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紧悬着心往里走,由府中婢子领着左转右拐。这里比席临川的府邸还要大些,又是她急而那婢子不急,她不好催促,耐着性子跟着,只盼着别有人挑她这迟到的错处。

终于到了设宴的地方。

“姑娘等一等,奴婢去禀一声。”那婢子压声向她道,言罢就进了厅去。红衣看着她走到席临川席位边,低语了几句便又退了出来,朝她一笑,“君侯请姑娘进去。”

厅中正有歌舞进行着,水袖扬得眼花缭乱。红衣四下一扫看到席临川,安安静静地“蹭着边”去找他。

在他身后踟蹰了半天不知该怎么开口,还是那婢子替她打破了这僵局:“君侯,红衣姑娘来了。”

席临川侧过头来,睇一睇她,道了声:“坐。”

红衣欠身,上前在他侧旁的席位上坐了下来。

“你要记何庆的仇无妨,这宴可是大将军和长公主设的。”他压音道。好像是告诫的意思,又好像并没有不悦的情绪。

红衣心中一紧,刚欲解释,旁边席上的人却先开了口:“素闻君侯待人宽和,府里规矩也随意些,看来真不是假的。”

这话说得笑意殷殷,怎么听也不像恶意;且只是一句随口的评说,就是个没话找话的闲谈。

于此时的红衣而言却显是“火上浇油”了,她下意识地横了那人一眼,忙向席临川道:“我不是有意迟了…”

“我随口说说而已,姑娘别担心。”那人又抢了她的话茬,抢得她心烦意乱,偏他还有再下一句,“在下也实在佩服君侯高居庙堂还能如此随性——那日若晚一步,今天大概就要在何公子墓前饮酒了。”

红衣微愕,再度看向那人,这才想起来他是谁。

是个禁军,那天带人接她和缕词入宫的人。

“我倒是更乐得在何庆墓前喝酒。”席临川回了他的话,兀自饮了一口,一笑又道,“镇抚使大人好快的身法。”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虽都不是要紧事,却弄得红衣不好插话。一壁耐着性子等二人结束交谈,一壁又小心地维持着这认错的情绪——这话说来也实在心塞——先前她差点死在他手里,都不曾听他有过什么歉意;相比之下赴宴真是个小事,她却不得不主动前来认错。

真是…官大一阶压死人。

言语交谈间,红衣察言观色着,隐约觉出…席临川好像心情不大好。

心情不好得很明显,他好像根本就不隐藏什么,不耐和困倦全写在脸上。她便有点心焦起来,怕他一会儿不耐更甚,懒得听她说,或者听了更烦。

感觉心上有个小人儿急得团团转着,每次有话想说都又噎回去,直急得想咆哮出来。

这厢,席临川客客气气地应承着旁边的禁军都尉府镇抚使,余光一瞥,看见红衣正要倒酒。

——敏症好了?

他还没来得及发问,就见她玉指蘸进酒里。

在她蘸了酒的手搁到桌上时,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跟着她的手放了下去。

“并非有意来迟。”她写了这么一句,手上稍一顿。他要继续看下去,恰有别的宾客来敬酒,他便先噙笑对饮了。

红衣还在继续写着:“…早先不知是公子指名要我来,以为是杜若自行安排,听丝缎之言才知是公子吩咐。”

她写完就静坐着等着他看,谁知来敬酒的那人借着酒劲话也不少。

红衣呆若木鸡地坐了一会儿,垂眸看看桌子上的字——最初的几个已有些慢慢挥发了,再不看就没了。

席临川与人交谈着,感觉搁在案下的手被人戳了戳手背。

他只做未觉地把手挪开,过了会儿,又觉得有东西在胳膊旁边点了一点。

点得很轻,带着点犹豫不决的意味。他一眼横过去,当即就看到她猛缩了手。

之后红衣便想哭了。

他还是没看她写在案上的解释,案下的手却挪过来攥了她的广袖,弄得她的手再也动不了半分,只能老老实实地干坐着。

那蘸酒写出来的字,只剩“听丝缎之言才知是公子吩咐”这一句能看得清了。

那人终于一揖,转而离开。红衣觉得袖子一松,立时浑身都松了劲,忙要开口说个明白。

刚一张口,却迎面看到席临川横眉冷对的样子,问她:“你能不能老实点?”

