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他一把扯过那个毛团棒槌,拥在胸前往外走。

宁昭昭几乎是被他抱在身前往外走,但因为他的臂膀有力而稳定,步履矫健,所以倒不觉得有什么负担。

她把脸埋在长长的毛毛里,最终轻声道:“我觉得你和从前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颜清沅微微一哂,低头亲了一下,才道:“这次我出城,你的做派让我惊讶。我一直知道你聪明果断,但你总是能让我出乎意料。一辈子那么长,我不知道你还要给我多少惊吓。”

宁昭昭本能地把最后那个词听成“惊喜”,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皱了皱眉道:“什么叫惊吓?”

颜清沅没搭理她,继续自说自话,道:“所以我想,你不开口就罢了,你开口了,我就照你说的去做好了。横竖,我好像一直没摸清楚过你的心思。我再也不想跟你吵哪怕一句嘴了,昭昭。”

“横竖你总是对的”,他低声道,“我现在才想明白,白白跟你吵了那么多嘴。你也越来越过分,我刚回来,你就能大半夜衣服一套就走。”

嘴上说得大方,其实心里有多小气多计较?

宁昭昭憋了一会儿,最终道:“那你自己说的,以后都听我的?”

“嗯,只要你开口。”

他的妻子并非任性冲动之人,有足够的聪颖和智慧来为自己的每一个决定负责任。

“不过下次要是再有选妃宴之类的事情发生,你看我不弄死你。”

他就这么抱着棒槌出了闵王府,又在大街上把她抱上了车,引得路人频频驻足观看。

宁昭昭的小脸眨眼就红了,喃喃道:“大街上呢…”

“让人看见我宠你,总比让人家想着你大早上跑出府,让我追着求回来好吧?”颜清沅没好气地道。

宁昭昭想了想,又有点心虚,干脆缩到了车里。

颜清沅竟亲自驾车。

“…”宁昭昭吃惊地探出头看着他。

颜清沅的表情还是不怎么好看,哼道:“怎么,很意外?小爷就是愿意给你驾车。这天下也唯有你可以让我驾车。”

那是啊,当初在相府的时候,颜清沅可是经常让她当车夫使唤的…

宁昭昭心道这小子一本正经说些甜言蜜语竟是让人心头跳得好厉害呢。

她索性也就裹着大氅蜷在了他身边,依偎在他身上了。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

直到路上,宁昭昭突然想了起来,就问了一句:“宋先生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我看左颂耽忙得都快疯了。”

第486章 宋先生在哪儿

按理说,有秦皇后的前车之鉴,颜清沅再要瞒着棒槌也要斟酌再三。

他低头看了乖乖依偎在自己身边的棒槌一眼,心里神魔交战。

宁昭昭敏感地抬起头,道:“怎么了?”

颜清沅犹豫了半晌,这才终于下定决心,低声道:“昭昭,这事儿…”

颜清沅深吸了一口气,道:“宋顾谨在城外遇刺,和方绯一起…落入了运河。”

颜清沅一把把她搂回来,低声道:“我已经留了人沿河搜索。当时是事出突然,我实在是没想到会这样…”

宋顾谨手里甚至掌握了极其重要的线索。

可是来不及交接,就被方绯反咬了一口。这毒妇放了刺客入营,当时颜清沅正出战,宋顾谨正面迎上。

等他回到营中就听逃回来的士兵说,宋顾谨和方绯一起落水!

宁昭昭惊了半晌,道:“你们怎么把那女人给带去了?”

颜清沅有些愧疚,道:“她假意投诚…是我们轻视了她。”

“宋先生…”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放心,据我所知宋顾谨的水性不错。”

顿了顿,他又道:“除非他自己不想回来了。”

宁昭昭只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沉重地碾过。

无数画面在眼前闪过,可是最清晰的却是那一个。

他在林中把她救下来,低声道:“我来给庆王收尸。”

宋先生啊…宋先生。

棒槌的眼眶微微泛红,过了一会儿就低下头泣不成声。

颜清沅心中微微泛酸,但还是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声道:“先前不告诉你就是怕你伤心…我是不会放弃他的。”

宁昭昭哽咽道:“我实在是没想到…会这样。”

“谁都没想到。”

“我如今担心的,便是他先前看起来便像是了无生趣那般,每日几乎如行尸走肉那般麻木操劳。出城之前,我看他那样,就好像没打算再回来。”

颜清沅低声道:“我会找到他的。”

宁昭昭把脸埋在他怀里,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襟。

因为这件事,宁昭昭刚刚轻快起来的心情也又变得沉甸甸的。她回到公主府,便不愿意见人,躲到了屋子里。

可是看到小瑜,又想起当初宋顾谨手忙脚乱地帮她接生的模样。

他那样一个人鲜少露出那般慌乱的姿态…

可是如今,他生死未卜。

小瑜看着他娘坐着突然就开始掉泪,不禁也吓得红了眼眶,凑过去抱住她,带着哭腔道:“娘…”

宁昭昭反手搂住他,叹道:“小瑜,你的命是宋叔叔救的知道吗?”

