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四信以为真,起身随着仆从离去。

王芷瑶向男宾方向看了一眼,鬼使神差般起身,悄悄从宴客大厅溜走。

蒋家不比望族,就是请客也是粗放型的,在大厅里摆上二十几张桌子,客人随便坐……而男女之间只用一座屏风隔开。

如果嫌弃大厅不敞亮,想要透气的话,蒋家满府上下都向宾客开放,想到哪里溜达,就到哪里溜达。

不过,因为蒋家花园一般,后院的蔬菜水果早就收了起来,花园被冰雪覆盖,什么都没有,自然没有人大冷天去蒋家后院溜达,而文臣对演武场之类的地方也不怎么感兴趣,好在蒋家开放了足够多的客厅,文臣也不会无处可去。

至于来蒋家贺喜的将领,已经拽着蒋家儿郎开始拼酒了。

因此,除了顾三少和鬼使神差的王芷瑶外,练武场上根本没什么人。

练武场旁边的架子上,摆着十八般武器,顾三少随便提起一对铜锤掂量了一下,暗道,蒋家人的确是怪力……

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有人踩在雪地上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顾天泽回头,嘴角一勾,“我猜你会来。”

他自信得意的样子很耀眼,但也很欠扁。

王芷瑶冷哼一声转身就走,“原来我表哥不在……”

顾天泽放下手中的铁锤,靠着树立在旁边的木桩,慢悠悠的说道:“你哥哥还没拜师。”

“呦。”王芷璇立刻转身,满脸堆着讨好,巴结的假笑,“顾三少好,您吃了么?喝了么?您想用什么?我去给你取。”

“回来,你回来。”顾天泽郁闷极了,在旁人脸上这种伪善的笑容太多太多,伸手拽住了王芷瑶的胳膊,低声问道:“你故意的是不是?”

故意让他郁闷,故意气他。

果然,同她相处就没一刻顺心的时候。

他从没在任何人面前受过气,顾天泽纳闷,他这辈子是不是只受她得气?

老天果然是公平的,降下一个王芷瑶让一贯顺分顺水的顾天泽知道什么是郁闷,什么是胸闷,也知道了什么是……放不下。

他的手掌紧紧握着她的手臂,王芷瑶回眸,面前英气俊挺的少年微微合着眼睑,脑后的乌发随风摇摆,树上,房顶上的刮落一簇簇飞雪,挂在天上的日头也似因为他而温暖了一些,王芷瑶抿嘴问道:“生气啦?”

“嗯。”

“那你别生气啦。”

“嗯。”

王芷瑶彻底的转过身体,同顾天泽面对面,本来想说的道歉或是感激的话,因为他微合眼眸说不出口……装什么啊。

抬起脚,王芷瑶狠狠的跺在了顾天泽的脚面上,“让你装?”

“你……”顾天泽脚面吃痛,俊脸上挂着一丝的无奈,其实在她抬脚的时候,他就已经感觉到了。

顾天泽内功外功皆精,就王芷瑶这点拳脚功夫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他虽然微闭着眼睛,可也能看清楚她一举一动,虽然她方才故意的假笑巴结让顾天泽很不舒服,然他更担心王芷瑶真得生气了,变得同旁人没有区别。

所以,他眼看着王芷瑶抬脚,心里却想着自己躲还是不躲?

躲开,她会生气,不躲,面子又有点下不来……察觉到王芷瑶唇边的那丝笑意,顾天泽硬是挨了她一脚,还是别躲了……方才说得话不怎么好。

“好痛,好痛。”

王芷瑶似故意一般,机灵古怪的单脚跳来跳去,嗔道:“好痛,你咯到我的脚啦。”

“……”

顾天泽有点委屈,合着白挨了她一下,眼前的人根本就没有一点自觉嘛。

王芷瑶一旋身站在他身侧,歪着脑袋看着他的侧脸,顾三少纵使是侧脸也很俊秀呢,“别气啦,我……我都没生气。”

“你生什么气?”顾天泽闷闷的问道,“王家不是都被夺爵了么?”

