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侬懵懂地看着她,突然回过头看到沈廷玉,便走上前去,跪在了他身边。

宁昭昭最后看了一眼,把身边的人都叫走了。

沈廷玉明知是计,可几乎是不受控制的,她一进牢门,他的眼睛就死死地黏在了她脸上。

香侬轻声道:“公…子。”

沈廷玉深吸了一口气,伸出脏兮兮的手,刚碰到她,又缩回来。

他知道必然有人听着,看着。

虽然胸腔如撕裂般疼痛,却还是只能强自忍着,只道:“委屈你了。”

香侬愣愣地看着他。

他知道香侬傻了,偶尔清醒,偶尔糊涂的,有时候还会发疯。

只是现在的香侬…是清醒的吗?

香侬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道:“公子,您又淘气被罚了吗?”

香侬低声道:“是香侬连累了公子。”

她有些难过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肚子,道:“是香侬不好…香侬不该把这个孩子留下来。”

沈廷玉呼吸一窒。

她显然是记成了当年。

沈廷玉强要了香侬,还杀了香侬的未婚夫。后来香侬被发现怀孕,族人要将她杖死,沈廷玉竭力反对,甚至带着香侬私奔。

被抓回去之后一顿好打。

当时香侬已经有些疯状,看在族人眼里更是没有资格生下他的孩子。

沈廷玉再见到她,她就已经彻底疯了。

偶尔她会哭着喊她那个死鬼男人的名字。

更有的时候,她会哭着说不该留下这个孩子,连累了公子。

沈廷玉记得当时,他轻轻抚摸着这疯丫头的脸,问她恨不恨?

香侬说不恨,可是她想她的苟儿哥。

沈廷玉都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而此时,大约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如今他们是注定要死在一块儿了。他倒是突然想明白了。

沈廷玉低声道:“香侬,有些话,你如今听不懂了,我才能说给你听。”

“公子…”

“我这辈子从未这么喜欢过一个人,喜欢得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在身边,喜欢得一眼都不能看不见。可我不能告诉你,若是让我爹娘族长知道…你只有死路一条。”

“公子。”

“香侬,你在我心里…并不像当初我骂你的那样轻贱,那样不值一文。”

香侬倒好像听懂了似的,泪流满面。

沈廷玉看了她半晌,倒是突然笑了,终于伸出脏兮兮的手去抹她的脸,把她的脸也抹得像个小花猫。

他抬头看见了走廊深处有许多人在靠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半晌,他哑声道:“香侬,陪我去吧。咱们一起赴黄泉路。我想那时候,你的疯病也该好了。那死鬼赵苟儿也在。到时候,我让你自己选,要我,还是要他。”

“好么,香侬?”

第488章 强大的手

宁昭昭跟着颜清沅走在阴暗的过道里,主意是她拿的,她却有些心神不宁。

颜清沅曾经给人刮骨疗伤,甚至开了胸腔取出落在里面的箭头。

但是给人剖腹生子,别说他,就连这个时代,也没有过一次。

说到底,他也不是个妇科大夫。

倒是颜清沅安慰她,道:“没准能成呢。”

宁昭昭道:“你又不是个妇科大夫,当初给我接生都把你给吓晕过去了。”

然后他恼羞成怒:“我那时候头风症还没好呢,根本就不是吓的,是一口气没提上来。”

宁昭昭原想哄他来着,结果他已经气冲冲地往前走去了。

沈廷玉和香侬被带到了刚刚打扫过的审讯室。

宁昭昭真真不愿意对无辜的孕妇下手,眼下虽说被逼急了,但还是命人把审讯室彻底打扫,用石灰烈酒消毒,准备了最好的麻沸散和吊命的人参。甚至从黑市调出来好几把薄如纸翼的宝刀,止血钳等物的替代品。

也幸亏有颜清沅,她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这些东西都准备齐全。

外袍是用烈酒煮过的,她和颜清沅一起换上了。

少顷,吞了麻沸散的香侬被放在了清理干净充当手术台的桌上。

沈廷玉在外间等着,只开了一个小窗口能让他看见里面。

看他脸色苍白,大汗不止,左颂耽冷冷道:“你可小心点,别出声…不然,孩子女人,大约一个都保不住。”