小瑜似懂非懂地看着她。

宁昭昭哽咽地一遍一遍重复:“你的命是宋顾谨,宋叔叔救的,你的名字是宋叔叔起的,你要记住。”

小瑜并不明白他娘为什么要他记住这个,但看他娘伤心,便用力点着头,道:“小瑜记得了,小瑜记得。娘您别哭。”

劝着他娘,他自己倒大哭了起来。

这下好了,母子俩干脆抱头痛哭。

宁昭昭搂着团子似的儿子,哭了半晌,才复而咬牙切齿:“方绯!”

夜间颜清沅回来,宁昭昭倒是已经收了悲容,毕竟人生死未定,她也不想先开始伤心。

服侍他更衣的时候,她轻声道:“既然是刺客所为,那是哪边派出来的刺客,可知道?方绯牵涉了好几方势力,从颜家,荣睦府甚至罗山余孽。”

颜清沅闻言,低头看了她一眼,道:“你有什么想法?”

“颜家你舍得动吗?”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眸中微黯:“还有什么舍不得?只是颜氏被圈了府,也没有那个能力再派人作乱。我今日倒是查出钦天监似乎有些问题。很可能是颜府和钦天监联手…”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才继续道:“颜氏在出京之前,不仅出过我娘一位皇后,也有不少贵女嫁入皇家,和钦天监的关系是十分密切的。再则宋慧心在后宫有老头子照抚,和钦天监也十分熟稔。钦天监内外,至少分裂了好几方势力。这些年皇恩浩荡养的那些奇人异士,无论是和颜氏联手,还是受罗山摆布,钦天监的嫌疑都非常大。”

宁昭昭点了点头,道:“京城几番动乱,都没人动过钦天监。”

颜清沅道:“钦天监我已经着手去查。你说颜府…”

宁昭昭抬了抬头,道:“颜府和罗山勾结,虽然没有切实的证据,但我是可以肯定的。”

诚然,颜皇后是京城皇族和罗山余孽斗了上百年的牺牲品。说起来,两方倒是仇家。

然而对于颜家的某些人来说,若是颜清沅这里指望不上,那么为了保住尊荣和富贵,和罗山勾结也不是没有可能。

毕竟当初在宁昭昭手上查出,罗山余孽在京城调理贵女的事情,颜氏就牵涉其中。

如果他们俩联手,那钦天监内部,无论是颜家的势力,还是罗山的势力,就全然都是一回事了。

宁昭昭轻声道:“我想再审沈廷玉。”

颜清沅叹道:“他的身份已经暴露了,就是让打死,也不会再吐口了。”

宁昭昭道:“既然如此,还留着他干什么?”

颜清沅一顿,然后才道:“倒也…不无道理。”

反正打死也不吐口了,那还留着干什么。

“颜府那边…”颜清沅顿了顿,才道,“老族长大约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已经开始吞服虎狼之药。”

宁昭昭闻言看了他一眼。

“颜念平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我倒是不惧他的。我会想办法磋磨老族长吐口。”

宁昭昭手里一直拿着他的衣服,此时才回过头把衣服把衣服放好了,喃喃道:“宋先生…便是这天下人都该死,他也不该死。”

颜清沅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声道:“宋顾谨是个好官,于国于民,我也不想失去这个左膀右臂。”

当天晚上她就在颜清沅身边翻腾来翻腾去,整夜辗转难眠。

颜清沅知道她心里担心,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抚她。

棒槌是个死脑筋。她认人。被她认定了,无论男女,除非遭到背叛,不然她这辈子就认了死理,不离不弃。

颜清沅心里酸溜溜地想,好在她认了他是她的丈夫,也是这辈子都不离不弃。

隔天一早宁昭昭清晨起来匆匆要去大理寺。

结果刚吩咐下去,墨珠就来说,太子在出门上朝之前就已经让人给她准备了马车,并嘱咐人提醒她,大理寺阴冷,让她多穿一些。

宁昭昭倒是愣了愣。

到了大理寺,左颂耽却是已经等着了。

太子殿下一大早就派人送了信过来,说是太子妃打算提审沈廷玉,让大理寺做好准备。

左颂耽也是两个明显的黑眼圈,人前给宁昭昭行了礼。

“您都知道了。”他有气无力地道。

左颂耽道:“沈廷玉…这几天臣也想了些法子磋磨他,可他是真的死也不吐口。”

宁昭昭道:“死也不吐口?”

