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她觉得,活着就是活着,总该好好地活下去…

较劲

红衣就算是穿越来的,也知道“长秋宫”该是何人居住。

一路上的提心吊胆不亚于昨晚突然被召进宫。

除却那女官外,还有四个宦官同来,前面两个后面两个,圈成了一个正方形,把二人围在中间,好像怕她们跑了似的。

谁也不说话,蹭地而过的细碎脚步声听着诡异。

大夏朝的皇宫里,长秋宫位于宣室殿后,后宫最前、三大殿之后,故也称“中宫”。

除却那三大殿外,就是这一处修得最具威仪。入殿时,红衣和缕词都不自觉地屏了息,按捺着紧张,走进前殿。

前殿里一派安静,人却是不少。

主位前挡着一道珠帘,端坐在后的那人只能依稀看到一个身形却看不清面容,红衣兀自猜测着是不是皇后。

两旁席位上亦坐了几人,各自品着茶或者沉吟着,没有一个说话。

除了右侧第二位红衣不认识外,另外几个她皆是见过的。因尚不确定帘内是谁,便与缕词一起,先向其中三人见了礼:“敏言长公主安、大将军安,公子…”

话没说完,席临川已颔了首:“皇后在座。”

红衣与缕词相视一望,忙又朝珠帘的方向拜了下去:“皇后娘娘金安。”

气氛一片冷肃。

“这是我赐到临川府上的人。”右旁最首的敏言长公主先开了口,不咸不淡地说,“临川倒是没胡说。”

“哪个是缕词?”帘后的声音传来,听着谨肃。

缕词忙叩首:“奴婢缕词。”

“听说何府的人伤了你。”皇后的声音悠悠绵绵的,稍稍一顿,“冠军侯为给你出一口气,非迫着何家公子跟你赔不是,从昨晚的闹市闹到今天的早朝,直弄得何将军下不来台。”

红衣清晰地感觉出身边的缕词浑身一悚。

皇后又继续说了下去:“陛下要本宫做这个主,本宫能如何做主呢——你是什么身份,你比谁都清楚。你且说说,你想要什么?”

缕词踟蹰了好一会儿,面色十分为难。似乎并非在思索“想要什么”,而是实在怕说错了话才不敢妄言。

红衣默不作声地陪她一同跪着,等了一会儿,听得她颤颤巍巍道:“奴婢什么也不求…”

“那照这么说,迫着何家公子赔不是的事,是冠军侯为保全席府颜面而为的了。”皇后笑看向席临川,短舒了口气,又道,“这就简单了。你要面子、何庆又舍不下脸来向个贱籍歌姬赔不是,本宫就做个主,赐缕词一死,对外只说是自尽。也赐那几个恶人一死,再在延康坊里给她立个贞洁牌坊,你的面子保住了,与何将军和何公子…朝中重臣,还是和为贵。”

缕词登时花容失色,不顾礼数地愕然抬头:“皇后娘娘…”

“本宫知道你委屈。”皇后声色平静,“本宫自会厚葬你,许你一份哀荣。若你愿意,坊间街头流传的话本里都可以为你留下一页,流传下去,后人都会赞你贞烈。”

缕词的面色泛了白,薄唇翕动着想说什么,怔然看向席临川,滞了滞,终究把话都咽了下去,面如死灰地低头沉默。

红衣同样惊得说不出话,眼眸微抬,目光所及之处,几个宫娥正在侧旁备酒。药粉磕进斟了酒的瓷盅里,想来该是剧毒。

“来人。”席临川垂眸凝视手中清茶,神色未动,待得有宦官入殿听命,他又道,“送她们两个回府。”

“临川!”皇后沉声一喝,“你不要太过。”

席临川面色微阴,搁下茶盏回看过去 :“皇后娘娘还是听臣把话说完吧。”

珠帘后,皇后稍点了下头。

“先纠正一处——昨晚西市是臣先起的事不假,但今日早朝,何庆并不在场,并非臣挑事在先,而是何将军先提了此事。”

众人一愣,一并看向何袤,何袤沉然默认,席临川又道:“在此之前,何庆着人动了缕词也好、臣下战书决斗也罢,都是二人私事,无关‘朝中重臣’,更无关军中。”

众人各自思量,而后陆续点了头。席临川静了须臾,续说:“所以臣逼着何庆道歉,并非为了面子,更不是有心让何将军难堪。”他说着看向何袤,面上一弧笑意,“何将军多虑了。”

“那你到底图什么?”皇后的声音愈发冷了下去,亦带些许无奈,“闹得这样大,街头坊间议论不停,连陛下都惊动了,你到底是为什么!”