生什么气?王芷瑶哑然一笑,方才孔四小姐的话,她听进去了,这次的事情给她很大的触动。

她亲眼见证了乾元帝到底有多宠爱信任顾三少,也看清楚顾三少在朝野上下的影响力。

顾天泽就是国朝的天之骄子,而她只是一个父母析产分居的普通官宦人家的小姐。

若是没有外公,只怕旁人会以为她同顾三少站在一处都会降低顾三少的格调。

“你很喜欢紫鹃蓝么?”

“……”顾天泽脸庞微红,神色略带几分尴尬,“你知道?”

“除了你以外,当时没有人谁会注意我。”王芷瑶眼底闪过几许的感激,“其实我该说谢谢你呢。”

唯有顾三少看出了当时自己的难堪和感伤,蒋氏当时只觉得愤怒,而王译信眼里又哪会有自己?

两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尴尬,顾天泽想抬手拂去王芷瑶眉宇间的阴霾……手指即将碰到她眉间时,被她那双清澈感激的眸子盯着……顾天泽顺手拿起后面兵器架子上的宝剑,“这把剑不错。”

“你喜欢听琴吗?”

“还好。”

顾天泽心里一动,本来不喜欢的话出口就变了,听过刘三本抚琴之后,寻常的琴音根本无法打动他。

“不知这里会不会有人经过?”王芷瑶四周看了看,虽然练武场很少有人到,可万一有人路过见到他们在一起怎么办?

王芷瑶只把顾天泽当作生活在大富大贵世界的朋友,只能在他成亲前偶尔见见面,富贵以及的世界不是她能涉及的,她也不愿意去。

“不会有人经过。”顾天泽说得很理直气壮,指了指脚下的练武场,“我不想见除你之外的任何人。”

“这里是西宁侯府。”

王芷瑶对顾天泽的骄傲既是钦佩,又觉得牙痒痒,不知在练武场门口站着哪些侍卫。

“我知道。”

“……”王芷瑶一听这话,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想到方才在客厅里,顾天泽也是独自一人,“你不觉得孤单么?”

顾天泽茫然的摇头:“孤单?从没有过。”

看来他从小就是那么的‘与众不同’。

“你有生死之交或是玩伴么?”

“有一个。”顾天泽嘴角轻轻勾起,眼底的笑意越发浓了几分,“下次他来京城,我带你去见他。”

能被顾天泽当作生死之交的人也应该是人中之龙吧。

只听顾天泽浑厚的声音钻入她耳中,“到时候你得把鬼心思收一收,他只要一看就晓得你在想什么。”

“这么厉害?”王芷瑶不乐意了,怒道:“你说谁有鬼心思?”

“说你,你鬼心思还不少。”

“顾三少……”

王芷瑶瞪了他一眼,“把紫鹃蓝还我!”

顾天泽抚了抚袖口上的暗纹,“为何还你?刘三本送给我的,已经是我得了。”

王芷瑶转身就走,顾天泽在后面喊道:“你做什么去?”

“取琴。”

“你……”

王芷瑶回眸向顾天泽一笑,“我送你一只曲子,让顾三少你晓得我的琴音是否配让刘大人取走紫鹃蓝。”

送曲子?

顾天泽想说对琴谱自己不怎么擅长,乾元帝不会的东西,他也不可能会。

一会功夫,王芷瑶抱着九尾琴回来,指着顾天泽身上大髦,“脱下来。”

顾天泽想了想解开了宝石扣子,王芷瑶穿得是有些单薄,将大髦扔给了她。

王芷瑶把他的衣服铺在了地上,她自己坐了上去,把九尾琴放在膝头,试了试了音节,扬起眉梢问道:“你得确定没有人能闯进来。”

顾天泽看出她的认真,同时也晓得如今不适合让乾元帝知晓这件事,将手指放在唇边,尖锐的哨声响起,顷刻分别从四面传来哨声回应,顾天泽道:“你弹得再难听,都不会有人听见。”

“姑且相信你一次。”王芷瑶并没有像以前处处同顾天泽抬杠,他们这样相处的时间越来越短,王芷瑶不想把功夫浪费到争吵拌嘴上。

激昂的琴音铮鸣,王芷瑶上次抚琴时演奏了太平调,这一次,她用得是将军破阵曲。

这首曲子不容易演奏,尤其是对女子而言更难把握,因为快速拨动琴弦,对手指力度的要求很高,如果准备不充分,一曲过后手指的筋脉会受损伤。

方才看顾天泽拿宝剑时,王芷瑶存了把将军破阵曲送给顾三少的心思。

顾天泽不是圈养在乾元帝身边的富贵公子,他的使命,他的志向在疆场上。

也许有一日,他会因为一场大胜而回归天国,王芷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只是单纯的这么认为。