“不肯吐口,而且态度极其嚣张。您说得对,他不是个打不死也不怕死的,被人打断了骨头,也能笑吟吟的。不过臣倒是发现了一件事…”

宁昭昭道:“什么事?”

“沈廷玉金屋藏娇。”

左颂耽道:“这是黑市龙姬从罗山带回来的消息。沈廷玉从小有个侍婢是他钟爱的,一直带在身边。这次来京城他也把那侍婢呆在身边。”

黑市耳目遍布京城,很快找到了城外寄居在农妇家的妇人。

左颂耽道:“已有八月身孕。”

宁昭昭淡道:“你确定这妇人会是他的弱点?沈廷玉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你比谁都清楚。他素来瞧不起女人的,连自己死了也不觉得可惜,又岂会因为一个妇人而被挟持,背叛自己的家族?”

左颂耽叹道:“死马当活马医,您觉得呢?”

问完这句话,他们就到了沈廷玉的牢门前。

隔着牢栏望去,那人已经瘦得皮包骨,双腿都以诡异的姿势扭曲着,显然是断了骨头。

这人,已经完全看不出当初风流满京城的,那个爱干净的沈太医的影子了。

宁昭昭低声道:“他付出了这样的代价…怎么可能会因为一个妇人,前功尽弃?”

此时,沈廷玉抬头看了她一眼,唇边有一抹轻蔑的笑意。

左颂耽还想说是死马当活马医。

他道:“毕竟…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宋大人回不回得来也未可知。”

宁昭昭顿了顿。

左颂耽低声道:“臣知道您心软,不忍心对怀孕的女人下手。可是难道,宋大人就该被这样的奸人陷害至死吗?”

宁昭昭的太阳穴有些发胀。

过了一会儿,她才道:“你把人带来,我先见一见。”

左颂耽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想试着能不能策反那女子。

他压低了声音道:“殿下,那妇人,是个傻子。”

“痴痴傻傻的…甚至说不太清楚话。”

所以,想策反,是绝无可能成功的。

第487章 他的香侬

宁昭昭轻轻点了头,看着牢里的沈廷玉,突然道:“你记得当初是阴连城是如何从容赴死的吗?”

左颂耽一愣。

宁昭昭道:“那是因为阴连城已经没有了牵挂。而沈廷玉还有。”

此时,沈廷玉抬起头,在乱蓬蓬的头发里看了过来。

这样的距离,他绝无可能听到他们的对话,但是宁昭昭却觉得那双藏在头发里眸子,莫名带着些冷意。

她离开了昭狱。

当天下午,那个叫香侬的妇人被带到了她面前。

怀着八月的身孕,身段已然臃肿,长得还算白净,不算十分出色。整个人看起来愣愣的,眼神空洞,面无表情。

见了宁昭昭,也是愣愣地看着。

宁昭昭低声道:“你叫香侬?”

香侬点了点头,轻声道:“我叫香侬。”

宁昭昭已经得到了她的全套资料。

她是从小陪在沈廷玉身边的侍女,比沈廷玉还大三岁。在罗山的侍女里,不算十分出众。

沈廷玉似乎十分喜欢她,一直把她带在身边。甚至多年前,沈廷玉和其兄阴连城一样,曾经在汝南军中潜伏了三年之久,就连那时候他也让香侬女扮男装跟着。

后来香侬曾经有过一段婚约,不了了之。

现在,宁昭昭看到的,是挺着大肚子,已经痴傻了的香侬。

根据大理寺带来的消息,香侬绝不是天生痴傻,甚至可以说,她曾经也是个文武双全的姑娘。作为沈廷玉的贴身侍婢,她也是从小接受各样各样的训练的。

宁昭昭轻声问她:“记得你家公子么?”

