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临川也蹙了眉头。

上一世,府中一些人知道红衣对青豆过敏,是因她和他都清楚。可这一回似是连她自己都拿不准,却被人用这法子害了个准。

“没有几个人知道。上回出这事还是在宫里,你又不在。”红衣又说。

席临川微惊,蓦地想起上回在宫中时,她曾以为是他在水里动了什么手脚。

他回过头去看向她:“红衣你…”

还觉得是他做了什么不成?

他没来得及问出口,外面脚步声匆匆而至,打断了房中众人的思绪。

一小厮在门外一揖,急禀道:“公子,聿郸公子求见。”

“聿郸?”席临川一愣,那小厮以为他忘了聿郸是谁,解释说:“是。就是那赫契的商人。”

席临川一沉,问道:“他来干什么?”

毕竟这么晚了,显然不是客人拜访的时候。

那小厮又一揖:“他说知道天色已晚,若公子不愿见,他就明日再来。只说让小的把这个转交给红衣姑娘,说可应付急喘。”

席临川略有困惑地将他手里的东西接了过来,拿在手里一看,是一只白玉香囊。色泽温润雕镂精致,略凑近一点便觉药香扑鼻,显是新制的东西。

第29章 赠物

红衣心头一颤。

她犹还记得曾因在廊下与聿郸说了几句话,便差点背上“叛国”的罪名。如今她前脚犯了敏症,聿郸后脚紧跟着就送这玉香囊来…

有时候好意真的是能逼死人的。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席临川,不敢放过他的每一丝神色变动。只见他托着那香囊看了又看,而后又睇一睇她,终于向床榻走来,伸手把玉香囊递给了她。

这东西做得十分精巧。

圆滚滚的一枚,一看便是由正块的玉石雕成,内外两层,皆有镂空的雕花。那花样是什么红衣不懂,总之是吉祥喜庆的寓意。

接到手中时,微凉的感触好似在心头一激,让刚看了一眼玉香囊的她旋即又抬了头,小心地观察席临川的神色。

“你歇着。”他稍稍一笑,而后转过身去,半点不停地向外走。临经过杜若身畔时,驻了驻足,思量道,“她是虞司乐教出来的徒弟,交给虞司乐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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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下,各屋皆陆续熄灭烛火,众人安然歇下,乐坊归于平静。

隐约听得有惨叫声从最内一进的院中传出来,红衣一惊,又细听了听,向绿袖道:“绿袖?你听,什么动静…”

不远处绿袖的打哈欠的声音模模糊糊的,显然困得很。她也侧耳听了会儿,轻笑了一声:“虞司乐正罚杜若呢呗。你还不睡?”

红衣翻了个身,沉吟了好一会儿,一喟:“心里烦。”

“烦什么?”红衣听到绿袖好像也翻了个身,慵懒道,“不过虚惊一场而已,公子又为你主持了公道,安心吧。”

似乎是这样,但红衣心里又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没办法真正因为这个说法而安心。

整个席府,都太让她觉得恐惧不安。勾心斗角的事她不是没见过,但这般涉及谋杀的,当真是头一回亲历。

还有席临川。他前后的转变让她觉得无可理解,偏他又是能主宰她生死存亡的人,这种摸不清路数的感觉让人很不安稳。

总之,静下来时,红衣时常觉得周围危机四伏,她每一次细想都觉得喘不上气,无可抑制地想要避开。

那玉香囊…

她将手探入枕下,把香囊摸了出来。在黑暗中看不到光泽,只能依稀看见个轮廓。

这确实是好东西,但…绝不是必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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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听闻家人子入宫的时日提前了,宫中已差了女官去教礼数,是以不再来学歌舞,正合了红衣的意。

看完孤儿们顺道就去了敦义坊内最大的当铺,她琢磨着把那玉香囊当了换钱。里面的药取出来缝到普通香囊里照样能用,这玉香囊与她而言可没攒钱来得要紧。

这当铺门脸气派漂亮,两侧贴着两条规矩:兵器行头不当;低潮首饰不当。

红衣迈进门槛,伙计正在两步远的地方擦着椅子,回过头来正好同她大招呼:“姑娘,您是当是赎?”

