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多也压低声音,“小四嫂别客气,自家人不必说这种外道话。”

杨萱“嗯”一声,就看到罗掌柜急匆匆地过来。

罗掌柜上下打量杨萱两眼,开口道:“东家府上也来了人,都在那边等着…”

杨萱顺着罗掌柜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春桃、蕙心还有邵北、胡顺,正眼巴巴地往这边瞧。

眼眶不由便是一热,急步走过去。

春桃小跑着迎上前,什么也不多问,扶着杨萱上了马车,扬声吩咐胡顺,“走,赶紧离开这晦气地方。”

胡顺快马扬鞭赶回榆树胡同。

胡嫂子等人正等在门口,见马车来,急火火地回去搬了只火盆,让杨萱从火盆上跨过去。

进了门,又端盆艾叶烧的水过来让杨萱洗手,再让她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以洗掉身上晦气。

尽管她在牢狱里只待了一夜,胡嫂子却生怕她亏了嘴,硬是鸡鸭鱼肉地喂了她好几天才罢休。

冬月底,李石过来跟她辞行,顺便说起夏怀远。

夏怀远原本跟他借了十两银子打算租赁房屋,可前几天又把银子还给他了,说是搬回干鱼胡同,替他弟弟操持丧事。

夏怀茹听说大归也回了夏家。

一切又跟前世一样。

三个守寡的妇人跟夏怀远一道生活。

所不同的是,夏怀远娶了妻,杨芷也无需担心被夏太太毒死。

毕竟,她没有个未成亲的探花郎小叔子。

杨萱神情淡淡地听着夏家的琐事,心中半点波澜都没有。

夏家跟她毫无关系,而前世的事情也渐渐淡去,以后她要过好自己的日子…

第161章

进了腊月,李山辞馆准备苦读, 杨萱让胡顺驾车把薛大勇送到小沟沿跟他爹娘团聚。家里的活计尽数交给春桃和胡嫂子, 她则一门心思赶制衣裳,紧赶慢赶, 终于在腊八这天把两件长袍都缝好了。

趁着到醉墨斋对账, 一并带了过去。

醉墨斋今年收益极好,单是卖纸笺就净赚三万五千两,再加上宫里采买过两次, 还有由此而带来的店铺的名气,抛去成本之外, 共得纯利四万两千两。

看到核算出来的数目字, 老成持重的罗掌柜也绷不住了,滋溜溜喝着茶水,满脸都是笑。

他除去每月工钱, 年底还有一成的红利。

今年红利足有四千二百两,比三品官员的俸禄还多。

钱多眼馋得不行, 苦兮兮地对杨萱道:“东家, 您说干得好就给我包红包, 不能不作数?今年我可没少出力,您可得包个大红包,我得攒钱买房娶媳妇。”

杨萱抿了嘴笑,给他包了六百两, 又给张永旭一百两, “钱多说你勤快机灵学得很快, 明年开春他要辞了这边去干别的,要指望你独挡一面,你能不能行?”

张永旭眼眸骤然亮起来,里面是遮掩不住的雀跃,“我能行…要是我干得好,姑娘也给我包大红包?”

杨萱点点头,“那是自然。”

张永旭看着手里银票,大声重复一遍,“东家,我能行!”

钱多“哈哈”拍在他肩头,“好小子,长能耐了,好好干,别给爷们丢人!”

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杨萱将今年收益大致抄录了一份,塞进信皮里,带上包裹去找程峪。

年底朝廷各处衙门都忙,程峪也不例外,几乎是小跑着出来的。

杨萱也不罗嗦,将东西递给他,“信皮里是今年的帐,还有大人该得的红利。包裹里是给范公公做的两件袍子。”

程峪点头接过,略思索,开口道:“朝廷十八封印,之后我就空闲了,看哪天方便碰个面吧。”

杨萱道声好,“大人挑好日子,打发人给我送个信就行。”

程峪笑笑,匆匆忙忙又回去当差。

转天,薛猎户跟刘兴来送年节礼。

跟往年一样,都是田里出产的谷物家里养的鸡鸭,腌制的咸菜晒的干菜,还有薛猎户上山打的几只野兔野鸡,满满当当一牛车。

杨萱留他们吃过午饭,让张永旭也跟着他们的牛车回去。

张永旭早收拾好了两只大包裹。

薛猎户笑问:“你鼓鼓囊囊两包什么好东西?”