香侬抬起头,茫然地看了她半天,突然道:“公子…顽皮。”

香侬突然笑了,有些天真的样子。她伸出手,手背手心看了半晌,用极其缓慢,甚至有些结巴的语调,道:“公子…挨打,香侬的手心,放在公子的手背底下。”

这是说,沈廷玉小时候顽皮,被罚打手心的时候,都是由香侬托着他的手挨打的。

“公子说…他痛十分,香侬,痛五分。”

香侬想着想着,忽而又笑了起来。

宁昭昭小心地问:“公子为什么挨打?”

香侬皱着眉头仔细想了想,才道:“公子…不听话。”

“香侬,你记得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是谁么?”

香侬被问得愣了半天,然后豆大的泪珠突然滚了出来,眨眼的功夫就哭得浑身发抖:“苟儿哥…被公子,杀了。”

她瘫坐在椅子里,捂着自己的脸,仿佛十分难受,道:“公子说…香侬是公子的,所以,苟儿哥…”

宁昭昭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问道:“孩子是公子的吗?”

香侬含泪点点头,道:“是公子的。”

宁昭昭心道,沈廷玉看上了自己的丫头,然后杀人夫,夺人妻,还弄大了这丫头的肚子,悄无声息地藏在了乡下。

大理寺和他周旋了这么久,也是这才发现这丫头的踪迹。

还真是…

宁昭昭吩咐人来给香侬擦脸,过了一会儿,才不得不狠下心道:“去见你家公子么?”

香侬茫然地看着她。

宁昭昭叹道:“你得去见见你家公子。”

多拖一日,宋顾谨就多一份危险。宁昭昭现在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不多时,她带着挺着肚子的香侬去了大理寺。

左颂耽早早备了人在一边等着,扎了那丫头的五感穴位。一时之间,她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只是茫然地站在那。

宁昭昭轻声对牢里的人道:“沈廷玉,你看看,我带谁来见你了。”

沈廷玉闻言,缓缓抬起头。

有那么片刻的功夫,他的眼睛瞪得很圆。

然而他马上就嗤笑了一声,道:“竟叫你把她也找到了。怎么,宋顾谨值得你这么无所不用其极吗?我还以为,以太子妃殿下的作风,是不会对这种怀胎的傻子下手的。”

“你未免也把我想得太有人性。”宁昭昭淡淡道。

沈廷玉闭上眼睛,道:“你死心吧,你便是把她杀死在我跟前儿,我也不会说的。你要是够本事,不如杀了我。也算是给宋顾谨陪葬。”

宁昭昭淡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有资格给宋先生陪葬?”

沈廷玉冷笑了一声,不说话了。

宁昭昭回头看了香侬一眼,见那可怜的姑娘茫然四顾,似乎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由得叹了一声。

她低声道:“我原也没有指望这丫头能有什么用。毕竟,她这辈子早就被你毁了。”

沈廷玉抬了抬眼皮,冷笑了一声,不吭声。

宁昭昭的手轻轻抚上那姑娘的腹部,低声道:“我想这个孩子她也不想要吧。”

沈廷玉终于抬起头,看着她,冷冷问:“你想干什么?”

宁昭昭笑了笑,道:“我听说有些骨盆窄小的姑娘,生产多有不便。曾经看杂书的时候,听说海外有一种剖腹生子之法。顺利的话,把孩子剖出来,还可以保母子平安。”

“胡言乱语,人若是剖了腹,还能活吗!”

宁昭昭淡道:“你放心,我夫君是大齐数一数二的名医,我已经请了他来主刀。八个月大的孩子,剖出来也有一定的概率能活下去。若是成功了,也是造福天下百姓之事,以后妇道人家生产,用了此法,岂不等于是捡回了一条命?”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不少人都不寒而栗。沈廷玉的眼睛不受控制地落在了她身上。

“吊命的人参,我会用百年以上的珍品,麻沸散,我也由我夫君亲配好了。至于你…我觉得你也活不到那时候了,让你提前见见孩子,也算是功德一件。”

她又看了看茫然的香侬,才道:“虽无十分把握,但起码孩子是能活着的。你们草菅人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想,你也不会在乎这个丫头的生死吧。”

沈廷玉立刻道:“你只管去剖!我便是钟爱这丫头又如何?既然我自己都活不成了,她和孩子正好给我陪葬!黄泉之下,我也不寂寞!”

这倒是他一贯的冷血作风。

宁昭昭吩咐身边的人,道:“去请太子殿下。准备一下动手。”

左颂耽抚了抚身上的疙瘩,看了她一眼,才道:“是。”

宁昭昭让人给香侬解了穴,打开牢门,柔声道:“去跟你家公子说说话…或许,这是你们最后的说话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