顾天泽听着乐曲,按耐不住翻滚的热血,将军破阵曲……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了,刘三本纵使技巧高超,但弹不出这个味道和气势,一往无前,青史留名的将军之气。

他拔出了宝剑,随着乐曲舞剑若在云中翻滚的游龙。

不是剑舞,而是真正的剑法,千里不留行掠人性命的剑法,寒芒闪过的地方必然会带起一颗颗人头。

他的剑,她的琴,严丝合缝,互相映衬,宛若天作之合。

……

刘三本偶尔听到琴音,蹭得站起身快步走出了阁楼,驻足倾听,他的异样,也让身边的人停下了谈话,这是哪位高人在抚琴?

将军破阵曲,国朝有人能抚出这等气势的琴音?

如果不是顾天泽用剑气带动,王芷瑶许是坚持不下去,正因为有了他,这首曲子才是完整的。

琴声逐渐隐去,顾天泽收了剑招,两人相视一笑,王芷瑶道:“愿将军得偿所愿,所向披靡。”

“你可知道他说过,我会战死在疆场上……”

“啊。”王芷瑶心里咯噔一声,“谁?谁说你会战死?这不是在诅咒你吗?”

顾天泽宝剑还鞘,笑道:“他不是诅咒我,为了帮我逆天改命,他舍弃一切享受,在山林中苦修禅悟天机,他宁可以性命为代价……可惜他不懂,我不怕死在疆场。”

“我喜欢你的琴声,紫鹃蓝是我的。”

顾天泽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大步向练武场外走去。

“喂喂。”

“你还有事?”

“我不希望你死哦。”王芷瑶的声音很轻很轻,抚琴后的手指微微颤抖,“不希望你战死……”

“我记得了。”

顾天泽稍稍停了停脚步。

在顾天泽走后,王芷瑶也快速的,悄无声息的离开了练武场,有顾天泽在前外吸引众人的目光,想来没有人会把她当作怀疑对象。

哪怕是刘三本都没进去练武场,见到顾天泽后,刘三本主动上前,不问清楚了,他如同百爪挠心一样难受啊,“顾大人,方才抚琴的人是?”

“抚琴?我没听到。”

“只要顾大人告诉我,将来我愿意再帮你一次……”

“我没听见。”

“……”

刘三本根本不敢勉强顾天泽,急得胡子乱颤,到底是谁?是谁啊?

他尚且问不出,关注此事的人更不可能得到答案了,只当是哪位来蒋家的名门闺秀,或是顾三少的某位男性友人。

“王七妹妹,你晓得谁么?”

“不晓得。”

王芷瑶不敢去拿酒杯等物,手指还颤抖着,根本拿不起来。

孔四哦了一声,虽然对王芷瑶有怀疑,然她不怎么相信王芷瑶能演凑出完整,意境深远的神曲。

……

西宁侯门外,一辆马车缓缓的路过富贵热闹的侯府,马车上只坐着一人,为人抄书累了一整日的枯瘦男人缓缓的合眼,“回府。”

“是,四爷。”

第七十章 窘境

他闭上眼睛,西宁候府就看不到了,马车渐渐远去,西宁候府的声音也听不到。

王家老少都在等,等他承受不住贫苦去哀求蒋氏并把她请回来。

即便王家没有爵位,只要蒋氏能回王家,他们就有了希望恢爵的希望,纵使爵位无法恢复,王家也不用再承受蒋家人的逼债。

夺爵,罚俸,以王家的根基本用不上陷如此的困境,王译信晓得,父兄怪自己,他们也再逼他向蒋氏低头,所以他被停了一切的月钱,吃穿用度全部由他自己想办法……虽然在他养病的时候,文氏接济般的给了他几张银票,还没等他兑换银子,银票被王大爷搜走了。

