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墨斋的账目每月都对,数目字不会错,现在只需要把前六个月的账目汇总到一起,应该杂乱不到哪里去。

可既然程峪拿着账本子来了,杨萱也不好再将人赶回去,遂笑道:“行,那就对一对。”

让春桃取来两只算盘,她跟程峪各执其一,春桃念着数目字,两人分别算总数。

杨萱“噼里啪啦”算盘珠子拨得飞快,程峪则稳打稳扎算得仔细,若是数目不一致,自然要重算一遍,可数目即使相同,程峪仍是要再算一遍。

磨磨蹭蹭正要核算第五个月的时候,院子里传来惊慌的脚步声。

蕙心一把撩开门帘喊道:“姑娘,不好了,外面来了两个差役说要拿人。”

杨萱心里“咯噔”一声,却见程峪“腾”地起身,幽深的目光在杨萱面上扫了扫,“不用慌,我去看看。”

当先走出门外。

杨萱整整衣衫紧跟着出去。

院子里站着四个身穿皂衫手提杀威棒的差役,还有个穿着青色棉袄的年轻妇人。

是杨芷!

看到杨萱,杨芷几乎要疯了,伸手指着她便喊:“就是她,除了她再没别人。她写信约我相公在光岳楼见面,肯定就是她给我相公下了毒…可怜我相公,本来打算开春要科考的…就这么抛下我跟刚出生的孩子。我真是命苦啊!”

竟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着大哭起来。

她是真的难受!

萧砺她见过,彼时他还是个百户,每月没多少俸禄。

杨芷一直以为杨萱只是勉强维持个温饱,先前夏怀宁的信是送到椿树胡同,因为吃了闭门羹,后来才打听到搬回老屋了。

可杨芷也没觉得杨萱能滋润到哪里去。

没想到今天一看,房舍簇新,奴仆成群,尤其春桃,头上竟然敢戴金簪。

她的金簪都被夏太太搜刮走了,只能戴支不值钱的银簪。

相比之下,杨萱就是天上的云,而她则是地上的泥。

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杨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杨萱看得却是目瞪口呆。

她做梦都没想到往常端庄大方的杨芷,把市井妇人这套撒泼耍赖的本领学得如此溜到。

心里不由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正感慨时,差役近前喝道:“你就是杨二?老实点儿,跟我们往衙门走一趟。”

“慢!”程峪喝住他,“你们凭什么拿人?”

差役看到程峪的官服,语气和缓了些,拱拱手道:“大人有所不知,夏举人昨日于午正三刻亡故于家中,经查验,乃误食乌头粉中毒而死。苦主诉说夏举人与该女相约光岳楼,回来后便腹痛不止浑身紫绀,吾等去光岳楼提取了证物,死者所用茶壶茶盅内均有乌头粉。”

程峪讥刺道:“既是在光岳楼中毒,缘何不质问酒楼掌柜伙计,却来此处拿人?”

“大人,”差役续道:“昨天下午已搜检了光岳楼,并未发现乌头粉…酒楼伙计指证,夏举人确实约了名年轻姑娘相会,两人曾发生争执,姑娘先行离开,夏举人怒气冲冲的追出来。彼时,脸色便有些难看。另外苦主主张书信一封,落款确实署名‘杨’字。知府大人特遣我等捉拿一干人犯归案,公堂对质!”

程峪听罢,侧头看向杨萱,“杨姑娘昨天上午可是跟夏举人在光岳楼相约?”

杨萱摇摇头,低声回答:“没有,我去瑞和祥买布了。”

“那,可有人证?”

杨萱指指春桃,“我的丫鬟跟我一起去的,还有赶车的车夫。”

差役道:“他们是你家下人,听命于你,不可为证。”

杨萱想一想,“昨天买了不少布,都堆在西厢房,这可能作为证物?”

“这哪能行?”差役讥笑道:“谁知道你是几时买的?”

程峪温声道:“杨姑娘既然去过瑞和祥,瑞和祥的伙计可以做为人证,如果伙计能认出杨姑娘,是否就可以脱罪了?”

差役不太敢拿主意,犹豫着说:“我觉得大致应该差不多,得看知府老爷如何审理。”

杨萱补充道:“我从瑞和祥回来,大约午时,在家门口曾经见过范诚范举人,还说过一两句话,范举人可否做个证人?”