张永旭略带得意地解开包裹给他看,“两坛酒是给祖父买的,这给祖母买的药,给爹娘买的点心和布,还买了几本书,再就是铺子里不要了的纸和笔墨…回去教弟弟妹妹认字,过两年也把他们接出来见见世面。”

“哎呦,”薛猎户重重拍他一把,“好,有出息!”

刘兴看着包裹默默盘算着,这些东西少说也得十几两银子,张永旭才出来半年,每月工钱至少得二两银子。

毛还没长全,能挣这么多银子…

又想起在小沟沿的二哥刘高和薛壮,家里宽敞明亮,院子里干净整齐,几个孩子穿得也体面,半点不见窘迫。

薛壮还说,开春让薛大勇去读学堂。

薛大勇已经满八岁,该给家里干活了,去学堂不但不能干活还得每月交束脩,就不怕家里揭不开锅吃不上饭?

他这样问了,薛壮浑不在意地说:“我有手有脚,还能挣不来吃的?再说不是有姑娘在,姑娘可不会眼睁睁看着咱们饿死。”

刘高也说:“就是,我家巧儿在姑娘的点心铺子打杂,每月有一两银子工钱不说,还能跟着大师傅学手艺。”

刘兴听着既是羡慕又觉懊悔,当初自己要留下就好了,可是想想自家在田庄也是衣食不愁,那点儿懊悔顿时烟消云散。

实在不行,等孩子长大了,也让姑娘掌掌眼,看看能不能干点杂活。

腊月十二,又落了雪,京都一片银装素裹,加上北风肆虐,冷得几乎能冻掉耳朵。

比天气更冷的是丰顺帝的脸色。

前几天有位老妪攒了半篓鸡蛋要拿到集市上卖,正走在路上,街口突然冲出几骑。

马上人甩着鞭子呼喝着“闪开”。

老妪腿脚不灵便,躲闪不及,被鞭梢卷倒,摔断了胳膊。

半篓鸡蛋也碎了大半。

其余几人视若未睹,依旧嘻嘻哈哈地疾驰而去,根本不去理会地上老妪。

有目睹者心中不忍,扶着老妪送回家中。

她家中贫寒,本打算卖了鸡蛋换几文钱过年,不成想没拿回来银钱,反而因为断了胳膊还得去请医问药。

儿媳妇脸色便不好看,嘟哝着骂了几句不中用。

老妪心中愁苦,不愿带累儿孙,索性掩上门寻一包耗子药,就了开水灌下。

傍晚儿子归家,听说老娘受伤,推门去看,见尸身早已凉了。

儿子曾跟着丰顺帝西征打过仗的,因伤病回乡,是个急躁脾气,二话不说,朝着儿媳妇就是两巴掌。

儿媳妇满心都是委屈,她忙活一下午,又洗衣裳又扫院子,见到天黑正打算做饭,累得险些瘫在地上。她为这个家做牛做马,只不过嘟哝句“不中用”,相公就要喊打喊杀。

当即也不想活了,抓起剪刀就往心口上戳。

所幸冬天穿得厚,并没伤及皮肉,一双儿女却吓得够呛,哭喊着扑上前,一个喊爹一个叫娘。

家里是鸡飞狗跳大人哭孩子叫。

左邻右舍听到,莫不掩面哀叹。

事情很快传到御史那里。

御史查清当日纵马四人均为朝中官宦子弟,一折奏章递交到御书房。

丰顺帝早就想整饬超纲,愿打算安稳地过完年,等年后上朝再行事,没想到临近年关却惹出这桩事,立刻下旨,凡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欺男霸女者一律严惩。

一时弹劾官员放纵家奴、纵容儿女的帖子如雪片般飞向丰顺帝案头。

范直挑出几家民怨严重的,呈给丰顺帝,“为官者,大抵总会犯些过错,圣上看在他们为朝廷尽忠的份上,是否网开一面,宽宥些个?”

丰顺帝一边翻看着一边冷笑,“欺压百姓也是尽忠?我带过的兵,保家卫国受过伤流过血的,回来后连老娘都护不住,岂不叫人心寒,以后谁还愿意从军打仗?要严查,彻查!”

范直唯唯应诺,将那几家名单重新誊录一遍,将武定伯萧文安的名字也添加进去,打发人送到锦衣卫。

但凡有些权势的,难免不了行些欺行霸市之事,有几家能经得起锦衣卫的彻查?