沈廷玉怆然一笑,道:“我不是说了么,她死了倒是好的,我们一家三口死在一起。”

左颂耽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什么一家三口?你明媒正娶了?再说,人家愿不愿意嫁给你,还不知道呢。”

沈廷玉于是不说话了。

左颂耽又道:“哎,好好的一个姑娘,怎么碰上你这个疯魔?不然人家只怕早就夫妻和美,儿女双全了。就你沈廷玉,前半生都在作孽,你给她一星半点好处没有?跟着你,她享过一丝福气没有?”

沈廷玉有些郁燥地看着川内的那对夫妻开始用巾子系上口鼻,一边冷冷道:“你知道什么?”

“我是什么都不知道。你自己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左颂耽道:“我自然不是个好东西。可我若有妻子,那女人跟了我,我也是要呵护宠爱的。若是连这点责任都担不起,当初就不该要她。”

沈廷玉冷笑了一声,不说话。

一时之间气氛倒有些端凝了。

大理寺昭狱,是个极其血腥可怖的地方。但宋顾谨执法清明,藏污纳垢之事是绝对没有。尤其是对女犯,相对会宽容很多。

虽然太子妃殿下平时暴起的时候,也会说“我活剖了你”或者是“我活剐了你”一类的话,但归根结底,她比起说剐就剐的太子殿下来说,还是心软得多。

这香侬,恐怕是在昭狱,第一个真正被活剖的女犯。

宁昭昭是自己非要跟进来的,颜清沅赶不走,也就由她了。

掀开了香侬的肚皮,见她已经长出了妊娠纹,而且还不少。颜清沅愣了愣,显然是想起了棒槌肚子上也有这样的几根纹路。

宁昭昭呆呆地看了一会儿那起伏的肚皮,心中万分焦灼,想着若是沈廷玉可以此时叫停就再好不过。

可是沈廷玉那孙子竟然就一直没出声!

颜清沅比她放松得多,比对找到地方,就开始下刀。

因先前在穴位落针止血,这一刀竟没有血溢出来。

宁昭昭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竟然非常熟练,神态轻松地找到了位置,一刀不算太长也不算深,只在肚皮上开了一道薄薄的缝。

一时之间,宁昭昭倒退后了一步,汗如雨下。

门外,沈廷玉也比她好不了多少,一身衣服早就被汗浸透,混着血水和污水纷纷下落。

香侬的表情却是很恬淡,仿佛睡着了那般。

随着他下刀深了,偶尔抬起的手上已经见血。

因为是正对着窗口的方向下刀,所以沈廷玉看得清清楚楚,他是怎么,一刀划开了香侬的肚皮,又是怎么,扯开创口…

宁昭昭快看吐了…

就在这个时候,颜清沅皱了皱眉,突然停下手里的动作,脱下特制的蛛丝手套探了探香侬的鼻息。

然后他抬起头。

沈廷玉心下一个咯噔。

颜清沅点了点下颚,示意宁昭昭过去。

心里却觉得好笑,明明是她的主意,她自己倒快吓死了。

宁昭昭苍白着脸上前去,也不敢看桌上的香侬,是俯下身听他说什么。

颜清沅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耳朵。

倒把个剖开了肚子的孕妇,丢在案上没人管!

那一刻,每一次呼吸,对于沈廷玉来说,都是钝痛的折磨,仿佛是小鬼推磨盘碾人骨那般…

“香、侬…”他几乎是咬着牙慢慢吐出那两个字,因用力过猛牙龈渗血,眼前慢慢模糊。

左颂耽打趣似的又看了一眼,才道:“如你所愿,恐怕是活不成了。”

沈廷玉猛地抬头看着他。

左颂耽露出白牙,笑道:“你们一家三口总算要死在一起了,开心吧?”

