大家都差不多,这个世道,随大流才能保平安。”

说出去杨家租子少,其余田庄的佃户自然羡慕,可主家听着就不那么对劲了。

太特立独行或者标新立异,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招来麻烦。

杨萱抽抽鼻子,笑道:“大叔考虑得周到。”

薛猎户长长叹口气,“我这一把年纪了,经过多少事儿…薛壮那畜生我已经骂过他了,可怜我大哥过世早,薛壮在女人手里长起来,眼窝子就是浅,不明是非不分好歹。以后不让他跟着丢人现眼了,在庄上把地种好了就行,倒是老张头那家的大孙子有几分胆气,姑娘要是需要,得空把他叫到跟前看看。”

杨萱想一想,应道:“那就明早吧,让他吃完早饭到祖屋。”

转天一早,杨萱刚起床,蕙心嘀咕道:“天还没亮,就有个人在门口转悠,我让他先回去,可没过多大会儿又来了。”

杨萱料想是张大爷的大孙子,吩咐道:“让他进来吧。”梳洗罢,整好裙裾。

刚出屋门,就看到蕙心引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走进来。

少年生得浓眉大眼,很是周正,可举手投足间却甚是拘谨,匆匆扫过杨萱一眼后,再不敢看,只低头盯着地面。

杨萱温声道:“你叫什么名字,平常都做些什么?”

少年回道:“我叫张永旭,平常就是在地里干活,瓜熟了到镇上卖瓜,秋天采了蘑菇草药也挑到镇上卖。”

“这么说你账头算得不错,认识字吗?”

张永旭红着脸道:“镇上店铺招牌上的字我认识,别的字不认得,再就能写自己名字。”

杨萱抿嘴笑笑,“你为啥想跟我去京里,田庄不好吗?”

“好,”张永旭老老实实地说,“我觉得庄上挺好,薛大叔说男人就应该多经点事儿,多见见世面,一辈子留在庄上没出息。还说,要多学本事,这样姑娘有事的时候能帮上忙。”

杨萱心头一暖,声音愈加柔和,“我身边的确缺人手,最要紧的有两件差事,一是我有间笔墨铺子,想找个伙计收钱算账四处跑腿,另一桩是想有个在工地跑的人,要学着怎么跟匠人打交道,怎么跟官府打交道,怎么应对街头上的泼皮闲汉。你觉得自己能干哪个?”

张永旭犹豫半天,“我不知道,怕干不好,可我能学着干。”

杨萱思量番,决定还是让他从容易的着手,便道:“那你先到铺子跑腿吧,干一两年再说。”

张永旭忙不迭地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