“为缕词。”席临川声色平静。起了身,拱手一揖,“恰如皇后娘娘所言,此事出后,街头坊间议论不停。臣打听一二,得知相较指责何庆不善而言,竟是议论缕词自己不安分的声音更多。”

他稍抬了头,向侧旁退了半步,将挡在身后的缕词让了出来:“还请皇后娘娘细看一眼,缕词也就刚及笄,与皇后娘娘膝下的阳信公主一般年纪。遭此横祸已是不幸,还要担受无端指责,凭什么。”

他凛然一笑,字字有力地砸入众人耳中:“若不让满城百姓知道何庆认错赔礼,关于她的闲言碎语就洗不干净!臣迫何庆道一句歉,换她日后数年平静,错在哪了!”

殿里一阵回响。安静之后,都没有人再敢说话,几人齐刷刷地看向皇后,帘后也在静了片刻后,才传出声响:“陛下让本宫平息此事。”

“息事宁人不能拿无辜者的性命来换。”他半点不让步地一语呛了回去,“伤了人的,是何庆;逼何庆道歉的,是臣。这其中纠葛与缕词何干?没有赐死她了事的道理。”

连红衣都感觉得到,皇后现在窝火极了。

席临川不让步,就把此事逼到了一个死角上,唯一的收尾方式就是何庆道歉——可何庆明摆着抹不开面子。

红衣总觉得哪里不对。

这事的起因,归根结底是从那天的晚宴开始。何庆不服席临川为侯,把火撒在她头上,一剑砍过来,席临川拉开她迎了上去…

之后席临川赢了,下了何庆的剑,当众让何庆难堪了一阵子。

但是…

何庆更是说了许多难听的话,不仅直指席临川出身卑微,更连带着把皇后、大将军都骂了进去。那么…今天这般,又为什么连皇后都向着何家?

就算是“顾全大局”,也没有这样豁出去的,何庆那话,损的可是她母仪天下的颜面。

她抬起眼帘,视线投在面前的背影上。

轻甲后面,暗红色的斗篷把他的身形完全挡住了。但依旧能看出他后脊笔直,端然没有半分退缩的意思。

红衣怔了怔神,突然觉得这层镇静之下,藏着她看不明白的压力。

皇后气息沉下,不再看他,只问身旁的女官:“酒可备好了?”

端然是心意已决。

“是。”那女官欠身,应得平淡,“已备好了。”

“端给她。”皇后看向缕词,又说,“吩咐六尚局,各样陪葬的物件,循着翁主的仪制备齐。”

“姨母您…”席临川牙关紧咬,搭在案上的手狠攥成拳,目光划在那女官面上,“你试试看。”

气氛僵得愈发厉害了。

“倒不如缓缓吧。”敏言长公主沉沉静静地开了口,带了几许思量,又道,“本宫好奇一句——既是这缕词的事,旁边那姑娘怎么回事?本宫记得你叫红衣?可是昨日陛下一并召进宫的?”

红衣抬眸看过去。

想想宴席当晚大将军到过席府,也知敏言长公主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

于是被这刻意的发问搅得心里发毛,她颔了首,应道:“是。”

“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长公主问得更近了一步,红衣看向席临川——他刻意不提的事,她也不知该不该说。

她可不敢招惹他。

“看你这样子,倒像是有话,但冠军侯不许你说了。”敏言长公主一语戳破她的心思,闲闲一笑,看向皇后,“喏,皇后您瞧,到底是临川大了,有些话不肯同你我直言了。依我看您也别急着赐死缕词,不然就临川这脾气,能拆了您这长秋宫。”

方才紧张的气氛在她的一席话后成了闲话家常的味道。皇后神色稍霁,语气也缓和了:“那长公主以为如何?”