“香侬…”

“现在喊着她的名儿有什么用?你们罗山子孙,就不配娶妻,知道么?当初阴连城是,你也是。你们还算是活人吗?你说你喜欢她啊?你这样的人,也配喜欢?”

沈廷玉低下了头,此时落在面上的已经不知道是汗还是泪。

是啊,他这样的人,从小便作为复仇的工具,哪里有资格去喜欢?

当初他兄长阴连城就曾经告诉过他,越是欢喜的人,越是要远着些。

阴连城说,像他们这样的人,身,心,命,都不是自己的。但若是喜欢了谁,便把她放在心上。那么这辈子,能有一点点念想,一点点和死人不同的暖。

可惜他没听。

他觉得,那是他兄长,听了父母的话来劝他弃了香侬。

后来才明白,或者兄长早就心灰意冷地等着自己行尸走肉的一生结束。只是偏他还不死心。

沈廷玉为了族人放弃了尊严也放弃了自己,族人看在他听话的份上,的确给了他和香侬苟延馋喘的机会。他一度以为,他还是有希望的。

可是明明选了一条最黑,最肮脏的路走,他怎么还可以天真地奢求所谓的希望?

“香侬,我要去汝南三年,你陪么?”

“香侬的命都是公子的,莫说是汝南,便是天涯海角,香侬也是陪的。”

“香侬,母亲把你赐给了赵苟。你…不嫁成么?”

那时候的香侬明显犹豫,少女一向宁静的脸庞上竟有些忧伤。

但她还是含泪点头,道:“公子说不嫁,就不嫁。”

沈廷玉呢,也是个装模作样的人。他当时,用扇子敲了敲她的脑袋,道:“傻丫头,嗯你开玩笑的。公子阻你嫁人做什么?难不成公子还能自己娶了你么?”

香侬原本忧伤的面容竟一瞬间变得绚烂。

然而沈廷玉却出尔反尔,在香侬成亲的那天他还是去抢了亲。

甚至,后来还以为内香侬对赵苟旧情难忘,索性杀了赵苟。

香侬逐渐就疯了。

现在呢,香侬怀着他的时候,被人剖开了肚子,扔在了桌上。

沈廷玉突然想起当初他抢亲的时候,盖头掉落下来的那一瞬间,香侬看见他时那惊恐的神情。

是的,从那一刻开始,他把香侬原本应该平淡幸福的生活,完全打破。

左颂耽还在耳边说着什么,可是沈廷玉已经全盘崩溃了。

他发出了如野兽一般的哭嚎声,极度压抑又极度撕心裂肺。

香侬。

如果香侬还能说话,她会说什么?

沈廷玉想,她大概会说:“公子别哭,香侬不恨,香侬的命都是公子的,如今不过果真是把命给了公子罢了…”

左颂耽不防这人刚才还是一副“一家人一起死好幸福”的德行,眨眼的功夫就变成了这样,顿时就吓了一跳!

“别嚷了!沈廷玉!别嚷!”

左颂耽抬头看了一眼窗子里的情形,急得连忙用手去捂了他的嘴!

沈廷玉这厮竟然差点把他的手指头咬下来!

左颂耽痛极之下就一脚踹了过去,沈廷玉原本就是断了腿的,此时就被他踹得滚到了地上。

顿时外间乒呤乓啷一团乱!

左颂耽看了看自己被咬进去一半的手指,啐了一声,道:“疯狗。”

沈廷玉趴在地上,却是整个已经成了自暴自弃的状态,手指甲紧紧抓着地抓了一手的血,痛哭之下只会喊他女人的名字了:“香侬…”

是我对不起你。

下一瞬,铁门在眼前被打开了。

宁昭昭有些憔悴的面容出现在门口,显然她受得刺激也不小。

“再送两个火盆进来。刚才吩咐准备的热水现在可以送进来了。”

她低头看了看还哭得打滚的人,忍不住皱眉给了他一脚,道:“差点被你害死。”

左颂耽先吩咐了人去准备火盆和热水,此时才小心翼翼地道:“殿下…”

宁昭昭道:“母女均安。”

这下竟连左颂耽都松了一口气,用力踹了沈廷玉一脚,道:“听见没有,母女均安!”