第26章 偶遇

红衣一下就被他吓回来了。

目下在这大夏朝,她暂且还没碰到过比席临川生气更可怕的事。

是以他要求她“老实点”她便老实了。既然他连听她说话的时间都没有,一时半会儿也就没有问罪的工夫,她迟些时候再解释…问题应该也不大。

心中惴惴地坐着,眼睁睁地看着案上的字迹全干。满桌佳肴近在眼前,她却没什么心思去吃。

宴席直到很晚才散去。旁的宾客陆续告辞,何袤将军与何庆向郑启和席临川施了礼后也离开了。

郑启将席临川送到了府门口,大抵因为有红衣在,二人并未多说什么。告辞时互一拱手,席临川客气地劝郑启先回了府,待得府门关上后,他终于看向红衣:“上车。”

红衣踩着早已备在车旁的矮凳,依言上了车。待得他也上来,她便急着要把方才未能说的事说个明白,刚道了声“公子”,就被席临川一眼瞪了回来。

“我不瞎。”席临川挑眉道,“你写的字我看到了。”

“…”红衣心头骤然一松,瞧一瞧他的神色,见确无生气的意思,又道,“不知公子叫我来干什么?”

她干坐了一晚上,什么事都没有。

“何家要为缕词日后的事作安排,她自己不肯见何庆,原想着你与她熟,让你帮着拿主意。”他说着打了个哈欠,“你到的时候,都说完了。”

她微微一哑,思索着又问:“那…如何安排的?”

“何家会为缕词脱籍。”他倚在靠背上,闭上眼睛,继续说着,“他们还说若缕词脱机后没处去,可住处何家。我没答应,与其去何家,还不如留在席府住着。”

红衣点点头,赞同地应了声“是”。很是为缕词高兴了一阵子,转而又想到自己的处境。

——自那三百五十两银子之后,还没有过别的大额进项,攒钱的进度慢得很,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攒够赎身的钱。

身边异样的安静来得太明显,席临川睁开眼,一睇她:“在想什么?”

红衣一回神,连忙摇头:“没有。”

他就不再追问,继续阖眼静歇着。红衣照旧因与他离得太近而浑身发僵,一路“僵”到了席府门口,直至他先行下了车,她才活动一下胳膊。

席府里安静得只剩蝉鸣。

席临川步子随意地迈过门槛入府,好像精神好了很多,一扫方才她在宴席上所见的不耐,让红衣有些反应不过来。

“齐伯,让厨房下碗面。”他一壁往里走着一壁吩咐齐伯,又向红衣道,“到我房里,吃完了再回去。”

“…”红衣微怔之后即刻想拒绝,还未及说话,他就又出了言:“方才你可一口都没吃。”

她也确实饿了。

就没有再做推辞,她跟着他回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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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临川留在房里的人总是不多,似乎多数事情他都更乐得自己做。上回晚宴后红衣到他房里见大将军时,房里一个外人都没有;这回也就两个婢子在。

见他回来,二人笑吟吟地施了一礼,一个去备水为他准备盥洗,另一个则去铺床。

他也不多话,径自去了内间,红衣一个人留在外间,等面。

过了会儿,那铺床的婢子忙完了,走到外间时一抬眼,脚下一滞:“呀。”

红衣循着她的声音抬起头,又顺着她的目光向门口看过去。

“邹姑娘?”那婢子明显有点诧异,神色踟蹰地愣了半天,为难道,“公子…已准备睡了。”

那邹姑娘一双水眸四下望了望,末了看向红衣,脸上一黯:“哦…”

红衣和那婢子都听得出来,她这短短的一字应语带着点哽咽。

红衣不明情状没有妄言,那婢子却在她刚要转身离开时追了上去,挡在她面前,犹豫着道:“我去…禀一声?”