“当个香囊。”红衣颔首,说着将那玉香囊拿给他。伙计低眼一瞧,顿时面露讶色,忙把她往里请,说是得请掌柜看看这东西。

待得见了掌柜,对方把东西接过来一瞧,也滞了一阵子,犹豫着问她:“姑娘,这东西您打算当多少钱?”

红衣一听,知道这香囊大概值钱得很,有心多弄点钱,却无奈实在对价格标准毫无概念。挣扎了半天,还是很没骨气道:“我…我也不知道,您看着办就是。只是我先央您一句,这钱于我有救命之用,您别压价欺我就是。”

诚然,话虽这么说,但对方若真昧着良心蒙她,她也没辙。

掌柜的掂量了一番,思忖着先问道:“姑娘是打算死当还是…”

“死当吧。”红衣打得干脆,抿唇一笑,又说,“大概是没钱赎它了。”

掌柜的点了点头,又看看那香囊,而后伸了三个手指头,犹豫着看她的意思。

“…三十两?”红衣蹙起眉头,心说这数不算多啊,何必这么神叨。

“不不不。”掌柜的连忙摆手,“三百两。”

红衣就惊呆了。

这么个直径五厘米左右的小玩意,直三百两银子?!

她强定心神,多少清楚就算这掌柜的再良心,也还是多少会压价的。

于是思了一思,自己也适当地抬了价:“四百两,您看成不成?”

那掌柜的皱皱眉,看看香囊、看看伙计,又看向她:“四百两着实高了些,三百五十两如何?”

“好!”红衣应下,爽快地签了死当的契子,拿钱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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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蓄瞬间又多了一大笔,红衣神清气爽地往席府走着,心情大好。

回到乐坊才知杜若遭了怎样的发落。听闻虞氏听完来龙去脉后大为恼火,吩咐小厮将她绑到廊下立柱上,直打到她昏厥过去。

听说送回房时,浑身皮开肉绽。好在没人与她同住,若不然定要吓得难眠。

绿袖描述完后打了个寒噤,转而又轻笑道:“现在打发去做杂活了,真是风水轮流转。”

红衣一声冷笑:“活该。”

是以当晚的为聿郸所设的宴席,自是由不得杜若做什么安排了。虞司乐将各样事宜交由绿袖打点,弄得绿袖好一阵紧张。

好在事不难做,绿袖照猫画虎的,安排得也像个样子。

这场宴席小些,不用那么多人服侍,最终便只挑了六个舞姬三个歌姬,九人一并在厅中做着准备,余人各自歇着。

敏症未褪的红衣当然得以偷个懒,绿袖才不至于压榨她这病号。

无所事事地倚在榻上读着书,将近傍晚时分,门被叩响了。

“请进。”红衣扬声道,目光却未离开正读着的书。

听得门声一响,而后等了片刻,才发觉没有别的动静。

她搁下书看过去,转而忙不迭地下了榻,颔首施万福:“聿郸公子。”

“扰你看书了?”他的笑语听上去带着点尴尬。红衣忙道“没有”,又随手将书搁到了一旁,应说:“闲书而已。”

聿郸低笑一声,自顾自地在案前坐下,又一睇她:“坐。”

红衣微欠身,先去侧旁放着茶具的矮柜处沏好了茶,在他对面正坐下来,一壁奉茶一壁问道:“公子有事?”

“嗯。”聿郸点点头,笑意不减,“还你个东西。”

“…啊?”红衣一愣,仔细想想,确信他不曾拿过自己什么东西,不解地看着他,全然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聿郸把手探入怀中寻了一寻,取了一物出来,搁在案上。

是那个玉香囊。

“这个…”红衣当即感到窘迫,猜测大抵是她当了之后他去当铺看见又买了回来。虽则二人算不上有什么情分,但把礼物拿去换钱的事被送礼之人抓了个“现行”,也委实别扭。

红衣嘴角搐了搐:“我…”

她正不知道怎么给自己打圆场,对面的聿郸“嘎嘣”地扔了几个字给她:“那当铺是我开的。”

“…”红衣神情僵得更厉害了,连呼吸都有些停滞地看向他,心情无法言述。

“昨天听旁人议论,说冠军侯大晚上的亲自抱着个姑娘去见郎中,救了这姑娘一命——我打听到是你,可是半分没敢耽搁地就着人配药了。”他的视线凝在那已空香囊上,眉心微跳,“结果隔了一夜,你就把这药拿走、把香囊当了?!”