差役们对视一眼,点点头,“范举人家在何处?”

杨萱答道:“在前面槐花胡同。”

程峪出主意,“四位兄弟不如分为两路,一路去请范举人,一路往瑞和祥带那伙计,杨姑娘自行往顺天府衙,不知可否?”

差役狐疑道:“你们要是不去呢?”

程峪笑笑,“我姓程名峪,乃吏部文选司主事,可以项上乌纱担保,再者,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杨姑娘家住此处,她一个姑娘家,还能远走高飞不成?”

差役瞥眼程峪的官服,道声好,按照程峪所说,两人押着杨芷去找范诚,另外两人自去鼓楼提拿瑞和祥的伙计。

程峪看眼杨萱身上袄子,低声道:“你进屋穿件大衣裳,吩咐人备车,我陪你走一趟…不用怕,这事只能是桩无头案,着落不到你身上。”

杨萱恍然明白,程峪根本不是来对帐,而是专程来替她撑腰助威的…

第160章

杨萱撩帘回屋, 仔细想想,把原先做的护膝找出来捆在膝裤里, 又换了件嫩粉色暗纹褙子。头发也重新梳过, 将满头青丝尽数束在脑后绾成个纂儿, 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远山般的黛眉, 鬓间戴一对小巧的南珠珠花。

南珠的光泽映衬着她肤光似雪眸如点漆,而嫩粉色的褙子让她看起来格外娇小纤弱。

等再出来,春桃已经在厅堂摆了饭。

程峪目光在杨萱身上停留片刻,唇角微微弯起,温声道:“突然想起来已经过了午时, 吃点东西再走不迟。”

杨萱心中尚有忐忑, 不太有胃口,却是勉力吃了一碗饭。

等穿上大红羽缎斗篷走出角门时,胡顺早就备好了马车。

蕙心陪杨萱坐车, 程峪仍是骑他那头灰色毛驴。

约莫两刻钟便赶到了顺天府衙门, 而差役押着杨芷等人也刚刚回来。

一众人犯既然到齐, 知府升堂办案。

程峪跟蕙心没资格上公堂,只能打点衙役在公堂之外等着。

人犯带上,先跪地磕头。

知府坐定, 惊堂木“啪”往案上一拍, 抬眸往堂下瞧。

案情他昨天已了解过, 对于堂下之人的身份也清楚。

左边两位妇人, 年长的是死者之母夏太太, 年轻的则为死者之妻夏二奶奶。夏二奶奶面相还好, 看着虽然气血不足,但并非奸恶之人,夏太太却一副精明刻薄相,明显是个无理搅三分得理不让人的主儿。

右边跪着的是被告,被告也有两人,男的是光岳楼掌柜,女的据说是死者姘头,夏二奶奶的妹妹杨二。

知府着意瞧了眼杨二,不动声色地摇摇头。

这么娇滴滴水灵灵的姑娘,明显是被人宠惯了的,能放得下身架给个破落举人当姘头?

图什么?

再者看相要看眼。

杨萱一双眼睛生得好,乌漆漆地透着亮,清澈明净,里面除了害怕就是茫然。那张白净的小脸被斗篷上的兔毛衬着,更显单纯童稚。

要说杨二敢下毒,知府还真不相信。

但不管他信与否,案子总是要按部就班地往下审。

先是原告陈述案情,杨芷一口咬定是杨萱趁跟夏怀宁相约之际,串通光岳楼谋害夏怀宁。

并拿出杨萱的回信作为证据。

杨萱淡淡道:“夏举人确实给我写过信,可我一个深闺女子怎可能与他私会,一气之下将信撕了,根本不曾回信,更不曾赴约。”

“狡辩!”杨芷两眼红得几乎要滴血,“还敢说没回信,你从小临《颜勤礼碑》,我能认不出你的字?”