“谁知道他不肯说的是什么事。”敏言长公主一声嗤笑,“估计连陛下都不清楚。那陛下让皇后娘娘断这事,可真是难为人了。”

敏言长公主慢条斯理地说着,红衣清楚明晰地感觉到她在搅、混、水。

“依本宫看呢…”敏言长公主思量着吁了口气,“在座的都是和此事相关的人。临川你有心瞒着的事,本宫不逼你说,倒不如…”

她微微一笑,看向红衣:“红衣,你从你知道的事里,挑句不打紧的说。好歹让我们这些做长辈的知道知道,他到底赌着什么气。”

作者有话要说:

隐瞒

挑句…不打紧的?!

红衣一阵紧张。

这话听来简单轻巧,实则并不好办。长公主把难题全推在了她身上,分寸全让她自己拿捏。

说得轻了,解不了眼前的僵局;说得重了、把席临川不想说的说出来,又都是她的错。

红衣抬起头,再度看向眼前的背影,眼中满是为难——她怎么知道席临川要瞒的到底是哪一句!

心知在座的都是人精,眼下这位长公主显得格外精。就这么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把这烫手的山芋交给她…

红衣长长地吸了口气,思忖道:“君侯凯旋设宴那晚,何公子要…奴婢跟他回府,给他做妾。”

“哦。”敏言长公主轻轻一应,顺着又问,“然后呢?”

她便也顺着答了下去:“奴婢不肯,何公子就恼了。”

长公主又“哦”了一声,稍稍一笑,再问:“所以呢?他罚你了?还是冠军侯罚你了?”

红衣喉中微噎,觑了觑眼前席临川的反应。

可那背影没有反应。

她咬了咬牙:“都没有。何公子那晚喝多了,借着酒劲就拔了剑,险些一剑砍死奴婢。好在君侯反应快,抢先一步把奴婢拽了开来,挡住了何公子的剑。”

长公主的目光在席临川面上轻轻一划,笑言了句:“哦,那晚宴上动手,我们多有耳闻,原是还有这样的因由。”

席临川浅一颔首,认同了她这说法。

红衣的心越跳越厉害,心说再顺着问下去…那晚的事就差不多全要说出来了,她无意中言及席临川想隐瞒之事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长公主倒还是继续问了下去:“后来呢?本宫只听说二人打了起来,后来如何收的场?”

红衣压力大得一再狠咬嘴唇,答得愈发小心简练:“君侯夺了何公子的剑。”

“当众?”长公主问得更简练。

“是…”红衣应道。

“怨不得。”敏言长公主一副了然的样子,摇着头,短促一笑,“如此不给何公子面子,也就怨不得何庆怀恨在心了。”

她把问话截在了这一环上,似乎那件事也止于此处而已。红衣静声等着下一步,长公主蹙起黛眉缓了口气,看向何庆:“冠军侯当众驳你的面子是思虑不周,但本宫也得说你一句——红衣怎么说也是席府上的人,你要纳人为妾可问过冠军侯的意思了?你要杀人家泄愤可问过冠军侯的意思了?”

长公主语中一顿,眉头皱得又深了些:“红衣不答应你,那是她懂规矩,若她擅自答应了而冠军侯不肯放人,你脸上不是更难看?自己想不明白,还用那么下三滥的手段让冠军侯下不来台,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敏言长公主与何庆的席位间隔着何袤将军,她却没有一句话与何袤有关,品评间亦不询问何袤的意思,倒让何袤也不好插什么话。

“陛下要朝中和睦、皇后娘娘要息事宁人、冠军侯要为缕词争清誉,何公子还偏不肯退让。”长公主循循地笑了起来,略作思索,又道,“倒不如…皇后娘娘别管这事了。缕词是本宫赐到席府的、何公子是和将军的儿子,就让本宫与和将军把此事料理了。”

她稍一抬眸:“冠军侯觉得如何?”

席临川迟疑片刻,终是点了头。

何袤将军一愣:“长公主?”