他质问的话语幽幽入耳,算不上地道的汉语带着三分调侃两分不快。红衣噎得不知怎么应对,强笑了一声,道:“多谢公子好意,我只是…”

“你就这么缺钱?”他问道,话中的不满更分明了。

“是。”红衣垂首,这个字她倒是答得毫不心虚。

聿郸挑眉看着她,显然不信。想了想,还是问道:“遇到什么事了?”

红衣低眉,手在曲裾下摆衣缘处划拉着,嗫嚅道:“我要攒钱给自己赎身。”

聿郸显有一愕,大觉不可思议一般:“赎身?!”

“嗯。”红衣认真点头,睃一眼他的神思,复又解释下去,“自由还是要争一把的,总不能一直在席府当舞姬。”

聿郸还是一副讶然的样子,好像刚听了一个十分奇幻的故事一般。

红衣默然低着头,心底五味杂陈。干坐了一会儿,一边起身一边嗫嚅道:“罢了,此事是我做得不合适,公子既然在意,我把它赎回来…”

“嗯…”聿郸将神思往回扯了扯,抬眸见她已走到柜边,似乎是要拿钱,当即阻拦,“不必…”

红衣开柜子的手没停,不想这般瞎客气下去。聿郸待她还不错,他既为此不快她便想尽快把这事好好收了尾,免得以后都尴尬。

蹲下身打开柜底上着锁的盒子,红衣摸出钥匙打开,拿了放在最上的几张银票出来。

站起身一回头,脚下向后一个趔趄。

——聿郸近在咫尺,若她方才闷头就往前走,铁定撞个满怀。

一双琥珀色的双眸中浸满笑意,循循漾出温暖来,让红衣心头一栗。

她站稳脚把银票递给他,聿郸没接,她听得他一声笑:“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君子成人之美’,你想赎身是件好事,我乐得帮你一把。”

“那我也不能既受你送的香囊,又白要你这么多钱。”她诚恳地说着,递出去的手并未收回来,“没有这样的道理。”

就算是缕词那一百五十两,也是先说好了赎身之后攒了还她的。眼下这前后一算加起来七百两,就算说好日后攒了还,她都不敢要。

聿郸负着手,全然没有接钱的意思。噙着笑打量她一番:“这么客气?我可是拿你当朋友看,才会帮你。”

“但亲兄弟还明算账呢。”红衣坚持道。

“唔…”聿郸思量着,啧了啧嘴,遂终于让步,将银票接了过去。往袖中一收,他又道,“白来的钱你既不肯要,那若让你自己做事换得酬劳呢?这总可以?”

红衣双目一亮,点头说:“自然,本就想如此。公子可有什么主意么?”

“有。”聿郸深深颔首,敛去笑容正色道,“我恰有些事正要找人帮我办,你很合适。”

第30章 不宁

“什么事?”红衣眼底透出些盼望,心里真心实意地期盼着聿郸当真有能让她做的事情。

聿郸却沉吟了许久。

“公子?”红衣疑惑地唤了一声算是催促,聿郸颔首一哂,睇了眼不远处的座位:“坐下说。”

二人又一并坐回去,聿郸稍舒了口气,缓缓言说:“大夏与赫契多年来战事不断,这回也是眼看着还要有下一场…”

他一喟:“生意愈发不好做,你知道的。”

红衣点一点头,等着他的下文。

“席公子身在军中,不仅与大将军沾亲,听闻在皇帝面前也很是得脸。”聿郸犹豫着看向她,好似有几分不确信的询问。

红衣又点了头:“是。”

“所以整个大夏,大约也没有几个人能比他更清楚下一步会如何。”聿郸短促一笑,稍有些苦涩,“文官会知道何时开战,却不知武将如何打;武将虽在战场上能拿主意,但旁的大事…权重如大将军自会知道,稍低一步的何将军都未必清楚。”