不出三五天,厚厚的罪证就摆在丰顺帝面前。

丰顺帝不怒反笑,“好,好,这就是朕的肱骨之臣干的好事!”脸色一沉,“抄没家产,男丁流放,女眷发卖。”

范直忙跪下求情,“圣上三思,都是朝廷官员,唇亡齿寒,着女眷一同流放了罢。”

勋爵权贵间关系盘根错节,张家儿媳是王家闺女,赵家夫人是李家表妹,都亲连着亲,发卖为奴相当于打了京都权贵的脸。

丰顺帝沉默片刻,依照范直所言,在奏折上批了朱字,“家产抄没,人丁流放。”

这一次,被查封的有十二家,而被叱责者多达四十余家。

勋贵们俱都老老实实地夹紧了尾巴,再不敢兴风作浪,就连采办年货也不像往年那样张扬。

寻常百姓们却浑然不觉,依然兴头头地忙年。

腊月二十二,小年的前一天,程峪约了杨萱在小沟沿见面,在场的还有钱多。

钱多的那处宅子已经添置上器具摆设,也安了床铺衣柜,家具虽简单却很洁净。

屋子里点了茶炉,炉内火苗正旺,上头坐一把陶瓷壶,水刚沸开,“咕嘟嘟”往外冒着水汽。水汽氤氲,使得整个屋子都暖了。

待得沸声渐止,钱多沏一壶茶,头一杯倒给杨萱,杨萱不敢受,转手呈给程峪。

程峪轻浅一笑,接在手里。

斟完茶,钱多挨着程峪坐下,对杨萱道:“今日请小四嫂过来,是有事相求。我想借水塘子北边的四亩地。”

杨萱挑眉,“你想干什么用?”

钱多道:“我原打算开间杂货铺,有天跟李石聊起来,听他的意思是想开铺子,他财大气粗人头广,那就让他开,我想开间酒楼。”

杨萱不解,“这个地方开酒楼?三五年内未必能住满人,况且来住的都是穷苦人,哪里有钱下馆子?”

“这个小四嫂就别费心了,我自有法子,”钱多乐呵呵地道:“只要小四嫂肯把地借给我就成,我不白借,头两年我盖房子,每年每亩地给你十两银子,回头酒楼盖好了,每年给小四嫂一成利。”

杨萱摇头,“我不要你的银子,那地不值钱,白给你都成…四亩够不够,要不给你六亩?”

“够了,”钱多笑道,“再多也没用,我没那么多本钱盖。”边说边掏出张纸,铺在桌面上,“酒楼盖两层,底下是散席楼上雅间,窗子正对着水塘,小四嫂打算在塘里养莲,塘边种柳,我就打算取好风景…酒楼后面再盖四间小屋,以便酒醉的客人留宿。”

杨萱将图样移到眼前仔细看了看。

钱多的确下了工夫,散席有几桌,雅间有几间,楼梯开在何处,厨房建在哪里都画得清楚明白。

看罢,叹道:“这处酒楼盖下来花费不少,你手里银钱可够?”

钱多看一眼程峪,“要是去年我还真不敢开这个口,今年不是赚了银子吗,我跟大哥凑一凑,大约差不多。”

今年程峪得了四千多两的红利,钱多得了六百两红包,再加上往年或许有积蓄,应该是够的。

杨萱抿嘴笑笑,“要是不够就说一声。”

“行,”钱多毫不客气地答应着,“先盖着再说,以后少不得跟小四嫂伸手。”

程峪静静喝着茶,直到他们说完,才低声开口,“这几天闹腾这阵子国库肯定充足不少,我估摸着开春以后,朝廷就要整治广渠门了,杨姑娘手里多备点闲钱…小沟沿这边很多人后悔没早出手,现在想买都买不到。一旦广渠门有消息,估计抢地的人不少…买到就是赚到。”

杨萱问道:“程大人不打算买?”

程峪笑一笑,“我人轻言微,哪里会知道这么隐秘的消息?能买到地的都是消息灵通的,杨姑娘得义父青睐,略略听闻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杨萱恍然明白,程峪他们是为了避嫌才不买地。

三人商谈了半个多时辰,茶炉火苗渐灭,寒意慢慢沁上来,杨萱不由紧了紧身上斗篷。

程峪察觉到,率先站起来,“今天就到这里,以后有事再商议…这里人少,总归冷清了些,估计要等到三四月份人烟才能旺盛。”

杨萱赞同地点点头,问钱多,“现下你就住在这里吗?”