“何将军就先别拒绝了。”敏言长公主没等他说话,“这事本是何公子先失规矩在先,冠军侯目下还肯让将军和本宫主事,何将军别辜负他用心良苦。”

长公主把“用心良苦”四个字咬得很重。何袤直是一怔,遂点了头,又看向郑启:“那大将军…”

“就不劳夫君插手了吧。”长公主的笑容倏尔间温和了许多,看向郑启,眼中多有询问之意,“一边是亲外甥、一边是同在军中的将领的儿子…”

郑启也点了头。

众人就此从长秋宫中告退。退出殿外,敏言长公主带着缕词一同离开,红衣目送她们离去,心中惶惶。

也不知道敏言长公主与何袤将军要怎么料理此事。

“走吧。”耳边一语轻言也带着些不安的意味,红衣侧首望去,席临川也正看过来,缓了口气,再出语时已寻不到不安,“回府。”

红衣点一点头,随他一道往宫外走。心里为缕词担心极了,很想问问他,他觉得敏言长公主会向着谁。几度欲言又止,末了到底全忍了回去——多问这一句,影响不了缕词的结果;但他若现下心情不好,她多这句嘴,只怕要给自己添麻烦。

.

马车停在宫门外,席临川上了车后转身把手递给她,道了句“上来”。

红衣恰好满腹心事着,一时未作多想,顺势就上了车。

很快就后悔了,“三心二意”果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一路,她好生领会了“如坐针毡”的真谛。

马车行得又不快,她心下认真觉得还不如自己跟着走走,能看看风景还能锻炼身体…

总好过旁边坐着个席临川、一不小心就看到这席临川。

这恐怖感,都堪比发现自己和名侦探柯南住同一酒店了。

他倒是一路都没理她。手支额头,侧坐阖眼补觉,感觉得到旁边有个鬼鬼祟祟坐不安稳的身形,就当没感觉到。

他或多或少地知道红衣心里还揣着担心,同时亦是清楚她不敢问。也归功于这“她不敢问”,他省了一桩口舌上的麻烦。

没有办法同她解释,自己因为缕词弄得几乎长阳城议论纷纷,是因为日后之事;而他之所以能料及这“日后之事”,则是因为他目睹过。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身份意味着什么,上一世是,这一世更是。

世家贵胄对这出身的鄙夷从来没有绝过,无所谓他现在有没有侯位,也无关他日后又添了多少战功。

其中将这鄙夷表露得最不留情面的,就是何家。

再近一步说,其实就是何庆。

二人本都是年轻气盛,可他总要多忍一分,因为顾着军中、顾着大局。

到底是有忍无可忍的那一天。

何袤因战中失利自尽谢罪,何庆把父亲的死怪到了大将军头上,上门打了人。郑启没有计较无妨,他却一时气急,拿弓矢射杀了何庆。

彼时与赫契的又一场大战近在眼前,将领间的纠葛引得军中动荡,而后连败两场。

许多本不该丧命的人因此丧命。

那一桩事难以一举论清谁是谁非,可是回头看去,也许本不至于闹到那一步。

皇后与郑启对何家的不满,是被何家一点一点拱起来的,他便想着延缓这不满,是以压着何庆那日晚宴上“伤众”的话语未提;没了何庆这不明理的,日后郑家与何家也就不会形成水火不容之势,所以在西市决斗时,他当真想一剑刺死何庆。

是想为缕词出口气不假,却不止是为缕词。

此时他杀了何庆,就只是他一个人的错。闹出了人命来,就算是皇后和大将军也说不出袒护他的话来,何袤也只能把这笔账记在他头上。他现在还没有统领军权,不至于引起军中动荡。

下一场战争…应该是在三年之后。

三年,许多事情都足以被冲淡了,郑启、何袤久经沙场,自然能大局为重;军中也不会一口气议论这事三年。

这也许就能改变很多人的命数,几千、甚至几万。

但到底是没能来得及。

禁军功夫不差挡下了他,而后在早朝上何袤介入其中,事情自此真正从二人的私仇上升到了朝堂台面上,逼得他不得不先放下那些考虑。

可又不得不为缕词多争一句,她本是全不相干的人。不管这背后的纠葛有多复杂,都不该牵扯上她。

他抬了抬眼皮,看向红衣。

她的身子僵得像尊石雕一样,只一双明眸时不时地转着,明显是在琢磨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