红衣听得有些懵懂,茫然不解地看着他,聿郸遂继续说了下去,口吻平淡温和:“可席公子不一样。侍中一职听似官职不高,却出入禁庭畅通无阻,皇帝做了什么决断,他都会知道。至于军中之事…他上一战立下奇功,若战事再起必能为将领兵,也会清楚得很。”

言及此处,聿郸虽尚未点明需要她做什么,红衣却也顺着他的话语猜到一二。不觉微一吸冷气:“你该不是要我…”

聿郸接话的语气斩钉截铁:“我需要一个人告诉我大夏下一步要做什么。”

屋中骤然冷寂。

红衣神色木然地睇了他好一会儿,稍稍调整了一番呼吸,不可思议地道:“我…怎么做得来这样的事…”

“席公子明明待你很好。”聿郸的眼眸中带着三分企求。他颔下首去,恳切道,“拜托了。”

红衣觉得思绪都被他方才那一番关乎政治与生意的解说炸得凌乱了,仔细一想更是惊讶不已:她以为他要给她出什么赚钱的主意,结果竟是要她当间谍?!

她哑了好久,终于从这份震惊中将自己抽了出来,咬一咬牙,虽知有些话说了尴尬,也还是不得不说:“聿郸公子…你是赫契人,我是汉人…”

她顿住话小心打量聿郸的神色,聿郸也凝视着她。

她咽了口口水,续道:“两国交战之际,我做这样的事…不是叛国么?”

聿郸一愣,而后失声笑了出来。

红衣被他这一阵笑弄得更加迷糊,怔然望着他等他笑完,又说:“不是么?”

“你以为我要干什么?”聿郸一副哭笑不得的神色,“我既不是赫契军人,也不在赫契王廷为官——我想知道这些,不过是要为自己求一份心安而已。知道大夏的下一步动向如何,我便大概能摸清哪些货物近来好卖、哪些货物进不得,亦可以让商队避开军队所及之处——你是不知道,但凡军队经过,多少人心惶惶。百姓都逃走了,留下的也都攒着钱以备不时之需,我商队的东西半点卖不出去还要日日花钱,白白吃了多少亏?”

他这样一说,倒让红衣放心了些。

也有道理。古往今来,往往愈是生意做得大,就愈与这些家国大事息息相关。乍一想觉得如此大局与一商人何干,实则却可能直接影响他的身家性命。

红衣仔细思量后轻轻一叹,神色缓和:“公子这般说,我知道公子的苦衷。可即便如此,这事也真不是我能做得来的——且不说席公子待我并没有像公子所以为的那么…那么亲近,就是有,朝中、军中的事情,他也绝不会轻易告诉旁人啊!”

“你若想的话,就是能办到的。”聿郸说得十分笃信,“人心都是肉长的,就算再严谨的人,也总会有几个信得过的人,让他不那么守口如瓶。”

红衣目光微凝,聿郸又笑了笑,稍作欠身,将她方才硬要还他的那三百五十两银票搁在了案上。

手指将银票轻推到她面前,他徐徐道:“不急,你大可想想再做决定。若愿意帮我,这三百五十两银子就算第一笔酬劳。”

他说着,侧首向窗外看了一看,又笑道:“我得去赴宴了。我会在席府住上几日,在南边的广志馆,你随时可以来。”

聿郸说罢,没待红衣再做什么反应,便自己出了门。

红衣望一望他的身影又望一望案上留下的银票,犹是怔了须臾,才勉强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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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日都没什么事。一些歌舞姬有兴趣关注有没有哪位妾侍得宠,红衣也没心思关注这个。而对于聿郸提出的“建议”,她不知怎的,一想就烦。只好姑且搁下,打算迟些时候再平心静气地细细琢磨。

是以白日无聊时,要么去敦义坊看看孤儿,要么和绿袖一起在房里做女红。再不然,则是去鹤鸣坞找缕词小坐片刻,饮上一盏清茶,打发时光。

这日用过晚膳后,便又与几个相熟的歌舞姬同去了。