杨萱不言语,只低眉顺目地等着知府审判。

笔迹问题好说,当场写幅字比对一下即可。

衙役很快呈上纸笔,杨萱将纸铺在地上,仍是跪着,先按照回信内容写了一样的,又在底下写出来曹子建的诗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顺天府知府素有小九卿之称,能坐到这个位置的,要么有真才实学,要么有过人本事。

现在这位知府就曾是辛巳科的探花郎,在文墨上颇有见解。

两幅字对照一看,字形很像,可笔势笔锋相差甚远,尤其在几处点捺转折上,杨萱明显力道不足,过于柔弱,而信笺上字体却是游刃有余,极为圆滑。

根本不可能出自同一人之手。

再者光岳楼伙计见到杨萱是一脸茫然,只说身形相似,但那人戴着面纱,影影绰绰地没瞧清长相,没法确认。

而瑞和祥的伙计、车夫以及那个搬布匹的小伙计毫不犹豫地就认出了杨萱。

范诚也旁证,正午时分,确实在榆树胡同见到过杨萱。

可杨芷却死咬住杨萱不放,夏太太更是哭诉夏怀宁几番被杨萱陷害,两人之间颇有过节,杨萱绝对有害人动机。

知府被闹得晕头晕脑,因见天色已暗,索性退堂,改日再审。

原告被告均要收押在监,其余人证可以回家,但不得外出,随时等候传唤。

光岳楼掌柜被关在男监,夏家婆媳跟杨萱都关在女牢,仅一墙之隔。

约莫酉正时分,狱卒送来晚饭。

牢饭都一样,每人半碗糙米饭,上面盖着片清水煮白菜。米饭是陈米不说,里面还掺着沙,白菜叶子更是没滋没味。

杨芷不想吃,可她从早晨到现在几乎水米未粘牙,饿得几乎两眼发昏,就是硬着头皮也得往下咽。

而且,杨萱牢门前空荡荡的,就连糙米饭也没有。

有得吃总比没得吃要好。

杨芷故意做出香甜状,问杨萱,“萱萱饿不饿,要不我找狱卒求个情,给你送碗剩饭?”

杨萱摇摇头,淡淡道:“不饿,临来时候吃饱了。”

“嘴硬!”杨芷才不信她不饿,“不用死要面子活受罪…”话音刚落,就见两个狱卒各提一个食盒走进来,堪堪停在杨萱牢门前,“杨二,有人给你送饭。”

边说边打开食盒,从里面往外端碟子。

两只食盒里共端出来八碟菜,一碗香糯的白米饭,再加一小盆汤。

菜有鱼有肉,有荤有素,散发出浓郁的香味,勾引得周遭牢房里的犯人都往这边瞧。

杨芷看得眼都直了,别说是在监牢里,就是在夏家,她都没吃过这么多的菜。

而且,牢里犯人都是用粗苯的木勺子吃饭,连沙子都没法往外挑,杨萱却可以用筷子,还是双能够试毒的银筷子。

她为什么就能如此受优待?

杨萱扫一眼成排的碟子,拨出一小半米饭,夹了几筷子青菜,对狱卒道:“我这些就够了,其余的没动过,您若是不嫌弃就吃了,或者分给其他人。”

狱卒笑道:“谢姑娘赏,姑娘慢慢用,有事尽管吩咐。”飞快地将碟子收回食盒,提出去享用了。

杨芷看得见肉~色,闻得着肉香,吃到嘴里的却依然是硌牙的糙米饭和没滋味的白菜叶,不由怒道:“你不吃,我吃,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姐姐?”

杨萱咽下口中饭,轻声道:“我记着姐呢,上次姐想辱了我清白,这次又想要我的命…我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以至于姐恨不得我死。”

牢房里阴森暗沉,像是笼了层灰色的薄纱,只有嵌在墙壁上的油灯,发出幽暗的光芒。

杨萱跪坐在地上,脊背挺直仪态从容,那双好看的杏仁眼仿似宝石般熠熠生辉。

杨芷盯着她狠狠地道:“你什么都不需要做,你就不该生下来。”

如果杨萱不生下来该有多好,辛氏能把杨桐当成嫡子教导,自然也会把她当成嫡女养育,她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以承继辛氏上百抬的嫁妆,风风光光地出嫁。

但是有了杨萱,她必须得忍着杨萱让着杨萱,什么都不能争不能抢。

杨萱为什么不去死?

