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的少女,身着火红的舞衣,皓腕皎皎,巾带飘扬,舞姿仿佛横空而飞。

宋顾谨的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捶了一下。

画中的少女虽然红纱覆面,可他好像…认得那双眼睛。

几乎是有些慌乱的,他把箱笼里的其他画也翻了出来。

结果琳琅满目,竟全是那少女的身影。她或端庄或俏皮,或者坐或卧。有的抱着一只三花肥猫,有的却又骑着烈马恣意欢笑。

此时的宋顾谨已经想不起来当初自己是如何落笔的。

可是这每一副画,不管景致如何动人,看起来却都仿佛黯淡无光。

唯有那少女的面容,每一副都这么鲜活,那么动人。

他仿佛还能看见这每一幅画上的每一个场景出现时,她是何种模样。

原以为相思先入心肠,未料早已入骨。

水心推开门,看到眼前的情景,大惊失色:“大人!”

宋顾谨艰难地回过头,看着她,半晌才嘶哑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大人。”

水心顾不得别的,冲过去跪在了他身边,看着这落了一地的画,痛哭失声:“大人…忘了吧,忘了好不好?”

她试着伸出手捧住他的脑袋,宋顾谨没有拒绝。

事实上,他面上分明是有泪的,可他自己似乎不知道。

心中翻江倒海似的痛意几乎要把他淹没。

他瞪着的眼睛依然这样倔强。

“水,水心,你,你告诉我,这,这是怎么回事…”

水心哽咽道:“大人,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您别再想了。水心求您,您别再想了…”

宋顾谨紧紧地抓住她的胳膊,声音艰难得仿佛是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为,为何…”

他低声道:“为何…心口,心口疼…”

“她,她是皇后!”

水心摇摇头,只是哭,不说话。

“告诉我,水心!”

水心哽咽道:“大人,您临走的时候,曾经对水心说过一句话。您说,若是您回不来了,让水心回她身边去…便是默默守着也好,用水心的余生,替您瞧着她。”

那个她,自然指的是宁皇后。

水心道:“您瞧见了,她曾是您倾心所爱之人…您曾负她,可是娘娘都已经放下了,您为什么还放不下?”

宋顾谨抬起头,仿佛不可置信:“我,我辜负了她?”

不可能…

那痛入骨髓的滋味太过刻骨铭心。

他…怎么舍得负她?

手边的画卷,那少女的笑容明媚如光。他怎么舍得…不倾尽所有地去呵护她?

第508章 番外8 尘封的记忆(下)

那一天,大理寺卿宋顾谨突患头风症。

皇后产子,皇上无暇他顾,派了韦玉去瞧他。

韦玉掀开床帐,看到了面色灰白如死人一般的宋顾谨。

他愣了愣,给宋顾谨把了脉,低声道:“宋大人?”

宋顾谨没动,依然直挺挺地躺着。

“…宋顾谨,想起来了?”韦玉有些疑惑。

宋顾谨这才动了动,半晌,才睁着干涩的眼睛,道:“不曾。只是头疼。”

韦玉看他这样,叹了一声。心道没想起来就好。

“我给你开几幅安神的药。你自己小心将养着,别太劳累了。”韦玉道。

宋顾谨哑声道:“多谢。”

然后韦玉退了出去。

宋顾谨依然盯着床幔发呆。其实他什么都没想,脑海中空空如也,只是一阵一阵的头疼折磨着他。

而他现在正需要这阵头痛,好让自己的心…感觉上不那么痛。

淡淡的药香飘入。

是水心送了药进来。

“大人,吃药了。”水心的双眼红肿,此时便轻声道。

宋顾谨低声道:“你若是…真想我好。便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水心一愣,滚烫的泪珠又落了下来。

她轻声道:“您现在…还心心念念着这些,做什么呢?娘娘她,有了皇上,三千宠爱在一身。您只当那些过往都没有发生过,不好么?”

宋顾谨猛地抬起头,道:“我只想知道我为何会负她,又是如何负她!”

水心愣了愣。

然而宋顾谨的眼神,那样执着。原来他执着的竟是这个!

她含泪道:“大人,这话,原是不能说的。那段过往,皇后娘娘大约早就忘了吧。”

“可我想知道。”

水心跪了下来,垂着头,半晌,才轻声道:“当年,皇后娘娘还是相府不得宠的小姐,和您有过六年的婚约。然后…皇后娘娘十八岁那年,您还还不曾娶她过门,您府上,派人退了婚。”

宋顾谨愣住。

一个少女,未及笄时和他订了婚,生生拖了人家六年,然后他又退了婚?