第489章 吐口了

出乎意料的成功。

颜清沅一直云淡风轻的,甚至中途还可以刺激一下在门外观看的沈廷玉。

他熟稔得仿佛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简直淡定得不像样子。

宁昭昭抱着被清洗干净,用包布包好的孩子。虽然不足月,个头竟也大,有点皱巴巴的,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他刚给香侬用羊胎线缝上了伤口,甚至不用宁昭昭嘱咐,细细密密地缝了好几层,换了不同种类的线。

然后他还调笑道:“这孩子也是有福气的,普天之下也只有她有这个福气…”

他本来想说,普天之下也只有这个孩子有这个福气让他接生…

突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就住了嘴。

宁昭昭抱着哭得像猫儿一样的孩子,忍不住就踮起脚亲了某人一口。

颜清沅一愣,然后无奈地笑道:“后悔了?”

就知道她还是心软。

“有点。我也是急昏了头了。幸而母女平安。只不过,那人…”

颜清沅淡道:“我却觉得你这一步走得恰好好处。”

宁昭昭顺着他的视线抬起头。

却见沈廷玉被人扶了进来,脸是如同死过一次那般,半点都看不出他当初的风采。

他有些贪婪地看着宁昭昭怀里的孩子,又看看被盖上了被子的香侬。

半晌,他喃喃道:“她在哭。”

宁昭昭心下一动,道:“对呢,在哭。”

后又道:“你们把他带进来干什么?他什么都不会说的,也根本就不在乎这母女俩。不然,在开始动刀子之前,他就会让我们停下来了。”

左颂耽道:“是,还不把他拖下去,免得在这儿碍眼。”

沈廷玉被拖出去一段路,突然扭过头,几乎是有些压抑地道:“我说!我说!”

“…”宁昭昭抬头看了颜清沅一眼。

颜清沅点了头,道:“换个地方。”

说着,便带着宁昭昭和沈廷玉换了间屋子,把香侬母女都留在了那刚刚孩子降生的屋里。

沈廷玉瘫坐在地上,脸上死气沉沉,不发一言。

颜清沅看了他一眼,道:“来之前,本王查抄了颜府。颜念平也刚到京城,此番颜家的爵位怕是要换人坐了。”

“罗山么…本王现在已经挥兵攻打,战线囊括了南疆,西南。领兵主帅,正是端王。”

颜清沅淡道:“怎么说呢,你们试图再从头来过,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本王的爱妃前些日子对京城的大清洗,还记得吧?罗山已无回天之力了。”

朱氏最后一滴血…也要流干了。

“钦天监,本王也注意到了呢。”

颜清沅道:“本王不会饶你性命。但可以给你一年。”

沈廷玉抬起头看着他,在等着他说下去。

“给你一年…让你和那母女俩朝夕相对,与世隔绝,过正常人的生活。一年之后,你自己奉上人头。本王饶那对母女不死。”

这个条件…无疑,一下打在了沈廷玉的七寸上。

“而本王,只要一个宋顾谨。”

长时间的沉默让人压抑。

宁昭昭觉得有些沉不住气,想再说些什么激他。

可是看颜清沅气定神闲的样子,她又给憋了回去。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

终于,颜清沅和宁昭昭等到了那句话。

“钦天监周傲。他…或许知道。”

宁昭昭大松了一口气。

颜清沅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道:“来人,把他带下去清理干净。宣韦玉来给他治伤,并从宫中调配妇科圣手照顾他的女人和孩子。”

说着便拉着宁昭昭的手,匆匆赶了出去。

宁昭昭被他带得一路小跑,急道:“你怎么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什么周傲?

颜清沅道:“之前我便怀疑他…只不过还不是很确定。若说他和刺杀宋顾谨的事情有牵扯,倒也不是不可能。”

他说着,就把宁昭昭半拎半抱了起来,加快脚步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