杨芷突然想起来,杨萱八岁那年落水,明明是断了气的。

她记得清楚,因为在田庄请的郎中说没法治,辛氏觉得他们医术差,一路哭着赶回京都,范先生也说人已经没了气,还悄悄让杨修文准备后事。

没想到过了一夜,杨萱竟然鬼使神差地活了。

难道真的像夏怀宁所说,他们是死而复生之人?

那岂不就是妖怪?

一定是的!

否则杨萱不会莫名其妙变得懂事,不会突然擅长绣花喜欢做饭。

也不会那么聪明和老成。

杨芷越想越觉得可疑,情不自禁地大声叫道:“杨萱,你这个会妖术的怪物,快来人,把她捆起来烧死。”

一边喊着一边用力摇晃着铁门。

整个牢房的人都往这边看来,连狱卒都惊动了。

杨芷指着杨萱,“她是妖怪,是死了又活过来的妖怪,得用火烧,烧成灰,永生不得轮回!”

“你他娘的脑子有病,是不是被驴踢了?大晚上地嚎什么,扰得老子不得清静。”狱卒骂骂咧咧地从腰间扯下汗巾子,正要往杨芷嘴里塞。

杨芷连忙跑到牢房里面,后背紧紧贴在墙壁上。

狱卒虚点着她警告道:“安分点,再敢闹出动静,就给老子到外面冻着。”转身往外走,经过杨萱牢房门口时,侧头往里瞧了瞧。

杨萱将羽缎斗篷铺在地上,安安静静地坐着。

把这么漂亮乖巧的姑娘说成妖怪,那位夏二奶奶是不是撞邪了?

狱卒撇下嘴,想起怀里沉甸甸的银元宝,快步走出去,旋即抱来一床破旧的棉被,“杨姑娘,用这个垫着,别脏了姑娘衣裳。”

掏钥匙开了门,递给杨萱。

入了夜,牢房愈加阴冷潮湿,杨萱正觉浑身发凉,忙道谢接过,铺在稻草上,把羽缎斗篷仍披在身上,靠着墙壁微阖了眼。

上一次她来牢狱是探望辛氏,六月天,牢房里沉闷得几乎喘不过气,空气里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辛氏抱着杨桂蜷缩在墙角。

而今天,她终于体验到当年辛氏所受的苦楚。

不知不觉就落了泪…

再醒来,高墙上的小窗已透出朦胧的天光。

而牢房依旧暗沉沉的。

杨萱散了发髻,以指为梳,重新梳好头发,又起身抻了抻衣襟。

隔壁传来恶毒的咒骂,“你这个妖怪,迟早被火烧死显出原形。”

杨萱不理她,慢慢等着天色终于亮起来。

辰正时分,知府再次过堂审讯。

还是跟昨天一样的流程,原告先申诉。

杨芷指着杨萱气急败坏地道:“启禀老爷,她是个死而复生的妖怪,留在人间作恶多端,应该尽早除掉她。”

知府气得重重拍一下惊堂木,喝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宣扬邪祟厌胜之事,意欲何为?”

有文书在旁悄声道:“这妇人昨夜在牢里念叨了半宿,吵得犯人怨声载道不得安睡,恐怕是犯了癔症…”

既然苦主脑子不清醒,所做申诉便当不得数。

知府又审不出元凶,只得草草结案。

因夏怀宁是在光岳楼中毒,遂罚光岳楼掌柜纹银二百两,其中半数交给苦主,半数上交“朝廷”。

掌柜当场取出两张银票,一张呈交给文书,另一张正要递给杨芷,却被夏太太一把抢了去,揣在怀里。

至于杨萱,与此案完全没有干系,只白白遭受一夜牢狱之灾。

约莫巳正两刻,杨萱重活自由,慢慢走出牢狱。

钱多正站在门口等着,看到杨萱连忙迎上来,“东家受苦了?没用刑吧?”

“没有,”杨萱笑着摇摇头,“你怎么来了?”

钱多道:“听程大人说的,我跟罗掌柜一道过来的,罗掌柜有个同窗在府衙当差,托请了他打听,说在里面过堂,我就寻思着等一等听听结果…程大人今儿有事,脱不开身。”

杨萱咬咬唇,低声道:“小九,多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