没有听见那位邹氏答话,那婢子很快走了回来,又进了内间。

片刻后,席临川与那婢子一同到了外间来。

红衣仍不明就里着,只是见席临川未落座,便按规矩起身一并站着。原本等在院中的邹氏回过头,望见席临川时怔了一怔,蓦地跪了下去:“公子…”

席临川一惊,忙去扶她,她抽抽噎噎地说不出话,咬着嘴唇挣扎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道:“公子…您就让奴婢服侍您吧…”

一语既出,席临川当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这邹怡萱是他母亲送来的人,同来的还有个顾氏南芜。母亲的意思十分明白,这两个姑娘是为他“开蒙”的。

简单点说,就是妾侍。

上一世的此时他是按着母亲的意思纳了她们的,可这一世,凯旋之后先是那一众孤儿的事,没隔几天又是缕词的事。他全然忘了此时还有这么两个姑娘被送了来,目下见邹怡萱来了,才猛地想起来早在他回长阳的头一天,齐伯就跟他提过。

他随口让人把她们安置在了外面的宅子里,之后就把这事忘干净了。

眼下这出,八成是母亲听说他一直没搭理她们,找了她们的麻烦。上一世也有差不多的事,只不过那时二人虽不得他喜欢,但到底住在他府里,但凡母亲来时出言责备,他就会替她们挡回去。

这回看来,大约是母亲差了人上门问罪去了。

席临川深深地缓了口气:“你没告诉母亲,外面的宅子也是我安排的么?”

“奴婢说了…”邹怡萱哭得厉害,呜咽中满是惧怕,“可是老夫人说,养了奴婢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服侍公子的。若奴婢做不好这事,就、就打死了算…”

席临川的眉头稍稍一皱。

“奴婢不要名分。”邹怡萱怯怯地抬眸望着他,眼眶一红,眼泪掉得更快了,“奴婢只是、只是想为自己争条活路…”

眼前美人哭得梨花带雨,红衣在房中目瞪口呆地看了一会儿,心下大叹这席临川也真是…艳福不浅。

先是长公主这做舅母的送了八个正值妙龄的歌舞姬,接着又是亲生母亲直接送来妾侍。

虽对古代的“一夫一妻多妾”早有耳闻,但是“眼见为实”之后,还是觉得很震撼啊!

厨房把面送到了,红衣却觉得自己不该在这儿待着了。

眼看着这妾侍送上门的阵势,估摸着下一步便是芙蓉帐暖,她怎么好…在外厅吃面?

红衣走出房门,眉眼不抬地朝席临川一福:“公子,我先告退了。”

席临川稍一睨她:“怎的不吃了?”

“…嗯,不饿。”她平心静气地笑了一笑,又添了一个理由,“这个时辰吃东西,易发福。”

“哦。”他一副了然的样子,叫了侍婢来,吩咐打着灯送她回乐坊,自己再度看向邹怡萱,怎么看怎么觉得头疼。

.

翌日清晨,两个消息在席府里炸开了。

一是缕词脱了籍,二是府里添了两个人——据说,是公子的妾侍。

二人入府颇费了些工夫,仆婢们忙里忙外地帮着搬东西、收拾房间,一直到傍晚才消停下来。

乐坊里都是年轻姑娘,虽没见到那二人,但议论得一片嘁嘁喳喳。不乏有人望着天际唉声叹气:同是贱籍的人,怎的她们就是歌舞姬、那两个就得以成为妾侍呢?兴许哪天还能再把那“侍”字去了,正经收了房混个妾室名分;运气再好点,没准还能扶正…