甚至王大爷把他多年积攒下的私房银票也拿走,田产变卖,说是要用银子抵偿蒋家的债务。

兄长是宗子,王译信反抗不得,再加上他身上的病和受得伤还没好,更是无法同兄弟们强辩道理。

他想着以后会好一些,谁知蒋氏同他析产后,兄长更是变本加厉的搓磨四房上下,四房的生计极为艰难。

王译信去寻过父亲,然父亲养病不愿意见不孝子,他去找过母亲,长嫂说,母亲被他气病了。

王家上下都怨恨自己,是他造成了今日王家的窘迫。

王芷璇和殷姨娘需要将养用药,王端瀚也需要进学,王译信看出兄长是不可能再给他一文钱了,他又被罚俸降职,本来不多的俸禄银子也领不到手。正因为翰林院清贵,额外的收入几乎没有。

王译信只能拖着半残的身体为旁人抄书赚取微薄的收入。

回到王家最最偏僻破败的院落,王译信环顾眼前的情景,再想蒋家满门的富贵,说不后悔,不羡慕,那是假话……可让他去哀求蒋氏,他又拉不下脸。

“四爷,您先喝点水,厨房里有粥汤,奴才给您端过来。”

四房的奴仆大多被调走了,唯有几个亲近王译信的仆从留了下来,墨香本是伺候笔墨的小厮,如今煮饭,洗衣,赶车的活全是他在做。

“先打点水来。”

“是。”

一会功夫,墨香端着铜盆走进来,愧疚的说道:“热水还得现烧……”

“无妨。”

王译信的手指沾了沾冰冷的水面,再冷得水还有他此时心寒么?

“把赚来的银子给璇儿送去。”

“五小姐手中还算宽裕,这是您抄书一日赚来的,要不您留下一点?”

“不用。”

王译信用冷水洗去了脸上的伪装,水面上倒影着他清俊的容貌,王译信怎么可能让旁人知道自己靠着抄书赚钱,所以他用了伪装:“都给璇儿送去,我用不上银子。”

“四爷……”

“送去。”

“是。”

墨香拿走了散碎的银子,王译信梳洗后,慢吞吞的用着冰冷的茶水,纵使他对王芷璇心存芥蒂,她总是自己的女儿,不能弃她们不顾,富养穷养,他竭尽所能罢了……王芷璇应该不会怪他无能无用。

毕竟她很了解他。

有人嘲笑他?

王译信拧紧了眉头,他明明听到了苦涩的嘲笑声,“谁?出来?”

最近几日,王译信总有碰到鬼魄的感觉,仿佛他身上多了一个孤魂野鬼,有时候他会做一些不由控制的事情,比如他会从蒋家路过,会想是不是能见到王芷瑶……王译信对王芷璇只是稍有怀疑,可他却因为这一些列的变化,极为不满王芷瑶。

如果不是王芷瑶不孝无情,他还是高高在上的谪仙,哪会像现在沦为抄书的穷酸。

屋里只有王译信一人,回应他的只有寒风吹动窗棂的声音,王译信恐惧般瘫软在椅子上,他不知道自己的气节还能再坚持多久……这次回应他的还是一如既往苦涩的嘲笑声。

“四爷,五小姐让奴才把点心带给您。”

墨香捧回了一盘子新出炉的点心,放在王译信面前,“是五小姐亲手做的。”

王译信眼里涌起了一丝丝的感动,也许是他误会了璇儿。

“四爷……”墨香眼见着王译信抱着脑袋,痛苦的呻吟,慌忙问道:“您是怎么了?”

他自己也分不出这是怎么了,只要一想到王芷璇,他的脑袋就很痛,嘲笑的声音越越来越苦涩,清晰。

“她们可还好?”

“殷姨娘的伤势正在恢复,五小姐除了照顾她之外,一直想办法帮您在老夫人面前说话,听说被大夫人罚了几次。瀚少爷读书更用功了一些,老太爷挺在意他,不让其余少爷再为难瀚少爷,老爷子说瀚少爷再努力努力许是这次就能过了乡试。”

“他过不了。”

王译信揉着额头缓解头痛,王端瀚是他一手教出来的,他自然知道王端瀚的水平高低,“过乡试于他勉强一点,父亲为何就不能再等一等?万一让瀚哥儿丧失了信心,这辈子许是……许是会在乡试上搓磨个几次。”

“听说不仅瀚少爷,少爷们都被老太爷亲自管教,准备春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