水心连忙道:“这并不怪您。在退婚之前,娘娘被锁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您连她的面都没见过。退,退婚,也是您府上的主意,并,并不是您…”

原来是这样。

宋顾谨不知为何,却长出了一口气。

他的确辜负了她。想必她那时候,很难过吧?

宋顾谨想到那些画卷,低头抚摸着如今还疼痛不已的心口。

“是么…”他喃喃道。

水心道:“皇后,皇后娘娘,从不曾因此而记恨过您。她大约,早就忘了的。”

她早就忘了的。

宋顾谨一时之间,不知道是怅然还是心痛。

水心看他神色灰败,心下只如他一般疼。

她低着头向前跪了两步,道:“大人。”

宋顾谨回过神,动了动苍白的双唇,轻声道:“水心,这事儿,独你一人知道。对外,只称我疲劳过度。我会向皇上告假一阵子。”

水心抹了抹眼泪,站起身道:“大人,吃药吧。”

宋顾谨喝了药。

接下来的日子,水心近身服侍宋顾谨养病,接触的机会多了很多。

有时候,宋顾谨也会拿着画卷,问她当时是发生了什么事。

水心是一直跟着宁昭昭的,略略回忆,便温柔地为他解答。

宋顾谨在听着这些过往的时候,神色平静,只是偶尔若有所思。

水心猜不透他的心思,却又贪恋这种感觉。

仿佛有些话,他只能对她说。

她守着过去的宋顾谨,尘封的记忆。

出乎意料的是,宋顾谨竟慢慢释然了。

在家里养了半个月就回到了大理寺。从那时候起,他走到哪儿都带着水心。任何事情,也都由水心亲自伺候着,从不假借他人之手。

水心本就是正统的青云骑出身,能文能武。从前甘愿成为一个内府管家,现在跟在宋顾谨身边,却又显出她才华过人的一面。

直到几个月后,大皇子宣了宋顾谨进宫。

这几个月来,宋顾谨都没有进宫,甚至连大皇子那里都冷落了。

突然来了这一出,让水心有些手足无措。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只是好像很怕…很怕宋顾谨进宫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一边漫不经心地整理着宋顾谨的衣领,她斟酌着该旁敲侧击,提醒一下宋顾谨。

“大人…”

她抬起头,突然发觉自己离他极近。

宋顾谨低下头看着她,平静的眸中倒映出她小小的身影。

“要嘱咐我什么?”宋顾谨说这话的时候非常轻松,甚至带着调笑的口吻。

水心愣了愣,无端端也轻松下来,笑了笑,道:“没什么…大人心里有数就好。”

宋顾谨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虽然明知道他是无意的动作,水心还是愣了愣。

他摸大皇子的头也是这样的…也许只是下意识地表达一种亲密罢了。可又绝对不是…她以为的那种亲密。

“放心吧。”他道。

宋顾谨进了宫。

小瑜老早就等着了。

他原还能装作老持沉重的模样,可见了宋顾谨就装不下去了,一溜烟跑到他身边,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道:“宋叔叔。”

宋顾谨温和地看着他。

除了宋家的事,水心什么都告诉他了。

他知道这孩子是他接生的。也难怪…第一眼瞧见,便觉得和自己亲近得不得了。

“宋叔叔,你最近为什么都不来看我。我去了几次大理寺,每次你都不在。”小瑜虽然力图做出一副大人的样子来,可是模样还是有些委屈。

那大眼睛就这么眨巴眨巴着,好像在说,宋叔叔是坏人!

宋顾谨失笑,温和地摸了摸他的头,低声道:“宋叔叔前些日子,身子有些不舒服记得吗?”

“记得。”

“但是宋叔叔答应给殿下编的书,却是已经编好了的。今日来得匆忙,没带来。改日再带过来给殿下。”

“真的?”小瑜欣喜地道。

“对。”宋顾谨也笑了。

“您再给讲案子吧。讲到傍晚陪我吃了饭再回去。母后吩咐厨下准备了东坡肉。”

宋顾谨失笑。她还是那么固执啊。

“你的新皇弟呢?”宋顾谨跟着小瑜在花园里慢慢走,一边漫不经心似的道。

“在寝宫呢。我父皇呷醋得厉害。”小瑜淡道。

宋顾谨也习惯了他这个德行,就没接岔。

兴许又是听他爹娘吵架的时候,学了几句她娘骂他爹的话。他毕竟还小,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说出来了。