阖府八卦得厉害,直听得红衣烦了,越听越觉得身为女子乐得做妾实在颠覆三观。又知思维不在一个次元,争都没的争,便在给那两个家人子上完课后,逃也似的出了府…

席府里总是让她觉得压抑的,平日里是,偶尔有这么一件大事更是。压抑到她能分明地感觉到府内府外的差别,一出府就觉得天空晴朗。

因着今日是教完了舞才出府,没有什么别的事,觉得心里憋得慌的红衣就随性了些,没有急着去敦义坊看孩子。

找了个小茶肆坐了下来,她并不懂茶,随意点了一个来喝。香气冲鼻,她蹙一蹙眉头,一饮而尽。

居然莫名地觉得畅快。

大概是这些日子,心里积压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孤儿的事、缕词的事,虽则她都放手拼了一把,但归根结底,这样的事还是负能量满满。几乎掺杂事件中的每个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一遍遍地提醒她,这是个极度不平等的地方。

而她所在的阶层,如同刀俎上的鱼肉。

她活得压力很大。本就对这世界了解不多,许多事情都是她不知道的——譬如例律。无法预测哪天会被她不了解的事引来杀身之祸,感觉前路就像一个布满荆棘的深坑一样。

她又灌了一盏茶下去,撞满鼻腔的茶香冲得脑子一阵恍惚。

肩头被人轻拍了拍。

红衣转过头去,对上一张笑脸:“还真是你。”

“你是…”她有点吃惊地看着他,“聿郸公子?”

对方一点头,而后目光在她茶盏中一睇,有点诧异地道:“竟是茶么?我还以为你在喝酒。”

可见她方才灌茶灌得实在豪放。

不禁面上讪讪,红衣缓了一缓,站起身来没话找话掩饰尴尬:“公子您…是要去拜访席公子?”

“是。”聿郸点头,打量她一番,又衔笑道,“如是心情不好,在下请姑娘喝酒?”

第27章 复发

短暂的心动转瞬而过,红衣抿了抿唇,摇头道:“不了。”

聿郸一笑:“你是怕席公子知道?”

“不全是。”红衣略一笑,“我有敏症,上回喝了些酒,差点没命。”

“原来如此。”聿郸面露了然,继而在她对面的席上坐下了,“那我陪你喝一会儿茶好了。无甚急事,明日再去见席公子也是一样的。”

红衣略作踌躇,依言落了座。

她一直觉得,聿郸是个很有趣的人。

上一回他来长阳时,二人在廊下一面之缘而已。后来他送了她支银钗子,还陪她闲聊了好一会儿。

那会儿她刚受了那么多委屈、又旧伤未愈,平日里除了安静养伤没别的事可做,心情一片阴霾。

若不是考虑到身份悬殊太大,她是不想见他的。可不得不承认,他实在很会聊天。

从在赫契时的趣事到来长阳经商的所见所闻,聿郸的话题滔滔不绝,她闷着听了一会儿后竟就忍不住提了兴趣,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起了茬来,而后情绪也好了许多。

那天她为不让席临川多心,请了齐伯在旁“盯着”,聿郸的不少趣事说得齐伯都笑了。

其实,前后算起来也不过一刻工夫。可那是她最难的一段日子,那一刻工夫就如同三九寒冬里难得的一抹暖阳。

直至最后她才忍不住问了他,干什么特意来找她——毕竟,此前除了在廊下见的那一面外,二人实在没什么别的交情可言了。

聿郸的神色倏尔一黯,默了须臾,才道:“你受箭伤的事…怪我。”

她怔住,十分不解。聿郸苦笑了一声,这才告诉她,在箭场那天,是他说了不该说的话,席临川才恼了,一箭射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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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已是半年前的事了。

说起来也并没有过很久,可红衣现在想来,却觉得好像已经过了几年一样。不禁心下一声喟叹,愈发感到这样的日子过得太漫长了。

“为什么不高兴?”聿郸笑睇着她,伸手拎起茶壶,给她斟满茶水。

红衣短促一笑:“也说不好,就是高兴不起来。”

“我可听说席公子近来待你不错。”他这样说着,她稍一愕看向他,他又续道,“长阳城里都传遍了,席公子为了个舞姬,在宴席上和何将军幼子过了招;后来又在西市动过一次手,一直闹到了宫里——我稍微打听了一下,就听说那舞姬是你。”

这些事倒是没错,可让他这么一描述,怎么听着那么像“八卦绯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