钱多笑答:“没有,还在先前的地方,只是隔三差五过来生个火去去潮气,这屋里还没有铺陈被褥,我一个大男人不好意思去逛绸缎铺子。”

杨萱笑道:“我帮你置办,就当作给你烧炕了。”

钱多大喜过望,长揖道:“多谢小四嫂。”

过完小年,似乎一转眼就到了除夕。

今年家里人多,尤其多了邵南、邵北、诚平、诚安好几个小子,从正午开始,零星的鞭炮声就没断着。

杨桂兴头得不行,颠颠四处乱窜。

起先杨萱还惦记着,时不时打发蕙心到外院看看,后来知道胡顺寸步不离地守着,也便放了心,指挥着兰心她们贴对联贴窗花。

紧接着又到厨房看菜单子,帮胡嫂子炒菜。

忙碌而欢喜,只是心里仍是惦记着萧砺,不免有些失落。

过完初三送了年,杨萱开始缝被子。

她打算给春桃准备陪送六套被褥,除去铺陈新房的两套在喜铺买的之外,其余四套都打算在家里絮。

正月里空闲,正好做出来,顺便也给钱多做两套。

兰心跟玉兰、海棠也一道帮忙,蕙心却心心念念地惦记着上元节灯会。

杨萱遂让胡顺驾车,让诚平诚安跟着把蕙心和忆秋忆夏她们都带了去看热闹,顺道让她们买花样子回来,也算桩差事。

春桃陪杨萱在家里做针线,问道:“灯会有三天,要不明儿姑娘也去转一转?”

杨萱笑道:“不去了,小的时候被拘在家里不能出门,就只巴望着庙会和灯市,现今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竟是不盼着了…反正每年都差不多的花灯,差不多的东西。”

春桃掩着嘴笑,“姑娘说这话,老气横秋的。前两天松枝还说要带文竹姐去赏灯,把孩子给柳娘子带着。柳娘子贪恋着小孩子,竟是不愿意回来呢。”

杨萱毫不在意地说:“她想待就待着,身边有个人帮把手,文竹能松快些…带孩子可不是轻快事儿,尤其文竹还得每夜起来喂奶。”

两人一言一语说着话儿,直到二更天,春桃才起身离开。

杨萱觉得困,却是睡不着,睁着双眼盯着窗帘上桂花树的枝桠好半天,直到听到蕙心她们叽叽喳喳的说笑声,才慢慢阖上眼。

梦里,萧砺回来了,笑着亲吻她的脸,吻她的唇,又伸出胳膊搂着她。

杨萱忍不住微笑,下意识地往萧砺身前靠了靠。

不期然感觉到身旁果然多了个人。

杨萱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正要起身,只听耳边传来熟悉的低喃声,“萱萱…”

第162章

月光下, 有道黑影连人带被将她箍得严实,一双眼眸幽幽地发着亮。

不是萧砺又是谁?

“大人,”杨萱惊喜交加, 想起身,萧砺摁住她不放, 只挣出双手去摸他的脸。

触手冰凉,像是冷硬的石头。

杨萱缩了下,“我给大人烧水擦把脸。”

“不用,”萧砺越发将她箍得紧,“外面冷得刺骨,你别起来, 待会儿我自个去。”低了头,唇慢慢贴近她的,与她轻轻厮磨,“我想萱萱了,萱萱可想念我?”

他的唇也是凉的,清冷的气息扑在杨萱脸上,带着他的味道。

这久违了的, 熟悉的味道。

杨萱微阖下双目, 认真地回答, “想!”

只这一瞬,萧砺的舌已探进她口中, 与她的勾在一处。

唇齿相依, 若金石相撞碰出的点点火星, 滋滋闪着火花,火苗突地窜起,迅疾燎原开来。

杨萱整个人轻飘飘的,好像生出翅膀般,晃晃荡荡地飘着,浑不知身之所存。

良久,萧砺松开她,低低瞧着她双眸,蜻蜓点水般再触一下她的唇,柔声道:“我去洗把脸,换了衣裳,身上满是土…你热被窝里躺着,别起来闪着。”

杨萱身子软绵绵的,想动却没有力气,只低低“唔”了声。

萧砺轻笑,并不掌灯,就着晴朗月色往火盆里再加一根炭,撩开门帘出去。没多大工夫提了水桶进来,哗啦啦在净房里洗漱。

净房里留着水道通向外边,平常用青砖堵着,洗浴时将青砖挪开,脏水自会流出去,并不需要特意清理。

杨萱听着水声,脑中顿时闪现出临别那夜两人相处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