听说皇后一直想生个小公主。没想到这一胎又添了两位皇子。

可是宋顾谨记得府里的箱笼里有一幅画,正是她抱着孩子的模样。

她抱着的应该是小瑜。头上束着巾帼,身居陋室,却神色温柔。那种神情让宋顾谨明白,她一定会是个好母亲。

就算生出来的是皇子不是公主…她又怎么可能不疼爱呢。

皇上若是因为这个,“呷醋”,委实也无理了些。

不过啊…这都跟宋顾谨没有关系。

她,如今过得很好,那段过往,她大约也忘光了。

在花园里给小瑜讲了一下午的案子,临傍晚的时候,皇后倒是过来了一趟。

彼时宋顾谨正陪大皇子吃饭。

听说皇后娘娘来了,他站起来行礼。

“宋先生这么客气干什么。”她的声音听起来温柔而疲惫。

宋顾谨抬头看了她一眼。

她刚生完孩子也没几个月,身段已经完全恢复了。面容白皙依旧,气色红润。

可是青丝却只是简单地绾在了脑后,不见什么首饰。

小瑜跟她也很亲,凑过去道:“母后,弟弟睡了?”

宁皇后无奈地道:“没呢,奶娘看着。我就是来瞧瞧宋先生,听说,您前些日子…”

宋顾谨的笑容滴水不漏,道:“已经好透了的。”

她似乎欲言又止,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吃过晚饭,宋顾谨出宫。

小瑜眼巴巴地道:“宋叔叔…我去大理寺找您,能找得到吗?”

“能的。从明天开始,你什么时候来,都能见到我。”他低声道。

小瑜开心地笑了。

宋顾谨也笑,温柔地垂下眉眼,轻轻抚摸他的脑袋。

他最后回头看一眼那宫殿,终是大步走了。

宫外,果然停着一辆熟悉的马车。

马车上,是熟悉的女车夫。

她远远地望着他。

宋顾谨加快了脚步。

水心似乎没料到这个点可以等到他,也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道:“大人,归吧。”

宋顾谨点了点头,上车的时候,突然道:“水心,一切都好。”

水心愣了愣,然后笑了。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就连宋顾谨一向沧桑隐忍的眸子里,也多了几分暖意。

回到宋府书房,宋顾谨把画卷拿出来整理。

翻看的时候,他突然留意到其中一幅画下,有两句题词。

那恰恰是,宁皇后刚生下小瑜的时候,布衣巾帼时的模样。只没有抱着孩子,她守着小竹篮,神色恬淡。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宋顾谨轻轻念了出来,有些忡怔。

少顷,门外响起了水心的声音:“大人,该洗脚了。”

宋顾谨回过神,放下画卷,道:“进来吧。”

水心推开门,看他正在清理画卷,然后将箱笼上了锁。

“大人,这是…”

“都埋了吧”,他淡道,“就埋在院子里那颗桂树下。”

第509章 番外9 野狼(上)

齐缀头胎生了个姑娘,也是帛国在位之王第一个孩子。

宁昭昭作为孩子的姨母,在中宫给孩子摆了满月酒。

彼时宁昭昭自己刚怀孕不久,抱着孩子不肯放下,只羡慕地往孩子脸上直亲,说是要沾沾她的喜气。

齐缀只是笑,一边淡淡地饮酒,不说话。

宴散后,颜清沅扶着怀孕的棒槌回了寝宫。

他似有些踌躇那般,道:“得发信去帛国报喜。”

毕竟是人家的长公主出生,齐缀的身份,始终是帛国王后。总不能不让人家知道。

宁昭昭轻哼了一声,道:“帛王逍遥快活,哪里记得自己的王后将生产。”

束拓领了圣旨,在京城跟齐缀举行了婚礼,就回了帛国。

三个月过去了,渺无音讯。

虽说古代交通不便,他从京城策马狂奔回西南,也走了整个月的功夫。

可他竟是到现在,连封信都没有。

颜清沅闻言只是笑,道:“你们这些妇人…分明是你们狠心在前,他难道还要死皮赖脸地缠上来?到底是一国之王,也不能太失了体面。”

宁昭昭努了努嘴,不说话。

隔日,颜清沅从京城发信去帛国报喜。

帛国很快回了一封很官方的文书,说是王上已经知晓,孩子还小,经不起长途跋涉,多谢大齐皇帝替他们照顾王后和公主。

依然只言片语都没有带给齐缀和刚出世的孩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齐缀带着孩子在京城安定了下来。

宁昭昭气不过,说要把孩子当成女儿养。

齐缀变得愈发沉默,却从不提束拓,仿佛从来没有那样一个人出现。

直到京城覆上皑皑白雪,直到冬去回春,遍地春花。

宁昭昭盼女儿盼得眼睛都直了,结果又生了两个儿子。还被颜清沅三令五申不许再怀。

那段时间宁昭昭一心扑在新生儿上,对看她笑话的颜清沅很是恼火。

齐缀和姚芷荷少不得要进宫去陪她。

一来二去,谁都跟忘了还有束拓这个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